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光中:灵感的开关究竟藏在哪? 来源:《浙江日报》2011年04月14日
凡有过写作经验的人必有此种苦闷时刻:灵感枯竭。古往今来,论思路、拔灵感的教诣不在少数,但往往体系太大,道法太玄,只顾言之有物,不暇言之动听。 近日,自称“浙大女婿”的著名诗人余光中携夫人“回家探亲”。余先生此番来杭,老友作媒,艺术为桥,受邀出任浙江大学客座教授。履新第一堂课,他与1000多位浙大学子谈起了“灵感”。 那么,灵感的开关究竟藏在哪?且听余光中娓娓道来。 ●所谓想象力,就是要你把木头穿一个洞,当到了一定的时间,一定能豁然贯通过去。你说那是灵感,其实是你后天培养的结果。 ●比喻往往以不类为类,本来搭不上关系的,通过你的想象力,一搭就上。 法国一位作家曾说:所谓艺术就是使造化加速,神灵放慢。他的意思就是艺术或者艺术家介于神灵与凡人之间,因为,神灵的动作太快,我们看不清楚,所以用艺术来表现;我们的造化,我们的大自然,太慢了,所以要用艺术来把它更快地表现给我们看。 李贺有这么一句诗:“笔补造化天无功。”这个造化就是自然,笔就是指艺术。当造化不够完美的时候,要用笔来补。笔不一定指文学,也可以指画家的笔,作曲家的笔。 英国唯美主义者奥斯卡·王尔德说过这样一句话:不是艺术模仿人生,而是人生模仿艺术。比如,我们说一个女子弱不禁风,像林黛玉,这不是曹雪芹教我们如何 看人生吗?我们说风景美得像莫奈的画,这岂不是莫奈把他的眼睛借给我们看风景?所以,不是艺术在模仿自然,而是自然在模仿艺术。艺术,可以教我们如何看待 人生。
用灵感填补经验的空白 写实主义在文学和艺术上是很重要的,但文学跟艺术的创造也不完全要寄托在写实上。因为我们有很多题材,不是自己可以去凭经验得来的。比如说张爱玲写到男性,她不可能先变成男人。要靠观察、想象、合理的推论,所以在文艺的创作上,有很大的空间是让我们用间接的经验去取得美感来创造。 我觉得艺术创作,应该具备三个条件。 第一,要有知识。你一定要懂得很多的东西。你写东西所要牵涉到的知识,应该尽量地把握。第二,你要去体验生活,要有经验。但仅仅有知识和经验还不行,这就需要活泼的想象。所谓想象,就是广泛的同情,设身处地把自己看作一条虫、一棵树、一个异性、一个老年人,等等。 当然,我说的想象不是胡思乱想,想象也要有积累,要言之有物。我心中有一种感情、一种感想要说出来,但闷在心里说不出来,此时我并没有把它忘记了,而是 把它摆在潜意识里面去酝酿去了,直到有一天,我们豁然想通了。所谓想通了,不是一首诗自动出现在你面前,不是一幅画整个自动画好了,而是你想到了第一句是 什么。这一句出来了以后,后面一句跟一句,就像一个线头找到了,一抽,一抽,整个线团都抽出来了。我写诗,往往是想到这个题目很好,或者是想到其中有一句 很好,我就有了“把手”,可以把它延伸,成为一个完整的作品。 所谓想象力,就是要你把木头穿一个洞,当到了一定的时间,一定能豁然贯通过去。你说那是灵感,其实是你后天培养的结果。你不断思考,或者无意之间,在潜意识里面在进行,结果有一天豁然贯通,天启下凡,那你就写出来了。所以这 个想象力是培养出来的,并不是没有知识,完全抛掉经验,胡思乱想。胡思乱想是没有成果的,一定要朝着某一个方向好好地去想。 以登山为例,你去登泰山、登杭州附近的山,你可以先问问这个山的地理如何,生态如何,山上有什么民间故事,这些虽不见得有用,但都要知道。你可以选择对你有用的知识和对你有用的经验,用想象联合起来,组成一个作品。有想象,有文采,才能完成一篇登山的游记。 比喻通常需要一点想象力。你说燕子飞得好快,简直像老鹰一样,这个不算。比喻往往以不类为类,本来搭不上关系的,通过你的想象力,一搭就上。林语堂曾经 说过,演讲像女人的迷你裙一样,越短越好。演讲跟裙子有什么关系?林语堂想到以短为胜,就这么灵机一通,天南地北,不伦不类的东西就可以如此恰当地摆在一 起。 我写过一首诗,叫《山中传奇》,是在香港中文大学教书时写的。我的宿舍阳台朝着西边,有一座山,阳台下面能看到很多松树。太阳落下去,落到溪边,就落到了松树的背后。 “落日说黑蟠蟠的松树林背后/那一截断霞是他的签名/从艳红到炫紫/有效期间是黄昏。” 当然,落日不会讲话,我就派它讲:你们看这晚霞多么美,那是我签的名。要看晚霞之美得趁早,因为我的签名有效期间是黄昏,到了晚上就作废了。把人间事跟大自然结合起来,这样就成为一个诗章。 美感经验可以互通转化 苏东坡的《惠崇春江晚景》大家都知道:“竹外桃花三两枝,春江水暖鸭先知。蒌蒿满地芦芽短,正是河豚欲上时。”有人就跟他抬杠,为什么你苏东坡说是“鸭先知”,为什么不是“鹅先知”呢?你对鹅有偏见吗? 其实苏东坡讲得很清楚,这是他的间接经验,不是直接经验。因为这个诗是根据惠崇的画来写的。所以,艺术经验可以互通。画家感受到的美,可以移到诗人的纸上;作家书中所写的人情世故,可以移到导演的镜头前。舞蹈、雕塑、绘画、音乐甚至建筑、文学、戏剧,都可以互通。 假如一个作家可以做到这样互通,他的灵感来源就会增加很多。我曾经为一些艺术品写过诗。 梵高有一幅很有名的画叫《向日葵》。梵高为什么画向日葵?因为向日葵是黄红黄红的,梵高的头发也是黄红相间的,跟向日葵的颜色差不多。梵高一开始的画风 色调比较暗,后来他一路改变,一路往南方走,去寻找更多的光,更丰富的色彩。这不就像一朵向日葵吗?因此,我写下这首《梵高的向日葵》: “金发橘面/仰向七月硫黄的天空/菊花族的家谱里/唯你/酷似你阳刚的父亲/大气炎炎下有谁竟敢/正面逼视赤露的太阳?/那赫赫的光彩令人盲目/从一团大火球轰顶射来/愈转愈快……” 这其中我用到了两个典故,一个是中国的传说“夸父追日”,另外一个是西洋典故,讲一对父子被国王困在岛上,他们做了两副翅膀,用蜡黏在肩膀上,飞出岛 去。可是,儿子伊卡洛斯(Icarus)是一个理想主义者,看到太阳这么明亮,心花怒放,一路往太阳直飞过去,蜡化了,他就一头栽落在了海里。我在诗中把 这几个意象和想象结合在一起。 再来说说雕塑。秦俑大家都看过,或者是图片,或者是真物。秦始皇带六千兵马随他走入历史,本来是一去不 回头的。可是2000年后这些兵马俑重见天日,来到了美术馆、博物馆,获得新生。我讲的是一种感慨,一种怀古,而且包含一种诠释。于是便有了这首比较复杂 的长诗《秦俑》:“铠甲未解,双手犹紧紧地握住/我看不见的弓箭或长矛/如果钲鼓突然间敲起/你会立刻转身吗/立刻/向两千年前的沙场奔去……如果你突然 开口,浓厚的秦腔/又兼古调/谁能够听得清楚?/隔了悠悠这时光的河岸/不知有汉/更无论后来……” 读读我的诗,再回头看看那幅画,那件雕塑,从中可以体悟出我所谓的美感经验的互通、转化。有的时候,就是因为看别人的艺术作品,启发你怎样用自己的作品来表现那样的情感。 (此文为余光中在浙江大学东方论坛上讲座的部分内容, 吴孟婕整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