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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春阳:20世纪汉语的言文一致问题商兑
为汉字而牺牲我们,还是为我们而牺牲汉字呢?这是只要还没有丧心病狂的人,都能够马上回答的。[1]这句话,出自鲁迅先生1934年题为《汉字和拉丁化》的文章,署名仲度,初刊于8月25日的《中华日报·动向》,后编入《花边文学》。上引文字而未加引号,试图凸显这两句话在今时语境下的荒诞感--“我们”与“汉字”,只能“牺牲”一端才得留存另一端么?
77年前,是哪一种势力迫使鲁迅写出这样的话:“如果大家还要活下去,我想:是只好请汉字来做我们的牺牲了。”这等决绝的念头并不始于1934年。1919年鲁迅致许寿裳的信就说道:“汉文终当废去,盖人存则文必废,文存则人当亡,在此时代,已无幸存之道。”[2]这不是鲁迅一人的想法,而是五四新文化一代人的共识。
1935年12月,上海中文拉丁化研究会发起,蔡元培、鲁迅、郭沫若、茅盾、陈望道、陶行知等688位知名人士,共同发表宣言《我们对于推行新文字的意见》,文章说:“中国已经到了生死关头,我们必须教育大众,组织起来解决困难。但这教育大众的工作,开始就遇着一个绝大难关。这个难关就是方块汉字,方块汉字难认、难识、难学……中国大众所需要的新文字是拼音的新文字。这种新文字,现在已经出现了。当初是在海参崴的华侨,制造了拉丁化新文字,实验结果很好。他们的经验学理的结晶,便是北方话新文字方案……我们觉得这种新文字值得向全国介绍。我们深望大家一齐来研究它,推行它,使它成为推进大众和民族解放运动的重要工具。”[3]
与其说是新文字运动,不如说是某种隐藏其本来面目的政治运动。所谓新文字,这里指的是拉丁化的拼音文字,相对于国语罗马字,两派在实际的主张上,大同小异,但却弄到势不两立。唐兰在1949年出版的《中国文字学》中说:“民国二十三年跟着大众语运动而来的拉丁化新文字,是一种简单的粗糙的拼音文字,没有四声,所以应用时很不方便(孔子可以读成空子),他们虽然用来写方言,却不能和任何一种方言符合,虽然曾经热闹过一阵,现在似乎已无人提起了。”[4]
白话文运动在30年代告一段落,其信号,是大众语运动的兴起。二者的递进与终极目标,是言文一致。文言作为“文言一致”的障碍而被白话替代后,第二障碍即轮到汉字。大众语运动的归宿,一定是拼音化,只有拼音化,才能真正实现“言文一致”。鲁迅在《中国语文的新生》中有句很醒目的话:“待到拉丁化的提议出现,这才抓住了解决问题的紧要关键。”[5]后来拼音化终未实行,非不欲也,是不能也。
国语运动有两个口号,一是“统一国语”,一为“言文一致”。“言文一致”第一步是书面语去文言、用白话;第二步废除汉字、拼音化。“统一国语”即定北京话为全国通用的国语。在言文一致上,国罗派和拉丁派是一致的,言及“统一国语”分歧就大了。1949年后推广普通话,实际是国语统一的全盘实现,只不过把国语叫做普通话而已。拼音化在此后的三十年里,一直箭在弦上,却始终引而未发。批评汉字落后不易掌握,盲目向往拼音文字的所谓简便和一劳永逸的那套理论,并不复杂高深,但发表的文章数量之众,舆论之强,反对的声音始终不能也未敢发出来,事关民族文化未来,没有进行充分的讨论,却如大批判一样,已为最高权力机构的明令做好了准备。
而想了解超越审时度势之上的学术研究者的真正意见,就不得不到民国的别种及后来著述中去寻找。在1939年出版的《文字学概论》中,汪国镇虽承认中国言文分途在普及教育上或不如“西方文字以衍声为主,诚便于教育”,但中西历史和国情毕竟不同:中国领域广阔,方言杂处,“若开衍声之例,则各地不免以方音造字,势必方音不同,文字亦因之而变”;而中国“惟自古即今,各地均用同一之文字,是以语言方音,虽有楚夏之殊,而纸上所书,究无南北之别。故虽北极大漠,南抵儋耳,方音虽异,而文字则同”,其“团结民族,全赖乎此”。汪国镇的观点来自章太炎的相关意见,他们从“国家之统一,民族之团结者,正言文分途之功”来论述“中国言文分途之利益”,却提出了与“大势所趋”的“言文一致”论所不同的问题意识[6]。
二
若把言文问题进行古今语言转化,便是口语和书面语问题。郭锡良从语言学意义上,阐述了“言文不一致”的合理性。他认为口语和书面语是一种语言的两种变体,各有其特点,差异产生的原因在于,口语通过口耳相传,往往随口而出;书面语是让人阅读的,经过认真思考才写出。具体来说,口语是边想边说,可能有较多的省略,又可能出现一些罗嗦重复或者破碎的、不完整的句子;书面语是靠文字作媒介,用于传远传久的交际工具,没有口语所具有的辅助手段,但可以反复思考,仔细推敲,因此句子一般更加完整,结构更加严密,行文更加简洁。“总体来看,两者的关系只是加工和未加工的区别,就语言系统来说,应该是一致的。其差异主要是修辞表达、言语风格方面的,是属于语言系统之外的东西。所谓‘言文不一致’,不应该是指这种差异,而应该是指语言系统上的不同。”[7]
就汉语的发展史而言,郭锡良认为书面语同口语自殷商至西汉是一致的。从东汉到唐末,是汉语书面语同口语相分离的一段时期。处于文学语言正统地位的是骈文、古文这种仿古的书面语;而不被当时重视的译经、变文、语录等用的则是一种文白夹杂的书面语。“宋代以后,汉语书面语存在三种情况:一是仿古的文言文,二是在当时口语基础上进行加工的古白话,三是继承唐代以前文白夹杂的混合语。”[8]
这一结论得自不同时代的语料基础,或可商榷,但若持异议,需研究正反两面的史料据以申说。宋以后的三种情况,第二种指言文一致,胡适为白话文寻找历史根据,正在于此,五四白话文运动不过是扩大古代言文一致的份额,并非20世纪的新设想和新要求:“宋元以后整个语法系统已经同现代汉语相差不远,只有少数语法成分或句式衰亡了,五四以后新产生的语法成分或句式很少。所以王力先生用《红楼梦》作为撰写《中国现代语法》的资料,基本上已经够用。词汇方面差距较大,主要是五四前后新产生的词多,消亡的词是少数。”[9]
曲解、夸大言文一致的内涵,有两种方式。一是强求书面语和口语绝对一致,这在实行上固然做不到,而且也不可能无必要;但“我手写我口”,“明白如话”,包括全民作诗,皆属于“文言一致”想当然的强行实践,晚清白话-五四白话-大众语-工农兵语言,是其形态的演变与极端化过程,一如白话越白越好成为白话文运动的逻辑推进,1950年代之后大量出现农民诗人、工人理论大批判小组即如是。另一方式是以口语强求文字与之一致。切音字-罗马字、拉丁化新文字-拼音化,是其基本思路,概括来说,就是去汉字化。然而真正做到文言一致,方言亦须拼音,其后果是语言文字的分裂。语言文字既告分裂,国将不国,这在欧洲是有前例的。而五四英雄不以言文一致为满足,还进一步要求西式的“言文一致”,拼音化于是成了惟一出路。
为何第一种扩大仍嫌不足,还要推行第二种呢?这是一笔旧帐。辜正坤认为,文字一旦产生,会反作用于语言,造成音随字变,义随字生的格局,愈往后,文字的作用力愈强。他说:“文字本身的独立性要求语音的相应单一化,历经数千年的演化之后,这个过程终于完成,汉语的抗拼合或曰抗拼音体系终于完美无缺地建构起来。汉字之演变为拼音文字的可能性也就被彻底地粉碎了。汉语的演变也就从远古的语音制约汉字走到其反面:汉字制约语音。在一定意义上,可以说这是视觉语言征服了听觉语言。”[10]现在,语言的听觉功能试图颠倒主从关系,甚至要废除汉字。数千年来,汉语每一语音均被汉字塑造并规约,目不识丁者开口说话,汉字的规约性同步趋随。今天看来,鲁迅在《中国语文的新生》中说“我们倒应该以最大多数为根据,说中国现在等于并没有文字”,表达的是道德义愤,而非科学判断。即便拼音强行取代汉字,语音中已然渗透的汉字的影响,也不可能消除。
简化汉字本应属于第一种思路的一个环节,简省汉字的笔画,目的在于文字的普及与大众化,间接地扩大书面语的口流通范围,但仓促简化汉字却出于第二种考虑:既然改革终点是拼音化,汉字只是过渡性临时性的语言,不合理据似乎也无关紧要,以至未经周详考虑,条件欠完备时,就仓促实行,酿成无可挽回的后果。
综上所述,“言文一致问题”不仅是一个知识命题,也是一个权力命题,表面上是书面语和口语之间的关系,实际对应的恰是知识分子和工农大众,深层涌动着民粹主义思潮,或曰大众崇拜。且看建国后历次运动,被整治清肃者无不是教授和知识分子,知识分子与民众结合,是唯一正当的出路,适可对应“言文一致”运动,换句话说,被语言革命所吞没者,正是早期语言革命的倡导者,知识分子在这场革命运动中,不仅要废除汉字,甚至还要消灭自我。
三
最早提出言文一致的人,是黄遵宪。他1887年完成的《日本国志》,最早将欧洲中世纪早期由拉丁语演成各民族语言、导致文学兴盛的历史经验介绍给国人,并指出西方各国以其母语翻译《新约》、《旧约》导致耶教流行,从中提取“盖语言与文字离,则通文者少;语言与文字合,则通文者多,其势然也”的主张。同时指出:中国文字“屡变其体”,其趋向是“愈趋于简、愈趋于便”;中国“文体屡变”,其走势是逐渐“明白晓畅,务期达意”;而“若小说家言,更有直用方言以笔之于书者,则语言文字几几乎复合矣”。黄遵宪梳理中国字体史的由繁到简和文体史之渐趋明白晓畅,其目的正是要推出“适用于今、通行于俗”的今世文体。它是“令天下之农工商贾、妇女幼稚皆能通文字之用”的“简易之法” [11]。这种思路,也是当时把启蒙理想诉之于文字、文体革新的反映,并成为现代中国语文革新运动的参照--国语运动、白话文运动、大众语运动,都与这段文字关系密切。
其后《马氏文通》试从文言文范围更新读写的便易度,并未触及言文不一致的问题。马建忠说:“因西文已有之规矩,于经籍中求其所同所不同,曲证繁引,以确知华文义例之所在。”《马氏文通》于1898年出版,轰动一时,对后来的汉语研究,尤其是语法研究发生决定性作用。陈望道说他被人“忆了万万千,恨了万万千”,但马氏方案当时并未有助于汉语文言的读写问题。孙中山在1918年的看法,颇能说明问题。他认为《马氏文通》证明了“中国古人之文章,无不暗合于文法”,使中国学者知道了文法之学;但马氏之书及继马氏之后所出之文法书,“切全引古人文章为证,而不及今时通用语言,仍非通晓作文者不能领略”,因此他进而希望:“吾国好学深思之士,广搜各国最近文法之书,择取精义,为一中国文法,以演明今日通用之言语,而改良之也。夫有文法以规正言语,使全国习为普通知识,则由言语以知文法,由文法而进窥古人之文章,则升堂入室,易如反掌,而言文一致,亦可由此而恢复也。”[12]
孙中山以马建忠未竟之业而寄望于后来者,但他唯嘱目于语法的发明,在文字改革的大问题上还是保守的,不过他最后的几句话,将言文一致作为改良文法的目标,明确提了出来。持此目标,在《马氏文通》之后,激进主张随即跟进。最早的登场者是“切音文字运动”倡导者王炳耀等人[13]。他们主张用“切音文字”取代汉字,以利语言统一。1903年直隶大学堂学生何凤华上书袁世凯:“中国语言一事,文字一事,已一离而不可复合矣。更兼汉字四万余,无字母以统之,学之甚难,非家计富厚、天资聪颖之人,无从问津,此亿万众妇女与贫苦下等之人所由屏于教育之外,而国步所由愈趋愈下也。”他主张:“以语言代文字,以字母记语言。”《一目了然初阶》的作者卢戆章曾经说,“窃谓国之富强,基于格致,格致之兴,基于男妇老幼好学识理,其所以能好学识理者,基于切音文字……基于字话一律,则读于口则达于心。又基于字画简易,则易于习认,亦即易于提笔。省费十余载之光阴,将此光阴专攻于算学、格致、化学以及种种之实学,何患国之不富强也哉!”[14]这些晚清书生的主张,正与后来的五四精英相一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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