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蔡兴蓉 :诗人余秀华的越狱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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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5-5-8 15:33:10 | 只看该作者 回帖奖励 |倒序浏览 |阅读模式
诗人余秀华的越狱人生   蔡兴蓉

诗有别才,非关学也;诗有别趣,非关理也。——《沧浪诗话》——题词
一、横店的子夜静悄悄

春节回老家,本无意打扰同乡爆红诗人余秀华:钱学森的老师苏·卡门一次从颁奖台上走下来时,打了一个趔趄,肯尼迪总统连忙上前扶住他,不想苏·卡门轻轻推开他的手,说:“总统先生,想必您知道一个常识:物体只有在上升的时候需要帮助,下落的时候是不需要帮助的。”
不想机会很快来了。
余秀华从北京返家,途经钟祥,文联作东,我亦有幸参加了聚会。余秀华坐在桌边,微微笑,很淑女,人不问话就不说话。大家谈天说地,然后说到余秀华的诗;大家说到余秀华的诗,然后又谈天说地。一晃已然夜里10点。芳踪、她姐真子和我送余秀华回石牌横店。芳踪开车。余秀华示意车到三中门口停一下,等他儿子一并回家。一会她儿子来了,一个高高俊俊的小伙子,只是意外地沉默。小伙子被安排在副驾驶位。我和余秀华坐后排,中间隔着真子。有一阵子真子身体前倾,跟开车的妹妹拉家常,我就利用这腾出来的空间,直接问余秀华一个我特别想问的问题,就是:
“你在出名之后,博客上有些常人看来很不雅的诗,如《狗日的王法》,《千里送阴毛,礼轻仁义重》什么的,我以为你会删掉,可你没有。为什么?”
“我为什么要装呢?我以前是什么样,还在还是什么样。我不要装。你这问题,《诗刊》的刘年也问过。”
“这倒让我想起卢梭的《忏悔录》……”
“《忏悔录》不是忏悔!”
这样决绝的论断,我还是第一次听说。我因此也隐隐感觉到了余秀华诗歌的底气所在。事实上,她绝不是所谓“农民诗人”。
车过冷水铺之后,就进入丘陵地带。芳踪问还有多远,她不确定从哪儿拐弯了,余秀华说到了位置会提醒。想想又笑道:
“真应该在路边竖个牌子,上写‘余秀华家从此进’,免得天天都有小记者问得辛苦。”
车到余秀华家的时候,已然子夜.
乘大家在余秀华书房里聊天的当儿,我走了出来。横店的子夜是静的。这是一种广大的深入骨髓的静。四合院门口有几棵香樟树,你知道,这种树生长极慢。房子后面的高树上,照例有一个喜鹊窝——人们习惯叫“乌鸦窝”,其实是错的,乌鸦并不做窝。一抬头,几颗星星又低又大又亮,好像还含有水份。横店正是这样的村庄:四下望去,湖区无湖,山区无山,人家与人家之间,又相隔得那么远。它似乎只是以连绵无尽的田野诠释着单调、闭塞和寂寞。我相信,只有农业社会的隐士,才会在这样的田园生活中咂摸出诗情画意。
李白有诗:

        贾谊三年谪,班超万里侯
         何如牵白犊,饮水对清流

然而,不知“谪”“侯”为何物,从生到死都在“牵白犊”“对清流”的人,其心境也应该是土色的吧?萧伯纳在《英国佬的另一个岛》中,对爱尔兰人有如是评价:“一辈子弄那片土,那只猪,结果自己也变成了一片土,一只猪”。这种感受,曾在离余秀华家不远的安州(今湖北孝感境内)做了十年女婿的李白是未必懂得的吧?——何况他的妻子还是其时许宰相的孙女。
余秀华是怎样横空出世的?
我们约好了再见的日子,便告辞。余秀华和她的父母送我们到门口。车在晒谷场里倒车的时候,我想起余秀华的一句话:“车来多了,可以把谷场压实,来年好打稻子”,不禁失笑。

二、“它们飞走之后,天空的蓝就矮了一些”

我这么想,要评论余秀华的诗,好比拿着皮尺来测量泰山。我愿借两句话套在她的身上。一句是高尔基对托尔斯泰的评价:“他一个人就是一个人类”,一句是罗素的名言:“一本书就是一场灾难”。
在艺术的原野上,余秀华像一个贪婪的儿童,捕捉到了多少语言的蝴蝶,其中有多少珍贵品种,她自己或许并不知道;在向内超越的崇山峻岭上,她已然到达怎样的高度,这高度在多大程度上概括了人类情感的最大公约数,她自己或许也不知道;至于她亲手营造的语言或意境的迷宫,使多少人流连其中或迷途难返,我猜更是她未曾意料的。
我对余秀华的诗有三字评价:真;灵;险。
说到真,许多人可能会以为容易,其实不是的。刘鹗有言:“语言有两种,或者来自喉咙,或者来自丹田”,——丹田语绝不是容易的。真作为全心观察和反躬自省的产物,只能是自己独特的感悟。鲁迅有言:“如果我把心里话都说出来,保准吓你一跳”。这一点,鲁迅没有做到,余秀华做到了,——她的许多“真”是真的能“吓你一跳”,以至你觉得,每个人的内心其实都是微观无限,其中的曲径通幽或异彩纷呈往往被我们自己忽视了。在余秀华的诗集里,这样的真比比皆是,而成为了她所有诗歌的底色。让我们随便拈出几句:“我的身体倾斜,如瘪了一只胎的汽车”,“我允许自己偷盗,出逃,再泪流满面地回来”,“我把一个人爱到死去,另一人已在腹中”,“抱膝于午夜,听窗外的凋零之声:不仅仅是蔷薇的,还有夜的本身,还有整个银河系,一个宇宙”,“一说到灵魂,我就想打自己两耳光,这虚有之物,这肉身的宿敌”,“我怀疑我在这个世界作恶多端,对开过的花朵恶语相向。我怀疑我钟情于黑夜,轻视了清晨”……
次说灵。人活在天地之间,不免对天地有所感应,有的人感应敏捷而深邃,有的人感应迟缓而肤浅——我以为,这正是人与人本来意义上的区别。一只狗看一眼月亮,不可能“静夜思”吧?一只猫看同伴死了,也不可能“花溅泪”吧?从这个角度看,真正的诗人的确是所谓“思想的芦苇”和“人类的夜莺”。余秀华正是这种一身灵气的诗人。她一生没有出过远门(除了看病和打工)。康德没有出过远门。归有光没有出过远门。但所谓“禅是一枝花”,有一枝花的地方皆有禅。通观余秀华的诗歌,她的主要意象明显受到环境的制约,无非是“天空的蓝”、“月亮的白”、“小麦的黄”,另加麻雀、水塘、忍冬、屋檐、水蜘蛛、狗尾巴草什么的。但这有什么关系呢?“无论是来自稻草,还是来自栋梁,火焰里总跳跃着同样的光辉”(勃朗宁夫人的诗句)。
试以一首不起眼的小诗《下午,摔了一跤》为例。

提竹篮过田沟的时候,我摔了下去
一篮草也摔了下去
当然,一把镰刀也摔下去了
鞋子挂在了荆棘上,挂在荆棘上的
还有一条白丝巾
轻便好携带的白丝巾,我总预备着伤了手
好包扎
但十年过去,它还那么白
赠我白丝巾的人不知去了哪里
我摔在田沟里的时候想起这些,睁开眼睛
云白得浩浩荡荡
散落一地的草绿得浩浩荡荡

你瞧,失足掉进沟里,这是人生中一个多么微不足道的事件,但有了灵性的参与,它就很“足道”了。在诗人的眼里,掉下去的不只是“一篮草”、“一把镰刀”和鞋,也还有“白丝巾”——这爱情的信物。诗人何其伤感:她身体残缺(一条沟都迈不过去),物质赤贫(割草就为养几只兔子),仅有的一个一度关心过他的人也“十年过去”,“不知去了哪里”。这就是说,她人生的一切都跌到了地表之下。在这种境况下,一个人似乎有十足的理由充分绝望,但诗人“睁开眼睛”,看到的却是“云白得浩浩荡荡”,“散落一地的草绿得浩浩荡荡”,这就峰回路转,一瞬间完成了精神反弹。我们读唐诗也常有这样的感受:当诗人将他的忧伤弥散到天地之间的时候,诗歌就形成壮美,从而给人意想不到的安慰。
再说险。闻一多对庄子有个评价:“语言是他的工具,也是他的目的”。我看余秀华也如庄子一样,对语言有异乎寻常的癖好。读完她的所有的诗,我感觉就是一场场语言的狂欢——她喜欢打语言的“擦边球”:一边是庄严,一这是荒诞 ;一边是苦难,一边是俏皮;一边是智慧,一边是狡黠…… 她处处挑战人们的语言习惯,实在是“险象环生”。这种“险象”,有时表现在观察的别致,如“它们飞走之后,天空的蓝就矮了一些”,“毛茸茸的青苔,你会看见一溜儿小风靠上去的样子”。有时表现在理念的新颖,如“道路照亮了路灯”,“一只乌鸦正从身体里飞出”。当然更多的时候,这种“险”是表现在她在寻觅人生意义时精神上的超脱和超越,如《与一面镜子相遇了》中的自我调侃的几句:

我的嘴也倾斜,这总让人不快
说话和接吻都不能让它端正一些。有人说接吻的地方不对
它喜欢那些发光的额头
那些高地容易产生并储存雷电
不定什么时候给你一下子

这就是余秀华。我说她“超脱和超越”,是说她深陷痛苦的同时,也能站在高处打量痛苦。这一打量,她就既是自己,也是别人,或者说像是自己在写别人,又像别人在写自己,其中就不免有旁观、调侃和打趣的成分。距离真是个奇妙的东西。在这种时而有我时而无我的境界中,又因为融入了美和思想的因素,那些痛苦也就很自然地被诗化了。
总之,语言朝前滚动了,思想才能朝前滚动。单从这个角度看,我很庆幸与余秀华生活在同一个时代,并且及时读到了她的诗。

三、在初中,在高中

实话说,这次回乡采访余秀华,一半原因在我自己,另一半原因则在《教师月刊》——我是受了后者郑重的委托的。我留心网上所有对余秀华及其诗歌的旧的和新的评论,却总感觉肤浅——大致不脱新闻层面的炒作。偶尔有人问及诗歌,余秀华很少正面回答,往往用“诗歌是很私人的事情”或“这个问题你可以去百度,里面有标准答案”等语搪塞过去。我看出一种隐性的僵局:一方面,余秀华最值得谈的无疑是她的诗歌,而这又恰是她不愿意多谈的;另一方面,大家的话题总停留在生活的表面,婆婆妈妈,早无新意,虽说话语中偶有机锋,却也只是机锋而已。
相比之下,她初中和高中的班主任无意中提到的相关事情,我倒觉得大有深意存焉。
初中班主任姓陈,一个热情漂亮且长于微笑的女士。当时,针对余秀华的身体缺陷和物质困难,班里曾经背着余秀华发起一次募捐。同学们有捐一元的,有捐二元的(当时一星期的生活费也就是一二元钱),两个货车司机的儿子分别捐了十元钱。共捐近百元。但是,当老师将这笔钱转赠给余秀华时,她是打死都不要,还拼尽力气在黑板上写了一行字:“感谢同学们,但我不需要帮助。”
那时候,余秀华还多小啊!她就像骆驼刺保护水份一样保护着自尊。
陈老师还谈到,每当体育课的时候,余秀华自然就一个人剩在教室里——她没法参加任何运动。但也往往出现这样的情况:她从三楼的教室里一步步地挪下来,再一步步地挪向操场。她大概是要看一看她熟识的同学生龙活虎的另一面。只是她走到的时候,离下课的时间也就只有几分钟了。她看过几分钟,然后就又随着人流往回走,当然总是最后一个走进教室。
我感觉,这种“主动出击”的做派是一种态度,也是一种禀赋。这种做派给她的生活带来怎样的影响,稍后还将谈到。
她高中的班主任姓宋,是个体格健壮而态度温柔的男老师。据他的回忆,余秀华那时的身体已是很不好,一发病就忽然倒地,神志模糊。宋老师因此开专门班会,号召全班同学都来关心帮助余秀华,哪些女生照顾她的生活,哪些女生负责与她交心,一一皆做安排。宋老师特别吩咐余秀华室友,无论何时,一旦发病必在第一时间通知到他。果然,有一次余秀华半夜发病,宋得知,立马将她背到附近医院。后来医生说,幸亏送来及时,不然就太危险了!如此三番五次,余秀华只好辍学了。
宋老师内人还告诉我,余秀华是个极讲情意的人。她在辍学后的一天,竟然抱着一小箱饮料来看宋老师!真不知她是怎么从车站走来的——车站离学校应该有一里多路吧?更让宋夫人心疼的是,她当时抱着饮料上五楼,家里没人,她只好又抱着饮料下五楼。好在她想起师母是学校食堂员工,就把饮料放在楼下,摇摇晃晃地前去食堂找人。不然可怎么办呢?
有人说余秀华诗歌中不乏“凶猛”的句子,这是事实;但她的诗歌中不乏至情至性的句子,却也是事实。我疑心后者跟她初高中生活中的暖色基调有关。

          四、再访余秀华

    大年初三,再晤余秀华。
一大早来到余秀华家时,还好,今天还没有看见记者的影子。当时余秀华的父母都出去顺人情了,她亦正要出门。我心里于是就很歉然。
在她那20平米左右的书房,我明知跟她不易谈诗,但还是谈了谈。虽然是谈了谈,但还是不易谈诗——她似乎只愿围绕着诗谈,却不愿直接谈论诗本身。有几句话值得记下,于是记下:
“你写诗,是在散步的时候想好了回来写还是坐着边想边写?”
“坐着,边想边写。”
“有部分诗我读不懂。比如——”
“我也读不懂。那样感觉,就那样写了。”
“《穿过大半个中国去睡你》这首诗使你成名,但你没有选进你的诗集,为什么?”
“跟网友聊天时,有人开玩笑说了这句话,我觉得有趣,就拿它做标题——写这首诗其实像填词。再说在我所有的诗中,这首诗不算什么。”
“你很多诗写到爱情。一个蓝颜知己对你的生活究竟有多重要?”
“一个男人接纳了我,就等于全社会接纳了我呀。只是,只是……到头来发现对方其实庸俗,这感觉就很不好。”
“我猜你喜欢一个人的散文,他的名字叫……叫什么呢?就是写《一个人的村庄》的那个。”
“刘亮程。你为什么说我就喜欢他呢?”
“他写散文像你写诗一样,既真诚,又有妖气呢。”
“……”
然而还是有记者来了,而且连续来了两拔:一个省内,一个省外。
我于是来到厨房。余秀华母亲早回来了,正在做饭。我猜余秀华成名以来,她是天天这样做饭的——听说有时记者会坐上满满两桌。烧的是木柴。我心里一阵亲切,就想帮忙着火,——好多年没有干这活计了,但余秀华母亲不让。我一时不知做什么好。余秀华母亲忽然将挠火棍往草木灰里一插,笑着问我:
“大学老师多的是,——我女儿到底能有什么能耐?”
我也笑了。我为这可怜的母亲深感欣慰:在母亲这里,儿女的哀乐总是要加倍的。某种意义上来说,这个高中辍学的脑瘫女儿,是她一手创造的奇迹,但她对这个奇迹无比惊奇,就像一个科盲手持月亮化石,完全无从了解。我能跟老人家说点什么呢?《沧浪诗话》:“诗有别才,非关学也;诗有别趣,非关理也”,说得真好,但她未必听得懂。我只好说:
“您女儿是文曲星下凡呢。”
余秀华母亲连连说:“大家抬举,大家抬举。”
正吃午饭的时候,又来了一对年轻夫妻兼一个孩子。这对夫妻正是后来报道“穿过大半个中国求签名”的夫妻——您瞧瞧记者们的能耐!夫妻俩看上去都挺质朴,没有所谓文艺范儿,只是一味地说喜欢诗,崇敬人什么的,孩子则在一边玩纸飞机。
吃完饭自然又是照相。
菜籽花黄是黄了,但还没有黄好,且刚下过淅沥小雨,所以路有点泥泞,田里更是不易下脚。余秀华是快乐的,也是殷勤的。人们轮流下田,她是一直站在田里,陪照,陪笑,随着记者的吩咐变换各种姿态……

五、突围

春节间除了走亲访友,就是跟钟祥的一般文友在一起,“开颜一笑皆知己,满座无一碍眼人”,感觉真好。话及深处,大家自然不免又要谈到身边的余秀华,因为余秀华最有资格说:“日子就这样过来了”。
余秀华有句提纲挈领的自我评价:“我的身体配不上我的灵魂。”
我见过余秀华的弟弟和儿子,都是高高俊俊的帅小伙形象,这就是说,余秀华若不是得这种先天性脑瘫(确切地说,是小脑功能性障碍),她本该是个阳光明媚的漂亮姑娘。问题是,她的确得了,这个先天的疾病和她清醒的头脑同样真实。几十年了,余秀华一直面临着整个人生困局。当初她才19岁,父母像“拉郎配”一样,拉来一个四川临时工做了上门女婿。在父母看来,这当然就是“过日子”;在余秀华看来,天地人间大约不过如此而已——都没有意识到灵魂的存在。余秀华从不讳言青春的草率和婚姻的名存实亡。久而久之,她开始反抗了,其中最典型的反抗,按她自己诙谐的说法,就是“单相思的独角戏”。
照文友们的供述,她的“单相思的独角戏”可不只是一出两出。这让我想起小时候的一个情景:小姑娘欲跟小哥哥们玩,但小哥哥们却不愿理她,一任她在后面哭着,追着,喊着。当然成人间的游戏不会如此单纯。
现在来想象余秀华成名前的生活,那就是结结实实的两个字:孤独。她遭遇四个局限。身体局限:这种局限使她无法外出打工,也很难自食其力——她因此甚至尝试过乞讨。感情局限:婚姻给她带来的不是正数,而是负数,欲求婚姻外的男女相知却亦不得。思想局限:她无法与身边的人谈论任何形而上的东西,这身边的人,就包括了她的亲人和以为她写诗不过是“混光阴”的乡民。社会局限:她无法与人正常和自如地交往,只好借助网络平台。但以虚拟世界抵抗现实世界,毕竟有隔,因此她不免“泼妇骂街”,而曾被某网站“禁言半年”。
身体是她的监狱,她的灵魂在里面囚着。这过于清醒的灵魂唯一的使命就是越狱。
余秀华自编自导“滕缠树”的爱情独角戏,的确不只一出两出。她给人的感觉,是容易喜欢一个人。而她的方式永远只有一个:直接进攻。她自己开玩笑说:爱情是假的,只有真枪实弹才是真的。这里且说一例:她曾坚持不懈地给一个蓝颜知己发信息,那“知己”担心弄假成真,干脆把她拉入了黑名单。有一天,她乘车来到某地,用另一个手机号通知“知己”:余秀华在某地忽然休克了,情形危险,“我们”在她的口袋里发现手机和手机里的朋友号码,因此请“你”前来协助。这“知己”是个真爷们,心里想:恋不恋爱是一回事,人命关天不可不管,就匆匆赶去……结果老远就看见余秀华好好地站在一棵树下,调皮地望着他笑。
另一个“爱情事件”却没有这么轻松,反而堪称悲壮或壮美。钟祥市。大雪纷飞。余秀华手握一朵红玫瑰,在一栋大楼前等候着。她站成一个雪人,只有黑眼珠黑着,红玫瑰红着。有人说她就这样站立了两天,“那个人”到底没有出来见她,或许“那个人”根本没有来上班。又有人说她来市里只带来50元,独自回家时已无路费,只好一步一步地往家移——从钟祥到横店,近百里的路程,她走了一天一夜……
我调查得知,此系杜撰。虽是杜撰,却可作为余秀华精神世界的一种象征,其真实程度已不重要。华尔华兹有诗《我心雀跃》:
                     我心雀跃。
                     生命起初便是如此,
                     当我成人时也当如此,
                     当我老去时更应如此,
                     否则,我宁愿去死!
                     儿童是成人之父,
                     我希望能以率真之虔诚,
                     装订有生之日。
至于她的表达方式,我想是她的诗人气质所决定的。安徒生是写童话的,他不免时时将童话融入生活:有一天,他用整整一个晚上的时间,在每一朵蘑菇下面埋了各种儿童喜爱的小玩艺,然后对森林看守员7岁的女儿——在安徒生看来,这小女孩的蓝眼睛像紫罗兰一样美——说:小精灵给你送礼物了!小女孩就按照他的指定,到每一朵蘑菇下面去找,结果她的眼睛闪烁出怎样惊喜的光芒,每个善良机智的人都可以想见!明白这个道理,余秀华的种种“壮举”也就成为情理之中的事了。

六、余秀华摇晃了这个时代

时至今日,余秀华终于越狱成功了!颇有意味的是,她的所凭却并非所谓蓝颜,而是诗歌。
我留意到,单是开年2个多月来,她的诗集《月光照在左手上》就销售了过10万册,且一直在外旅游、演讲、签售、见读者,足迹遍至北京、上海、西安、成都、深圳、香港、武汉等地。我这里有个深圳中学的老师说,校长素来严肃,开学典礼上的第一句,竟是引用了余秀华的诗句。足见其影响之巨。
对于余秀华的成功,我竟庆幸欲泪。
前文提到的原子家庭(夫妻加孩子)“穿越大半个中国求签名”,让人恍然置身盛唐。当时杜甫的粉丝是把杜甫的诗歌烧成灰烬,再和了蜂蜜水喝进去,贾岛的粉丝则是用铜将贾岛塑成佛像,天天拜“贾岛佛”。我朝毕竟是有过“以诗取士”传统的诗歌大国。一个民族就是一个有机体,尚诗的基因还在,只是“偶尔露峥嵘”罢了。从前的海子,顾成,眼前的余秀华,都是“偶尔露峥嵘”。
文化易遭破坏,但很难死去。
或曰,余秀华的一夜走红是因了她的脑瘫、农民、女人等标签,而不是因了她的诗歌,对此我是颇有腹语。我不说他是低诂民智,至少我本人是像美国俄勒冈大学文学博士沈睿一样,“一篇一篇地读下去”。我身边的好几个老师则是把余秀华某些诗做为范文在班里“共鉴赏”“相与析”。而且我相信,全国像我、沈睿和“好几个老师”这样的人,其绝对量岂可小觑耶?想当年,苏东坡女婿呈几首诗给丈人,欲凭丈人威望予以引见,东坡以“文章精金美玉,市有定价”,断然拒绝。更早之前,欧阳修发现了苏东坡的天才,“为终日喜”,还对儿子欧阳棐说:“你记住我的话,30年后,不会再有人谈论我和传诵我的名声了。”
就在我写作此文时,网上又有高人发表高见,说“余秀华只火了一百天”,还说此火是“虚火”,理由是她不能改变诗歌现状和文化生态。我的看法是:一匹马固然拉不动火车,但你不能因此否定一匹马的价值。
我说余秀华摇晃了这个时代,不只是从诗人这一面说的,更是从读者这一面说的。正像一首好诗是诗人和读者共同完成的一样,余秀华现象显然挠到了时代的痒处。我给这个信仰迷失,物欲横流的时代取了个形象的名字:“地沟油时代”。在这地沟油时代,政府在反思GDP,老百姓在反思人到底为啥活着。忽然有人一声喊,大家于是看到了余秀华。这就好有一比:当年你我他和余秀华本是一路,行至一个岔道口,你我他对余秀华说:“你在这儿等,我们先到前头看看,万一迷路了再回来找你。”你我他其实早忘记了余秀华,甚至也忘记了当初出发的目的,直到现在当真迷路了,才想起回溯归路。大家看到余秀华还站在原来的路口,有慰问,有惊喜,有感动,有思考,是十分自然的。
余秀华站在路口,脸蒙灰尘。但她诠释了只有中国人才最能心领神会的人生的意义。
佛徒认为人没有本性,“浮生”一世,到头来毕竟一空字;基督徒认为地球不过一客栈,“生于此世,却不属于此世”,不妨以随时离开人世的心态,看轻此生。只有中国老祖宗认为人生其实是可以有所得的,得即德,德即性。人只有充分释放(本性)才能实现人,好比木材充分燃烧才能实现木材一样,此外无所谓失去。是谓“尽心知性,尽性知天”也。
《大学》:“君子无所不用其极”。余秀华就是这样的“君子”。
祝福余秀华。
祝福我们的时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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