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识分子的使命是创造知识,而不是追求影响
凤凰网文化:在新书《大趋势:中国下一步》中,您将很多当下的时事政策、社会现象融合在您的理论的探讨当中,您之前的几本书和在报纸上写的专栏也基本是遵循这种写作方式,这与很多学者写的纯学术著作似乎有所不同,您的这种研究范式是如何形成的?
郑永年:这种写作方式与我对社会科学的看法是一致的。在中国,我们经常强调理论,但我认为社会科学没有先天的理论,而是先有实践,把实践的内在逻辑解释清楚了就叫理论。以古希腊时期亚里士多德的《政治学》为例,《政治学》有没有理论?没有,但为什么说它是一本伟大的理论著作呢?因为他也是把古希腊各个城邦不同的政治运作方式进行比较和分析。包括民主,也没有理论,民主是一种实践,以及产权等一系列我们现在奉为最高理论的那些制度,其实都是当时社会的一种行为方式。所以我不喜欢先找一个理论,然后进行解释,因为那样无法成为一个好的学者。理论应当是隐含在观察当中的,所以我从没写过纯理论的著作,我一直在写经验,经验当中有些理论思考,但那不是理论,理论是封闭的,但我的知识体系永远是开放的。
凤凰网文化:很多学者在分析时事的时候,习惯运用很多理论来嵌套,或者是通过搜集、罗列一系列类似的现象去最终论证理论,而您好像是在就时事说时事,更关注于解释和探讨时事本身,您如何看待这种差别?
郑永年:围绕理论做社会科学研究,容易犯先入为主的错误。这可能导致学者在搜集、选择社会材料的时候,不是为了解释现实,而是用现实论证理论,甚至是偏见,这不是一种科学的方法。我对科学方法的理解是,现实是什么样就是什么样,而不是自己预先想象的那样。我不能宣称自己观察到的就是真理,但我在不断接近真理,这样通过一代一代人的努力,我们对于真理的认识就可以不断接近。我对近代的知识体系是持怀疑态度的,因为基本都是西方化的产物,不是在解释中国,而是在歪曲中国。这是方法论的问题,我们研究的范式、经验都是西方的,中国人在用西方的视角看中国。
凤凰网文化:您通过撰写专栏、出版学术作品和提出政策建议,在普通大众、专家学者和决策圈层都产生了很大影响,从您对自己的定位而言,您做这些研究最终想要影响的人群和对自己的定位是什么?
郑永年:这个问题很好。中国古时候有“士农工商”四个阶层,每个阶层各安其份,这样的区分在以前的社会没有问题,但近代以后,“士”阶层遇到了困境。中国人讲究“学而优则仕”,“士”阶层既是知识分子又是政府官僚,科举制度废除之后,知识分子做官的通道没了,于是就失去了方向。知识分子去干嘛呢?于是康有为等一批人开始走上改良改革的道路,包括后来孙中山创立国民党,也吸收了大量知识分子,共产党革命时期也是,但革命结束后,知识分子又没有目标了。在新的和平时期,知识分子要做什么?这个问题到今天为止还没有解决。
在西方的传统中,追求知识、创造知识是知识分子的终生职业,而中国直到如今还没有这种理念。我很同情中国的知识分子,他们到如今还在纠结依靠谁的问题,要么依靠政权,要么依靠资本,或者是像公共知识分子那样依靠民众。他们从来没有把创造知识作为自己的使命,还在主动地追求依附,没有自己独立的定位,这是最悲哀的,这也就是为什么中国没有社会科学。对我而言,我从未想要去影响政策或者影响社会,我在国外做研究,属于最边缘的学者群体,但是我觉得知识分子应该求真,追求离事实更近一点,离真理更近一点。学术研究的影响力应该是副产品,追求影响不应当是知识分子的目标,知识分子的目标应该是为了知识而知识,这是我给自己的定位。
青年,国家的未来。
一个国家有没有前途,就看有没有给年轻人前途
凤凰网文化:不管是“五四运动”还是80年代,年轻人、大学生在社会变革的时期都充当了主角,但是现在的年轻人好像不再关注国家的命运和国家的变革,您是否有这种感觉?
郑永年:时代不同了。首先这应当是好的表现,现在生活平稳,没有出现大的危机,因此年轻人不需要再思考这些问题,如果出现危机,年轻人也会思考。我们那时候连温饱都成问题,所以年轻人肯定要思考。我不能说现在每个年轻人都不思考,有些年轻人也在思考,而且最有成就的一定是独立思考的那些人,成就不大的就是随大流的人。从社会治理的角度来说,随大流的人多一点,社会就好治理一点,但对个人发展来说,希望就小一点。
要说独立思考,现在这一代人跟我们那一代人比较起来,面对的社会大不相同。以前信息匮乏,现在信息过载,所以我很担心,未来人群会出现两极分化,少部分人越来越聪明,大部分人越来越愚昧。现代社会,人们看到的信息多源自头条推送,买东西会受推荐内容的影响,这种兴趣推荐就像蚕蛹,不知不觉将人们裹挟其中,年轻人处在这样一个信息茧房里是很危险的。过度沉迷手机与“吸毒”无异,聪明的年轻人应远离手机,这就好比毒品犯自己从来不吸毒。
凤凰网文化:但是如果年轻人真的都不去关心社会改革,那这个社会还会有希望吗?您如何看待年轻人在当下的现状?
郑永年:没人关心只是暂时的,中国现在就是梁启超说的“年轻人的世界”。现在年轻人不关心改革,是因为年轻人看不到机会,譬如时下的“佛系青年”。但这只是危机来临前的一个稳定时期会发生的现象,不会持续很久。我们这个社会是有利于老年人的,而非年轻人,但这样的社会会有问题,一个社会、一个国家有没有前途,在于是否给年轻人前途。我们用二三十年的时间走完了西方国家几百年的路程,而这也表明我们把未来几代人的资源提前消耗了。所以我一直在呼吁,要健全社会政策,要完善住房、医疗、教育等社会保障制度,呼吁要给年轻人机会。我对于当前出现的“佛系”等各种现象非常担忧,这意味着很多年轻人在生活面前放弃抗争了,深圳有一个群体叫“三和大神”,把身份证都卖掉了。日本情况同样令我担忧,500万宅男,不要性生活,不结婚,不要小孩,这种社会是会出问题的,值得我们反思。
文章首发于凤凰网2019年4月4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