篆 书 孙天浩 一张浓髯大脸。一具做工精致的黑色冠冕。前倾的顶延下,一双如炬的目光从十二旒后射出。纤细的丝纮在他的下巴下挽了一个结,也维系了他那颗大一统的雄心。“九天阊闾开宫殿,万国衣冠拜冕旒。”他端坐在大殿之上,目光如电,俯视天下,在漫长的封建历史上扮演着“始皇帝”的角色。始皇,始皇!万岁,万岁!他听到了丹墀下群臣的山呼,却没听到用篆书所写的历史回声。历史仿佛跟他开了一个玩笑,即便,像篆书这个婉转萦回的字体,本该出现在柔弱的朝代里,懦弱的皇帝任上,却莽莽撞撞地跌入到他这个雄强霸主的铁掌中,塑造成后世所见到的秀逸端淑的模样。我有些意外,历史却毫不意外。 我于是困惑地想:在秦朝强大厚重的铁幕里,篆书完成了曼妙的绝唱,该是悖论的一个艺术例证吧,但我更愿意把她当成飘落在异代的女子来看待。她穿着薄薄的素色缯衣,兜胸是红色的抑或是深黄色的,高高的发髻上插着一朵野花,颀长的身材透出一股瘦小伶仃的气息。她细步轻摇,不溅飞尘,宽舒肢体时,身体却摆出了一涡一涡的浪花。那时的我大概与她是相向而行的,远远望见,早早就呆立在路旁,忘记了举步。我在思量,这是哪个朝代的女子呢?大概是李唐时代的风流佳丽吧。不曾想,却是更早的秦皇时代的娥皇! 篆书这个风尘女子本该出生在李唐,她也该是杨玉环的化身呵。婉转的线条拉长的分明是华清宫里丽人的娇嗔媚笑,是三寸金莲在响屧廊里留下的渺渺足音。浅薄者的眼睛太容易被其迷蒙了,进而心旌摇荡,产生亵渎她妖冶之身的猥琐之念,却视而不见她隐匿在绣衣里的贞心忠骨。篆书这个女子真聪明啊,她或许已经预知,那个只知道淫乐的美人最终要背负男人推卸在她身上的历史罪责,在马嵬坡香销魂陨。篆书才不是误国的女人哩,早早退出大唐帝国的宫厦,让李阳冰那个老夫子在书斋里孤芳自赏。她宁可退回到阿旁宫去,开成一朵冰清玉洁的雪莲,由着一位素人的手把她描摹成端庄的淑女,俄而在秦末的兵燹中同秦砖一起涅盘;宁可冲破时空的桎梏,猛然跳跃到清代,成为邓石如杨沂孙吴熙载笔下的翔鸾翥凤,赵之谦吴昌硕腕底的惊鸿飞鹤,也不愿在悠悠岁月里踽踽而行,最终零落成泥,与凡夫俗子殉葬。 篆书又分明是博洽经史的淹淹大儒啊。青灯莹莹,竹简徐展,一位老者扶髯而坐。许是天热了,他轻摇纨扇,眯目青册,读到神会处,不由得击节称叹,起身蹀躞于斗室砖地,喁喁的吟诵声随之四散,顿时满室生香。莫非他就是李斯?他是比师旷高明的音乐大师,在他的“音乐之耳”的过滤下,大篆斑驳的杂音很快就整合为小篆和谐的旋律。那时应该是春季吧,窗外,杨柳初剪嫩芽,窗内,他舒展疲惫慵倦的神经,在小篆这首优美的乐曲声中缓缓睡去。他做了一个梦,梦见后人评价说,小篆圆通的韵致里潜伏着他的行藏。醒来时,他却倒在了强权的屠刀下。他的血迹洇漫在地,流淌成小篆的线条,写的是什么?我颇费心思地猜测,盖是真正伟大的艺术总会遭到权势的畏忌,故而屡屡被扼杀。李斯是为篆书而生的,虽然剥夺了他的生命,却不能消弭他在篆书史上的芬芳。可怜那个被二千一百五十多年后的一位伟人称作略输文采的秦皇,集权心切,在悠悠历史的长河中显得多么凄惶! 我起初是喜欢篆书的,但面对《峄山刻石》和秦诏版等优秀的篆书碑帖,费纸三千也不能写出如爷爷犁田那样的韵味。爷爷带着草帽,脖子上围着毛巾,举着一根树枝,操着浑厚的男中音,吆喝着老牛。老牛打着响鼻,嘴里喷着粗气,稳稳当当慢慢悠悠地在田地里前行,身后犁出的是黝黑雄浑的篆书线条。爷爷那时年轻力壮,他把大地当作纸,一人一畜宛若行走在艺术的边沿,也行走在生活的艰辛里,永不回头,渐行渐远,终于消失在现实生活里,让我再也找不他的踪影了。 我渐渐不喜欢篆书了,因为写出的篆书甚至没有母亲生出的炊烟那样流转自如朴茂生动。母亲一双粗糙的手把柴火塞进灶膛,烟囱里便蔓延出篆书淡淡的墨迹。母亲无形中成了生活里的篆书大家。我望着屋顶发呆,却总领悟不了炊烟生动的根源,也就不能理解篆书的美。缺少生活,艺术便成了孤家寡人,行尸走肉,这是长大后才懂得的。 而长大后的我,怎么看篆书那婉转的线条都像是一位弃妇的闺怨愁肠。“斜月半窗还少睡。”她寂守空房,鬓云半绾,纤手写就了一首回文诗:“垂帘画阁画帘垂,谁系怀思怀系谁?影弄花枝花弄影,丝牵柳线柳牵丝。”可叹她被自己筑就的情感围城围困住了,却不知道所思念的夫婿有了新欢! 也罢。也罢! 篆书,在时间的长河里长袖轻舞,拂去了好些历史的碎片和情感的羽毛。每一个平凡的生命,在匆匆时间的催逼下,在短暂的生命旅程中慌不择路。我们在不经意中遗落了很多东西,回头想找也找不到了。 路的起点,一个叫做篆书的女子或者硕儒离我们越来越远了,而路的尽头,时间的钟漏不以任何人的意志为转移,一直在敲个不停:铎,铎,铎! 3013.3.4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