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袁照:保护教育原生态
当我们自以为做了许多事情、做得很好的时候,有时候可能留下的却是教育的灾难。教育就像一股清泉,需要回归自然,保持原生态。 “没有吴侬软语/没有撑着油纸伞/走在悠长悠长的小巷/没有蚕娘/没有绣娘/江南/如何还成为江南” 在校长与诗人之间行走,他把整个世界当作教育来感悟,关注一草一木、春花秋月、人间百态……所以,他写下篇首的《哀江南》,希望给后人留一点诗意;他与学生一起探访春天,凭古吊今,于山林,于田野。他喜欢唐朝诗人王维的诗句,“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在他看来,教育就是要追求这样的境界,自自然然。 他是柳袁照,一位诗人校长。在他担任“最中国”的学校——苏州第十中学校长的十几年间,无数媒体毫不吝惜地将溢美之辞赠予他,赠予他所在的学校,赠予学校的师生,赠予诗性教育……但在一个美好的人间四月天,在春风撩拨得心底只剩柔软的日子,一向温文尔雅的柳袁照,面向教育“发炮”——校长是什么?教师是什么?学生是什么? 不能忘了学生的灵魂 中国教师报:您是怎样定义校长的? 柳袁照:我觉得,校长的第一个要素是人,对于校长所做的工作,我们要从人的意义上去理解、要求和期望;第二个要素是教师,校长要有一定的教育教学主张,有自己的学科背景,有独到的教育思想、观念和理念,能够引领教师的发展;第三个要素才是校长的“行政”身份,关注校长就是关注校长管理学校的方式,有的校长是在领导一所学校,有的校长是在管理一所学校,有的校长是在经营一所学校。 校长领导学校,是以思想、主张、使命在引领一所学校,这样的方式并不在乎他平时做什么具体的工作,在乎的是营造了怎样的氛围,是否形成学校的价值体系;管理学校,是指依靠规章制度,让学校有条不紊地运行;经营学校,是指借鉴企业管理的模式,以技术的手段和方法去管理学校。这三种管理方式,无所谓好坏,也没有高下之分,关键是看在管理的过程中,学校的师生呈现什么样的状态。 中国教师报:管理方式没有高下之分,那您觉得目前校长在管理方面有哪些缺失? 柳袁照:2002年,我到苏州第十中学任校长时,一直在思索陶行知的一句名言:“国家把整个的学校交给你,要你用整个的心去做整个的校长”。陶行知的话意味深刻,从不同的层面对校长提出了深远的期待。今天,我们依旧要反思:什么是真正意义的学校?什么样的学校才是完整的?校长的使命是什么?校长要有哪些担当? 我们要用整个的心去做整个的校长。遗憾的是,今天的许多校长只是一个知识层面的校长,关注的只是学生的学业和考试,常常将学生的灵魂忘掉了,甚至把学生的身体也忘掉了。做整个的校长,就是要做灵与肉完美结合的教育,既要有物质的追求,也要有精神的追求。 关注与教育相连的“兄弟姐妹” 中国教师报:说到教育,不少人批评如今的教育太过封闭了,您是怎么看待这个问题的? 柳袁照:说到教育的封闭,大家关注的可能只是教育与生活的联系,其实不尽然。多年来,我们常常只关注教育自身,而忘掉了与教育相连的“兄弟姐妹”,比如文学和文化。教育在本质上是人学,文化与文学在本质上也是人学,但是现在的学校,无论是形态还是日常生活和课程,都与人学隔绝得太远了。 这些年来,我站在多个领域的交叉点上做教育。比如校园设计,就是站在苏州园林艺术与校园艺术的交叉点上进行审视、践行、实践。再比如诗性教育,就是要让诗性回归校园,让诗歌不仅仅从考试层面回到孩子的身边,还要让诗歌回到孩子日常的生活中。 中国教师报:具体到教师层面,如何打通教育与“兄弟姐妹”间的联系? 柳袁照:从我个人来讲,作为一名语文教师,我就是站在作家、诗人和语文教师的身份交叉点上在教语文。我们应该回到叶圣陶、朱自清那个时代做语文教师的状态,一边教语文一边写作。教师的写作,是通向孩子的心灵、通向历史文化宝库的桥梁,能够将历史和现实沟通起来,将学校和文化、文学联系起来。因此,我非常注重语文教师的原创品性,这些品性不仅体现在写教学论文,我更看重表达才情的原创性写作,比如写诗歌、散文、小说等。我们学校的语文教师经常在报刊发表诗歌和散文,学校为他们出了散文集、随笔集和诗集。 呵护师生的原创品质 中国教师报:您一直强调,没有原创品质的教师,培养不出有原创品质的学生。为什么这么注重教师的原创品质? 柳袁照:培养什么样的学生,就要培养什么样的教师。只有教师具有创造性品质,学生才能有创造性品质。我们的教育有一个误区,认为加强了科学素养就能培养创新能力,这是错的,还需要人文精神作支撑。除此之外,目前的教师队伍不是一支能够符合要求的创造型中学教师队伍。在当下的教师队伍还没有呈现出创造性品质特征时,还要把创造性教育作为中学教育的常态,显然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因此,我们需要重新思考教师的专业发展,要超越原来教师专业发展的概念本身,从人的意义上去真正发展教师。 学校的每一个教师都是校长,每一个教师都是学校的真正主人,每一个人都是独特的“这一个”,都是有无限创造才能的独特的人。 中国教师报:既然说到教师的发展,那问一个最简单、最普通的问题,教师是什么? 柳袁照:对于教师,许多人的第一反应可能就是蜡烛,燃烧自己,照亮别人。但这种提法,忽略了教师的本质是人,活生生的、大写的人,每天都在成长着的人。校长如何为教师创造一片生命不断成长的沃土,这是我们的当务之急。在校园生活中,要把教育理念融入日常生活,呈现在学校的一草一木,甚至每一个课堂、每一个活动中,成为教师内在的一种精神追求。这样,教师在看到一草一木、春天花开、秋天花谢的时候,才能感悟到教育,感悟到生命的成长,感悟到我们应该以怎样的方式和状态赋予教育应有的意义。 同时,我们要警惕一种现象。目前每个学校都在提以人为本,这本身没有错,但我们更应以生命为本。因为当一切活动都围绕人自身开展的话,往往会丢掉人本身,一切当以生命为重。 中国教师报:在您的心目中,应该培养什么样的学生? 柳袁照:我越来越感觉到,学校要培养什么样的人,也要回到原点,培养完整的人、丰富的人、有情怀的人。现在的中学尤其是重点高中,都在提要培养领袖。但我认为,中学教育培养领袖不是我们的主要目的。培养一个正常的人、纯粹的人,才是中学教育的要义。我看重的学生首先是一个人,一个平民,一个公民,这是人生的底色。然后才是具有各种专业素养的人,这是其次的。我们的学校需要有领袖出现,但是应该淡化领袖概念。让学生做一个不雕琢、不做作、淳朴的、本色的、纯粹的人。如果一定要培养学生做领袖,那也是“仆人型领袖”,先为他人服务,再领导人群。 顶尖学校培养不出教育家 中国教师报:您提到教育的原生态,具体内容是什么? 柳袁照:我打个比方,教育有时候就像拍照片,一种是抓拍,一种是摆拍。但是许多校长的活动更多是一种摆拍,不是在不经意间呈现的,而是有目的、有计划的。教育有时候需要远离,需要静候,需要俯下身来,需要不断反复,自我反省,自我觉悟。我追求本真教育、唯美教育、诗意教育,我希望学校的每天就像写诗一样。 中国教师报:近年来,涌现了一批所谓的超级中学,您怎么看待这样的学校? 柳袁照:判断一所学校存在的价值和意义,不是看这所学校本身有多厉害,而是要把这所学校放到一定的区域和背景中,看这所学校是不是以牺牲了更多学校的利益而发展。比如说那些囊括了所有优质资源的学校,学校本身是发展了,但是伤害了区域的发展,从本质上来讲就是罪人。这样的学校是清除还是让其继续生长?值得大家思考。我觉得,当下教育最宝贵的,就是要保护教育的原生态。 中国教师报:目前的中国教育正在呼唤教育家的出现,您认为当代教育家最有可能出现在哪些学校? 柳袁照:有一次,我陪美国传奇教师雷夫参观某市一所当地最好的小学。参观后,雷夫说了一段发人深省的话:这个城市最好的教师一定不在这所学校。我深以为然,顶尖学校永远培养不出教育家。因为这些学校占尽了优质教育资源,在优越的条件下,遇不到教育的本质问题。以高中为例,校长往往只关注高考升学率,但教育不仅仅是学业考试,而是要塑造完整的人。如果是一所区域名校,社会所给予的压力,就会促使这所学校把重点放在帮助更多的学生考上名校,而不是让教师花时间矫正一个孩子的心理问题。相反,在一所相对落后的学校,因为升学不是主要任务,就会把更多的关爱放在孩子的成长上。事实上,古今中外的教育家都不是在条件非常优越的学校里诞生的。 中国教师报:在您心中,教育是什么? 柳袁照:我一直推崇泰戈尔对教育的诗意诠释。他说,教育应当向人类传送生命的气息。教育就像小花一样,无论是高贵,还是低贱,只要是生命都要让它绽放。 教育又像一股清泉,从泉口冒出来之后,蓬蓬勃勃地流动,遇到石头、遇到小树,激起浪花,又自由自在地向前流去。遇到悬崖,纵身一跳,形成瀑布,飞泻而下,形成深潭,静静地流淌。这种状态就是生命的本身,就是自然的本真,体现生命的美妙。但是,我们今天的教育就是引导和控制。当校长发现这种权力之后,马上就会挖一条沟渠,让教育之水按照自己的意愿去流。学生就变成了一模一样的桶装水,“灌装”后为社会服务。 作为校长,我们要明白,当我们自以为做了许多事情、做得很好的时候,有时候可能留下的却是教育的灾难。在这个时代,我们的校长许多时候明白该做什么,但是不明白不该做什么。吊诡的是,有时候我们做得越多,给未来和后人留下的遗憾就会越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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