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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文地址:最后的中师生,我们还在路上作者:半老徐爷徐十字
王欣如,“70后”的第一拨,1985年考上江苏省某中等师范学校,三年后获保送省重点师范大学,毕业后仍回中师母校工作,直到撤并前一年通过考研离开。与教师教育结缘的25年中,无论是在省级教育学院指导本科师范生,还是进入985重点高校博士后流动站从事教育科研,始终不忘自己的来处——中师。
最后的中师生,我们还在路上 ■王欣如
和其他一样通过中考、高考跳出“农门”的孩子相比,中师生们的跳出只是暂时的,到外面世界逛了一圈,感受了一点城市文明的气息,又不得不回归乡野的宁静与闭塞,可以说是跳了一半的“农门”。
一 正在淡出的“山乡小渡船”
在百度上输入“中师生”字样,已经很少能找到相关条目,问问身边人,能说出所以然的也很少,似乎,“中师生教师”已经是应当退出历史舞台的一代。中师,作为小学教师的培育基地,曾被誉为“中国教育的绿洲”,不仅培育出了共和国基础教育的一代代脊梁,而且形成了符合中国乡村教育实际的师范教育模式。如今,不少业内人士仍对当年的中师念念不忘,感到高学历的师范生(包括研究生)总是比过去的“中师生”少一点东西,至少是在专业思想、教学基本功等方面,难以与之抗衡。于是,近年来,人们纷纷开始反思上个世纪末的撤并中师潮是否过于鲁莽,“中师过时论”在总体成立的同时,是否也有值得商榷之处。
我是1985年考上中师的,1988年毕业时幸运地获得了2%的保送机会,进入省级师范大学继续深造,后来又回到中师母校担任教师,直到中师撤并前通过考研离开。如今,我已获得博士学位,进入过国内知名院校博士后流动站,现就职于某教育研发与教师培训机构。但,在各种场合,我仍然坦言自己是一名中师生。是中师教育给予了我从事教师教育研究与实践的最初滋养,“中师生”的角色,也深刻地影响着我和我的同路人的身份认知,决定了我们这代教师的生活状态。概括地说,我们是一代从入门那一天起就深知要被淘汰出局的“过渡”教师,中师纷纷解体后,我们这些“最后的中师生”还在各自的路上艰苦跋涉着。
不由地想起中师时的一次文娱汇演,我们班排演了一个歌伴舞《山乡小渡船》。歌词和曲调 已经完全记不得了,单记得主题是歌颂乡村教师的,很容易让我的头脑中浮现出这样一系列画面:一名刚毕业的中师生(少男或少女),独自来到偏远的乡村,白天和村里的孩子做伴,晚上则和着蛙声,伴着孤灯入眠。中师生教师的角色便很像村口的渡船,把一批批乡村学子从此岸摆渡到彼岸的过程中,少年变成了中年,中年变成了老年。这些画面颇有点沈从文先生笔下的湘西风情,问题是,生活永远比文学更为残酷,乡村的渡口也会因时代的发展而逐渐被废弃。新的世纪,“渡船”们不得不弃船登岸,与各种更为先进的交通工具竞争,在更加快速变迁的环境中求生。正在淡出的“中师生”,你们过得还好吗?
二 跳了一半的“农门”
回顾我们当年的选择,大多是为了尽快转换户口性质,请看一位中师生教师的回忆:
云之青:一直以来我认为,上世纪80年代的中师毕业生是受命运捉弄的一个群体。他们加盟教育,或许是中国教育的一件幸事,但于他们个体而言,更多的恐怕是失落与不平。当年读书时,因为成绩特别优秀,我和另外5名尖子学生一起,在老师的欣慰、同学的羡慕中跳出农门,荣录师范。若干年后,当我面对昔日的同窗,看到他们大多就读高校,散布于祖国的大江南北、繁华都市,当年的这份骄傲竟成了我们今天最苦的咀嚼。什么叫“目光短浅”,什么叫“捡了芝麻丢了西瓜”,我们的感受再深不过了,而且,未和高校亲密接触的局限,造成我们根基浅薄,后期发展捉襟见肘,尽管后来我也有过专科函授的经历,但这种贫血的成人教育,只是让人和高校撞了一下腰儿,抚慰的仅仅是一种虚荣,与就读高校完全是两个不同的概念。高校,成了我心中永远解不开的一道结,一种痛。
我曾在国内知名网站“教育在线”上发表《最后的中师生》主题帖,引来了国内很多同路人的共鸣,上面这位老师就是其中的代表。从这些发言以及我自己的体验可知,中师生大多来自农村,“跳农门”是学习的首要目标。也正因为城镇户口对当年的乡下人的超级吸引力,才使得农村的父母往往舍远求近,宁可牺牲孩子可能的远大前程,选择中师。我自己当年也是如此,由于父亲早逝,母亲希望我早点赚取城市户口,和班主任商量后,决定放弃保送本市重点高中的名额,填报中师。当我以高出分数线近50分的成绩被录取时,母亲既高兴,又难过,说自己亲手扼杀了一个大学生。我却从没因此埋怨过家人,因为我深知在高校没有扩招前的中国,一个农村的孩子要想成为大学生,家庭和自身要承受怎样的经济和心理负担。
就这样,不管孩子自己是否情愿,每年的九月,来自四面八方的农村孩子背着自己简单的行囊,聚集到离家乡一般不是特别远的城市。辨别老生和新生是很容易的,新生的表情明显幼稚、慌张,他们身上衣服的款式和质地明显落后于潮流。这种“农村人”的样子一般要持续一年左右,慢慢地,学生的服装尤其是女生开始尽量地讲究起来,精神气质也悄然地发生着变化。到毕业前夕,女生可能已经是完全的城里人模样了,男生即使是不讲究穿着的,也总能让人感到与真正的乡下人有所区别。毕竟,即使回到乡下工作,他们也总是读书人了,乡亲们会尊称他们为“先生”,与当地的民办教师、代课教师相比,确实更多城里人的气质与讲究。年轻的中师生,往往是生活在乡下的“城里人”。
在乡村工作多年后的中师生如果在自己的生活圈子还感到自己有那么一点“贵族”气息的话,一旦来到城里,见到当年的同学、老师,很可能又感到当初曾强烈感受过的“乡下人”感,一种莫名的自卑与哀怨可能油然而生。和其他一样通过中考、高考跳出“农门”的孩子相比,中师生们的跳出只是暂时的,到外面世界逛了一圈,感受了一点城市文明的气息,又不得不回归乡野的宁静与闭塞,可以说是跳了一半的“农门”。
好在中师生由于出自农村,比较吃苦耐劳,很快便能在周边脱颖而出,从村小到中心小学,从联办初中到中心初中,几年后,运气好、成绩佳的还可能被选拔到城里,成为真正意义的城市居民。走出乡村后的中师生往往并不满足,许多人会重新燃起心底的大学梦,于是,自学考试、函授考试、考研、考公务员等名词便一直伴随着那些爱折腾的中师生,且捷报频传。我的一个中师同学因三加二考试失利,发誓要用最短的时间取得大学文凭,拼命地报考自学考试,创下了一年中通过十门的纪录。为什么中师生会这样执着?说到底还是“来自乡村”这个因素的刻骨铭心之影响。中师生作为乡村学生中的佼佼者,深知只有靠勤奋、靠刻苦,才能摆脱弱势地位,享受到相应的文明生活。
多年以后,中师生们的生活方式已经千差百异,但精神实质还有若干的相似,那就是:踏实、勤奋、执着。在现在的中小学里,中师出身的教师是绝对的骨干,这并不仅仅因为年龄和资历,也不单单是过硬的基本功使然。我认为,态度决定一切,在相对困窘的生存环境下成长、发展的中师生自然也就锻造出了更为坚韧的个性品质。
乡村文化早已深深地烙入了我们的骨髓,虽户口改变,虽居地变迁,我们永远改变不了一点:我们是农民的儿女,我们本能上更关注的是农民子女的教育。
三 起于“童工”,止于“大家”
沙中金:我也是中师生,1988年入学,1991年毕业,刚满17周岁就去小学教书。我觉得上中师最大的好处就是让我这样的农村孩子早日跳出了农门,在中师受到了音乐美术的启蒙教育。遗憾是没能做一回真正的大学生,英语水平停留在初中。
这位中师生教师的回忆透露出,中师作为一种特殊的师范学制,和其他学制的最大区别就在于,招收初中毕业生,3年毕业,俗称“小中专”。因此,除了少数往届生外,大多数中师生毕业时,年纪在18周岁以内,几乎可以算是“童工”。当年的中国,还同时并存过一种“大中专”的中师学制,即招收高考落榜生,学制两年,其中头一年在学校集中学习,第二年到基层定岗实习,堪称最为“短平快”的师范学制。
曾有研究比较过中师这两种学制之优劣,结论是小中专培养效果明显优于大中专,理由之一是初中毕业生年龄小,思想的可塑性强,专业思想教育效果好。读到这个报告时,瞬间有一种被骗后的悲哀与愤怒。把我们从15、16岁就召集来,原来就是因为这个年龄的孩子更好“骗”?职业的过早定向是中师教育的优势,也恰恰是最不人道之处。为了“短平快”地让小学有足够的教师去顶班,把还在做梦年龄的少年塞入中师,多年后,又希望他们能迅速地扔掉已经刻入骨髓的专业思想,转而适应多元化的职业人生,多少有点黑色幽默!
但是,以初中毕业生为招生对象的中师,在长期的课程建设与探索中,确实显示出了师专、师大等高层次师范都难以实现的专业优势,或许也是由于初中毕业生年龄小,专业可塑性强。这里特别值得一提的是中师最接近全面发展理想的课程体系。
回顾中师的课程体系,身为学生的时候还懵懵懂懂,只知道开的课程和高中不太一样,除了教育学、心理学、各科教材教法等中学根本不可能开设的课程外,基础文化课程名称和内容也稍有区别,音乐、体育、美术等课程也由中学时代的边缘学科一跃成为非常受重视、特别能体现个人价值的课程。我自己是从中师开始才真正体会到什么叫全面发展,什么叫能力本位的。入校时我除了中考成绩优异外,一无所长,音乐、美术等方面可以说是“睁眼瞎”。三年之后,我在音乐上突飞猛进,琴法在毕业生中是佼佼者,学会了多种乐器的伴奏,能带有那么一点美声色彩地演唱,甚至还能自己独立谱写儿童歌曲。我的选修美术的同学们则能画出像样的国画、水粉画,画简笔画更是小菜一碟。中师最受重视的课程不是学科课程,而是那些能提高能力、展示风采的活动课程;中师生之间相互羡慕乃至嫉妒的不是考试的分数,而是侃侃而谈、有特长的各种“本领”。其中口才和书法等方面的训练可以说是中师最值得骄傲的部分,性格再懦弱、笔迹再烂的学生经过三年时间的磨炼,一走上讲台,一写粉笔字,总是能让人感到经受过专业训练的痕迹。
正由于上述特点,中师生在走向工作岗位后,能很快适应需求,成为当地的教学骨干。但作为一名课程与教学研究者,我在多年的观察与反思基础上也发现,由于中师课程体系的先天不足,中师生教师在专业发展过程中也遭遇到明显的“天花板”现象,较少有进一步提升、乃至成为教育界“大家”的机会。
首先,中师的学制和课程是封闭式的,与外界老死不相往来,不仅在基础课程上不和高中、高校接轨,而且基本上不开英语课。我始终认为国家有关部门的此项决策是有失误的,甚至是故意用英语把广大中师生堵在正规的高等教育之外。可以说,砍掉了英语课,就砍掉了中师生向上前行的一条大腿。这方面我又是幸运的特例,进入大学后,我获得了继续学习英语的机会,但英语始终是我知识结构中的薄弱环节,在考研、考博以及现在的研究中遇到了相当多的麻烦。
其次,中师的课程体系虽然全面,但失之于蜻蜓点水,不求深入。这与国人对小学教师“万金油”式的要求有关。中师课程更为重视技能性的、操作性的科目,而相对忽视学生整体人文修养的提高,图书资料的积累、学术研究的氛围等人文性的课程资源都远远不够。
另外,中师的课程实施其实还是非常传统的,定论太多,讨论太少;技能训练太多,思想碰撞很少。在这样的教学方式以及超级严格的常规管理熏陶下,中师生往往被铸造成忠实的、能干的执行者,而不是凡事要问为什么的思想者、刨根问底的叛逆者。我有幸又在大学泡了四年,深深感到大学自由而松散的学习空气是多么的美好,许多大学毕业生也许不如我们中师生能写一手漂亮的书法、说一口字正腔圆的普通话,但他们说出来的话是自己的,思维方式比我们少了那么一点框框。
综合以上原因,我不无悲哀地发现,我们这批中师生教师可以成为教学骨干,不大容易成为专家;可以成为区域范围内的名家,但不太可能孕育出真正的“大家”。过早地离开校园,没有机会接受高等教育的滋养,将成为中师生教师的终身遗憾,某种程度上也将是中国基础教育一代名师之遗憾。
当年一口气写完《最后的中师生》主题帖,一位网名“郁剑”的老师在我的帖子下的留言,让我至今难忘。抄在这里,聊做本文的结语,意犹未尽,感慨万千。好在我们都还在路上,我们不孤单。
“是的,中师教育业已完成了她既定的历史使命,当这种独特的教育方式渐渐退出历史舞台时,她还能给我们留下什么样的思索?诚如楼主所说,客体的消亡并不代表个体的末路,不论是不堪回首月明中的失落情怀,抑或是曾经欢颜今何哀的无憾情结,自己的命运却始终掌握在自己的手中。最后的中师生,要走的路似乎还很长。我是说,我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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