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 路 文/争月芳

管季超.

修 路

周末，天气很好。程书记用完早点，折身逛进了城心公园。公园里好像刚下过一场雨，一切都很清晰。明丽的阳光像个孩子，在健身者的身上涂抹几笔七彩的光斑，又顽皮地蹦到地上，溜进草丛里藏起来。偶尔有人提笼架鸟经过，鸟鸣声脆生生的，没有一丝杂音，仿佛公园四周装上了隔音墙，把身边的闹市远远地推了开去。

程书记转到一个僻静的地方，坐上一方石凳，看远处一个年轻妇女和孩子逗笑，笑声在公园的角角落落感人地游走。他饱吸一大口清新的空气，又缓缓吐出，世界就在眼前明亮起来。

“程书记，早啊！”
程书记微微侧头，看见王经理轻快跑来，脚步踢踏，震落了草上还没有消散的露珠。
“程书记啊，您今天约我来，我是……怎么说呢，喜出望外，不对，不对……是受宠若惊，不对，不对，是……”
“王经理，咱们谈正事吧。”
王经理连连点头：“那好，那好，全听您的。”说完双手扶膝，一脸春风地正坐在一边。
“听说这次修路，你很有兴趣？”
“当然啦，我们做小生意的，只要有点薄利……”
“听说这条路修过四五次了，都是你包下的，我还听说市里有人打招呼，所以你每次竞标都能成功……”
“哪里，哪里，现在做什么都难……您知道，凭我公司的实力，没人打招呼，别人也争不过我。程书记，我很敬重您啊，您年轻有为，一来镇里，不到二年，面貌是焕然一新，哪个乡里的领导群众不夸您，您是快人快语，我也毫不含混，我今天来拜会您，也想爽快。”

“那好，这次修路，我亲自抓。”看见王经理张嘴要插话，程书记摆摆手，继续说，“这条路可以再次给你修，但你得跟我说实话，这是条件。”

王经理转动着眼睛，嘴巴翕动几次，又埋头抹一把鬓角的白发，抬头直视着程书记说：“我可以说实话，但我也告诉您程书记，我说实话并不是为了包下这个活儿，而是敬重您的为人……哦，您想听哪些话，我王某今天是竹筒倒豆子。”

程书记盯着王经理的眼睛看了几秒，又看看他泛白的鬓角，顿了一阵，对正等着问话的王经理说：“那你告诉我，这条路怎么老是常修常坏呢？”

“这个……”王经理犹豫一阵，似乎是为了兑现自己刚才的保证，断然说道：“程书记，不瞒您说，前几次修路，镇里出的钱太少，我只能修成那样，何况……”说到这里，王经理还是犹豫起来。

“王经理，你也是从我们镇出去的，这条路害苦了很多人，我现在是一门心思想把这条路修彻底，你当我是朋友，你能说实话，我们就接着谈，不然的话，你现在可以走了。”

王经理重新看了看眼前这位年轻的镇委书记，眼光闪动几下，说道：“程书记，您当我是朋友，我也愿意交您这个朋友，那我实话说了吧。”

“这条路我已经修过六次了，要修彻底，最少不低于110万，可镇里每次只能给我3、40万，我总不能赔本赚吆喝吧，再说……您没有来镇里的时候，每次修路都是几个副书记轮流负责，您是个明白人，有些事情用不着我多说，真正能用在修路上的钱也就不到2、30万，无非是平平坑，拖点粗石子铺铺，再弄点粗砂子糊弄在上面，所以这条路就修不好——也不能修好，一次搞实在了，路十年八年不坏，就少了个项目，大家都不高兴，不过，我可以对您保证，我是从镇里出来的，我没有在这条路上赚一分黑心钱，就算是我有心帮帮镇里，可是我也不想自己掏腰包给那帮人脸上贴金。”王经理一口气说完，静等程书记的反应。

程书记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似乎这些猫腻早在他的预料之中，眼睛却含笑看着远处。远处那对母子似乎是在唱着什么歌，年轻的妈妈牵着儿子的手，儿子的另一只小手里转动着一支花花绿绿的风车，好看的颜色在垂柳的绿丝间约隐约现。

四下里更加安静。程书记没有再说什么，王经理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当湖边最后一个老人收了太极拳，提起树枝上的鸟笼，准备离开时，程书记终于开口了：“王经理，这个工程如果是你来做，路修好后，最少十年不大坏，你说得花多少钱？又该怎样施工？”

“实打实说，路虽不长，但最少100万，而且这100万要一分不少全部投资到工程中。因为这段路以前是个湖底，路基全是淤泥，扎实搞起来就要全部挖去，扎些钢筋笼子垫底，算起来光是这一项，就几乎要花掉工程款的三分之一。多的不说，如果镇里能拿出100万，我用完85万，豁口由我王某倒贴，质量我用我公司的信誉担保，再说我也不想被镇里的熟人当面背后骂了。”

有些事程书记心里还是有谱的，王经理现在亲口说了出来，不过是得到了证实罢了。
“还有15万呢？”程书记不疼不痒地问道。
“程书记啊，现在都不容易，当官经商都有难处，那15万我知道该怎么安排……哦，听说镇里明年要搞一次沟渠的大清淤，不知道我有没有机会再次跟程书记合作？”

“你是建筑公司的老板，对河道清淤也在行吗？”程书记不无讽刺地说道。
王经理似乎感觉十分迟钝，依旧是笑容满面，拍着胸脯说道：“您把清淤的事交给我，我自有办法，质量，我百分之百的保证！”

出了城心公园，和王经理分手后，程书记又看到了那对母子。年轻的妈妈手里拿着那支漂亮的风车，儿子手里换上了一根棉花糖，蓬松的白絮让程书记想起了镇里的蓝天，蓝天下漂浮着白云，白云下是吐絮的棉田，棉田秋高气爽，三三两两的男女正在采摘着雪白的棉花……

回到家里推开门，一眼就看到地板上有一串淡淡的泥痕。老婆听见开门声，赶紧从厨房出来：“哦，刚才镇里来了四五个人，有一个光着脚进了屋……我马上收拾。”
“干什么的？”程书记进屋换上拖鞋，脱掉外套，皱着眉问。
老婆的话里有丝欣喜：“他们自己说是哪个乡里的农民，听说镇里要修什么路，他们很高兴，说程书记一定能把路修好，又说要提前表示感谢，就送了点东西过来。”

程书记的眉头紧了一些，看着老婆。老婆又答话说：“不过是些农村常见的东西，大米、棉絮、鸡蛋、糕点，来的人中有一个是杀猪的，还送来了一大刀猪肉……嗯，他们说这不是送礼，是走亲戚……你可别怪我，我怎么也推托不掉。”
程书记心头涌出些别样的味道，略带埋怨地说：“人呢？没有留下来吃个饭？”
“哪里吃饭，他们连门也不进，说是怕弄脏了我们家，只让一个人脱了鞋袜把东西搬进来。”

这天剩余的时间，走得很慢。对于程书记来说，这个周末很难熬。晚上倒在床上，他的脑子里一会儿漂浮着一摞一摞诱人的钞票，一会儿放映着镇里父老乡亲的老脸，又一会儿无缘无故想起了那对年轻的母子。老婆倒是睡得实在，鼻息均匀悠长，如同窗外惬意的月色。

第二天天亮不久，程书记惊醒过来，伸手抓起电话，给王经理打了过去：“修路的事你来办，镇里争取给你65万，你听着，路，你得修好，一定得修好！我劝你以后正经做生意，乱七八糟的事就不要搞了。”

电话那头传来王经理的哭腔：“程书记，只65万？您杀了我吧，怎么说也少不了80万……”

“不同意那就算了吧，你的事迟早会曝光……”程书记想刺一刺看看反应。

王经理嘿嘿一笑：“程书记，您够阴的！不过您也用不着吓唬我，人家的靠山比太行山还大……您程书记是个人物，我交你这个朋友，我实打实花80万修路，豁口我掏腰包补上，明年镇里沟渠清淤的活儿，我就不瞎掺合了。至于这条路的质量，到时候您亲自去看，质量有问题，您带上村民掘了我王家的祖坟。您有良心，我王某的良心也不能喂狗。您满意了吧？”

等程书记挂掉电话，老婆欠起身子问：“厨房的那些东西要不要退回去？”
“退个屁，那是别人的一片心意！”
“这还差不多。”老婆很满意。
电话铃声响起，是王经理：“程书记啊，我得给您提个醒，您这样一搞，可就得罪了不少人啦……”
“你少操心，记得把路给我修好！”程书记关了机，睡意上来了，缩缩身子，安稳地睡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