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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接触的几位韩国诗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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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5-3-29 02:51:46 | 只看该作者 回帖奖励 |倒序浏览 |阅读模式
我接触的几位韩国诗人王家新 《 中华读书报 》( 2015年03月18日   18 版)

    近些年来,我有机会阅读了一些韩国诗人的作品,并同他们有一些具体的交流。对一向偏重于关注西方诗歌的我们来说,这种了解不仅扩展了我的视野,而且给我带来了一些创作上的激励和启示。我为此深感欣悦和振奋。

    就我来说,最早接触到的,是诗人、德语文学翻译家金光圭先生。几年前,金先生和其他韩国作家到我的大学访问、交流,并送我他的诗歌中译本《模糊的旧爱之影》。他儒雅的性情和敏捷的心智,给我留下了美好、深刻的印象。他的一首短诗《幼蟹之死》(金冉译)更是让我读了难忘:

    随着妈妈一起被捕

    一只幼蟹

    当大蟹们被草绳捆住

    吐着白沫挣扎时

    它逃出蟹贩的草筐

    横着横着爬上柏油路

    在滩涂里玩捉迷藏的日子

    海的自由在哪里呢

    竖起眼珠东张西望时

    被飞驰而来的军用卡车压扁

    爆裂在路面上

    在灰尘中腐烂的幼蟹尸体

    无人理睬的那耀眼的光芒

    诗中的描写,每一个字词都很真切,具体,富有感情,诗最后的那一声爆裂声,那一道暗影和耀眼的光芒,更是让我惊心。正是这样一首诗,我不时地想找来重读。它不仅给我们提供了一个进入韩国当代诗歌的角度,它也不仅深刻感人地表现了人性的同情,它还会提示我们什么叫与生命的“对视”,什么是如哲人阿甘本所说的“向我们未曾在场的当下的回归”。

    的确,韩国诗歌之所以值得关注,不仅在于它“写得好”,也不仅在于它有自己鲜明的特质,我们还会从中找到自己的“当下的进入点”,会从中感到一种脉搏的共振和跳动。几年前,通过韩国外国语大学朴宰雨教授,我又认识了韩国著名诗人、诗歌评论家崔东镐先生。崔先生热情地邀请我参加韩国昌原的诗歌节,在那里我第一次切身感受到韩国诗歌的“现场”。没想到第二年,他们决定颁发给我一个国际诗歌奖。我再次赶到了美丽的昌原。我在获奖演说的最后这样说:“我曾读过许多韩国诗人的作品,它们不仅使我感到亲切,那跳动在其中的生命火焰,也曾一次次灼伤过我并使我深感惊异。我相信我们共同分享了很多。也许,作为诗人,我们都是一种如海子所说的‘亚洲铜’所铸造的乐器。那就让我们如诗人崔东镐所说:‘活着就要把瞬间作为永远歌唱!’”

    最后这句引诗,出自崔先生的名诗《盘龟台抹香鲸的恋歌》(金鹤哲译),诗一开始就是“无法收拾的爱情在远方/活着本身是一种悲伤”,诗人受到在庆尚南道盘龟台遗址发现的史前捕鲸岩画的触发,怀念那“消失着的抹香鲸”,赞颂“为了面对渔叉/仍旧决然对峙的人生”,全诗最后就是“活着就要把瞬间作为永远歌唱”这句诗。

    如果说这首诗面向遥远的往昔,并被赋予了神话史诗般的元素和抒情力量,崔先生更多的诗,则指向了他的当下经验。可以说,他也正是一个如阿甘本所说的“蘸取当下的幽暗”写作的诗人。在《韩国极抒情诗的起源与沟通——时代精神和极抒情诗》(金海鹰译)一文的开始,他就这样写道:“随着支配20世纪的宏观理论日渐消退、独裁统治的崩溃、东西方间的界限模糊不明,解构的时代便开始了。大家族解体为小家庭,再分解为个人,从此人类已经分化为独立的个体存在,微观理论日益尖锐化,这就是我们如今生活着的数字化时代。”这就是他提出“极抒情诗”的时代背景。他就是在这种背景下从事自己的创作探求的。纵览他的创作历程,他秉承了韩国诗歌传统的抒情性,但他的感受力日益深化,他的语言也在不断经受当下的回炉和淬火。在他的诗中,不时闪动着一种幽微、沉潜而尖锐的诗性火焰。他以下这首《浆糊风干的声音》(金英明译),真要令人叫绝:
    半夜两点钟从壁纸后面

    传来浆糊风干的声音

    干燥的秋日空气中

    从紧贴墙壁与纸之间

    狭小空间

    传来没有粘性

    浆糊风干的声音

    空空的

    墙与壁纸之间

    空隙加大的半夜两点钟

    像看不见的生活一样

    夜幕在壁纸后面发出声音

    秋日的虫鸣高涨

    僻静的夏日

    晾干雨湿的壁纸

    在庭院

    踩上一茎茎小草

    冰凉的水珠

    望着冬天滴向大地。

    在夜深人静之时对从壁纸后面传来的浆糊风干的声音的聆听,寄寓着诗人对于存在脱节、失去“粘性”、日渐被“风干”的独特感受。这样的诗,把一种碎屑的、谁都不经意的声响变成了某种“幽灵的声音”;这样的诗,堪称是一种“发现”:它为我们的当下发明了一种独特的隐喻。

    同许多中国现当代诗人一样,崔先生这一代韩国诗人,在获取“现代性”的历程中也都曾受到西方现代诗歌的影响。在一篇文章中,崔先生曾引用艾略特《四个四重奏》中的“过去可能存在的和已经存在的/都指向一个始终存在的终点”,然后指出:“找寻一个永恒存在的‘点’的过程正是诗人穷极一生探究的诗世界的路程。”

    看来诗人们都在做着同样的努力。今年年初,崔先生为他主编的《抒情诗和诗学》向我约稿,请我写一篇介绍当下中国诗歌的文章,我的题目也正是“从这里,到这里”。我借用了诗人蓝蓝一首诗的题目,所指向的,也正是崔先生所要抵达的那个“点”。而崔先生的诗之所以让我认同,之所以避免了如诗人希尼所说的那种“美学的空洞”,正在于它找到了那个永恒的也是当下的“进入点”。这里还不妨多说一点:崔先生这一代韩国诗人,受过现代诗的诗艺训练,追求语言的纯粹,也具有形而上的玄思和抽象的能力,但在另一方面,他们大都经历过韩国当年的民主运动,对于政治高压和社会不公正有着痛切的体验,因而他们会摈弃那种唯美的抒情而转向“生活的内面”,转向对“真”的把握和不懈追求——顺便说一下,这也就是他们为什么会对“文革”末期以来北岛他们的诗以及我们在90年代以来的创作十分关注的原因。可以说,也正是在这样一个“点”上,我们相遇了。

    的确,正是这种相近的精神和诗学取向,把我们联系在了一起。当然,我欣赏崔先生的诗,不仅在于它能够和我们的经验发生一种“摩擦”,不仅在于它能够唤起我们情感的共鸣,也在于它优异、独到的艺术表现。我尤其佩服他的诗歌语言,它往往像刀尖一样戳人,或像转瞬消逝的火石一样,为我们照亮词语间的幽暗。《单薄的笔尖》(金英明译)是一首关于写作的诗,这类诗很多中外诗人都写过,但崔先生文字的奇崛、冷峻及其感受力的深度还是让我惊异:
    走在无人走的暴风雪中

    单薄的笔尖

    推开风走在田野里

    人心终于无法揣摸

    白色的陆地上

    红红的血液

    吸引黑暗冻得翠绿

    白纸上的空格

    在冰山壁的极点上

    冷冷地点上一个黑点。

    我不能不为之惊异:“单薄的笔尖”具有了“推开风走在”暴风雪中和田野里的绝决姿态,而“红红的血液/吸引黑暗冻得翠绿”!我读到的,是一个具有怎样的精神和语言功力的诗人!

    而在今年6月,我又有了一次同韩国诗人交流的机会:应著名文学评论家洪廷善教授邀请,我参加了在韩国安东地区举办的韩中作家会议。会议的主题是“危机中的时代、社会和文学”,我在那里见到了韩国诗坛宿将黄东奎、李时英、郑玄宗,也认识了金明仁、李载武、柳仁舒等后起的优秀诗人。打开会议的作品文集,李时英的一首短诗《在桌饭馆里》(徐黎明译),一下子就吸引了我:

    有评价过高的诗人。评价过低的诗人更多。

    我和其中的一位,在桌饭馆吃小桌套餐。

    说着人生的经历,他的嗓音低沉而安静。

    我也变得低沉而安静,好像终于回到了自己。

    “桌饭馆”为韩国传统的把饭菜连同小桌一起端上的家常餐馆。这首诗不仅令人感到亲切,写这诗的诗人,借用策兰的一句话来说,真正屈身进入到“自己存在的倾斜度下、自己的生物的倾斜度下讲述”了。是的,在韩国诗人那里常感到的谦卑和沉静,对我还具有了这样的意义!

    最让我感动并受到激励的,是与黄东奎先生的交流。黄先生是目前韩国最富盛名的诗人,与高银齐名。但据我了解,人们似乎更喜爱他的诗,评论界对他的评价也很高。以下是他早期的一首名诗《太平歌》(薛舟译):

    听说

    我们是弱小民族。

    白天也锁着门,烧煤球

    滴入可靠的眼药

    读随笔。

    怀着无法藏在身体角落的苦恼

    游走于上等兵之下的军衔之间

    从金海到华川

    披着防寒服,带上水壶。

    到处都是铁丝网

    检查站随处可见

    这是令人费解的爱。

    令人费解的爱。

    伸出戴着全皮手铐的手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

    比雪更冷的雪在飘落。

    这样的诗,可以想见它在韩国读者中受欢迎的程度。我当然也喜爱这样的诗,但我更看重黄先生的后期作品。在我看来,他后来的诗更富有鲜明的个性,有着更为独到的语感,更为出人意外的语言迸发,老当益壮,并且充满了一种反讽性张力。韩国诗歌译者薛舟说他已进入“从心所欲不逾矩”的自由境界。的确,这是一位真正富有创造性的诗人。

    黄先生为1938年生人,在诗坛上驰骋已有半个世纪之久,在韩国可以说是一代大师了。但“老去的是时间”,他仍有一颗年轻、敏感、富有活力的心。同他在一起,我们不仅感到一种大家风范,也深感亲切和温暖。和他一起谈诗、用餐和参观,我不时感到从内心里涌起一股股热流,我知道,这种相互的认同和交流已打开了一种精神之源。从韩国回来后,我很快写下了一首诗,我愿把它放在这里,不仅以此结束本文,也以此见证一种难得的生命交往,以此指向那个共同的、让我们流泪的精神的“原乡”:

    在韩国安东乡间——给黄东奎先生

    谢谢你,先生,

    谢谢你对我的诗伸出的那根有力的大姆指。

    你比我年长近20岁,可是你的眼光仍是那么敏锐。

    你的额头在六月的光中闪亮,我相信那即是智慧。

    我们并排在山间走着,

    我可以听到,我们经历的时间就在我们彼此的身体中晃荡。我们这是在韩国东部的乡间吗,那只满山青翠中的鹧鸪,

    怎么听也都是我在童年时听到的那一只。

    我们登上屏山书院古老的台阶,正值野栗树开花时节,

    这石头有多光亮我的心就有多光亮,这庭院有多荒凉我的心就有多荒凉;当年的诵读声已化入河畔的细沙,我们路过的疤结累累的松树仍在流着脂泪。

    你说你在翻译杜甫,

    你问我“吴楚东南坼”是什么意思,我说那是两个国家的骨肉分离,但它也在我们的身体中留下了一种永久的疼。

    但是现在山风拂面,在枣花的清香中,

    我不忍去谈我们的那些经历,不谈雾霾,不谈毒龙,也不谈

    我为何写下那首《瓦雷金诺叙事曲》……

    我们并排走着,伴着清泉潺潺,好像受苦者也终会有所安慰;(路边的桑葚落了一地)

    你说明天你还会和我们一起去看海,我说下次你来中国,我陪你去岳阳楼吧,

    我也从未去过那里。我不知道它给我们准备的是什么样的风景,但到了那里,我想我们都会流泪的——

    当我们一步步开始登临,

    当一种伟大的荒凉展现在我们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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