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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言诺奖后首次采访:我延续了鲁迅一代的批判精神2013年11月28日来源:金羊网
尽管莫言获得诺贝尔文学奖已经过去了一年,但他仍然处于舆论的风头浪尖。近日,一直"封口"的他接受了香港《南华早报》的采访,这是诺奖之后他首次全面吐露心声———关于荣誉与困扰,关于创作与未来……
莫言本人对很多看起来显然是“过度解读”的评论似乎并不介怀,他还是喜欢自己的文学世界,那是他的国。
智慧未必没有危险,高度智慧的邪恶,带来的危害更大
问:马尔克斯曾抱怨《百年孤独》的成功差点毁了他,因为声誉扰乱了现实的意义。你怎么看待声誉以及声誉带来的权利,对你的写作有影响吗?
莫言:我想,作家最终还是要写作,声誉并不能给作家带来什么权利,而且这样的权利也并不全是正面的。人在社会当中,不管用什么手段获得了权利,紧接着就得要为权利付出。没有白拿的权利,没有白得的好处。诺贝尔奖使我获得了声誉,但我也付出了很多东西,得到多少,就必须付出多少,这好像是很公道的一件事。
问:你曾说,一个人在日常生活中应该谦卑退让,但在文学创作中,必须颐指气使,独断专行。还有“危险来自于人的愚蠢”是什么意思?
莫言:作家的“创作谈”不能完全按字面意思来理解,有时候为了表达一种强烈的反叛的情绪而用词夸张。如果我说我是“高密文学王国”的帝王,那么会有人借此来批判我有封建的“帝王意识”。日常生活中的态度跟文学态度是没什么太直接的关系的。我一直认为,作家的日常生活跟他作品里所描述的东西反差越大,说明这个作家越好;而一个作家的作品就是他生活的写照,我觉得是没有持久的创作力的。
“危险来自于人的愚蠢”这个没问题。我们的日常生活中,有很多愚蠢的事,让我们痛心疾首。但是,智慧未必就没有危险,邪恶的、具有高度智慧的人,带给社会的危害往往更大。
问:海明威的批评者说,“作为艺术家,他是有意识的,而作为人,他是自卑的,他有艺术家的某种天真因素,为人却略显幼稚;作为艺术家他是客观公正的,但为人却愚钝得如斧头,需要打磨。”您觉得自己也是海明威这样的人吗?
莫言:这个批评家在批评海明威时,似乎是面面俱到,但我觉得这种貌似非常严谨的话,实则并不严谨。海明威是个有丰富创作经验和丰富心灵的作家,不是简单的二元对立能表述的。
我想人并不像硬币,只有正反两面,人是 “棱镜多面体”。这也是作家存在的重要理由,可以发现人的多面性。
对社会和民族的批判精神,在我的小说里延续下来
问:你的故乡高密乡一直是你的创作灵感源泉。怎么评价那块带给你魔幻与现实的土地?
莫言:我的小说里有山,有沙漠,有沼泽,有巨大的湖泊,也有滚滚东去的大河,这个“高密东北乡”是个虚构的文学地理,你去找的话,真的找不到。我也一再说过,我努力地想把它变成中国社会,起码是中国农村社会的一个缩影。
问:你在获奖感言中说, 你在中国传统文学和口头文学中寻找到出发点。怎么看中国说故事的传统文学?你的创作又受到哪些传统作家和现代作家的影响?
莫言:我的确说过我是一个讲故事的人,但这个讲故事的含义是非常丰富的,几千年讲故事的传统到现在已经发生了很多变化。当年那种说书人,他们没有文字可以依据,口口相传,在茶楼、瓦肆、市井中,为引车卖浆之流来讲述各种各样的故事。后来有了话本,就把说书人的讲述用文字给记录下来,经过文人的加工,慢慢有了现代小说的雏形。像冯梦龙的《三言》,凌濛初的《二拍》,《三国演义》、《水浒传》,甚至《红楼梦》,都可以看到话本小说的影子。真正摆脱“话本小说”影响的现代小说创作,应该是在“五四”的新文化运动之后,从鲁迅他们开始。这个时候有很多西方的现代的小说翻译成中文,对中国小说文本的进步提供了他山之石。
传统文学之中一个是文字记载下来的传统,唐诗宋词,唐传奇到宋话本,元杂剧,明清的长篇小说;另外一个传统,是民间用老百姓的口头来传承的文学的源流。对我这样的作家来讲,可能来自民间的、老百姓的口头文学影响,比文本的、通过阅读得到的影响要更大。
至于现代作家,想摆脱鲁迅他们的影响是不可能的。我们这一代人,从小就阅读他们的作品,不仅是阅读,同时也在感同身受着他们作品中所表现出的精神。那种社会的精神,民族的精神,对社会和民族进行批判的精神,这个在我们的小说里是一直延续下来的。
男人挑起战乱,女人收拾破碎山河
问:在获奖感言中,你用很长篇幅怀念你的母亲,并写书献给她。女性在你的创作和生活中有多重要?
莫言:我的小说《丰乳肥臀》确实是因为母亲的去世而作,也确实是要把这本书作为献给母亲在天之灵的一个礼物。我写这个小说时,最早考虑过“大地”、“母亲”之类富有象征意味的更宏大的题目,因为我们传统上都认为大地是母亲,厚德载物,承载一切,承担一切。
问:为什么说母亲是“最后的拯救”和“真正的悲悯”呢?
莫言:这是通过小说里讲述的故事展示出的。因为有了母亲,然后才有了我们。因为有了母亲的哺乳,母亲的教育,才有我们的成长。母亲是无私奉献的象征,男性和女性都有丰富的人性,但女性之所以伟大,就在于她有母性。母性是一个反复被研究的文学话题,也是人的一个最基本的命题。
母性的力量焕发出来,那就是“山可移,海可填”,什么力量也抵挡不住的。一个身体弱小的母亲,当她要保护她的子女的时候,会焕发出人们难以想象的巨大的力量,这种力量又不仅仅是物质的力量,也是巨大的精神感召的力量。
小说里面的这个“母亲”实际上远远超出了阶级意义的限制,这个小说也是对过去几十年的小说的一种反叛。因为在1949年以后的中国当代小说里面,确实是过分强调了人的政治性和人的阶级性,对普遍的人性予以歪曲或说给予很大的忽视。《丰乳肥臀》这个小说是站在人的立场上来写作的,最典型的就是母亲的几个女儿嫁给了不同的政治力量的代表人物,他们彼此之间成了刀枪相见、势不两立、你死我活的敌人,但是,当他们把自己的孩子送到母亲家的时候,母亲对这些孩子是一视同仁。这样一个情节实际上是超越了阶级,象征着母亲包容一切,像大地包容万物一样博大的爱,博大的情怀。
女性在我的创作生活中非常重要,而且我本人在长期的生活经验中发现:人在遇到困难的时候,陷入到巨大的动荡和不安时,女性实际上是起到了一种安抚人心、收拾破碎山河的作用。而男人呢,基本上是在破坏,而女性就是修补被男人破坏了的家庭和山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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