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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星高照 何处人文 刘再复 今年三月,李泽厚先生在香港《明报月刊》发表《四星高照,何处灵山》一文,这是他前几年的旧作,被我“挖”出来发表。其实泽厚兄在二〇〇五年就提出“四星高照,何处人文”的问题。(参见《李泽厚近年答问录》)
(一) “四星高照”,这是对时代的描述;“何处人文?”则是时代性的大提问。所谓“四星”,是指歌星、影星、球星、节目主持人。说“四星高照”,既无褒贬,也无偏见。只是说,当下这个时代乃是以“四星”为符号,为中心的时代。与“抬头望见北斗星”那个激情燃烧的时代不同,这个时代乃是一个欲望燃烧的物质化与娱乐化的浮华时代。泽厚先生与此主题相关的谈论(专访)中,进一步阐释:我们这个时代是“物质生活全面展开”的时代。这个时代人类是生活内涵发生了巨大的变化。原先的生活(古典生活),只要用“衣、食、住、行”四个字概说即可,而现代生活则增加了另外四个字的内容,即“性、健、寿、娱”。物质生活全面展开了,人们不再安于衣食住行,还普遍地追求情欲的满足,健康的实现,寿命的延长和生活的娱乐化。因此,“四星”便应运而生,不仅浮出繁华的地表,而且进入灿烂的高空,这种现象是“好”还是“坏”?是“善”还是“恶”?不好作本质化即简单化的判断。不可否认,现代化确实带来了生活的丰富,情感的多元,人性的快乐,视野的扩张,时间的增值。从总体上说,人类其实愈来愈热爱生命、珍惜生命,希望多活一些年月以享受人生。所以,我总是支持国家的现代化选择。然而,历史总是悲剧性地前行,“历史主义”的发展总是要付出“伦理主义”的代价。除了“伦理道德”代价之外,人文的其他部分,如文学、艺术、思想、教育等,也可能付出代价。马克思早已揭示:物质生产与艺术生产的发展并不平衡。他说:“关于艺术,大家知道,它的一定繁荣时期决不是同社会的一般发展成比例的,因而也决不是同仿佛是社会组织的骨骼的物质基础成比例的。”(《<政治经济学批判>导言》,《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2卷第112页)马克思说的显然是真理。例如物质匮乏的古希腊,它却产生《伊里亚特》与《奥德赛》这样的史诗,而物质生活充分展开的现代希腊,却产生不了像样的文学艺术,更谈不上划时代的人文“思想”。黑格尔也表述过类似(比马克思早)的见解,他说,猫头鹰总是在“黄昏”时起飞。黑格尔说的是哲学思想。如果我们把猫头鹰引伸为人文理想,那就是说,这理想并不产生于世界的“浮华”时刻。相反,世界浮华之日,恰恰是人文要付出代价之时。
(二) 说要付出“人文”的代价,从根本上说,是要付出“人”本身的代价,即人之所以成为人的那些深层的文化价值。我们会发现,随着“四星”成为时代中心和物质生活的全面拓展,人类生活中的“人文维度”削弱了,人的品性“颓败”了。关于这一重大现象,我写了“人类的集体变质”、“人类愈来愈贪婪”等文章作了提醒,这些文章的主题只有一个,这就是提醒大家注意:当下人类在物质主义的潮流中正在发生集体变质,即变成另一种生物——金钱动物。信仰各种宗教的人群,正在丧失真信仰而共同崇尚“拜物教”,物化现象与异化现象严重到极点。我还用意象化的语言,说明地球正在发生重大倾斜,指的正是价值观的倾斜。而倾斜的内容突出地表现为四个方面:
(1)在物质与精神的天平上,向物质倾斜;
(2)在资本与人本的天平上,向资本倾斜;
(3)在武化与文化的天平上,向武化倾斜;
(4)在工具理性与价值理性的天平上,向工具理性倾斜。
上述这四项“价值倾斜”也可以称为“价值迷失”或“人文迷失”,用鲁迅的话说,叫做“文化偏至”。(参见《文化偏至论》)他在一九〇八年尚处于青年时代就发现这个地球“重物质”而不重“灵明”(即精神),整个向“物质”偏斜。这种偏斜也可以说是重物不重人。所以他才提出“立国先立人”的天才命题。这一命题指出:一个国家要崛起,首先是人的崛起,尤其是人的灵魂的崛起。唯有组成国家的每一个生命个体首先实现健康(包括身体健康与灵魂健康)和强大,才有国家的健康与强大。我们现在距离鲁迅这篇文章已一百零五年,而现实状态却像当年一样,仍然是一个向“物质”倾斜的问题,而且发展得更为严重。一百年来,科学技术高度发展,这确实是巨大的进步,也确实是工具理性的伟大胜利,此成果不可否定。然而,工具理性不能代替价值理性。价值理性是指生命的“人文维度”,即人类主体的“真、善、美”。现在人类社会在追求工具理性(数据、技术、程序、机器、电脑等)时,忘记了由一个比工具理性更有价值的东西,这就是人本身的心灵、品性与卓越人格。工具理性只能解决“做事”,无法解决“做人”的问题,无法培育全面发展的优秀人性。
在价值倾斜与“文化偏至”中,人本身发生了变质。这种集体变质现象,除了可以用“人正在变成另一种生物(金钱动物)”来描述之外,还可以用一个“关键词”来描述,这就是“消费体”。人正在变成消费体而消费一切,消费城市,消费乡村,消费物质,消费机器,消费技术,消费自然,消费音乐,消费绘画,消费古玩,消费电影,消费体育,消费时尚,消费传统,甚至消费“神”(包括消费上帝与消费佛)。最后是消费人本身,有肉卖肉,有灵卖灵,有容貌卖容貌,有青春卖青春,有八卦卖八卦,有知识卖知识,一切都是商品,一切都是交易。消费的潮流覆盖一切,横扫一切。个个都成为消费潮流中人。欧洲一些国家,产业(制造业)濒临瓦解,只剩下服务业、旅游业、交通业和高科技,工人阶级几乎消失,因为人人都是消费体,而非生产体。“文艺复兴”之后的大约五百年里,地球上一切最先进的人文成果,包括最先进的音乐、绘画、哲学、戏剧、小说、诗歌等等,都是欧洲提供的,现在,在消费大潮流的冲击下却开始经历了一个“颓败”时期。其经济危机的背后,是一个更为深刻的思想危机与人文危机。中国虽有强大的古典人文传统,但是在消费的潮流中,也在发生“伪形化”现象。东西方在共同的“四星高照”和消费狂热的“大形势”下,确实存在着一个“何处人文?”的大问题。
前几年,我读了莫言的小说《弃婴》,产生了一种空前的窒息感与绝望感。原因就是我读出了人的集体变质和扼杀孩子的共犯结构,还读出人正在丧失人之所以成为人的哪些最基本的价值前提,例如良心、同情心、悲悯心、不忍之心等等。小说的主人公“我”是一个复员军人,他因收到一张写着“速到葵花地里救人!!!”的字条,就在返回家乡的路上,到葵花地里抱回了一个被遗弃的婴儿。这本是好心做好事,结果却给他自己带来无穷尽的折磨、痛楚与耻辱。一抱回家,立即遭到全家人的“叹气”、“冷笑”和“审判”,尤其是他的妻子,更是“愤怒”,甚至说“没准就是你在外边搭伙了一个大嫚,生了这么个小嫚”。家里无婴儿的存身之所,“我”只好去找“乡领导”,可是,“乡领导”却满口训斥,甚至大声叫喊:“你捡着就是你的,养着吧!乡政府又不是托儿所!”现代“人”变了,现代“人心”变了。《弃婴》小说主人公“我”的家中有一个“小妹妹”(小女儿),她就生活在势利爷爷、势利奶奶、势利妈妈的包围之中。中国的当代教育,面对的正是这样的“小妹妹”和这样的人文环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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