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材之争:语文教育怎么了? 叶 开 《收获》杂志编辑部主任、文学博士 魏钢强 二十一世纪出版社副总编辑 刘绪源 儿童文学理论家 主持人的话 语文教材收入的文章不够经典,语文课堂对文章的解读好似“肢解”……语文教育面临着来自作家、家长、老师等等的拷问。我们的语文教育到底怎么了?频繁修订的语文教材中,最需要改变的究竟是什么? 一、几次教改“换汤不换药” 主持人:叶开先生在媒体上发表了不少批评目前的语文教材的言论。在您看来,我们的语文教育中哪些问题让您担忧? 叶开:上世纪80年代,巴金写《随想录》时,就专门写过几篇关于教育的文章,批评了僵化的教育思想,当时,引发了全国范围的大讨论。30年来,关于教育的大讨论几乎十年爆发一次,几次教改换汤不换药,语文教材也走进了死胡同。 我认为,语文教育有这几方面的问题:第一,语文承载过多道德教化功能。第二,语文教材编写权被各地教育行政部门掌控,出版权大多被各地教育出版社一家独占。语文教材编委会和相关的编写组人员中,缺少相关专业的一流学者。第三,语文课文选材目光狭窄,很多课文涉嫌剽窃和篡改,一些名家名作被修改、删节,没有得到尊重。近年来,语文教材的编写是单元化的所谓组团方式,比如,这个单元定下的主题是“亲情”,就会选取一组关于亲情的文章,有些文章直奔主题,文字粗糙,用词空泛。第四,语文教法落后。海子的《面朝大海,春暖花开》是很棒的诗,我曾看过几份几千字的教案,写得好像电视节目的台本,按照那些教案的方法,这首诗会被肢解得支离破碎。第五,语文教材本位主义。过去,语文教师会把学生读“课外书”,斥为“不务正业”,现在这种观念有了改善,很多专家也推荐和编撰了推荐阅读书目,但这些书目大多眉毛胡子一把抓,成了一些出版社用来赚钱的推销手段。 主持人:我们注意到,在对语文教材、语文教育提出批评的时候,您很强调您作为一个孩子的父亲这个身份。是不是可以这样理解,您对语文教材的批评是和您女儿的语文学习有关的? 叶开:女儿上小学时,我在翻看语文教材及孩子作文时都发现很多问题。比方说,一篇题为《信》的文章,用诗体的形式来写的,内容空洞,毫无真情实感,还竟然要求学生背诵。当时我就非常愤怒,这样的文章怎么会入选教材?作为一个父亲,我关心孩子的健康成长,除了给她选择有营养的好的食品,还要关心她的精神食粮。那些值得我们学习、背诵的经典,我们三辈子都读不完,为什么要让孩子去背一些糟糕的东西? 二、自认“一个人的教材”比现行教材更实用 主持人:您在微博上表示,准备自己编一套教材给女儿用,会怎样做这个事?会不会存在这样一个情况——您编的教材、开的书单都是围绕女儿来的,未必适合其他的孩子? 叶开:我计划编的是一套“一个人的教材”。这套“教材”完全按照我的趣味和爱好来编写,彻底摒弃目前教材编写的条条框框。计划编12本,按照体例来分诗歌、散文、科幻小说等,可能会请一些诗人、小说家、散文家朋友写几百字感受,或对入选文章进行点评。 我自信“一个人的教材”适应面比现在语文教材适应面更广,也更实用。按现在主流观点,我在应试方面是“成功人士”。我在偏远乡村长大,念乡村小学、乡村中学。我高考成绩全县第三,硕士、博士考试成绩都是总分第一名。我有个宽容的父亲。很小时候他就会给我几块钱,让我坐三站火车去县城买书。我初中时家里已有2000册小人书。我基础不算好,但广泛阅读使我有比同龄人多的积累,加上一些应试技巧,很容易超过别人。 主持人:所以,您相信自己编的教材既能让孩子有丰富的积累,又兼顾考试的需要。那么您怎么定位您编写的教材? 叶开:真正合格的语文教材,应该是一本语言、文学和文化的详细分类导游手册,要通过基础学习、介绍和引导,让学生学会自己阅读和思考,然后离开教材,进入到文化知识的广阔世界中去畅游。 三、 教育部门要学会与公众进行良好沟通 主持人:针对语文教材提出批评的人有作家、有家长、有老师等等。语文教材真的让那么多人都不满意吗? 魏钢强:接受母语教育,学习汉语言文字,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体验,每个人都会觉得自己拥有发言权;语文课不光是工具课,还是熏陶文化素养、修炼美好心性的课,承载了家长和社会太多的期望。所以,对语文教材、特别是小学语文教材多一些批评,这很正常,未必是有意找茬。不过,在批评语文教材的时候,我们也要考虑这样一些问题,大家都接受过语文教育这没错,或许你还是某一方面的专家甚至权威,但是,你有没有教过语文?有没有研究过语文教育?有没有编教材的经历?有过这些经历,或者对这些方面多一些系统的了解,再来看语文教材,你的观点和看问题的角度可能会不同。 有些时候,语文教材受到的批评并不那么公正。在有些问题上,编教材的人是有委屈的,他们无法直接向公众解释。有人做了些解释,但是他们的声音很小。这个时候,是需要教育部门出来说话的。可是,我们发现,教育部门似乎并不明白在网络时代如何做宣传,如何利用微博等工具与公众进行良好的沟通。 对语文教材和语文教育的不满,包含有其他的不信任情绪。但是,什么层面的问题只能在什么层面解决,语文教材和语文教育的完善不能脱离社会发展的大环境。语文教材更需要的是建设性的意见。 主持人:近年来语文教材进行了多次修订,但依然批评声不断,比方说选什么样课文的问题。您认为应该选什么样的课文? 魏钢强:语文课文的取舍,每每成为或被炒作成为社会关注的热点,被当做意识形态变化的风向标,被当做作家市场影响力的排行榜,在这种情势下,要完全按照编者意志,编出有个性的语文教材是不现实的。对语文教材的批评要重视,但也不能盲从。有人说名家名作入教材不宜改动一字一词一句,这话太绝对,我曾经写过一篇短文《干丝“滗”水,何“罪”之有?》,阐述我的看法。 我印象最深的小学课文是——“秋天到了,天气凉了,一群大雁往南飞。一会儿排成个一字,一会儿排成个人字。”还没上学我就听会了。当第一阵秋风吹起,坐在小板凳上听见邻家的哥哥姐姐们朗读这样的课文,望着高墙黑瓦间辽远的蓝天,平生第一次感觉到惆怅,心里充满着对长大对上学的渴望。可我至今不知道这篇课文作者是谁,课文是不是名家名作其实真的不重要。 四、教材和教学方法要考虑学生还要考虑老师 主持人:很多人对于语文老师的教法也提出了质疑。对于这些批评,您怎么看? 魏钢强:语文教材和教法是都存在问题,但更重要的是如何解决问题。 对语文现状批评比较多的一位作家,我们发现,他的很多批评的依据是他女儿的老师怎么改作业的,怎么授课的。在他的阐述中,他的女儿非常优秀,而女儿的老师非常糟糕。我觉得,这很恐怖。在教育程度上,在学业专长上,在社会地位上,家长如果是强势的一方,更应该体谅对方。 评价教育,我们不能拿个案当做普遍现象。语文教学是班级教学,评价教学效果要从整体出发,不能完全从个体出发。我们需要明白:第一,语文教学只是教学,语文作业和语文的实际应用是存在差异的。就好比你考驾照,和你能够很熟练的开车,这中间是有距离的。第二,教材的修订和教法的推广必须适合教育现状和教师的实际水平,小学教材不宜给教师太大的自由发挥的空间。 五、 语文教材的建设不能只盯着课堂 主持人:我们现在的语文教材遇到的最需要解决的问题是什么? 魏钢强:我曾经向一些参与编教材的人了解过,有时候修订教材,的确是为改而改,这背后有市场的原因、垄断的原因等等。不从制度设计上排除某种利益因素的干扰,教材建设很难健康发展。对于语文教材,从我了解的情况看,我只是觉得教材应该尽可能保持相对的稳定,这对提高教材和教辅的质量以及方便教与学都大有好处。语文教材的建设不能只盯着语文课堂,还需要和其他课程统筹考虑,努力减轻学生课业负担,努力促进课内教学和课外阅读的结合。一个优秀的老师可以在课外阅读上给孩子很好的引导,但也有很多老师缺乏这方面的能力和素养,教材应该给他们提供实质性的指导和帮助。 六、 为何好文章在课堂上讲过后就变得无趣了 主持人:刘绪源先生怎么看现在的语文教育? 刘绪源:好多年前,我在教育学院给几位高级教师讲课。结束的时候,我也提出了自己一直比较困惑的问题,我问他们,语文教材中收入了很多精彩的文章,但是,为什么凡是好文章在课堂上讲过、教过以后,学生们就不再喜欢它们了?我觉得,怎么让语文课既能完成教学任务,同时,又能够让学生保持和提升对文学作品的审美感觉,这才是我们真正需要考虑的问题。 主持人:为什么一些精彩的文章,在语文课堂上被教授过以后,就让学生感到无趣了? 刘绪源:我自己就有这样的体验。我小时候对鲁迅的作品很感兴趣,觉得他的文字充满了神秘感。在我小学的时候,就借了《故事新编》和《准风月谈》来读。当时年龄很小,读不懂那些文章,但我暗想,以后一定要读懂它们。后来,语文课上要学鲁迅的文章,我当然抱着很大的希望,但上完课以后,真的就对那些文章一点感觉都没有了,连看也不想看了。多年以后,年龄大了,课堂上讲的内容都已经淡忘,重新再读鲁迅,真的读出了味道。当然这跟人生阅历也有关系。我想,有的时候,我们的语文课堂,确实是把一些文学作品像做医学解剖一样地肢解了,学生们对文本的整体美感因而也就消失了。语文老师要考虑怎么样能够进得去,又出得来。既让学生学到语文知识,又让他们喜欢这些作品——后者也许是更重要的标准,因为有了后者,才能证明他们学到的知识是活的,是能用的。 关键好像还不在于教材里面选的文章是不是精彩——有一位在读的博士生告诉我,他们的导师要求他们读官场小说,那些小说写得实在不怎么样,但是,读完后进行文本分析,也就锻炼了辨别能力和文艺批评能力。所以,我觉得语文教育的问题不光在教材,第一位的还不是教材,而是老师对教材怎么教。老师首先要有对文本的审美能力,然后要把自己的审美感受传递给学生,这才是最重要的。 【结束语】 语文课不只是工具课,它还是熏陶文化素养、修炼美好心性的课,承载了家长和社会太多的期望。对于语文教育的各种批评,也许有误解,也许有不那么公平的地方,但是,在这些声音里,我们听到更多的是对语文教育的重视和期望。不管是用什么样的教材,什么样的教法,让孩子有好的语文功底和兴趣是最重要的。(来源:中语参 ) 附:《干丝“滗”水,何“罪”之有?》 作者: 魏钢强 近日,一篇《语文教材“三宗罪”》的专访,网络和媒体竞相转载。作家叶开以“邪恶”“篡改”“造假”“蒙蔽”“罪恶”“伤害”等词语指斥教材删改名家名作,断言“教材编写者如果是真正的专家,他们一定能找到真正的好作品选入教材,而无需删改一字一词一句”。 叶开特别举出朱自清先生的文章,认为教材改得“非常之荒谬”: 课文里提到“扬州干丝”,北京是煮了当一份菜吃的,扬州作为点心来吃的。茶馆外有人挑担子叫卖,客人要时,担主就把干丝切好装在一个碗里,把开水浇进去,用另一个碗一扣,倒过来,就把开水逼出去了。这个动作,朱自清用的是“逼”,常见字,且生动活泼。课文擅自改成了“滗”。这个字反而是生僻字,且“滗”指用像笊篱一样的东西过滤,而“逼”字,在《现代汉语大辞典》的解释里,就有把水“逼”出去滤干的词意。所以朱自清用词非常准确,还是个常见字。把它改成“滗”,就变成一个生僻字,而且这两个字的意思还完全不一样。 教材中名家名作的用字该如何整理尽可以讨论,但叶开的议论至少有三点靠不住:第一,说此处只有用“逼”字才“准确”和“生动活泼”;第二,说“‘滗’指用像笊篱一样的东西过滤”;第三,说某词典“逼”字有“把水‘逼’出去滤干”的词义。 “滗”,《广韵·质韵》鄙密切,训作“去滓”。普通话读bì,《现代汉语词典》释作“挡住渣滓或泡着的东西,把液体倒出”。滗茶、滗药(汤药)、滗米汤,许多方言都说“滗”,且绝不用“笊篱一样的东西”。扬州话也说“滗”,扬州干丝先用开水烫过,自然要“滗”去水再吃。朱自清说自己是扬州人,“一大堆扬州口音就是招牌”(《我是扬州人》)。他把“滗”写作“逼”,是因为自己母语里这两个字同音。这跟以下两个例句中他把“蹲”写作“登”、把“斗(鬭)”写作“逗”原因一样。你可以说先生这么写也没什么不合适,但至少未见得更“准确”和“生动活泼”吧: 在这一个月里,我虽然在春晖登了十五日,但觉甚是亲密。(见《春晖的一月》。“登”,字当作“蹲”,《现汉》的注释是“比喻待着或闲居”。) 分析一首诗的意义,得一层层挨着剥离去,一个不留心便逗不拢来,甚至于驴头不对马嘴。(见《新诗杂话·序》。“逗”,字当作“斗”,《现汉》的注释是“往一块儿凑”。) 叶开所说的《现代汉语大辞典》真还没见过,《汉语大词典》“逼”倒是有一个义项注作“用同‘滗’”。这个“用同”说得极有分寸,指出有人将“逼”当“滗”用是曾有的事实(可见朱自清文中的“逼”就是“滗”字,两个字的意思并非叶开说的“完全不一样”),但又不承认“逼”是“滗”的异体字。 据《扬州方言词典》(王世华、黄继林1996),扬州话的“滗”有去入两读:入声一读正与“逼”同音,去声则读如“闭”。编于上世纪30年代的《国语辞典》,“逼”字也另有去声一读。朱自清“滗”写作“逼”,用的是方言同音字,也照顾了当时的国语标准音。可今天还教学生将口语常用字“滗”读作“逼”或直接写作“逼”,用普通话读来是很不堪的。 教材和课外读物不同,对名人名篇的文字处理应当允许有所不同。“滗”照朱自清原作写作“逼”,不知会让多少小学生像叶开一样望文生义;教材直接改作“滗”,省去了注释说明的麻烦,不是也没有影响叶开“语文考试成绩也仅是中等偏上”的女儿“两天”就看完“五十多万字”的《骑鹅旅行记》吗? 教材对名人名篇的文字处理不可能全都十分妥当,但未必就是“造假”。正如本文引述叶开的文字,就“擅自”将“切生动活泼”改作“且生动活泼”,将“虑干”改作“滤干”,不管改得对不对,都只是为了讨论方便,而绝无“邪恶”用心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