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福东：一百年前，那些真正土豪们的幸福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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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福东：一百年前，那些真正土豪们的幸福生活前些天为找寻民国抓记者个案，查阅老报纸，我意外看到这样一则1928年的消息：
“无锡前县议事会议长浦容潜，被孙君修、吕式峤等，罗列十大罪款，控告土豪。经县指委会协同公安局，将浦捕获，解局后转解县政府，旋由殷承审员开庭略讯一过，以土豪案件，应归特种刑事法庭审理，已于昨日备文派警，将浦容潜押解赴宁，至特种刑事法庭审讯。”(注1)
这则消息深切说明，土豪是一个多么穷途末路的职业。不仅共产党“打土豪，分田地”，连“背叛革命”的蒋介石同学，在北伐成功后，也立即于1927年8月4日，经由国民党中央政治会议通过了《惩治土豪劣绅条例》，罗列了特属于土豪的十一种特征：1、武断乡曲，欺压平民致伤害者;2、欺人之孤弱，以强暴胁迫行为而成婚姻者;3、因资产关系，而剥夺人身体自由者;4、重利盘剥;5、包庇私设烟赌者;6、挑拨民刑诉讼，从中包揽诈欺取财者;7、胁迫官吏为一定或不为一定之处分者;8、逞强纠众，妨害地方公益或建设事业者;9、伪造物证，指使流氓图害善良者;10、持强怙势，勒卖勒买动产或不动产者;11、盘踞公共机关，侵蚀公款，或假借名义敛财肥己者。(注2)


土豪案和“反革命”案一样，要由位于首都南京的特种刑事法庭审理，可见其受重视的程度。在大革命时期，命运如同反革命的“土豪”，其名词本身已形同瘟神，人人避之唯恐不及。像无锡前议长这样的大V，一旦被控土豪，也只有先抓起来解送的份儿。
“土豪”常和“恶霸”或“劣绅”勾肩搭背，在词语的组合中被归入穷凶极恶的类别中去，这是至少自民初就有的现象。现在，这个颇为负面的称谓，已经变身为高端大气上档次的尊号，一夜间风行大江南北。它带有调侃意味，亦具颠覆性质，是时代个性张扬旗帜下的一个注脚。但是土豪们不要忘记了，历史的经验是惨痛的。让我们将时光的胶片从1928倒带向更早的年岁，回到距今一百年前，那个大革命开始的喜大普奔日子。当斯时也，土豪已经显现了他们注定悲剧性的前景。
1913年元月，在江苏华亭，土豪张葆培、张鹤昌、王秉镒因涉嫌抢夺沈子山所属的蒲塘、滥用职权伤及无辜，而被地方法庭判处刑罚。张葆培不服，上诉到苏州高等法庭，该庭后判撤销张葆培、张鹤昌刑罚，仅给予王秉镒10个月的有期徒刑，赔偿沈子山所有船只，赔偿50元钱。沈子山等不服，“以所判不合，已声明赴京上告矣。”
这个案子的具体是非细节，我们暂先不去管它。重要的是当时《申报》的报道中所提及的这一片段：土豪张葆培“极力运动高等厅，竟为之开脱净尽，决定后舆论大哗，因之判决书不敢骤下，延宕已数月矣，日前忽将判决案宣布。”(注3)它透露出重要的舆情向背：二审对土豪的改判，不得民心，舆论认为一定是非法公关的结果。
这是土豪开始走入下行线的关键时刻，他们或许还有实力争取到官方的支持，但已经在民意的天平上失去重量。一旦掀起再次革命的怒潮，他们的末日就将来临。
辛亥革命虽然也是革命，但正如后来的革命者所宣称的，它并不彻底。接下来的一个案例发生在1913年2月底，住在上海闸北宝山路冬字232号门牌内的江苏海门县马立山等4人，到地方检察厅控诉，称他们在上海川沙县钦公塘的耕地被土豪顾德钰夺去;不仅如此，在上一年底，还有崇明人张慕尧、张凤鸣等四人，自称“极有势力，可赴都督府上诉，夺回荡田”，以“包打官司”为名骗去230元大洋后，再无进展，“向之索回原洋，则一味支吾。”后来还是因为张慕尧等人另因和万国梁“私立万民商会”招摇撞骗被抓，此事才得以曝光。值得强调的是，张慕尧等人均“前充光复军之目兵”。目兵是当时军士级别称谓，光复军是光复会领导的革命军。
这个案例仿佛时代的缩影：传统乡绅日渐卑劣，蜕化为土豪恶霸;但革命者的操行有时并好不到哪去——如果不是更坏，他们和土豪一样，具有1927年《惩治土豪劣绅条例》所罗列的“挑拨民刑诉讼，从中包揽诈欺取财”等各种恶行。
张慕尧等人的招摇撞骗案，还有新进展。3月10日，有自称闸北警局司务长刘恩元者，和商人陈耀卿、赵瑞生等39人，到地方检察厅说项，要求交保。他们称“万国梁为人正大，且甚慈善，前年代川沙、南汇等处各乡民与土豪顾德钰等争夺荡田，甚为出力，前清各官署均有案可稽。迨各省光复之后，万(国梁)以保国安民为宗旨，故有设立万民商会之举，惟事前未经禀准，官长不无忽略……”把万国梁说得相当正派，万国商会所涉嫌的欺诈，在他们口中也只是未经官方报备而已。但陈厅长表示万国梁等人经过多次预审，“供证凿凿”，刘恩元等人“犹欲为之强辩，实属谬妄，斥不准行。”
关于万国梁等人，容有争议。但即便假设其为人正大，仍可反证土豪顾德钰的不得人心。
关于“土豪”的恶名，还可以从惯常用语中得到证明。譬如，浙江清乡会办刘凤威出巡金门、衢州时，以所辖三府十七区幅员辽阔、督察劳难，要求各县官绅设立“求隐柜”——也就是实名(但官方会为其保密)举报箱，为此特制定7条办法。其中第二条规定：“凡民间曾被匪盗抢劫、土豪恶棍凌虐……恐其报复，不敢举发者，准其开明匪棍姓名、住址及犯事年月、案由、地点暨本人姓名、住址投柜，以凭密查究办。”在官方文件里，土豪都是和匪盗、恶棍相提并论的坏家伙(注6)。更不要说民间小说语言了。(注7)
只是，在1913年那个革命胜利的年份，土豪们还想不到40年后会全军覆灭，而100年后又在众神狂欢中破土而出，以旧标签赢得新内涵。
参考资料：
注1：《土豪案解宁讯理》，《申报》1928年8月29日。
注2：《惩治土豪劣绅条例》，《民国日报》1927年8月7日。转引自李巨澜《略论南京政府初期对土豪劣绅的打击——以江苏北部为例》，《学海》2008年5期。
注3：参见《张葆培竟脱然无累》，《申报》1913年1月27日。
注4：《控追包打官司之骗款》，《申报》1913年3月1日。
注5：《热心爱国者果如是乎》，《申报》1913年3月11日。
注6：《清乡会办设立求隐柜》，《申报》1913年2月19日。
注7：如玄郎所作剧本《记新新舞台之奇冤狱》中，有“……赵胜(苗胜春饰之)等结交恶霸土豪，俱畏之如虎”句。见《申报》1913年5月16日“自由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