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母不在身边，我的童年谁来陪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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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周韵
注：上周我们刊登了一篇”陪农民工回家过年之：妈妈，你不要我了吗？“引发热议。文中的小秋因为丈夫外出打工后的背叛选择离婚，两个孩子失去的不仅是一个家，更重要的是父母的爱。
关于留守儿童的新闻并不鲜见，或者是因父母不能回家过年选择自杀，或者是老人看护不当溺水而死……悲剧背后，我们应该反思什么？文章作者认为，农村留守儿童面临的主要困境就是成长过程中父母的”缺位“，这一缺位带来的直接后果则是情感需求无法满足，以及教育的缺失。
（一） 晶晶
晶晶把弟弟放在小床上，像往常一样收拾好自己的书包——今天的书包里，放着刚刚发下来的、要家长签字的期末试卷，还有寒假作业。晶晶的考试卷，从来没有人替她签字。爸爸妈妈都在外地打工，平日里，家中只有奶奶，而奶奶是不认字的。寒假作业的封面上，印着鞭炮、灯笼、快活的男孩向画外的人招着手、圆圆的脸像红苹果。往年的寒假作业，晶晶总是按时做完——她不讨厌寒假作业，甚至说的上喜欢，尤其是语文部分。晶晶喜欢读阅读理解里的那些小文章，比如《美丽的南沙群岛》和《一幅名画》——晶晶从来没有去过海边，也没有去过博物馆。她对岛屿、沙滩与梵高向日葵的想象，全是寒假作业本上的阅读理解给她的。
可是，今天，晶晶突然觉得，南沙群岛、梵高的向日葵、没有人签字的期末试卷，这一切都不重要了。
腊月二十五，村里的人家都开始“忙年”。村头吴叔家又在张罗着搭台唱戏——吴叔的儿子去城里上了大学，娶了城里的姑娘，过年从不回来，但总是给吴叔寄钱，于是村里的“戏头”，年年都是吴叔。 一年一年，戏台上的人总是抹着红脸，又是中了状元，又是娶了媳妇，咿咿呀呀地唱着些吉祥话。晶晶爱看戏，每到唱戏时，她抱着弟弟挤在台下，费力地仰着头。她最喜欢戏台中央那个甩着水袖的阿姨——她往台下一瞥时，视线偶尔落在晶晶身上，眼波柔柔的，晶晶莫名地竟然觉得想哭。
可是，今天，晶晶突然觉得，吴叔牵头的戏、甩着水袖的阿姨，这一切，都不重要了。
弟弟在小床上哭起来。弟弟今年三岁——前两年，他跟着爸爸妈妈住在外地，去年才被放回老家。弟弟怕生、爱哭、总抱着一个和他一起从城里回来的玩具布熊不撒手。晶晶上学时，弟弟就在家里跟着奶奶；而放学回家后，弟弟就是她的责任了。晶晶自己和弟弟不一样，她刚出生不久，爸爸妈妈便先后去了外地，她从没像弟弟一样和爸妈一起在城里住过，也没有一只哭起来可以抱着不撒手的玩具布熊。在这一点上，晶晶在心里对弟弟是非常羡慕的。
可是，今天，晶晶突然觉得，弟弟、布熊、她短短生命里的头两年，这一切，都不重要了。
晶晶走到小床边，轻轻拍着弟弟，边拍边给他唱了一首从学校里学来的歌。她把玩具布熊在弟弟身边放好，弟弟渐渐安静了下来，晶晶又整理了一遍书包，她把寒假作业本取出来，在封面上工整地写下了自己的名字，晶晶犹豫着要不要读一读今年的阅读理解里又有什么新故事，可想了想，还是算了。她把作业本上写好的名字又用橡皮擦掉，将作业本重新放回了书包。
做完这一切后，她从床底翻出一截织编织袋用的塑料绳——应该是某次奶奶没有用完剩下的。晶晶攥着塑料绳，慢慢向屋外的厕所走去。
晶晶仰着脸，慢慢把塑料绳绕到了房梁上。一圈——奶奶说，你爸妈今年又不回来过年了，你个没人要的小东西；两圈——老师说，试卷没有家长签字的同学站到教室后面去；三圈——戏台上甩着水袖的阿姨，柔柔的目光暖暖地落在了晶晶身上……
厕所里，那张昏黄的小灯，啪的一声，灭了。
而与此同时，村头吴叔家的电视上，五个爸爸正带着五个宝贝，在摄像机的簇拥下，向着田园牧歌的农村去。
（二）冰月
冰月原来不叫冰月，她叫翠芳。
冰月是她与三个要好的姐妹，给自己起的新名字——在“风花雪月”四人组里，她最小，所以叫“冰月”。
“今天晚上，村口的旧庙，冰月，你要带的东西别忘了。”——下午放学时，大姐冰风和她说。
现在，冰月手里攥着那个褐色的玻璃瓶，还有一瓶可乐，向着村口的旧庙走去。
庙里，大姐二姐三姐已经到了。看到她，大姐笑嘻嘻地说，“一人一句，对一遍暗号”。四个女孩嬉笑着对完了暗号，坐成一圈。冰月打开可乐，喝了一大口，又把瓶子递给身旁的冰雪，可乐瓶在四个女孩中传完一圈，又回到了冰月的手上。冰月打开褐色玻璃瓶里的液体，倒进了空了一半的可乐瓶中。
冰月拧着鼻子，对着瓶嘴猛灌一口，又把瓶子递给身旁的冰雪，可乐瓶在四个女孩中，又传完了一圈。
夜晚村口的旧庙外，安静的没有半点人声。而旧庙里，满室都是农药刺鼻的气味。
“风花雪月”四人组的暗号，是这样对的：
风花雪月
冰清玉洁
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
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
（三）何花
何花听说女儿的事时，刚给丈夫工地上的工人们做完饭——她双腿一软，跪倒在地上，电话那头的人，声音渺远的好像在云端。何花觉得，自己好像沉入了某种无边的、吞噬一切的黑暗中。
黑暗中的何花不会知道，女儿的事，在一天后登上了报纸与网络头条；网络社交平台里人们热烈地讨论着一切究竟是谁的过错；黑暗中的何花也不会知道，讨论的人群中有“义愤填膺”的声音，质疑她与丈夫“生而不养，禽兽不如”；何花更不会知道，又过了两天，报纸与网络头条上，便又找不到女儿的事了。网络社交平台里，人们继续讨论着五个带孩子去农村“体验”的爸爸谁最有男人味，他们的宝贝，谁更可爱。不同阵营的粉丝吵着架，而那个质疑她与丈夫“生而不养，禽兽不如”的人，刚刚给一个正在体验农村的宝贝留言：
“好漂亮的裙子！好像小公主啊！”
这篇文章的感触，来源于这样一则新闻：今年1月20日，安徽省望江县，9岁的留守儿童小林（化名），在放寒假当天上吊自杀。这一天，他刚刚听说，今年爸爸妈妈，又不会回家过年。随后的搜索，又带我看到2010年的一条新闻：陕西省五名小学生相约喝农药自杀。他们约定“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其中四个孩子，是留守儿童。
前一段时间的真人秀娱乐节目《爸爸去哪儿》大热，人们热烈地讨论着五位爸爸和五个宝贝田园牧歌式的乡村生活， 为谁更可爱争执不下，甚至破口大骂。《爸爸去哪儿》带给观众的，是充满诗情画意的农村生活，在这样的生活里，找菜、做饭、洗衣服、小猪赛跑，与其说是生活与磨练，不如说是一个娱乐与游戏。然而，《爸爸去哪儿》里的田园——还有另外一面：
第六次人口普查资料显示，我国有农村留守儿童6100多万，占全国儿童总数约20%。
我国城乡发展极其不均衡，越来越多的劳动力离开农村，进城务工。“留守儿童”成为我国目前独特的社会问题。留守儿童面临的困境，概括起来，就是成长过程中父母的“缺位”，而这样“缺位”的后果，体现在以下两个方面：
第一，也是最显而易见的，便是孩子的心理与情感需求。 新闻报道中因为“父母又不能回家过年”而选择自尽的“小林”，或许只是一个极端案例。然而从中或可窥见，父母的缺位，对成长中儿童心理的影响。山西妇联针对留守儿童的一项调查发现，在孩子们写给父母的书信、记录的日记中，“思念”、“孤独”成为频繁出现的字眼。对于许多留守儿童，每年只有在过年时才能见到父母一次，平时与父母的交流也不频繁。成长中的情感需求无法满足，父母常年在外，也无法提供必要的心理疏导与建议，对孩子的身心健康发育，十分不利。
第二、对于留守儿童而言，父母的缺位，更大的负面影响也体现在教育的获得上。美国社会学家Annette Lareau在其经典的著作《不平等的童年》（Unequal Childhoos）里，描述了美国不同社会阶层家庭的育儿方式：美国孩子每天在学校上课的时间有限，有经济条件的中产家庭用各类课外活动安排孩子的课余生活（concerted cultivation），而工薪与贫困家庭，则更多的是一种放羊的模式（natural growth），这进一步导致了不同阶层孩子不同的在校表现与社会流动机会。Annette Lareau对于美国家庭的研究，在很大程度上也可为中国学者借鉴： 据统计，80%以上的留守儿童与祖辈生活、或由亲友临时监护。祖辈监护人年事已高，并且文化程度普遍较低，基本没有能力辅导和监督孩子的学习。家庭和学校之间，也往往缺乏互动与沟通。特别是进入初中之后，留守儿童的在校率，普遍偏低。就好像《爸爸去哪儿》里的“明星宝贝”，上双语幼儿园与私立学校；而留守儿童面对的，则是师资匮乏、硬件条件都极差的乡村小学；以及极度匮乏的来自家庭的支持。我们不难想象，在这样迥异的家庭教育模式下成长的孩子，经历不平等的童年后，面对的又将是怎样截然不同的人生轨迹。而这样迥异的家庭模式与教育机会，恰恰又在更大的程度上，折射与再生成着更大范围内的社会不平等。
我无意批判《爸爸去哪儿》这样的娱乐节目。我们的社会当然需要娱乐，可我们的社会与舆论，更需要审慎的关注与反思。“明星宝贝”找菜做饭小猪赛跑的乡村生活，只是乡村生活的一个面相。而对于“乡村生活”的过度田园化，更是值得警惕的危险倾向。
我国有农村留守儿童6100多万，占全国儿童总数约20%——这，或许才是更真实，也更值得正视的农村；而这，也或许才是更现实，也更值得重视的童年。
周韵，哈佛大学社会学系博士生。研究方向：社会不平等；性别、婚姻、家庭社会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