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庆昌
我后来才知道“面向事物本身”是现象学的基本精神,而且知道了“面向事物本身”的现象学意义是面向可以把握的经验事物本身,对形而上的超验之谈采取回避的态度,可见现象学是十足的经验主义哲学。照此标准,我在研究中所持有的必定不是现象学的立场。提到这一些,完全因为自己在未学习现象学之前,竟也戏剧性地告诫自己要“面向事物本身”,我的意思是研究者不可把意识过多地指向各种知识和思想的文本,最好是“面向事物本身”。
我们大都熟悉这样的景象:一人在作文,眼前摆放着若干相关文献,写几句便习惯性地引用,引用过多时,便做技术性的处理,熬油点灯,最终成文。其文通常符合流行的规范,可以在研究领域找到无数的同类,终了也能找个好去处,但平心而论于知识和思想进益关系不大,至多是可供作文者敝帚自珍的物件。面对这种事实,我想到了目前普遍实施的学术不端行为检测,应是此类敝帚越来越多的形势下应运而生的举措。
显然,我是在说写论文的事情,上述情形在今天应该说是足够普遍的,基于我的良善,始终认为作文者如此并非懒散成性,而是他们真的以为研究就是那样一回事。从他们跟着导师学习研究起,感受到的就是那样一种做法,以至毫无知觉地认为研究和作文是可以等同的。在记忆中,老师们也总是要求我尽可能占有资料,多读多写,说是最终就能写出好的论文。当然,老师们也会说到研究,但通常会在方法上给与建议,有关研究本质的教导是少而又少的。正是这样的学术教育造就了一代代连同文章也写不好的人,更谈不上造就创造型的人才了。关于论文写不好这件事,我以为核心在于研究没做好,再说严重点,很可能在为文之前根本就没有研究发生,因而可以说我们的学术界中会做研究的人是较少的。用我常说的一句话说,不是不愿,实在是不会呀。
说很多的人不会做研究,人家多半不服气,可如果人们真的会研究,他们的作品是应该为知识和思想的进益有所贡献的,那就问问他们自己能够说清楚自己与知识、思想的进益究竟有什么关系。其实,即使我们真的不会做研究,也不是我们自己的过错,而是仍在进行中的学术教育的荒诞。指导我们的导师都是个半吊子,又怎么能够教会我们做研究呢?这样的话只是一种自我安慰,如果我们真的有志于研究,完全可以向无数的前辈们学习,同时我们自己也可以不断地感悟,毕竟我们不会不知道研究是要探索未知、修正已知的事业。因而我们又可以说会做研究的人较少,基本上是真正有志于学的人较少。
我有志于学,三十余年,痴心不改,熟知我的人也这样认为,又碰巧遇到了良师,就这样认真地走过来,不懈地体悟、学习,逐渐形成了作为研究者的自信。如果有人问我“研究的根本”是什么,我会自信告诉他们,要“面向事物本身”。事物本身在哪里呢?从否定的方向说,它不在汗牛充栋的文献中,从肯定的方向说,它就在搁置了文件之后的我们的意识中。若要附加一个前提,则是我们的意识必须是朝向真实事物的意识。人常说,我手写我心。心原本是空无一物的,我们写心实为写心中之物,心中之物正是事物本身。切莫以为我在随心所欲地言说,经验告诉我,虽然心外之物听起来更像是事物本身,但那样的自在之物于我无干,事物入乎我心,于我才有意义,而当此时,原来于我无干的心外之物已成我心中之物,那我心中之物岂非事物本身?
研究者并不是时时刻刻盯着研究对象进行他的研究,研究的过程只能是概念化的心中之物在个体主观世界的运思。对于理论研究来说,这就是客观的真实。为了避免对前人有效劳动的重复,足量的文献阅读是必须的,但文献的阅读除了避免重复之外,主要的用场在于增强判断的能力。研究的实质是我们以研究者的立场走向事物,借研究者的力量走进事物,所谓走进事物,是我们用意识让概念化的事物向我们招供,显示它的本相。要有这样的效果,除了“面向事物本身”,我们还有什么办法?
可惜这个办法无法被淋漓尽致地言说,因为它几乎是自动化地发生在研究者的意识之中,它实际地发挥着效用,研究者自己却无法捕捉,这应是深刻的理论思考之法难以传授的原因。但值得高兴的是无法有效传授的理论思考之法,却也在许多研究者的感悟中得以代代传承。我揣度在很多悟性良好的头脑具有蓝牙功能,可以进行无言的能量和信息传输,或者有“扫一扫”二维码就能够全知全能的神奇本领,否则又怎样解释内在思维方法的继承和发展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