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董桥:倪元璐的字真帅
一九六四年台南讀完書我搬到台北住了小半年。我住在羅斯福路一條小巷裏日本房子的小房間,房東先生六十多歲,天天只忙三件事:吃飯、散步、練書法。他的楷書十足柳公權,大字小楷都不出色,一塊鳳梨酥尺寸的字最漂亮。是福州人,一口福州官話說快了難聽極了,第一次跟我談臺靜農的書藝我聽了五十秒鐘才悟出他在說臺先生。老先生說古往今來只有臺靜農寫得出地道的倪元璐:「臺教授連胸襟都是晚明名士的胸襟,烈酒似的孤憤尤其造就了他筆下深山老林之氣!」有一天,老先生請我到他的書房裏看幾張零碎資料,該是舊書舊報剪來收存的樣板,都是倪元璐的字和畫,漫漫漶漶我看不出什麼苗頭,一心靜靜聽他解讀倪元璐的筆勢,說是晚明這位書家畫家寫字畫畫都以蒼潤著稱,一輩子不屑描頭畫角取媚世人。許多年過去,臺先生的字我看得多了,真是漂亮,真是倪元璐。又過了許多年,我在倫敦一家專營東方文玩字畫的英國店裏看到一張倪元璐詩稿,寫在白棉紙上,要一百二十英鎊,我來回驗看了三趟放棄了,如今越回想越覺得八成是真蹟,錯過了。
張大千舊藏倪元璐寫的《古盤吟》一九六八年送給臺靜農,臺先生一九九○年又捐給台北故宮博物院,博物院展出的時候我去觀賞過這卷名蹟。張大千說這幅字庋藏大風堂逾二十年,「頃檢出寄與吾靜農老弟寶玩之」,還照臺先生的囑咐補畫了一幅《石交圖》,提醒臺先生把乾隆年間陳焯所著《湘管齋寓賞編》裏著錄的倪元璐書畫合璧卷考證文字抄在卷末。那是說,倪元璐生前為好朋友范景文抄錄《古盤吟》畫了石交圖,世稱書畫合璧卷,張大千舊藏那幅《古盤吟》不配畫也不紀年,他說倪元璐石交圖他也收過一幅,留在蘇州,不知何時流落海外,後來歸了美國普林斯頓大學珍藏。
上星期,王為松從上海寄來他們上海書店出版社新出的一冊《倪元璐書畫合璧卷》,這才是《湘管齋寓賞編》裏寫的那卷合璧真跡,也是張大千、臺靜農無緣邂逅的神品,《古盤吟》寫得比張大千那卷更見帥氣,亦燥亦潤,意態萬千;石交圖畫得也比張大千臨的那張更見韻致,亦乾亦濕,靈秀非凡。那是海上畫家姚虞琴的舊藏,題尾跋的名家也多,金蓉鏡、陳三立、陳曾壽、朱孝藏、余肇康、夏敬觀、陳夔龍都寫了。上上珍貴的是卷末倪元璐長子倪子新同窗何蘭旌清初順治十八年寫的跋文。何蘭旌的母親是倪元璐的侄女,家藏倪氏字畫不少,連年戰亂全丟了,「今見文正公墨蹟如見文正公及子新先生也,筆墨之感人如是」。為新印本寫跋文的童衍方說何蘭旌的鑒定極權威。
倪元璐一五九三年生,一六四四年歿。字汝玉,號鴻寶,浙江上虞人。一六二二天啓二年進士,當過戶部、禮部尚書,李自成入京自縊死,福王諡文正。那天是崇禎甲申三月十九日,同一天投井自殺的正是這卷《古盤吟》的受書者范景文,字夢章,號質公,吳橋人。我的老師亦梅先生早年家藏兩件稀世精品,一件是王冕的梅花冊,一件是徐渭的花卉卷,他說他最想找到一件倪元璐畫的石頭,找到了書房可以叫「三希草堂」,可憐他到歸天之日還圓不了那個夢。都說文正公愛寫文石,水墨紛紛生暈,每一筆都蒼潤古雅,我這回看了合璧卷果然不比尋常,怨不得老師牽掛了那麼些年。
徐渭畫藝書藝確然脫俗,花卉拿手,山水我看得少,恐怕沒有倪元璐那份蒼莽葱鬱:「吾生平頗愛天池書法,脫盡俗塵,及置諸倪公行草之旁,便如小巫無坐立處!」王香泉這個看法台北房東先生拍案稱許,他說倪元璐是一條漢子,徐天池倒是才子而已,一個養着正氣,一個仗着靈氣。陶元藻往深裏再加一筆:「倪、徐二家畫亦然。蓋倪以雄深高渾見魄力,徐以蕭疏古淡見風神。廊廟山林,原不容並列,况倪有忠義之氣流露毫端,去人自遠!」徐渭狡滑,故意說了幾次「吾書第一,詩二,文三,畫四」,其實他的畫品非常高古,詩文朱彝尊說倒嫌繁蕪了。他做過閩督胡宗憲幕府,胡宗憲被捕自殺,他竟然精神失常,擊頭、鎚耳、碎腎囊自虐不死,轉而殺死後妻,琅璫入獄!性情這樣脆弱,畫畫寫字了卻一生倒是徐天池的本份了。
晚明讀書人多的是可歌可憐的故事。黃永玉寫黃裳,說是早年在上海他跟黃裳和汪曾祺去吃館子,黃裳汪曾祺醉了,三個人在四馬路上走,斜刺裏閃出兩條婆姨挾着黃永玉手臂往弄堂裏拖,黃裳汪曾祺「絲毫沒有營救的打算,繼續談他們永遠談之不休的晚明故事」!明朝確然是個醉人的王朝,晚明更是一段闌珊而纏綿的世代。十四世紀中葉到十七世紀初葉,明代的從容文化浸淫出了素美的滄桑顛倒了多少蒼生,政治的輓歌一旦化為山河的嗚咽,傳統唯美意識終於款款隱進末世的風雨長亭:道統盛宴釵橫鬢亂,人文關懷餘溫縷縷,幾代星月繁華的藝情匠心難免空遺宣德名爐沉潛的紫光;政統搖落的一瞬間,桃花扇底斑斑的泣紅宣示的豈止媚香樓上佳人的傷逝!搜獵明代小文玩的歷程中,我一度從余英時先生論中國文化價值系統的著述裏推斷那兩百七十多歲的朝代是個禪宗襟懷的朝代,「擔水砍柴無非妙道」的平常心造就了明人淨真的品味:倪元璐的書法哪一個字不是一念執着的看破?甚至家仇國恨的不甘也許也夾雜着那份渾金璞玉的難捨。四十四年前台北房東先生一九七三年輾轉寄了一封信給我,說是台中一位老兵出售一箱殘破的字畫,裏頭半張倪元璐的小字他買了:「想係冊頁殘片,只二十二字,雖無署名,一望知是文正公手筆,草此報喜,幸勿笑我老來發癡!」。聽說,小巷裏那間老房子前一年拆了,我養在窗外的那盆曇花巷口的老鞋匠抬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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