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丁耘:我们现在怎么做中国人——中西文明中的经、史问题
● 丁耘
我们都知道,“物以类聚,人以群分”,人凑在一起总是有共同的特点,我们这帮人虽然学科背景不一样,但有个共同的特点,就是比较喜欢读书。你们不要轻看这一点,以为在大学里,而且是教书的,这喜欢读书有什么了不起的。这不尽然,有许多教书的实际上是非常厌恶读书的,他们能够回避读书就回避读书,有的是无聊才读书,有的甚至说是读书才无聊,反正只要不读书,其它事都有意思。还有一些人呢,虽然是很勤奋地在读书,但是没有以同情的态度去读书,特别是涉及到比较敏感的,我们中国特有的这些经典的时候,有一些专门研究这些经典的先生们读了或者研究了一辈子这样的书,但只是批了一辈子,从来没有进入过。我们这帮人的特点就是喜欢读书,并且以同情的态度去读这些书。我们现在还有这样一个心愿,就是在年轻的一辈,在座诸位代表的这一辈当中能够继续地培养热爱读书并且能以同情的态度读书的这样一代人,这也算是我们这样一个文化传统的传承吧。
说到书,我们现在的时代是一个文化相当繁荣的时代,这个教室里就有很多用来占位子的所谓的书,还有书店以及大家每日上课用的教材,似乎你们每天都在和书打交道。但是不是任何一个印成册子模样的东西都能称之为书的在我看起来,严格地讲,只有那些经典有资格被称之为书。大家都知道,所谓的圣经这样一本书,the bible,原来字面的意思就是书,德文的“图书馆”这个词die Bibliothek的词根就是从Bibel变过来的。中国原来的六经里有一本所谓“尚书”,原来的意思就是书,也就是说只有这样的典籍才能被称之为书。更确切地说读经典就是读各个文明传统中的经和史。今天我不想具体地谈经和史当中的问题,这是一些非常具体的,专业性非常强的问题,而是谈谈与经和史有关的问题。这就是我们今天为什么要提倡大学教育必须以经典教育为核心,而经典教育就是经史教育,为什么这样的教育和我们做中国人这样一个文明认同的问题紧紧地联系在一起。我想对这些问题做一个引论式的介绍。
这个问题大家不要以为是一个相当平常的话题啊,在这个房间里今天谈这个话题可能不像以前那样冒风险了。在二十年前,如果我在这里以这种态度,非常肯定的态度谈读经读史的话,估计是要遭到下面的嘘声的。而且很可能二十年前的我坐在下面就带头来嘘现在的我。时代有了一个相当大的变化,二十年前谈这个话题是冒天下之大不韪,现在不能算是冒天下之大不韪但也要冒一定的风险。大家都知道中国的公共知识界这两年每年都会曝岀新鲜的事件。有一个很重要的事情就是所谓的“读经运动”,这是一个很重要的事件,以后我们隔的时间越长就越会发现它的重要性。为什么?因为它标志着中国思想界所谓“左右对峙”的格局结束了,就是说它的第三派,走第三条道路的这样一些被称为“文化保守主义”的人起来了。而这些人的起来,使得原来的右派,也就是自由主义产生了分裂。有的自由主义者说,对,就是应该读经,读经才能更好地发挥自由主义一些基本的教条、教旨;还有一些自由主义者认为:“这个不对的嘛,自由主义是从否定、批判中国传统开始的,怎们绕了一圈绕到读经那里去了。”
前两天,我听说八十年代的思想领袖李泽厚先生对读经运动有一个很风趣的评论,说我们这帮人当年是号召“启蒙”的,你们过了二十年兜了个圈子说现在要“蒙起”,就是说原来已经开启的东西要把它给倒过来,要蒙骗你,把你重新蒙起来。这样的一个很机智的讲法得到了很多人的喝彩,为什么会有这么多的喝彩呢?就是我们这些人,不仅仅是你们,包括我们这代人,包括二十年前的我自己,甚至我这么大的我的同代人,一提到经典,特别是中国传统的这些经典,马上就会做出从腰眼里拔出枪准备跟人干的架势。甚至一提到中国传统经典这样一些经典,就说“这无非是‘仁义道德、礼教杀人’嘛,后面是什么?就是‘吃人’两个字嘛。”是不是?我们学这些东西的时候都是在心智未开十四五岁的时候,那个时候读这些特别有表现力的小说、文艺作品,告诉我们一些定见,我们就信以为真了。而对青年们来说,最强有力的,就是造反的、叛逆的。我们读罢以后一辈子,一提到中国传统的东西就认为是“古久先生的账簿,传了很多年的,仔仔细细看,字缝里都是两个字:吃人”,甚至已经导致你生理上有反感。说到这里我真是佩服启蒙的这一代人,他们下的工夫和起的效果实在是太大了,而且一代一代就是这么传下来的。我对启蒙运动的这些先贤对中国传统的批评不是持一概否定态度的,我只是觉得他们的逻辑里似乎是有一些问题,而且他们达到的效果很可能不是他们原来批评中国传统文化的初衷。
我今天所讲的这个东西算是我们整个这个系列讲座的一个开宗明义,这个开宗明义很简单,就包含在任教授刚刚所提到的这八个字里面。就是这个八字箴言(通经明史,识体达用),关于这个八字箴言我们自己私下里在确定的时候还费了一些周折,因为最后读起来音上好像不是特别顺,但是意思都点到了。你们能看到一个藏头的东西,首先是“通识”,这是八个字里面的第一层意思,然后就是它里面的还扣着的两个字就是“经”和“史”,左边就是“体”和“用”。今天我要讲的就是这样三个重要的概念,大家明白了这三个词的含义,对我们这帮人勾勾搭搭凑在一起干什么,就会更加清楚一点:不是干什么坏事,而是干大好事。
所谓“通识教育”,我想同学们都是耳熟能详的。你们现在处于高等教育正在激烈变化的时期,你们作为高等教育的接受者可能对于这个变化后面所代表的东西领悟得不是很深,我们作为高等教育的施予者,觉得这个潮流不知道要把我们抛到什么地方去。这个所谓变化有一个关键,就是要把本科的基本教育改成通识教育。
大家明白通识教育基本的涵义吗?我想耳熟能详就是知道这四个字,但是它代表的东西和它要达到的目的恐怕你们不知道。非但你们不知道,那些手里挥舞着通识教育四个字,对自己的学校动手动脚的很多教育者,恐怕他们头脑里比你们的更加混乱,更加糟糕。因为你们还知道“不知道”,他们都以为我“知道”通识教育是什么,无非就是你们每个人都多学点计算机,多学点外语嘛。我就知道某一个著名的理工科大学就是这样,最后弄到文科学生,(他们也象征性地设了一个文学院),文科学生好像学计算机学得非常地细,什么软件编程,物理也学得很细,以为所有的这些文理的概论学下来,这就叫通识教育。我想如果这样一搞的话,我们还不如不变了,就学原来的东西。因为通识教育不是这个意思,绝对不是这个意思。
通识教育是什么呢?英文这个词叫做general education,它还有一个大体上和它的意思差不多的词,叫liberal education——自由教育,或者译作博雅教育。自由谈的是它的精神,博雅谈的是它的范围。为什么叫liberal education,这也是有道理的。因为它教的内容叫liberal arts,以前在中世纪学的各种各样的科目合在一起被称之为liberal arts,这个词和大多数本科同学现在所处的位置是切身相关的。这个art是什么?不是艺术,而是以前人类刚刚有现在意义的大学的时候,有一个基本的培养本科生的学院,不管你以后在硕士阶段和在博士阶段学什么,统统都进本科的这个学院,这个学院就叫art的学院,有的翻成艺学院,或者翻成文学院。这个功能像什么?你们应该很清楚,这就是现在复旦炒得最热的就是“文理学院”,文理学院就是这个词。意思就是本科阶段不分我们现在所谓的专业,而进行共通的教育。文理学院特别是文科学生出来就拿的是art的学位,不管读中文、哲学还是政治学都应该翻成文学士,文的学士,就像理-学士,是这么对过来的。
艺学院里教的是哪些科目呢?都是一些世俗的学问,就是说不是基督教神学之内所讨论的。比如说哲学,它包括我们今天所说的理工科的一些东西。大家可能对之有所惊讶,就是为什么数学、物理学拿的博士学位都叫哲学博士?因为这个传统是从古希腊哲学过来的,古希腊哲学的范围比我们今天所说的哲学要大得多。还有就是语文学,语文学的范围比我们今天说的文学还要宽,它包括历史。总之,是文史、哲学、法学、医学这些基本的传统。这个教育是个整体的教育,不是让你急急忙忙四年学出来,成为一个有专业身份的专家,马上就可以出去开业的,有特定职业的这么一种人,它的整个的目的是培养一个完整健全的人。恐怕这个精神是我们现在大学教育里面最最缺乏的,我们高等教育的很多的弊病都出在这里。你们一进来就知道自己进了什么什么系,出来就做什么什么。也就是说只是培养专家,说得好听点是专家,说得彻底一些就是工匠,不把你当成一个人来培养,把你当成一个工匠,就是“君子不器”的那个“器”,有一定用途的那个“东西”。
原来高等教育的真正精神就是先要把你当成一个人来培养,只要有了健全的完整的人格,以在座同学的聪明,掌握那些技艺两三年也就行了。这样的一些制度在欧美特别是美国的大学里是实行的。比如说,在美国法学院是没有本科生的,医学院也没有本科生,建筑学、新闻学也是没有本科生的。为什么?因为他们认为要做律师、大记者、建筑师、医生之前,你得成为完整、健全、传承自己文化传统的gentlemen,绅士,对我们中国人来说就是完成“士大夫”的教育。不管以后做什么事情,有什么用途,这是次要的,重要的是要把人安身立命的事情在大学里完成了。要达到这个目的,学什么?当然不可能学一些每门学科引导性的概论。你以为克服君子不器就是让他像瑞士军刀一样有各种各样的用途,这样他就不器了吗?当然不是这样,而是学他们传统里的经典。通识教育是西方大学传统里面的概念,但是从它的内涵来说,它也有它的经典问题,也就是经史的问题。我们反过来说,中国的大学现在要走这个路,把我们古代按经史子集四部划分的经典,其中最重要的经史这两部,也归入通识教育之下。从中国的角度讲,西方的经典似乎也可以用经和史来梳理。这就是我们把通识和经史放在一起讲最基本的理由。
那么学习经典的主要目的是什么?这个目的在我们这八个字的后面四个字里面,就是要“识体达用”——识大体,通运用。用现在更加被大家熟悉的中国字来讲,就是“安身立命”。“安身”就是识大体,身和体,这两个字原来就是这样连在一起的。“安身”就是知道你自己是谁,“立命”就是知道自己选择什么样的生活道路。为什么安身立命这个目的非要通过读经学史达到?要安什么样的身,立什么样的命?关于这个识大体的问题,我们有两条主张。第一,做中国人,做好中国人。第二,通过读中西经典自觉地做中国人,更确切地说是做一个堂堂正正、自觉自信、高贵明达的中国人。
但是对于这两点马上就会有人提出批评。很多知识分子听到我刚刚说的这两条主张,肯定就会条件反射似的冒出这些批评的概念。第一个就是:“为什么要做中国人?”很多人就认为做中国人不是天经地义的,“我首先是个人嘛,其次才是个中国人”,有很多可爱的人道主义者都是这样来想问题的。就是说做中国人不是确定无疑的,而是大可质疑的,而且很多人的最高理想实际上就是不做中国人。做哪国人我们不管,反正就是不要做中国人。第二条,有很多先生同意我前面说的那一个主张,认为要做中国人,而且要做好中国人。但是为什么要读经典?读中国传统的旧书不是让中国积贫积弱了几千年吗?它恰恰是妨碍我们做好中国人。大概就是这两条最基本的主张。
那我们就来看一看这两条主张里面的逻辑是不是有问题。我们对这些振振有辞、理直气壮、义正词严的这些主张,最好不要当一个教条接受下来,因为它是有论证的,既然要说服你,摆出论据来,那么我们就要考察一下你这个论证是不是合适。在考察刚才那两条主张之前,我先考察一下和这两条主张共享一个思维方式的最新的反驳论据,就是:“你有什么资格来决定我应该受什么样的教育?”我们现在作为教师和大家说你们现在应该读什么样的书,怎么读,马上就会有这第三条论点,就是说:“我受什么教育是我个人的事,我个人的事应该基于我的自由选择,所以你给我安排这个书单是强加于我,我是可以不接受的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