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童玩具
王安忆 从小,我就是个动作笨拙的孩子。儿童乐园里的各项器械,我都难以胜任。秋千荡不起来,水车也踩不起来,跷跷板,一定要对方是个老手,借他的力才可一起一落,滑梯呢,对我又总是危险的,弄不好就会来个倒栽葱。而且,我很快就超过了儿童乐园所规定的身高,不再允许在器械上玩耍。所以,我记忆中,乐园里的游戏总是没我的份。但是,不要紧,我有我的乐子,那就是儿童乐园里的沙坑。 那时候,每个儿童乐园里,除了必备的器械以外,都设有几个大沙坑,围满玩沙子的孩子们。去公园的孩子,大都备有一副玩沙子的工具:一个小铅桶和一把小铁铲。沙坑里的沙子都是经过筛洗的,黄黄的,细细的,并且一粒一粒很均匀。它在我们的小手里,可变成我们想要的任何东西。它可以是小姑娘过家家的碗盏里的美餐,它可以是男孩子们的战壕和城堡。最无想象力的孩子,至少也可以堆积一座小山包,山头上插一根扫帚苗做旗帜,或者反过来,挖一个大坑,中间蓄上水做一个湖泊。或者,它什么也不做,只是从手心和手指缝里淌过去,手像鱼一样游动在其中的,细腻,松软,流畅的摩擦。 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儿童乐园里的沙坑渐渐荒凉,它们积起了尘土,原先的金黄色变成了灰白。然后,它们又被踩平踏实,成了一个干涸的土坑。最后,干脆连同儿童乐园一同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大型或者小型的游乐场。过山车,大转盘,宇宙飞船,名目各异,玩法一律是坐上去,固定好,然后飞转,疾驶,发出阵阵尖声锐叫,便完了。
那时候,南京路与黄河路交接的路口上,有一幢三层高的玩具大楼,是星期天里,父母经常带我们光顾的地方。印象中,整个三楼都是娃娃柜台,各式衣裙的娃娃排列在玻璃橱里,看上去真是五彩缤纷。这时候的娃娃样式基本一致,陶土制的脸和四肢,涂着鲜艳的肉色,轮廓和眉眼都很俊俏,身体是塞了木屑的布袋制成。头戴荷叶边的花帽子,身着连衣裙。彼此间的区别主要是形状的大小,衣裙的样式颜色以及华丽的程度。其时,还没有塑料,娃娃的形象多少有些呆板,衣裙是缝制在身上的,不能脱卸,可这却一点不妨碍我们对它们的信赖,信赖它们的真实性。每个女孩子似乎都至少要有一个娃娃,它是我们的忠实的朋友和玩伴。 当时有一种赛璐珞的娃娃,造型很写实,形状几乎和一个真实的婴儿一般大,裸着身体,可给它穿自制的衣服、鞋袜。可是我的父亲一直记得,他小时候在南洋时,看见过一个女孩子将赛璐珞娃娃系在背上,学习那些劳作的闽南妇女的模样,一个调皮的男孩恶作剧地,用火柴点着了娃娃,结果是女孩和娃娃同归于尽,葬身火海。因而,我们对赛璐珞娃娃始终怀着恐惧的心情。再加它通体都是一种透明的肉色,眉眼只有轮廓,却不着色,就好像是一个胚胎,这也叫人心生恐惧,所以,我们从来也没有向往过这种娃娃。 后来,我和姐姐得到过一对丽人娃娃,一男一女。它们的形象非常逼真,女孩梳了发辫,不是画在头颅上的,而是真正的毛发编织而成,打着蝴蝶结。在它们比例合适的身体上,穿着绸缎的中式衣裤,衣襟上打着纤巧的盘纽,还有精致的滚边。尤其是足上的一双鞋,是正经纳了底,上了帮,鞋口也滚了边,里面是一双细白纱袜。它们虽是娃娃,看上去却似乎比我们更年长,它们更像是舞台上的一对供观赏的演员,不怎么适合做玩伴的。在最初的惊喜过去之后,它们便被我们打入了冷宫。我们玩得最持久的是一个漆皮娃娃,是我姐姐生日时得到的。许多娃娃都不记得了,唯独这个,记忆深刻。它穿着大红的连衣裤和帽子,衣裤帽子全都是画上去的。它的头很大,肚子也很大,额头和脸颊鼓鼓的。它要比一般娃娃都要肥硕一些,也不像一般娃娃那么脂粉气重,它有些憨,还有些愣,总之,它颇像一个真正的小孩。抱在怀里,满满的一抱。我姐姐整天抱着它,像个小妈妈似的,给它裹着各种衣被。后来,我姐姐生了个男孩,我总觉得这个男孩与那个漆皮娃娃非常相似,也是大脑袋,额头脸颊鼓鼓的。 这时节,电动玩具出场了。我以为,电动玩具是儿童玩具走上末路的开始,它将玩耍的一应过程都替代,或者说剥夺了。我最先得到的电动玩具是一辆小汽车,装上两节电池,便可行驶,并且鸣响喇叭。它和真的汽车一样有着车灯,向前行驶亮前灯,一旦遇障碍物倒退,则亮尾灯。它还会自动转弯,左边遇障碍物朝右转,右边遇则朝左转。它当然是稀罕的,是我向小伙伴炫耀的宝贝。但内心里,我对它并没有兴趣,我宁可玩我原先的一辆木头卡车。它的样子笨笨的,可是非常结实。它有着四个大木轮子,车斗也很宽大。我和姐姐各有一辆,她是红的,我是绿的。我以为,父母实际上在心里准备我是一个男孩,所以总是分配给姐姐红的,而我是绿的。在装束上,姐姐留长发,我则是短发。这辆卡车没有任何机械装置,我就在车头上拴一根绳子,拖着走。车斗里坐了我的娃娃,以及它的被子、碗盏,还有一些供我自己享用的糖果饼干,然后,就可上外婆家了。 那种机械装置的玩具,其实也是单调的。有一次,爸爸带我去方才说的那家玩具大楼买玩具。他为我买了一个莲花里的芭蕾舞女,就是说,一朵合拢的莲花苞,一推手柄,莲花便旋转着盛开了,里面是一个立着足尖跳舞的女演员。还买了一个翻跟头的猴子。我爸爸给我们买玩具,不如说是给他自己买玩具,是出于他的喜好。曾有一次,他给我买了一只会喝水的小鸭子。这鸭子身上有一个循环的装置,可不停地低头喝水,水呢,从嘴里进去,再流入杯中,永远喝个没完。他大感惊讶,赞叹不已,立即又去买了一只,让它们面对面立着,一个起一个落地从一个冰淇淋杯中汲水喝。而我看不多久便觉索然,它们喝得再棒我也插不进手去,终是个旁观者。这一天的情形也大致相同。买了玩具,我们又去对面的著名粤菜馆新亚饭店吃饭。一边等着上菜,一边我就迫不及待打开纸盒,坐在火车座旁的地板上玩了起来。那猴子劈里啪啦地翻着跟头,从这头翻到那头,抡着圆场。没等一圈发条走完,我已经腻了,走了开去,剩下爸爸和饭店里跑堂的,背着手饶有兴趣地欣赏着。 这时节,玩具做得越发精致了,记得有一套小家具。全是木制的,大橱就像火柴盒大小,橱门可关阖,五斗橱的抽屉均可推拉,每一关节,都细致地打着榫头,严丝密缝。还有一副小餐具,其中的一把筷子竟是真正的漆筷,头和梢是橘红色的,中间则是黑底盘丝花。但这些说是玩具,更像是工艺品。看起来很好,却没有什么玩头,你能拿它做什么? 许多好玩的玩具都是简单的,比如积木,是我永远玩不腻的。还有游戏棒,它也有着奇异的吸引力。从错综交叠的游戏棒中,单独抽出一根,不能触动其他,无疑是个挑战。要求你镇静、稳定、灵巧,并且要有准确的判断力,判断哪一根游戏棒虽然处境复杂,可其实却是互不干扰的一根,或者正反过来,某一根看上去与周遭不怎么相干,其实却是唇齿相依,一枝动百枝摇。还有万花筒,它随着手的轻轻转动变幻出无穷无尽、永不重复的图案,这一刻无法预测下一刻。从一个小眼里望进去的,竟是那样一个绚丽的世界。后来,万花筒里的碎玻璃被塑料片取代了,这世界便大大逊色,不再有那么金碧辉煌的亮色。塑料片不仅没有碎玻璃的晶莹,也没有碎玻璃的多棱面,那种交相辉映的灿烂便消失殆尽。塑料工业的诞生其实是极大地损伤了儿童玩具,它似乎有着模仿一切的性能,事实上,却是以歪曲本质为代价的。万花筒就是一个明证。 上小学的时候,我们曾经在一家街道工厂进行课外劳动。这家厂就是生产塑料娃娃,从模子里压出的各色娃娃盛在纸箱里,一大箱一大箱的,工厂又是在一个通风不良的阁楼上,于是,便壅塞着塑料的古怪的甜腥气。一个有腿疾的男工,迈着不能合拢的八字状的双腿,吃力地搬动着这些纸箱。整个情景都是令人沮丧,并且心生抑郁。就像方才说的,父母无意中分配我和姐姐担任不同的角色,姐姐一定是女孩无疑,他们特别纵容她的女孩子的特性,他们给她买珠子。这些珠子实在美丽极了,形状颜色各异,分门别类地安放在一大个玻璃盒里。当然,除了这样昂贵的珠子外,还有许多散装的珠子,廉价一些的,但也同样多姿多色。时常也带她去挑选一些,扩充她的珠子的库存。她拿根针,引根线,将珠子穿成各种饰物。而爸爸妈妈似乎从来不以为我也是需要珠子的,我只能蹭着玩一点,暗中满足一下自己被忽略的需要。父母分配给我的爱好是一套建筑积木,是一整座中苏友好大厦,也就是现在的上海展览馆的模型,全由白木做成。记得定价是十五元,这在当时称得上是天价。事实上,这套建筑积木从来没有属于过我,它一直陈列在淮海路,我家附近的一间文具店里。实在说,它已不仅仅是一副玩具了,而是近似于船模航模一类的,训练性质的模具。母亲许诺我,倘若我能考上市重点中学,上海中学,便送给我。可是,没等到考中学,文化大革命就开始了,学校停课。这套模具不知什么时候收起了,反正我再也没有看见它了。 至于南京路黄河路口的那座玩具大楼,“文革”中我和妈妈还去过一回,它已经成了一家百货性质的商店,但还保留有相当面积的玩具柜台,柜台里其实也萧条得很了。还记得有三尊娃娃,分别是样板戏《红灯记》里的李奶奶、李玉和、李铁梅。妈妈被李玉和逗乐了,说了声“这个小干部”!现在,这已经变成了一家工艺品商店。所谓的工艺品就是一些机绣的桌布手绢,粗制的玻璃器皿,以及民族服饰等等。 我们还曾经有过一样特别有趣的玩具,那是一架投影幻灯机,是我们的三舅舅送给我们的。我三舅舅是个对生活很有兴致的人,他经常别出心裁地制作一些小玩意儿。那时候,一般家庭都没有冰箱,到了盛夏,剩菜很不容易保存。他就用几个饼干箱的铁皮圆盖,钻三个眼,一节一节地串起来,每一层可放一碗菜,然后挂在风口。他还喜欢拍照,拍过之后,再将照相机镜头取下来,临时制作一架扩大机,冲洗扩印照片。这一回,他送我们的投影幻灯机也是自己制作的,幻灯片是从什么地方淘来的,电影厂的废胶片。他很耐心地将这些废胶片挑选出来,按着电影的名目分别组合,并且尽可能根据电影情节的顺序,制成一条条的幻灯卡。其中有越剧《红楼梦》、《追鱼》,张瑞芳主演的《万紫千红》等等。此时,将临文化大革命,市面上已经没多少电影可看,所以,这台幻灯机使我们不仅在孩子里,也在大人中间,大出风头。我们常常在家中开映,电灯一关,人们立刻噤声,电影就开场了。这台幻灯机伴随了我们很多时间,在文化大革命中的那些寂寞的日子,没有娱乐可言,我们就看幻灯片。那时候,我们的玩伴中有三姐妹,是上海电影厂的一位著名编剧的孩子,她们家历经数次抄家,竟还遗留下一些《大众电影》画报。那些天,我们就是这样,拉上窗帘,躲在幽暗的房间里,看着电影画报和墙上映出的幻灯投影,讨论着旧电影中的细节和男女明星,渐渐地结束了我们的儿童时代。
一九九八年七月二十一日上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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