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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平原:八十年前的中学国文教育之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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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6-1-20 17:42:59 | 只看该作者 回帖奖励 |倒序浏览 |阅读模式
中华读书报2002-08-07

  大约两个月前,收藏家程道德教授给我看了装裱好的八页梁启超手稿,后面有文物鉴定专家史树青先生的跋,称“此梁任公先生手书清华学校讲稿也。……任公此文写于民国十四年任教时,谓学生作文不拘文白,亦先生生平为文主张也”。因术业有专攻,史先生跋语中间部分的铺陈有失误;至于断此乃梁启超手书,我是信服的。除了纸张及书风,我更看重文稿的内容,并认定这方面的考辨更有价值。八纸文稿背后,隐含着一段现代思想文化史上引人注目的故事,其所涉及的中学国文教育,时至今日仍是个棘手的难题。前几年的中学语文教学之争,放在历史上看,乃是其流风余韵。
  以下先谈这八页手稿,考定其写作时间及机缘,努力回到当初争辩的现场,最后再引出此话题的现实意义。这里发表的整理本,由程道德教授提供,我只是在文字方面略加订正;至于专业研究所需的影印本,将刊于北大二十世纪中国文化研究中心主持的《现代中国》第三辑(湖北教育出版社,2002)。
  文稿写在“清华学校用笺”上,第一页还圈着“接笔记稿”四字;页数有两套系统,一是汉字的一至八,一是阿拉伯数字的26至33。此细节提醒我们,这不是完整的文章,必须考出其来龙去脉,方能准确理解梁启超的思路。
  梁启超1925年起出任清华学校研究院国学门导师,这点世人皆知。故一见八行笺上有“清华学校用笺”字样,史先生当即断言:“任公此文写于民国十四年任教时。”但依我的看法,此文的写作时间应提前,很可能撰于1922年的秋冬之际,地点是南京的东南大学。
  单从用笺本身,其实无法判定此文的写作时间;因梁氏之使用清华用笺,早在出任清华国学院导师十年以前。1914年冬天,梁启超辞币制局总裁职,假馆于北京西郊清华学校,著《欧洲战役史论》;1920年春天欧游归来,梁启超更是多次在清华学校讲学。而据丁文江、赵丰田编《梁启超年谱长编》(上海人民出版社,1983),1922年春天,“先生在清华学校讲学”;四月起则辗转于北京、天津、济南、南京、上海、南通等地,为各学校及社会团体做专题演讲。其中,在南开大学、东南大学暑期学校所作的系列讲演,均以“中学以上作文教学法”为题。
  这两次系列讲演,恰好都有文章传世,拿来与这回发现的八页手稿相对照,很容易发现三者之间互相勾连。八张文稿所表达的主要意见,与1936年上海中华书局出版的《饮冰室合集·专集》第十五册《作文教学法》,以及1925年上海中华书局出版的《(梁任公先生讲)中学以上作文教学法》,有很多相近或相通处,但又明显有所区别,很像是对前两者的补充说明。
  《作文教学法》初刊《改造》4卷9号时,题为《中学以上作文教学法》(全文共12节,此处只刊9节)。此号《改造》明显脱期,不可能像其标明的那样,出版于1922年5月15日。梁启超喜欢在演讲中插入本地风光,所谓“例如作一篇南开暑期学校记”云云,可以帮助我们确定《改造》版《中学以上作文教学法》的写作时间。1922年7月24日梁氏《与佛苏吾兄书》,提及其在南开暑期学校的讲学任务7月29日方才完成,“而弟现时预备讲义夜以继日”,更是证明讲稿不可能在此之前发表。
  《(梁任公先生讲)中学以上作文教学法》中有四处提到东南大学或南师附中,不难判断,此乃1922年8月梁启超在东南大学暑期学校的讲演。这一点,因笔记者卫士生、束世序言交代得很清楚,学界早已了如指掌。这两个讲稿大不一样,一是自己撰写,一是他人笔录。判别讲演者有无现成讲稿,只看论述的语气以及使用的资料,也能猜个八九不离。关于后者,梁启超曾说登台前没有准备,那是有点夸大其辞;但手头没有现成讲稿,却是真的。天津讲演的稿子已经交给《改造》杂志,南京的讲演于是多有发挥,也多凭记忆。两次讲演“中学以上作文教学法”,大的思路是一致的。不过,后者明显旁枝逸出,峰回路转,成了新的著述。梁氏允许其单独刊行,不无道理。
  讲演者的现场发挥,到了整理成文时,常常需要改头换面,或者严加约束。因脱口而出的妙语,现场效果很好,可换一个场合,很可能不合时宜。说者无心,“读者”有意,说不定会引起不必要的纠纷。尤其是新旧文化论争正烈之际,梁启超跑到《学衡》派的大本营来谈论文言与白话,无论如何表态,都会得罪人。随便讲讲还可以,一旦落实为文字,不能不有所顾忌。这也是梁启超犹豫再三,没有马上答应笔记者刊行讲稿的要求,而是称需要修改乃至重写的缘故。
  在东南大学暑期学校讲演“中学以上作文教学法”时,梁启超围绕文言与白话,将南北两大学的论争拉扯进来:
  我主张高小以下讲白话文,中学以上讲文言文,有时参讲白话文。做的时候文言白话随意。以为“辞达而已”,文之好坏,和白话文言无关。现在南北二大学,为文言白话生意见;我以为文章但看内容,只要能达,不拘文言白话,万不可有主奴之见。(梁任公讲演、卫士生等笔记:《中学以上作文教学法》53页)
  如此“严守中立”,“不拘文言白话”,估计北京大学与东南大学的先生们都不领情。但此时此地做如此表态,梁启超主要针对的,并非明显处守势的《学衡》诸君,而是风头正健的新文化人。
  当笔记者提出将此讲稿公开刊行时,梁启超在回信中单挑国文教学中的“文白之争”,再次表明自己的态度:
  中学作文,文言白话都可;至于教授国文,我主张仍教文言文。因为文言文有几千年的历史,有许多很好的文字,教的人很容易选得。白话文还没有试验的十分完好,《水浒》、《红楼》固然是好的;但要整部的看,拆下来便不成片段。(参见卫士生、束世:《〈中学以上作文教学法〉序言一》)
  这段话必须与任公先生发表在《改造》4卷9号上的《中学以上作文教学法》对照阅读,方能明白其真实的意旨。后者第一节上有一关键性的注释,值得抄录:
  有人主张拿几部有名的小说当教材。我认为不妥。因为教授国文的目的,虽不必讲什么“因文见道”,也应该令学生连带著得一点别的智识,和别的科学互相补助。像那纯文学的作品,《水浒》《红楼》之类,除了打算当文学家的人,没有研究之必要。此其一。要领略他文章妙处,非全部通读不可。如此庞大的卷帙,实不适学堂教科之用。此其二。体裁单纯,不彀教授举例。此其三。
  这里所说的“有人”,明显指的是胡适。因为此前两年,胡适撰《中学国文的教授》,其中提及“国语文的教材与教授法”,第一要点便是“看小说”:
  看二十部以上,五十部以下的白话小说。例如《水浒》、《红楼梦》、《西游记》、《儒林外史》、《镜花缘》、《七侠五义》、《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恨海》、《九命奇冤》、《文明小史》、《官场现形记》、《老残游记》、《侠隐记》、《续侠隐记》等等。此外有好的短篇白话小说,也可以选读。
  单看这段话以及梁启超的反驳,你会觉得胡适未免太过分,将一己推崇“白话文学”的主张,贯彻到千百万中学生的阅读中。让学生们整天抱着《水浒》、《红楼》,就能学好国文?其实,问题没那么严重。胡适“假定的中学国文课程”,五分之三学古文,五分之二学国语、文法、演说、作文等(《中学国文教学法》)。只不过其以章回小说作为中学国文教材的主张更具冲击力,故引起极为广泛的关注。
  就在梁启超在东南大学讲演前后不久,胡适就此问题重新阐释。据《胡适的日记》,7月6日上午“在寓作《再论中学国文的教授》”,下午四时在山东省议会讲演;8月17日“整理在济南的演说辞,重做了二千字”。这篇刊于1922年8月27日《晨报副刊》的《再论中学的国文教学》,日后收入《胡适文存二集》。在这则由讲演改写的文章中,胡适对前说做了若干修正,最关键的是以下两点。首先,贬低古文教学:“三四年前普通见解总是愁白话文没有材料可教。现在我们才知道白话文还有一些材料可用,到是古文竟没有相当的教材可用。”不是古人没留下好东西,而是“古书现在还不曾经过一番相当的整理”,故学生无法自修。一方面为自家提倡的“整理国故”做铺垫,另一方面也是为了强调白话文大有可教。其次,关于国语文教材,前三部分按兵不动,增加了第四部分“古白话文学选本”:“依时代编纂,约自唐代的诗,词,语录起,至晚清为止。”将“选本”与“史著”结合起来,使得大学教授的专深研究与中小学教员的课堂教学相钩连,此乃胡适等新文化人获得成功的重要保证。就在这则《再论中学的国文教学》中,有一段十分有趣的插曲。为了说明“吾道不孤”,胡适引证了黎锦熙的意见:
  这次本社年会国语国文教学分组里,黎锦熙先生提了一个议案,他说:“中学作文仍应以国语文为主,……愿意学习文言文者,虽可听其自由,但只可当作随意科……”,可以做个参考。
  可读胡适1922年7月5日日记,发现在中华教育改进社第一次年会期间,为黎锦熙的议案,胡适与之“辩论甚烈,几乎伤了感情”。黎锦熙所提“议案主文”为:
  现制高小国文科讲读作文均应以国语文为主;中等各校讲读应以文言文为主,作文仍应以国语文为主;新学制国文课程依次类推。黎氏的这一主张,与梁启超的设想十分接近。但这一带有“折中色彩”的主张,受到胡适的坚决抵制;适之先生要求将其修改为:“当小学未能完全实行七年国语教育之时,中等各校国文科讲读作文亦应以国语文为主。”(《胡适的日记》394页,中华书局,1985)这里的差别在于,黎、梁等更多考虑中学教育的特点,以传播知识培养人才为目标;而胡适则担心好不容易取得胜利的白话文,在其立足未稳之时,会被传统的中小学教育架空。
  回过头来,讨论所谓的“接笔记稿”,到底接的是谁家的笔记,以及如何接方才“天衣无缝”。卫、束二君撰于1923年11月的《〈中学以上作文教学法〉序言一》称:“这本书是梁任公先生去年在东大暑校讲演的笔记。去年秋梁先生在东大讲学,我们把这篇稿子给他看过,并且告诉他,我们预备刊单行本的意思,他说可以刊的。”先是口头答应,后又改口说准备自己重写,这中间,梁启超必定认真审查过卫、束二君的笔记稿,很可能还动手做了若干修改。只是因工作太忙,加上不久就累倒了,任公先生才没能完成此计划。
  任公先生最后还是被笔记者说服,同意刊行此讲义。就在这封写于1924年3月的允许刊行讲义的信件中,梁启超提到最近被邀重讲此课,“我正在要想请两君把笔记稿子寄来当参考品,免得另起炉灶呢”(参见卫士生、束世:《〈中学以上作文教学法〉序言二》)。既然同意印行,而且要求出版后多寄几份当资料,可以判断回到天津以后的梁启超,手头并无此稿。而如果是书出版后所做的校改,则文稿上不该有“接笔记稿”字样。因此,我判断,最大的可能性是,这八页文稿乃1922年秋冬之际,任公先生在东南大学讲学期间所撰。
  现在发现的这两千言,应该是插在关于“中学以上讲文言文”那一段。那是此次讲演最容易引起争议的地方,难怪梁先生格外在意。手稿主要讨论“小说是大学文科里主要的研究品,用作中学教材,无论从那方面看,都无一是处”;结尾处的发挥,尤能见出任公先生的自信与风趣:“你看国内做白话文做得最好的几个人,那一个不是文言文功夫用得狠深的?你怕学生们多读几篇《史记》《汉书》,便变成《镜花缘》里咬文嚼字的‘君子国’吗?不会的。放心罢!”这一补充说明,与收入《饮冰室合集·专集》十五册里的《作文教学法》相同,只不过意思表达得更为显豁,针对性也更强。或许正因如此,梁启超觉得在充分论证之前,不便公开发表,免得与胡适等新文化人发生激烈的冲撞。
  其实,在1920及1930年代,关于写好白话是否需要有文言根底的争论,发生过不只一次,而且争论双方都是现代中国文化界举足轻重的人物。比如,朱光潜十分欣赏周作人的文体试验,1926年撰《〈雨天的书〉》,给予大力表彰。文章特别提醒读者:
  想做好白语文,读若干上品的文言文或且十分必要。现在白话文作者当推胡适之、吴稚晖、周作人、鲁迅诸先生,而这几位先生的白话文都有得力于古文的处所(他们自己也许不承认)。
  未见同是新文化运动主将的胡适、周作人对此说发表异议,只有敏感的鲁迅不只“不承认”,还将此番言论与复古思潮联系起来,称此乃“新文艺的试行自杀”。在《写在〈坟〉后面》中,鲁迅批评“青年作者又在古文,诗词中摘些好看而难懂的字面,作为变戏法的手巾,来装满自己的作品”。自认为“从旧垒中来,情形看得较为分明,反戈一击,易制强敌的死命”,鲁迅因此坚持“青年少读,或者简直不读中国书”的说法,而且说,这是“用许多苦痛换来的真话,决不是聊且快意,或什么玩笑,愤激之辞”。不谈思想,单以文章论,鲁迅也主张“博采口语”,而不是阅读古书(《写在〈坟〉后面》)。
  1934年,也就是朱光潜发表《〈雨天的书〉》并受到鲁迅严厉批评的八年后,章太炎在纵论“白话与文言之关系”时,称“以此知白话意义不全,有时仍不得不用文言也”;“白话中藏古语甚多,如小学不通,白话如何能好?”(《白话与文言之关系》)此语同样招来白话文提倡者的批评,鲁迅也对其师之“把他所专长的小学,用得范围太广大了”表示不以为然(《名人和名言》)。鲁迅等新文化人之所以如此敏感,有文体学方面的考虑,但更主要的,还是基于思想史意义上的反复古。
  随着时光的流逝,文言白话之争变得越来越遥远,以至逐渐被学者和大众所遗忘。可仔细倾听,你依然能够发现不少隐约的回音。只不过这回更多的是梁启超、朱光潜的意见,而不是胡适或者鲁迅的声音。不见得认定白话文写得好者,文言文功夫必深;但中学语文教育之注重文言文,却是不争的事实。除了文革十年,这一主流意见似乎没有受到太多的挑战。一直到去年第五、六期的《粤海风》上,方才有中学是否需要教学文言的争辩。挑战者称,“古代汉语已经失去了工具效应”,而文言文在中学语文教材中“所占篇幅为三分之一”,为了避免“浪费孩子的青春和民族的智力投入”,不如干脆放弃(摩罗《请文言文退出基础教育》)。紧接着发表的两则商榷文章,呼吁“勿做汉语的不肖传人”者(王晓华《勿做汉语的不肖传人》),用心良苦,可语调过于悲愤;至于主张“应该退出的是现代汉语文章”(蒋寅《应该退出的是现代汉语文章》),则有点“对着干”的味道。
  贯穿整个二十世纪的“文白之争”,折射出整个中国思想文化界的波澜起伏。此类论争,容易引起研究者的极大兴趣,并被迅速纳入已经定型的“宏大叙事”中。正因为此话题“关系重大”,人们往往更看好高瞻远瞩者,比如像胡适、鲁迅那样着眼于整个思想文化潮流。至于章太炎、梁启超、朱光潜之兼顾文字改革、中学教育或文体实验,则因其稍嫌专业化,而不怎么被社会大众理解,也不怎么受研究者欣赏。
  如何调适中学语文课里的文言与白话,作为一种迫在眉睫的教育实践,其实是需要认真对待的。相对来说,此类时尚话题,容易引起史家的注意;而我以为,更值得推荐的,当属梁氏另外两个容易被忽视的见解。一是强调中学生需要培养欣赏美文的能力,“但中学目的在养成常识,不在养成专门文学家,所以他的国文教材,当以应用文为主而美文为附”。一是主张“学文以学叙事文为最要”,但不应该从小说入手。所谓“有名的史家或叙事文大家,大抵不会做小说;而叙事文的技术,绝非从小说可以学得来”,或许说得过于绝对,但强调叙事文的写作训练,主要在于观察生活与整理资料,而不是驰骋想象力,却是个值得注意的思路。只要对前几年中学语文教学的争辩略有了解,或者对目前散文写作之趋向于虚构有所反省,当能明白我为何关注梁启超的这两段话。
  斗换星移,物是人非,八十年前的老古董,不可能成为今人前进的路标;但作为晚清重要的思想家与文体家,梁启超的思考,还是值得我们认真品味。只是有一点必须提醒:讨论任公先生后期的文体意识与教育观念,必须将《中国韵文里头所表现的情感》(1922)、《要籍解题及其读法》(1923)、《国学入门书要目及其读法》(1923)等,以及其在各大学的诸多讲演考虑在内,方能有比较通达的见解。
  2002年7月10-18日于京北西三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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