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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醒龙:再伟大的男人,回到家乡也是孙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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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5-10-5 03:23:48 | 只看该作者 回帖奖励 |倒序浏览 |阅读模式
刘醒龙:再伟大的男人,回到家乡也是孙子
散文《抱着父亲回故乡》获在场主义散文奖新锐奖
郑周明


  少年时的刘醒龙,在湖北黄州的山村里,用脚一寸一寸地丈量着家乡的河流。和许多山里少年一样,他攀上山顶仰望无际的天空,想起夜晚爷爷给他讲的各式古代侠义故事,也想着山峦的尽头,是世界的何处。多年后,他回忆起曾经被启蒙的一个瞬间:“我少年的时候,就喜欢一个人躺在山坡上看天空。记得有一次一架飞机从天上飞过,我突然产生了一种恐惧感,一种对生命的无奈,想着世界上还有那么多的东西都还没有尝试过,也不知道这辈子能不能接触到,就很绝望。”一种小路有尽头,大路可朝天的期待逐渐打破了单纯的“天籁状态”。随着父亲的工作调动,他也离开家乡,随着挑夫起伏的背影,“一步一步地走进大别山腹地”。
  在后来的成长岁月里,对于家乡的印象越来越遥远,逐渐内化成记忆中的一个焦点。他常用“漂泊无定”这样苍老的词汇来形容少年时光,“很多时候,连我都觉得自己的身份十分可疑,而更相信自己漂泊无定,没有真正意义的故乡、故土和老家,无法像大多数人那样,有一座老屋可以寄放,有一棵同年同月同日生的树木作为标志,再加上无论走得多远都能让内心踏实可感的一块土地”。当他开始写作,并期望手中的笔写下家乡时,发觉家园虽惘然,根脉却抽出新枝,“人一旦离乡村远了,其心灵离乡土就会更近”。因为少,也便更珍惜笔触,他把家乡当作浓郁的精神意象,沉浸在小说中,发掘深埋的心灵,就如获2011年茅盾文学奖的《天行者》,主角乡村民办教师,被他视为“哺育二十世纪后半叶乡村心灵的英雄”。
  少小离家老大回。成年后的刘醒龙,很少回家乡,他对记者说:“直到现在,我也没有在家乡待过一整天。”而每一次短暂停留,在他记忆中都是忘不掉的大事。第一次回老家,还是30岁那年,父亲带着他,“为了替垂危的爷爷选一块墓地”。那时他悟出了答案:“除了将心灵作为老家,我实在别无选择。”他再次踏上这条乡间小路时,手中多了父亲。也就是这一次,他决定第一次以形而下非虚构的方式,写下家乡,写下父亲。
  他在2012年末写下的这篇散文,名为《抱着父亲回故乡》,而后发在2013年初的《北京文学》上,熟悉他的朋友看到这篇散文后,为其中隐忍的平和和流淌的回响所震动。他对记者说,这一次“一切都不再是抒情,而是一点都不含糊的真真切切的存在”。是第一次“父亲与故乡合为一体了”,也是他作为儿子,“第一次”且最后一次抱着父亲。相隔一年,这篇散文获2013年在场主义散文新锐奖,也为这“第一次”平添了一层纪念意义。被潮湿小径、寂静小垸所唤醒的家乡也在刘醒龙的答案中露出了原初模样。
  记者:《抱着父亲回故乡》 刊发后,许多人感受是温情背后藏着深厚积蓄,延展出无限的家园感,是篇与众不同的纪念亲人文章。您写完后是种什么样的感觉?
  刘醒龙:这些文字是为父亲守灵时写下的。当时觉得断断续续,写到最后才发现,几乎不需要再增删什么,依着原始的样子就行。主要的感觉是遗憾,是文学在表现情感时,无力达到真实状态的那种遗憾。对家乡的习俗我并不是太陌生,即便如此,当父亲被掩埋在土地里,我还是强烈震撼了。热心帮忙的乡亲们,将预先埋下的锄柄从堆土中拔起,留下一个通向墓室的小洞。作为长子的我,几乎是趴着将几样家乡食物放进小洞中,让深埋在土地里的父亲吃上人世间最后一顿午餐,再用双手捧起黄土堵上这洞口。这种震撼再过几辈子我也许会写出来,但在这篇文字里,我的文字是苍白的。
  记者:这篇散文里,您是重新踏上了一条回归家园的真切小路,记忆都被唤醒了,鱼丸、炊烟、包面,散发出慢慢“寻到根”的感觉,语言也是克制的,并不张扬。这让我感觉,抱着父亲叶落归根,是情感上的仪式,寻回了许多往事。
  刘醒龙:还有心痛。我这辈子没有见过奶奶和外公,外婆也只出现在我一岁时那早已找不到踪影的记忆中。爷爷和父亲都是88岁时离开我们的。爷爷走时,我正闹失眠症,守了两天两夜之后,我从下午两点一口气睡到第二天上午十点,失眠症就此痊愈。爷爷走时当事的是父亲,所以,父亲是我当事送别的第一个亲人。那种心痛,包含着对诸多无法弥补的往事的追悔。
  记者:您说:“此时此刻,我才发现大路朝天也好,小路总有尽头也罢,都在自己的真情实感范围之外。”当自己切身感受到那种生命内在联系的复杂时,是否就不敢相信了?
  刘醒龙:“根:是一种抚摸骨头的感觉,一个人寻找到自己的根并不是一件令自己特别快乐的事情。它会让人怀疑,从这根上生发出来的事物,真的与这根有着生生不息的关系吗?
  记者:这篇散文虽不长,但感觉隐藏了不少故事,比如父亲只身在洪水来时抵抗决堤口,只希望全村人不用再出去乞讨。您想过将来会通过散文形式更多地呈现吗?
  刘醒龙:散文是一种必须时刻保持警觉的文体,写作者稍有不慎就会被自我异化。这也是我很少写散文的缘故之一。除非我的情绪百分之百饱满,除非我的心态百分之分正常。当然,真正的百分之百也是不可能的,起码要达到百分之九十几以上。看上去散文是一种广受欢迎的文体,实际上散文又是与读者最不相干的一种文体,其非虚构性决定了它必须是写作者的一种心灵状态。在散文中的任何虚构,所杀伤的不是散文,而是写作者自身。
  记者:您曾提到30岁那年和父亲回家乡为爷爷选地时,因为当年栖身之所已成了别人的菜地,“关于故乡的梦突然裂成碎片”,以及以前也提到自己童年是“流离失所”状态,对家乡的记忆是零散的,但您的小说并不缺丰富的家园意象。
  刘醒龙:每每见到一些作品将大量乡情恣意汪洋地堆砌其中,我就感到难受,是妒忌,也是遗憾。相比他们对家乡的日常起居有太多了解,因为我所晓得的量少,就会更加珍惜。家园意象可以是一百件事,也可能是一件事。重要的是它们在每个人心中的分量。
  记者:身居武汉多年,您曾说时时刻刻想着如何改变这座城市让它更美好。城市也是许多人的“家乡”,包括您的儿女,对于城市生活,您希望它的情感秩序是什么样的?
  刘醒龙:城市里的人反感拆迁,也是因为城市也是有故乡的。这种情怀现在有了根本的改变,只要有足够的拆迁补偿,就算一年拆一次,一年搬一次家,也难得有人反对了。随着城市建设的大功告成,生活相对稳定下来,人与人一点一滴积累起来的情感秩序,也会慢慢回到城市。
  记者:您主编《芳草》多年,观察到的乡土叙事写作,对于“在场”和在城市书写,这两者之间如今呈现出哪些不同的特质?近两年非虚构方式书写乡村的作品热议颇多,也像是在对以往小说大量煽情的一种理性反拨。
  刘醒龙:合格的写作,优秀的作品,其状态都应当是“在场”的。当代文学,包括小说、诗歌和散文,所面临的最大问题正是其状态没有“在场”。既不在文学现场,也不在人生现场,甚至连生活现场都不在。在这一点上,诗歌反而是做得最好的。这些年,我所阅读到的能撼动心魄的细节,既不是小说提供的,也不是散文提供的,而是由诗歌提供的。在这方面,小说做得最差。对细节的叙述原本是小说最核心的机密。这些年诗歌的活跃,在于诗歌发现并捡到被小说丢弃在田野上的麦穗。调查凶杀案的警察要弄清楚死亡原因,处理车祸的警察要弄清楚现场痕迹,文学若找不到文学的第一现场,就算每天上一次“排行榜”也不行。还是要听信那句话:再伟大的男人,回到家乡也是孙子。
来源:文学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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