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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作文与说人话
王尚文
自退休以来,所订的报刊逐年减少,至今只剩下两种,其一是《文摘周报》。最近在2014年2月28日《文摘周报》头版发现如下一则消息,顿时觉得这份报纸没有白订:
“孩子写作文,就应该是,东北的学生写出来就是黑土味儿,陕西的学生写出来就是黄土味儿,江南的学生写出来就是烟雨蒙蒙的。但是实际情况是,我看到大部分作文,八个字:不辨男女,不说人话。”
——近日接受采访的北京高考阅卷组语文组组长漆永祥遗憾表示(据新华社、中国新闻周刊等)
漆老师说的虽然可能只是北京的高考学生,但想必其它地方也差不多。常识告诉我们,是人就该说人话;不说人话,何以为人?高考学生中不说人话的人,据说还是“大部分”,而他们却是我们的未来,“未来”如此,想想都让人感到恐怖!
学生在写高考作文时“不说人话”,大概是由于两个原因。其一,本来会写人话,只是担心在高考作文中写了人话,就拿不到高分,极有可能是低分,甚至是零分。前车之鉴,还少吗?我们是一考定终身,几乎谁都不愿意冒这个险;其二,多年来已经习惯于不说人话,久而久之,习惯成自然,于是一开口就只能说不是人话的话,甚至以为这不是人话的话才是人话,真正的人话倒反而是鬼话疯话胡话屁话了。第一种情况,就是所谓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是为“人精”;第二种情况,则是所谓脑残的“愚民”。前者,我想起了高晓声的回忆——他被打成右派后的某一年,曾到农村小学代课,就已经发现有的学生很精明,他们知道什么话可以说,什么话不可以说,什么话可以说到什么程度,分寸拿捏得很是准确。班上有个村支书的孩子,家里明明住着好几间大瓦房,却在作文里写道“我家住在茅草房里”。后者,我想起了《儒林外史》第三十六回写“迂秀才任由女殉夫”的情节:
……坐到下午时分,只见一个人走进来说道:“王老爹,我家相公病得厉害。相公娘叫我来请老爹到那里去看看。”王玉辉向二先生道:“这是我第三个小女家的人。因女婿有病,约我去看。”二先生道:“如此,我别过罢。尊作的稿子,带去与家兄看,看毕再送过来。”说罢起身告辞。
王玉辉到了女婿家。看见女婿果然病重,医治无效,几天后竟去世了。女儿哭得天愁地惨,候着丈夫人过殓,出来拜公婆,对父亲王先生道:“我大姐死了丈夫,在家累着父亲养活。而今我又死了丈夫,难道又要父亲养活不成?父亲是寒士,也养活不来这许多女儿!”
王玉辉道:“你如今要怎样?”三姑娘道:“我而今辞别公婆、父亲,也便寻一条死路,跟着丈夫一处去了!”公婆两个听见这句话,惊得泪如雨下,说道:“我儿,你气疯了!怎么讲出这样话来?我做公婆的,怎的不养活你,要你父亲养活?快不要如此!”三姑娘道:“爹妈也老了,我做媳妇的,不能孝顺爹妈,反累爹妈,我心里不安。还是由着我到这条路上去吧。只是我死,还有几天工夫,要求父亲回家请母亲到这里来,我当面别一别。”王玉辉道:“亲家,我这请母亲到这里来,我当面别一别。”王玉辉道:“亲家,我这小女要殉节的心意真切,倒也由着她吧。”因向女儿道:“这是青史上留名的事,我难道反拦阻你?你就这样做吧。
我今日就回家去,叫你母亲来和你作别。”
亲家再三不肯。王玉辉执意,一径来到家里,把这话向老婆说了。老婆道:“你怎的越老越呆了!一个女儿要死,你该劝她,怎么倒叫她死?”王玉辉道:“这样事你们是不晓得的。”老太太听见,痛哭流涕,连忙叫了轿子,到亲家劝女儿去了。女儿哪里劝得住。每日陪着母亲坐,无论怎么劝,茶饭全然不吃。饿到第六天上,不能起床。母亲看着,伤心惨目,痛人心脾,也病倒了,抬了回来在家睡着。
又过了三日,二更天气,几个人来打门报道:“三姑娘饿了八日,在今日午时去世了!”老太太听见,哭死了过去,灌醒回来,大哭不止。
王玉辉走到床面前说道:“你这老人家,真正是个呆子!三女儿而今已是成了仙了,你哭她怎的?她这死得好,只怕我将来,不能像她这一个好名堂死哩!”于是仰天大笑道:“死得好!死得好!”大笑着走出房门去了。
真是令人不忍卒读!王秀才说的真正不是人话,而是确确实实的“鬼话”——魔鬼说的话!
教育,要么使人成为人,要么使人成为非人,没有第三条道路可走。考生“不说人话”,责任不在学生,是我们教育出来的;责任也不完全在我们,主要在让我们这样教的理念、体制。不过,我们也不能以此为理由,推卸掉自己肩上的责任。教师是教人做人的人,语文教师是教人说人话的人;学生“不说人话”,我们总不能置身事外,光做看客。例如不妨可以想一想:自己是不是也讲过不是人话的话?有没有把学生作文里的人话当作是鬼话疯话胡话屁话来批?等等。
关于责任,胡适说过这样一段话:
“小我”虽然会死,但是每一个“小我”的一切作为,一切功德罪恶,一切语言行事,无论大小,无论是非,无论善恶,一一都永远留存在那个“大我”之中。那个“大我”,便是古往今来一切“小我”的纪功碑,彰善祠,罪状判决书,孝子慈孙百世不能改的恶谥法。这个“大我”是永远不朽的,故一切“小我”的事业,人格,一举一动,“一言一笑,一个念头,一场功劳,一桩罪过,也都永远不朽。这便是社会的不朽,”大我“的不朽。……一个生肺病的人在路上偶然吐了一口痰。那口痰被太阳晒干了,化为微尘,被风吹起空中,东西飘散,渐吹渐远,至于无穷时间,至于无穷空间。偶然一部份的病菌被体弱的人呼吸进去,便发生肺病,由他一身传染一家,更由一家传染无数人家。如此辗转传染,至于无穷空间,至于无穷时间。然而那先前吐痰的人的骨头早已腐烂了,他又如何知道他所种的恶果呢?……以上不过是略举几件事,说明上文说的“社会的不朽”,“大我的不朽”。这种不朽论,总而言之,只是说个人的一切功德罪恶,一切言语行事行事,无论大小好坏,一一都留下一些影响在那个“大我”之中.一一都与这永远不朽的“大我”一同永远不朽。
(胡适《不朽----我的宗教》,季羡林主编《胡适全集·第1卷》 第664-666页 , 安徽教育出版社2003年版 )
我当了一辈子的教师,反省起来,真是惭愧得很,对学生既说过以为是人话的鬼话疯话胡话屁话,也说过明知不是人话的话。认真追究起来,目前“大部分作文”“不说人话”的现象,也有我的一分罪责——我虽然没有直接教过这些学生,但一定教过教这些学生的老师,即使只是其中的几个。上引胡适的话值得我们大家一起反省。
2014.3.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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