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最喜欢的汉语中篇小说 文/悠哉 在世界中篇小说之林中,没有汉语中篇小说的地位,这无论如何说不过去的。眼下悠哉忙完了一些俗务,略有余暇,遂从以往对中篇小说的阅读中,拾起一些灿烂的珍珠,整理成窜。 鲁迅《阿Q正传》 这是鲁迅先生的代表作,也是中国现代文学的最高成就,它的入选,理由似乎无须多说。有关它的赞誉之词,已经很多,悠哉无须再重复了。我直说它的若干瑕疵吧: 第一,思想性与艺术性不均衡。简单地说,该小说的主题惊人地、富于震撼力地深刻,置诸世界中篇小说之林,应当排名第一位;但是,它的艺术性仅能说是中上水准,这是颇令人遗憾的。 第二,阿Q固然是个典型人物,但是理念化的痕迹仍然清晰可辨,仿佛漫画的效果(这是受了夏目漱石《哥儿》等作品的影响)。让阿Q一人来承担“国民劣根性”的代表,这是否合适呢?窃以为,很值得怀疑。其实不仅是阿Q,假洋鬼子、赵太爷、把总等一干人都是“国民劣根性”的代表,可惜鲁迅没将他们往深里写,仅寥寥几笔作简单勾勒。 第三,全篇艺术成就不均衡,结尾草草收场,给人笔力不逮之感。 第四,有关辛亥革命在“城里”的描写实在太弱了,以至于给读者留不下什么印象,阿Q生涯中的所谓“中兴”,仅留在标题里,没能落到实处。 第五,结尾标题“大团圆”,固然是对中国古代戏剧大团圆结局的有力反讽,但是有点游离作品本身。读者有理由质问道:既然标题取名“大团圆”,那么具体到这篇小说中,阿Q究竟和谁“大团圆”呢? 第六,标题“恋爱的悲剧”也存在随意性的问题:阿Q向吴妈求爱,结果挨揍、失业,但是谓之悲剧,似乎过重。 沈从文《边城》 这篇小说,体现了沈从文天才的艺术想象力和非凡的叙述才华。女主人公翠翠是沈从文塑造的青年女性系列形象(夭夭、三三、萧萧、阿黑……)中最光辉的一个。据汪曾祺说,她由三个原型捏合而成(张兆和、泰山下无名小寡妇和湘西某绒线铺女孩儿)。其实,我认为翠翠的形象还得益于19世纪俄国文学中少女形象的启迪(例如屠格涅夫、陀斯妥耶夫斯基、托尔斯泰等作家的少女形象);沈从文在接受和消化这种影响的过程中,有心与上述作家——尤其是屠格涅夫——较量高下。沈从文的雄心,充分展现了现代中国作家的灵性与魄力。有了沈从文,孰敢谓中国无小说天才耶? 鲁迅笔下也出现青年女性的形象,例如《伤逝》中的子君、《阿Q正传》的小尼姑、《离婚》的爱姑、《奔月》里的嫦娥和《祝福》里的祥林嫂。也许与鲁迅生活中缺少典型的中国少女有关,我觉得,鲁迅笔下的青年女性写得沉闷,笔力生涩,和沈从文比稍逊三分。一个男性作家去刻画女性形象,这原本是较困难的;沈从文以文采斐然的叙述很漂亮地跨越性别的障碍,这一本领着实令作家艳羡不已。 《边城》的设色考究,如同女主人公名字一样,以“翠”为底色,其中有沉静,有忧郁,有安详,体现了“东方的精美”,堪称神品也。至于《边城》的语言,发展了鲁迅小说的语言,在写景抒情和心理描写方面,已然超迈于鲁迅之上;自沈从文崛起于中国文坛,作为小说家的鲁迅,其身影就衬得矮小了几分。 郁达夫《她是一个弱女子》 郁达夫最好和最具影响力的小说,无疑是《沉沦》。有人将它视作一篇中篇小说,依我看来,归入短篇小说更为适宜吧。 《她是一个弱女子》又名《饶了她》,是郁达夫的中篇名作,也是他为数不多的以女性为主人公的作品之一。巧得很!刚才说了沈从文善于塑造中国少女形象,那么将《边城》与《她是一个弱女子》作个比较,结果如何呢? 第一,两人的取法不同:如上所述,《边城》融汇了19世纪俄国文学的影响,尤其是屠格涅夫笔下的少女。《她是一个弱女子》则取中国传统才子佳人小说,女主人公郑秀岳、李文卿带有风月旧小说的痕迹,鸳鸯蝴蝶派的味道颇浓。 第二,立意迥异,郁达夫以“私小说”起家,这篇仍脱不了病态少女的病态心理(同性恋)的描写,文笔放荡源于郁达夫情性的放荡。沈从文着力挖掘的是人性美好善良的一面。这两篇小说都出现了死亡(《边城》中天宝溺毙,《她是一个弱女子》中郑秀岳死于日军凌辱),但是《边城》处理得干净,萦回着一种淡淡的忧伤,《她是一个弱女子》却充满绝望而无力的狂嚎。 第三,《边城》抒写了人性的“常”,全篇的节奏如碧溪岨的流水,缓慢而悠长;《她是一个弱女子》的叙述却充满“变”,情节不住地腾挪闪避着,在许多人物与场景之间游移跳跃,作家藉此粗略地勾勒弱女子郑秀岳短暂的悲剧人生。 第四,《边城》的主题是隐在的,从它题目的地域特征,可以看出作家极力弱化作品的时代背景,力图写出中国边地城镇居民的平常人生。反之,《她是一个弱女子》的主题是显在的,它承袭《沉沦》的命意而来,这反映了郁达夫刻意追求“暴露写作”和“愤激写作”的思路;加之挂上日军侵略的结尾,追求明显的时效性。总之,从艺术效果看,前者沉稳优容而后者浮躁虚飘,大有博取一时轰动效应之嫌疑,因之,艺术成就也高下立判。 冯至《伍子胥》 这是诗人写的一篇历史小说,结构严整,叙述沉稳,语言诗味浓郁。全篇依据伍子胥的逃亡路线,分为九章:城父、林泽、洧滨、宛丘、昭关、江上、溧水、延陵、吴市。据作者在后记里说,他写这篇是受了《奥德赛》的启发。由此看来,作者有意将它写成“伍子胥漫游记”似的东西。通过一个逃亡者跨越国境的游走来描写春秋时代的社会现实,将志士、昏君、奸臣、忠臣、说客、隐士、亡士、义士、刺客、精灵、渔父、浣妇……形形色色的人物组合进来,这是一个了不起的成就。鲁迅也写历史小说,但是对照《故事新编》,他就没办法组织起这么一个大架构。 顺便指出《伍子胥》情节的一个瑕疵:第五章“昭关”写伍子胥徘徊在楚国通过吴国的必经关隘口,久久想不出脱身之法,突然发现一群往关外伐木的民夫,于是混入其中出去了。但是紧接着第六章“江上”又写伍子胥将身佩的祖传宝剑赠给渡自己过江的渔父,于是出现一个问题:即便伍子胥可以伪装成执斧出关伐木的民夫,但是他怎么能把宝剑佩带身边呢? 《伍子胥》的语言精妙而有力度,很耐人咀嚼玩味,是初学写作者借鉴的瑰宝。 张爱玲《金锁记》 张爱玲曾将牡丹无香、玫瑰有刺和《红楼梦》残缺视作人间的三大遗憾。我老是想,不妨将张爱玲的《金锁记》看作《红楼梦》失而复得的残稿之一,因为它所描写的贵族大家破落后的景象,实在和曹雪芹迷失遗稿所要描写的很相像。这么一想,《金锁记》的意义就立时凸显出来,也无须再看夏志清《中国现代小说史》的相关评论了。 《金锁记》的三条主线叙述得丝丝入扣:肺病、纳妾、鸦片。前两项是《红楼梦》多次描写的,后一项是曹雪芹未及描写而让张爱玲描写得很成功的。从这样意义上说,将《金锁记》视作一个微型的《红楼梦》,也未尝不可。曹七巧的发迹史,让我们联想到娇杏;三爷江季泽的想入非非,颇似贾瑞欲讨风姐的便宜;曹七巧逼儿子小白讲出房室秘闻借以折磨儿媳,又似夏金桂对香菱的折磨……这两部作品有太多的相似和区别,参差错落地阅读,能读出许多味道来——例如猜测张爱玲在继承曹雪芹笔法的同时,如何求得新变。但是,张爱玲的写作境界是远远低于曹雪芹的,原因主要是: 其一,曹雪芹真真实实地是康乾盛世的产儿,而张爱玲所遭逢的只是一个皇朝的末世和随之而来的乱世而已。 其二,作为女性的张爱玲笔力不足,缺乏铺排大场面,架构复杂情节的能力;这种能力张恨水就有,因而尽管两人均取法曹雪芹,但学到的东西很不一样。 其三,上海人的小家子气和对人世过于悲观,使张爱玲塑造不出理想的正面人物。她自己的情操就很狭隘和不高尚,焉能塑造出虎虎有生气的理想人物耶?读曹雪芹作品往往会使人落泪,而读张爱玲泪水是不会有的,有的只是泄气,——既对人世深感泄气,又对一个名叫张爱玲的才女作家深感泄气。
阿城《孩子王》
阿城有《棋王》、《树王》和《孩子王》三篇,难以多选,姑将这篇纳入作为代表罢。 “知青文学”是中国“伤痕文学”中的一类,特殊年代的产物,曾经一度泛滥成灾,过后思量,情感宣泄者多,艺术质量经得起时间考验者寡。《孩子王》是一篇经得起时间考验的。 “知青文学”容易犯的一个毛病是情感难以拴束,作家的苦难郁积于胸,不吐不快,于是写出的作品满纸涕泪,长歌当哭。阿城的《孩子王》克服了这个毛病,开篇写道:“一九七六年,我在生产队已经干了七年,砍坝,挖穴,挑苗,锄带,翻地,种谷,喂猪,脱坯,割草,都已会做,只是身体弱,样样不能做到人先。自己心下却坦然,觉得毕竟是自食其力。” 从心态上讲,主人公可以说很平和,一种无奈中的平和。这个开局奠定了全篇的基调,同时变化也蕴含着,因为: 第一,“只是身体弱”,这就意味着他不怎么适合当农民;一旦有新的活计,很可能找上他。果然,下文中队里支书让他去队里教书。 第二,“样样不能做到人先”,这对于一个不甘沉沦的青年,是件很丢脸的事情;一旦有了施展机会,他还是会不甘人后的。果然,他当教师后实行了一些在当局看来是离经叛道的改革。 《孩子王》写得很平实。阿城并不擅长讲故事,但是他为数不多的小说讲得结结实实,语言很有滋味。阿城的语言是内敛的而不是铺张扬厉的,是色泽淡雅、不动声色的而不是情绪饱满、刺激感官的,是和祖国传统语言相关联的而不是抛开传统自己胡写蛮写。 李锐《黑白》 与阿城语言的雅不同,李锐的语言可以求俗,土得掉渣(《厚土》系列更典型)。李锐和阿城同是北京知青,前者去山西吕梁山,后者去了云南,两人在作品中呈显出的文风如此迥异,可作为比较文学的一个好论题。 《黑白》篇幅不太长,按理算短篇小说更合适,但是我找不到李锐更好的中篇小说作话题,加之这篇蕴含一个很好的话题,于是就选它了。它写了价值颠倒、黑白不分年代的一出悲剧:黑曾经是全国知青先进典型,在一场巡回报告中结识少女白,两个人走到一起,为改造落后的农村而共同奋斗。渐渐地,知青们陆续返城;白不顾父母的挽留,将儿子送回北京后只身返回村里,继续留守,最后,两人服毒自杀,成为自己过时理想的一对殉葬品。黑这样对妻子白说:“我不是还是个知青代表吗,只要全中国还有我一个人在农村,知识青年上山下乡这件事情,就还存在,就还有。我什么也不想当,我就是想告诉大家,我没有骗过别人,也没有骗过自己,更没有骗过她。” 这令我想起邓.小.平说的话,大意说:五七年反.右是扩大化了,但是这个运动是必要的。因此,最后全国留下了五个大右派不予平反。 一个时代的大悲剧,无足轻重的黑岂能承担得了?他想证明的是:尽管上山下乡这个理想具有欺骗性,但是他作为参与的个体是真诚的,他没有骗人。总之,一个大骗局中的真诚,更反衬了设骗局者的残酷无情。(发文/阿丹) (亲爱的朋友,在你所读过的中篇小说中,最喜欢的是什么。能否奉献出来,让大家共同欣赏和学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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