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高等教育学会语文教育专业委小学语文教学法研究中心副秘书长管季超创办的公益服务教育专业网站 TEl:13971958105

教师之友网

 找回密码
 注册
搜索
查看: 202|回复: 0
打印 上一主题 下一主题

宋庆华:老 是要有资格的

[复制链接]
跳转到指定楼层
1#
发表于 2021-4-20 11:02:02 | 只看该作者 回帖奖励 |倒序浏览 |阅读模式
宋庆华:老 是要有资格的
   作  者:宋庆华  

“人啊,不是随便哪个都能老的,知道么?”师傅说完这话,听来怎么着都感觉留了半句在他嘴里,可他不说了,只管稳稳地端起青花瓷的酒杯抿一小口,哧溜有声,再扔进嘴里一颗个头饱满的油酥花生米,紧接着又一颗,立刻听见咔呲咔呲脆嘣的响,老实说这声音像是拴在槽头吃食的马嚼炒黄豆发出来的声响,刺耳又觉着不雅。

这话似乎没完,想把这句话听完整就一直盯着他看,有所期待。凭心而论,师傅也不难看,眉宇间隆起一个明显的“川”字,看上去很凝固,头顶上的白发短茬而晶莹,看上去很坚毅,一张国字脸拗黑略显红润,轮廓分明,但布满皱纹,像是老树显示沧桑的糙皮。待半瓶老白酒下肚,后半句才窜出喉咙,一字一顿地:“老,可是一种资格。”

这句结论性的语言好像不太科学也不全面,街头混混儿、地痞流氓、杀人歹徒不也得活人,不也得老,这是一种资格?贩夫走卒、山野村夫、家庭妇女想不老也得老,而且老得来比许多人命长,难道不是一种值得炫耀的资格?我否认他的观点,坚决反对,我虽年轻但见过稀拉松平平常依然老态龙钟的人多的去了。

师傅像是看透了我的心思,稳坐不动,嚼花生米的嘴偷空漏出一个字:“想。”

上个世纪七十年代末八十年代初的刑警中,不仅相对于我们这帮刚入警队的“嫩毛头”或者被称为“嫩毛豆角”的小年轻来说,就是师傅本人也觉着是一老警察了。这不假,五十还没出头,鬓发花白,以后几年竟加速进入全白,硬邦邦的发际倒也显出一种风度,觑着眼或者戴上老花镜读书看报审罪犯阅案件材料,阅人问事不一会儿就看出些端倪,话出另类也不意外。就说我对他的反对,他叫你想想,然后答非所问地说:“假如明天不出太阳,天都是一起慢慢变亮的。”

漫不经心从他嘴里溜出来的话,我一番细嚼,嗯。好像有些道理,还带点哲思。第二天起了个大早,伸长了脖子观天,呵呵,师傅所言不差。我师傅老是老了,但没有龙钟老态,有点不怒自威的样子,即使不端架子也显出一种别有一番老道的韵味。

师傅说的老,好像不仅指向年龄,跟着他破了一桩大案,才意识到他似乎另有启示。

刑警队长陈思华是个职业老刑警,在市内刑侦系统享誉“金牌刑警队长”,在全省刑侦界也老有名气,遇上疑难或是久侦不破走入死胡同的案子,省厅也会召他去参加会诊。这天他要召集部分队员开会,说是发了一桩大案,上级要求快侦快破,刻不容缓。那天刚上班,师傅就通知了我。我问,为什么是部分,不是全部。

他说,队长可能点的几个精锐。

呐,我也算,精锐?我才入门,居然入了队长的法眼,猜想是师傅被看中,他带了徒弟去开眼界。

顾不得我疑惑,师傅拿起嗓门说,走,开会去。

别看是城区,那时的公安分局简陋得不行,小院里的几栋楼又旧又破,可以说是羞于见人。刑警队百十号人,是院内最大的单位连会议室都没有一个,多几个人开会就选一间大的办公室,这就成了队员们嘴里的“大办”,那么“小办”呢?就是队长办公室。

这个会选在“大办”开,大家刚坐定,队长扯起沙哑的喉咙就开讲。案情其实很简单,队长三言两语就说清楚了,但事情极重要。昨晚,省委一位处长偕老婆去市文化宫剧院看电影,回家后才发现随身携带的手提皮包不见了,四下找了无着落才报警。此事惊动了市公安局局长,包内的几百块钱不打紧,重要的是里边有一份机要文件,批示下来:全力破案,原物找回。分局党委很重视,连夜开会,决定辖区派出所摸底嫌疑人头,排查线索,刑警队必须不遗余力快破全案。

陈思华话音刚落,刑警们七嘴八舌议开了,有人说要成立专案组,这金额也够大案了,有的说,恐怕不是一般的盗窃案啰,有没有其他目的或动机的人作案,还有人否定案件,说怕是当事人推卸责任,自己把公文搞丢了还报警。只要是在“大办”开会,队长、指导员坐最里边靠左的一张办公桌,算是主席台,其他的副队长、组长、刑警们自觉按资历老少呈半圆形依次往后坐。师傅是老警又是组长,按不成文的规矩该坐内圈但他总是坐最后一排,以至于队长有一次在大会上骂他,扬子晴,开会你梭边边又不发言,平时你冒皮皮打飞机说得泡子翻番的,你怕我呀,老子又不吃你,你怕个锤子?引得全队人哄堂大笑,师傅则不予理会,且神色不动。这会上他也没说一句话,我用肘碰了一下他的胳膊,轻声问,市公安局局长是多大的官呀?他一批示,上下都怕兮兮的。他紧抿嘴半眯眼,似睡非睡,也像是在思考问题的样子。我一碰,他睁了眼,说,大呀,全城的案子他说了算。

没等大家说完,队长拍板了,案子是成立的,就一桩盗窃案,案犯冲着他包包里的钱来的,不要想多了,你们自己撒出去,把你们的脚脚爪爪也撒出去,摸线索找情况,该怎么办,不用我手把手教吧,大家抓紧,散会。队长说话干脆利落,但句句抓住实质,且底气十足,言出行随,毫不含糊。

大家散了,师傅也伸个懒腰站起身走出“大办”。回到自己的办公室,他对我们几个师兄弟说,你们在家整材料,我去去就回。说完,蹭蹭蹭就出了分局院子。

一声喇叭响,一辆银灰色华沙牌轿车驶进分局,在庭院中央停下,车上走下一个穿中山装身板挺直的老者,分局局长、政委接住,径直去了“大办”。

我们的办公室在庭院左侧,听见汽车鸣笛都伸出头来看,有人伸了伸舌头,低声说,遭了,市局局长来了。我心里一咯噔,这案惹大了,破不了怎么办?

正替分局的头儿们捏把汗,师傅回来了,身后还跟着一个人,中等个,白净脸,西服革履的,像个干部模样。我又纳闷了,未必又来了一个市局的干部?师傅对我们几个徒弟使了一个眼神,说,来俩个跟着他,随我一起去“大办”。

我嗫嚅道,市局局长来了,可能在研究案子。

没想到他却说,哦,来了正好。有点意料之中的味道。

师傅不怕挨剋,敢闯市局、分局领导的会议,我又没资格阻止,不禁心里暗暗捏把汗。

都在一个庭院里,没几步便到了“大办”门口,师傅站定,敲门喊报告,里边有人喊进来,他推开门带头走了进去。

突兀进门四个人,一屋子的人都愣住了。陈思华坐的后排,急忙起身来阻挡,碰到办公桌震得桌上的茶杯摇摇晃晃差点倒下,几乎是喊话,扬子晴,你干嘛,市局领导在开会呀。师傅不理会他,只顾对着左边顶角那张办公桌坐着的人说,局长,你们看是不是这个人?大家齐刷刷把目光聚焦在他身后的这个人身上,又纷纷摇头。他说,这个家伙叫刁炳坤,44岁,没职业,经常在文化宫一带扒窃和拎包,江湖人称“沙雕”。

我和大师兄听这情况,立马一人一只胳膊拧紧了这家伙,会场气氛顿时紧张了。

闻言,坐在左边顶上角的那个人蹭地站起,疾步绕过几张办公桌走过来,目光严峻地盯住那个家伙的脸,半晌才说,哦,你就是沙雕?早有耳闻呐。刁炳坤木然,不说话。师傅说,牛局长,没错,他就是沙雕,有人反映他昨晚在文化宫剧院活动。

牛局长坐回原位,手指着师傅说,嗯,你?

队长急忙上前解释,说,扬子晴,刑警队员。

对,扬子晴,我记住了,这事你负责,带他下去,审查清楚,要查个水落石出。看得出来,局长的目光由惑变为了赞赏。

出了“大办”的门,我才松了一口气,抬手看腕上的上海表,11点半。我想,如果这沙雕是案犯,那么从接案到破案,师傅只花了3个小时,如果不是,师傅可就吃不了兜着走,市局局长都记住他了嘛,还会有好果子吃。

师傅叫我们把沙雕带进了那间临时充当审讯室的小办公室。那间屋真小,摆下一桌三张凳差不多就塞满了,长条审讯桌后是一条长板凳可以坐两人,正好一人主审一人做记录,两根独凳由看押警察和案犯各坐一根,四壁墙用石灰粉刷得雪白,仅进门的一壁墙有一不大的窗。我想,这以前可能是个堆杂物的房间,被警队用来作了审讯室。

往日审案都是师傅主审,我做记录,大师兄当看守,这种分工合作几经磨合已形成默契,每次询问都显顺当,案犯抵挡不住师傅几个回合的讯问乖乖投降,也让我俩开了眼界,学了一些门道。而这次却出了状况。我和大师兄把沙雕安在独凳上,架势摆好,可就是不见师傅露脸。我俩倒是故作镇定,一句话都不抖搂给沙雕,但心里也在打鼓,摸不透师傅这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沙雕就沉不住气了,一个劲地喊冤,我什么都没干,又叫我来泡局子,杨幺骗我,说要我来是个从前的案子,我乖乖来了,他又不理我,搞啥子名堂噻?又说,我是在文化宫活动,铲点渣渣皮,啥子是我干的,那个老头怪头怪脑的,不给我说清楚我还不出去了,看你把我怎么办?沙雕满嘴里跑黑话,一直翻来覆去地这么念叨。“泡局子”是指进了公安局,黑道的人称师傅叫“杨幺”,估计应该是妖怪的“妖”,他们对警察该是又恨又怕,不称作“妖”才怪,“铲点渣渣皮”是指轻微的违法活动。

大师兄听烦了,扬手要给他一大耳光,沙雕吓得缩头闭嘴,但消停不到一会儿又开始唠叨。

我厉声呵斥,沙雕你个狗日的,你自己干的事自己不清楚吗?没事,警察会平白无故抓你吗?

不料镇不住他,他反叫,两个小朋友,我晓得我不是个好人,可这段时间真的是啥案都没犯,不信,你称二两棉花去访访(纺纺)。

大师兄给我使眼神,意思是话不可多,别打乱了师傅的战略部署。我俩用眼神说话都懂,便轮流交换着去后院的食堂吃了午饭,完事后又来守着沙雕等师傅。

饭点早过了,沙雕叫唤肚皮饿,要饭吃。大师兄说,要吃饭可以,先谈事。

沙雕瞪眼,我没事儿的。但说话已是气无力,像是饿瘪了的模样。

我俩还是有点儿野心,跃跃欲试地想掏沙雕的底牌,想趁着师傅不在的当口把案底捅破,也让师傅刮目相看。试着套了他一些话,但始终不得法,几次触碰关键节点要么被他怼回来要么他闭口,亦或是顾左右而言他,我心底恨得痒痒的但却奈何他不得,毕竟这扒窃案子没拿到直接证据,好比真家伙的枪没有子弹,那是没杀伤力的。

我心里骂这家伙果真是个精于贼道的老狐狸,不由得疑问这贼老了,难道也是一种资格?这邪了门的资格,我和大师兄试了,没资格把他拿下,谁能?唯有的指望就看师傅的了。

师傅终于来了,进门时一言不发,脸面的沟沟壑壑突出,像是挂了一层霜,不是一般地凝重。在主审位坐下,把手中泡了大半杯沱茶的玻璃杯往桌上重重地一放,再从裤包里掏出一包嘉陵江牌香烟和一个塑料打火机扔在桌上,坐直了身体直盯着沙雕,还是一言不发。

自从师傅进门,沙雕的眼睛就滴溜溜地随师傅转,身子早就坐得珅珅展展的,见师傅两眼炯炯有神地盯着他,吓得心惊胆战的,心慌慌地说,杨队长,我没事啊,我什么都没干啊。

师傅神色不动,说,李建,给他上拷。

大师兄掀开衣襟从腰间掏出一副手铐咔咔两声,就把沙雕的双手给拷了。我想,师傅使这招,肯定是铁证在手成竹在胸了,沙雕注定立马投降。

岂料这一拷,沙雕反而如昏睡中被泼了一盆冻水一般受刺激,不仅清醒还来了精神,声音也响亮了,杨队长,你骗人,你说是来核对一件事,已经过去的事,啥事你不说反倒栽我身上有新案子,你这不是陷害我吗?你不爽啊。

师傅稳坐,一字一句地说,刁炳坤,还反了你不成?告诉你,这两个警察小伙是我的两个徒弟,还没来得及给你介绍啊,这是我的错,可,可你不能在徒弟面前让我这个做师傅的丢丑啊。

杨队,不是我不给你面子,至少这半年内我没干过案子,渣渣皮都没铲过,你去查,查到了我不得好死。沙雕忙不迭地解释,又说,总不能没事说事,给你找麻烦呀。

这么说我冤枉你啰?师傅这话说得轻松。

你不仅冤枉了我,你还苦打成招。沙雕举起双手,把铐子抖得哗哗响。

师傅转头问我俩,你们谁动手打他了?

我俩摇头否认,大师兄咬牙切齿地说,老子忍无可忍了,早就想扇他狗日的两个大耳光。

没人打你,对吧?我徒弟是信得过的,你撒谎大大地,对吧?师傅拿腔拿调地像调侃,又说,懊,铐子啊,这可不叫苦打成招,更不叫刑讯逼供,这叫依法使用戒具。好啦,别他妈的啰嗦了,两下子招了供,好吃回锅肉,行不?

沙雕叫唤,活天冤枉啊,天大的冤案。

好啊,你不说我替你说,不过我得给你讲清楚,你说的算你主动交代,减罪从轻,我说了就不算你的交代,罪加一等。师傅掉头对我说,高劲松,准备做笔录。

我说,我说,上个月9号在捍卫路的平房盗窃案是我做的,有两百块钱,一个收音机。

哼哼,这个不算。师傅冷笑。

就这案,怎么不算?

你没进门,在路口望风,后来分了二十块钱,对吧?这个不算你的案子。

那,那,就没有啦。沙雕两手在铐子圈里翻来翻去,手掌手心一会儿白一会儿黑,又说,咦,你怎么晓得这么清楚?

别他妈的翻手心,告诉你,你不是孙悟空嘛,翻多大的筋斗也逃不过老子如来佛的手板心。最近的一桩案子,你说不说,你不说,老子替你说啦?

我没干,怎么说?沙雕抵赖,又摆出一副赖皮样。

好啦,你不说,我可说了。师傅又像是调侃,但说得很正式。你没吃午饭,不亏你,我也没吃,饿着肚皮去了哪里?去见了谁?你知道吗?师傅把身子往前伸,像是给他套近乎。

沙雕昂起了头,眼眶里尽是白,你想去哪儿去哪,想见谁见谁,那是你的自由,跟我没关系。

嗬嗬,跟你没关系,我说啦,你别后悔。我去了文化宫一带,两路口、红球坝,还有······师傅说到这里,端起茶杯呷口茶慢慢吞下,接着说,还有琵琶山后街。说完,又拿起烟盒扣出一支,点燃,吸一口慢慢吐出几缕烟圈,再挥挥手驱散了烟雾,又说,我去会了会李鲫鱼、唐乌鸦,还有一个老麻雀,我不说姓氏名谁,你懂地······

这段话拉得长,声音在安静的小屋里回响。沙雕先是低下了头,耷拉下眼皮,尖嘴猴腮的脸色开始变白,继而惨白,还冒了汗,在雪亮的灯光下细密的汗珠有点泛光,没等师傅说完,佝偻的背就一下子瘫靠在墙上,惊慌地说,杨队,你不说了,我说,我说,昨天晚上文化宫的案子是我干的。

是吗?

是,那两口子从两路口百货公司出来就被我缀上了,那个男的老是用手护着肩背包,我就知道有货,直到他两个进文化宫剧院看电影,我从后排用刀片割了皮背带把包搞到手。

钱呢?

有900多块钱,昨晚请李鲫鱼、唐乌鸦吃了一台火锅,花了几块钱,剩下的放家里了。

包呢?

扔了。

扔哪里了。

红球坝的渣滓坑。

这一气问答对下来,连个缝儿都没有,顺畅得不行。我回味师傅前面那一番点题,像是给沙雕点穴,招招到位,由不得他不低头服罪。记完笔录,我看看表,刚好2点半,也就是说从结案到破案,而且是个大案要案,仅仅用了6个小时,从师傅进门到沙雕吐案毕,这场“智斗”只用了10分钟。我心中对师傅的敬佩不可抑制,简直爆棚。

一天之内全案告破,案犯落网服罪,财物完璧归赵,至于那份文件内容是啥为何重要,我们过手的警察都不得而知,干公安的讲纪律得很,不该看的绝对不看不该问的绝对不问。

第二天一上班,队长在二楼“小办”的窗口扯亮了喉咙喊,扬子晴,老杨,上来一趟。声音沙哑但音量大,整个分局院子都听见了,况且带有陈思华的尊称“老杨”,大家都知道他是老资格的刑警队长,轻易不会尊称一个人的,尤其是属下,这一嗓子就表明好事临头了。

平时上“小办”,师傅都甩着两手快去快回,这天却是端上玻璃茶杯,迈着方步稳稳当当地穿过庭院,绕过中央栽着一根黄葛树的椭圆形花坛,再一步一步走上楼去,脸上春风洋溢。我暗想,我师傅了得,这次一定会抱回来一个大大的奖赏,会是什么呢?

不一会儿,师傅回到办公室,我们一呼拢围上去,急切地问,什么情况?得奖了吧?什么奖?至少是老陈大大的表扬,对吧?师傅波澜不惊,说,市局牛局长批示:破案很漂亮,民警要表彰。大家伙一听顿时欢呼雀跃,这下文可就精彩了。

下文居然又出人意料。陈思华是把这案子在警队大会上扎扎实实讲评过好几次,说师傅做刑侦的基础功夫扎实,还表扬师傅审讯的技巧拿捏得恰到好处,值得大家学习取经。师傅在全队老少爷们面前确实也风光了好一阵子,但仅此而已。

大官儿发了话,案件分量又这么重,表彰的形式应当必要也是起码的嘛。有一天晚饭时,陪师傅聊天我说了为他抱屈的话。师傅却淡然,说你看那帮老刑警,哪个不能干?我们能破此案,算是瞎猫碰上死耗子而已。

这谦逊令我对师傅的“老”又多了一层认识,以后在警队办案多了,才意识到师傅的话不假,刑侦破案搞不得半点花架子,稍有不慎就会出冤假错案,弄不好还会出人命关天的大错,而要出点成绩必须得花真功夫。基层警队高手云集,要在这里边有丁点出人头地之处,可要比给记上一个三等功的含金量高多了。

我们这帮正值青春期的小警察按纪律不准与社会闲散人员交往,晚上必须归队住集体宿舍,政治指导员半夜还打着手电筒来查铺。师傅是唯一一个和我们一起住单身寝室的老警,他有家,家里老伴还贤惠,经常给他做一些油炸带鱼、榨菜炒肉丝、烧白、炸酱肉之类的菜带到单位,我和大师兄因为是“嫡系”时不时地还饱点口福,但他家住长江南岸,回家一趟爬坡上坎还得坐轮渡过河,上下班花费时间和精力太多,索性平时就吃住在了分局,师傅说正好多干点活儿。除了干活,师傅的闲暇时间就是和我们“摆龙门阵”,就像北京人侃大山,东北人唠嗑,师傅称之为“散讲”,有徒弟概括为“形散神不散”之写散文的精髓,有徒弟偶尔插话或提问亦或是发表自己的见解,这“散讲”或“摆龙门阵”就颇具吸引力了,聊得神龙见首不见尾,聊得没完没了,铁杆听众是我和大师兄,但经常是一帮子小警挤进他的单生寝室,有时连插根葱的缝隙都没有。政治指导员对他赞不绝口,说把这帮青春小伙儿吸引到这里学业务好得很呢,免得到外边去唱歌、跳舞、喝酒、打麻将,还惹祸。

伴随师傅“散讲”全过程的,大多数时间就一盒低价香烟和泡了大半杯沱茶的玻璃杯,间或会有一盘油酥花生米或一碟腊香肠或一盘卤猪头肉。师傅说他干警察以来养成了“三大陋习”:抽烟喝酒吃卤肉,也有“三大雅好”:看书下棋走大步,还说他一辈子了都改不了呐。其实,师傅除了讲侦查破案,其他的如人生故事、世相百态、天地人和之类什么都讲,我们从中淘到了许多的真知灼见,心中原本对他倚老卖老仿佛自以为是的“资格”积下的疙瘩也冰释了,更明白了师傅嘴里的“老”,不是一般人的老,而是他跟随时代的节奏向着光明前进的脚步,开阔的人生视野,丰富的做警察的经验和阅历,几经沉淀积累下来的珍宝,这不是一种资格,还能是什么?

都知道干刑警是个熬更守夜耗精力损阳寿的活儿,碰上凶恶的歹徒还得挺身而出拿命来换。上世纪八十年代初,东北发生一起抢枪、持枪杀人大案,案犯为被称为“二王”的兄弟二人,剽悍残暴四处流窜,时而抢劫杀人,时而藏无踪迹。公安部首次在全国范围内公开悬赏缉捕。这日,警队接到线报,有一高一矮两个操东北口音的年轻人,深夜住进了菜园坝的燕山旅社。进一步核实其携带行李中有一长一短两个包裹,形似长短枪支。情况十分紧急,分局一边上报情况,一边指令警队快速出动前往抓捕。那时根本没有特警、反恐、武警专业队伍,分局能抓的机动力量就是刑警队,刑警队就是全能型战斗队。师傅不顾年高,主动请战,率先领着我和大师兄冲在了最前面。师傅手持一把当时全队最好的六四式,腰间拴了一根棕色的麻绳,我和大师兄各持一把左轮手枪和手铐,就是我们的全部装备。抵拢核准的客房,已是后半夜,整个旅社静悄悄的,师傅带我俩走在头里,他压低声音作安排,李建踹门进去抓左边床上的矮个儿,高劲松和我按住右边的大个儿。待大家做好准备,师傅一挥枪,大师兄跳将起身猛烈踹出一个大脚,砰地一声踹开房门。按照事先分工,我和师傅扑向右边一个床上的人,刚按住这人的双臂,后边的民警一拥而上就将其压制住了,师傅抽出身上的麻绳把他捆了个结结实实。大师兄一下子扑在左边那张床上,连被子带人都压在下面,直压得那个家伙坳坳叫唤,紧跟的民警掀开被子将他铐住。顷刻之间,不费一枪一弹,“二王”落网。陈思华命令:两人分开,就地审讯,核实身份。不一会儿,情况反馈:不是“二王”,但是东北方向流窜至本市的盗窃惯犯,已作案十余起。

事后的一次“散讲”,我请教师傅,房门关得紧紧的您怎么知道右边是大个儿左边是矮个儿?他反问,门在右边还是在左边?我想了想现场,说右边。对啦,贼也有防范心理,更懂防人,大个儿牛高马大自然睡外边,抗打嘛。大师兄又问,我们有钢铐,您还带麻绳干啥?师傅呷一口酒,说东北匪厉害,我怕铐子锁不住他,再说我用麻绳习惯了,顺手得劲。我带点怨气对他说,明知道是持枪的歹徒,还牛高马大的,您第一个冲进去,万一枪响了,万一您抵挡不住······毕竟您老了呀。      

师傅端碗呷了一口,满脸神采奕奕,歪了头问,我老吗?

破案您是高手,徒弟佩服得五体投地,可抓罪犯是个力气活,而且有危险,就说这案,明知道对方有枪,百分百的悍匪,万一枪响了,万一他拼命反抗······这些事就让我们年轻人上嘛。我带点怨气却是真情实意说的这话。

对,对,让我们年轻人上,比您上有力多了。大师兄还扬起右臂,左手握拳伸去比划大头肌肱二头肌 。

结果,你们还是嫌我老啊。师傅放下酒碗,郑重其事地说,这正是老的一种资格。你们想想,我这把年纪了,该死也死得着呐,为你们这些小年轻挡子弹,值啊。

这话又让我想起大师兄踢开门那一瞬间,师傅右手握枪,左手伸出来拦了我俩一下,把我俩挡在了身后,他自己先进去了······我望着他那张起了褶皱的脸,泪水夺眶而出。师傅嘴里没说什么牺牲、奉献、保全他人安全之类的大话,但我看到的真是这个老警灵魂深处的崇高境界。

见我拿纸巾擦眼,师傅说,还哭什么,没多大出息吧。你想想,我就是抓紧干也干不了多少,你们年轻,还没成家立业,还有多少事要干呀。

师傅,您老真值得崇拜。大师兄高高举起又倒满的酒碗,也是眼泪花花的。

师傅也端了酒碗,反倒笑意盈盈说,我说嘛,这老又回来了吧,这种老,这种资格,不是随便哪个人能够替代的。

那一夜,我彻底失眠了,第二天天不亮就翻身起床,下到楼底的办公室,隔着庭院就看见里边灯光明亮,师傅佝偻身子带着老花镜在看案件的卷宗。

不管怎么说,自然规律不可抗拒,师傅确实老了。可能正因为他意识到自己老了,他不仅是抓紧干,而且是拼命地干,不要命地干。事实上,身处基层警队的刑警成天泡在案件堆里,破案不是一件接一件地“串联”起来破,更多时候是一件叠上一件两件“并联”着破,师傅自己率先干,还带着我们不分昼夜地干,调查、破案、组证、抓人,经常是白天黑夜连轴转。

有一年年关将至,天气特别的冷,但城区街头到处张灯结彩,一派节日气象。这天周日,分局院内那棵黄桷树落叶遍地,孤零零地傲立在寒风中,突然涌进一群人打破了清晨的宁静。陈思华站在楼上“小办”的窗口喊,老杨在哪里?出去接待一下,看什么事?

经过多次表扬,队长已经习惯叫师傅为“老杨”了,这也成了师傅略显骄傲的资格。

师傅立马从办公室现身,问,你们是干啥子的?谁是头儿?

我,我们来报案。我是经理,姓王,王金山。一个头顶秃了一大块的中年人从人群中跌跌撞撞冲出来,神情惊慌。

报案?什么案?

盗窃,我们公司的库房被偷了,几十万的货啊。王经理说话带哭腔。

懊,你先叫他们安静一下,这分局又没个大房子给大伙儿坐坐。师傅挠挠头,又说,你跟我到办公室记个笔录。

进门,师傅喊,李建,高劲松,拿开水拿纸杯给外面的大伙儿倒杯热水,天寒地冻的,别让人冻坏了。

我俩出门一看,嗬,四五十号人男女老少都有,个个都是一脸悲戚,看来案子不小。

给外面等候的群众一个一个倒完水,我俩哈着冷气回到办公室,看来师傅已经问清案情,说,事不宜迟,通知技术室一起出现场,我去请示队长。

现场就在大阳沟菜市场的一处库房,我们一干人马到达时,派出所民警和公司保卫科干部已经把现场封闭了。从破损的库房门钻进去,打开电灯,到场的人都倒吸一口冷气,地面泥泞不堪一片狼藉不说,偌大的仓库竟被偷得空空如也。

这贼胆儿不小,心眼也太狠,王经理说,之前这库房堆满了年货,准备春节销售的。又说,今年小型国企试行改革,大家刚把这家副食品公司承包就撞上了该死的强盗。

师傅转头,大声说,技术员去勘查现场,要仔细啊,这么大个场地,越要细致啊。其他人统统退出去。

出门,师傅问,被盗的货价值几何?

王经理伸出两根指头,说,二十来万吧,都是些腊肉、香肠、海带、豆粉之类。

我心里一沉,不由自主地说出了声,码起来多大一堆,要好几辆汽车来拉呀。

我们身边都是公司员工,这时有嚷嚷开了,有的说,我家把垫底的钱都拿出来给公司了啊。有的说,搞承包,我们出的钱屯的货,公安破不了案,公司得赔。还有一个年龄偏大的女职工,拽住王经理的胳膊,哭兮兮地说,破不了案,我们一家都活不下去了,我就拉你一起跳长江。王经理使劲挣脱了她,冒火说,我说了我不撑这个头儿,你们非得要我干,今天出了点事又要我的命,你们就不相信杨队他们能破案?不会追回损失?

人们把目光聚在了师傅脸上,师傅一点没尴尬没窘迫的样,居然双手合十举过头,不卑不亢地说,拜托大家了,安静下来,给我们一点时间,我们会尽力的。

场面静顿。

师傅把现场的民警叫进警戒线内,一一作了安排,一组去周围的货场查可能来这里运货的汽车;一组到市场的“棒棒军(力夫)”中调查;分几路人马顺着可能出城的小路访问,看有没有拉年货出城的,这几天拉货进城的正常,出城的就不正常;分几个人围着市场往外圈儿排查暂住户、租赁户,年关到了,有家有室的打工仔都回农村了,逗留在租房里的人要么生活所迫要么有点心机,要特别关注。这时,他把两个老警叫过来,意味深沉地说,老张,老邓,把下面的搅起来哟。这话警察能听懂,就是深入到犯罪层去摸排线索。最后,他一挥手,说,晚上9点,警队“大办”凑情况,仔细点啊,分头去干吧。

师傅的安排在我看来,滴水不漏,有条不紊,他指挥若定娴熟的样子真像个将军,我想,就是陈思华来了也不过如此。高劲松,你跟着我,一边联络各路人马,一边记录工作措施,包括现勘情况。听见师傅点名,我闪回神,立马回应,也瑟。

我进到库房里的保管室找一张桌子整理工作记录,技术员在外间勘验现场,师傅在干什么呢?推开门,见他弯下腰,在亮得刺眼的灯光下,手举一把强光电筒,像是在淤泥和各种残渣搅合而且是不同脚步、物件留下的痕迹中寻觅着什么,亦步亦趋慢镜头似的,许久也不抬头一下。我想,有这个必要么,好几个技术员在勘查,有什么蛛丝马迹会逃脱他们的法眼?您这把年纪了,该谋划如何突破案件才是哟。

不知什么时候,师傅进了保管室,后面跟着王经理。高劲松,你做记录,我问王经理几个问题。

没待坐定,师傅的问话连珠炮似的迸出,堆满这么大一个库房的年货,恐怕不止二十万吧?也就是说不止二十万块钱的货被盗吧?你说你安排的最负责任的人值班,你又把他约出去喝酒,喝得酩酊大醉又不回值班室,不得不让人怀疑啊,对吧?往来业务单位多,来往于现场的人员鱼龙混杂,这里边的重点嫌疑人肯定有,你又说提不出来,怎么回事?还有你公司的人中间会不会有内外勾结的人?这样说吧,你又想警察给你破案,又不予配合,你把警察当神仙呀?

这,这,我,我是肯定没得问题哈,杨队。王经理紧张了,光秃顶上冒出热气,说话囫囵不成语。

师傅说,我是有耐心的,你好好把事情的前因后果想想清楚,把案件分量掂量清楚,你这个公司是国营,被盗的货里有国有资金,如果破不了案,你是单位法定代表,是脱不了干系的。

天寒地冻,王经理不说话嘴里也吐股股热气,这时激动了,说,杨队,我们是受害者,我们被盗了来报案,你不审案却来审我,有没有搞错哟!

审案?审你?你怕是戏文看多了哟。师傅眉头拧紧,又好气又好笑的样。你不把案情说个明明白白,只能是两种可能,一是你们有所隐瞒,这就有内鬼,另一种就是给破案增加难度,甚至破不了案。

破不了案,那损失就追不回来了,我跟上级和职工怎么交代呀?

王经理抱屈,带点哭腔,骨子里好像缺点什么,又像是藏着掖着点什么,听起不怎么顺畅。我暗想,这秃头里打了一些什么鬼主意?难道这个看起来简单的粗糙的盗窃案里还藏着另外的隐情?他让我想起沙雕,那是个长年游走于合法与非法、罪与非罪之间的灰色人头,不知多少次逃脱法律的制裁,但最终栽倒在师傅手上。一个老贼,一个老警,斗智角力,每当那场景在我脑子里回想觉着嚼劲绵绵,余味无穷······眼前这王经理,哦,他不是沙雕,他是党员干部,他是报案人,不过······但有一点我敢肯定,他绝对不是我师傅的对手。唉,我不自觉地轻叹一口气。

做好记录,小高,他说的每一句话他都是要负责任的。我点头。王经理也点头。

冬天的夜来得早,谈话完了,天已擦黑,师傅站起身伸伸懒腰,说,去看看,那些兄弟还在这儿,一起去吃个晚饭。

我已经叫人准备好了,就在前面的会仙楼大饭店。王经理热情相邀。

师傅坚决拒绝,说,好不容易才过来一趟,丘二馆的鸡丝小面全城闻名,叫上弟兄们,我掏腰包啰。

晚上回到分局,刚过门房,陈思华沙哑的声音就在院子上空响起,老杨,你上来一趟。

师傅叫我跟他上楼,走进“小办”还没落座,两支“大前门”扔了过来,话也到了,说说案子,我着急。

汇报案件师傅轻车熟路,先说结论,再说措施,再简要谈过程,言简意赅一会儿就完。陈思华指头夹着烟的手撑着下颌,一动不动,燃着的香烟成了一根白色的灰棒,待师傅说完,才把烟把揿进烟灰缸,抬头说,好,说得不错,干得很好。下一步,我的意见抓住盗案不放,至于破盗案的过程中发现其他案子或者线索,再分别立案或者移交。

嗯,英雄所见不是略同,是高度一致,我早就这么想的。师傅掉头对着我,小高,都作了详细记录。

我用力点头,意思是百分百肯定。

陈思华绷起脸,嗬,嗬,老杨头,你比老子还聪明,夸你两句就翘屁眼呐······今天长江边的南纪门一个涵洞又发现一具碎尸,这下通天了,上下都忙得脚后跟踢后脑勺,队里三个头儿都上那个大案呐,当然,你这也是一个大案但顾不上啊,就交给你统领呐,行不?

行啊,怎么不行?不就一专案组长,干起来比您也差不到哪里去的,是吧?师傅瞪圆了两眼,但语气显然调侃。

嗬,杨老头,封你个官你就蹬鼻子上脸啦,我给你说,干不好我中途换将,撤你的官。

官?老子想当官年轻时就上了,而且比您官大。师傅鼻孔里冒冷气,不屑地翘嘴唇。这样,两个大案,您那边分量重兵强马壮,我这边即使老弱病残也得把案破了,看,咱俩谁先告破,行不?立军令状,敢不?

我这个案难度多大哟。陈思华疑虑重重。

虚了吧?老头子撒尿——虚的唆。谁破案在后,谁请弟兄们喝大酒。师傅得意之情溢于言表,脸上放光。

我在一旁仿佛看两个老头入戏,按脚本进角色惟妙惟肖地表演,但听得出两个老警“斗趣”之间知根知底的相互信任与和谐。

好,就这么定了,你要老子出血,老子给你放血。陈思华说着,两支烟又飞了过来。你是不是定的9点集中,我去给你扎场子,把劲鼓足,可只能讲5分钟啊,那边专案组还等着我呢,耽误不得。

您讲那么长干嘛?多剩点时间给我噻,安排破案措施,我会讲的,陈队长。师傅也不嫌多嘴多舌。

下到“大办”已是人头济济,师傅招呼大家伙儿坐下,说,队长有事,急着要走,先给我们讲几句,然后我们静下来研究案件。

陈思华坐他的老位子,提高了嗓门讲话,我已授权老杨当专案组长,大家务必听招呼讲规矩,把案情吃透了措施做实了,争取早日破案······最后,我给大伙儿披露一个内幕,目前咱队上两起大案,我要去忙那头,但跟老杨约定,谁破案在后,谁请大家喝大酒,你们可不能叫杨老头出大丑啊。

这劲头鼓足了,顿时就沸水开锅一般人声嚷嚷,还有人声音高八度,叫板哟,咱们也不吃素。虽说那时的刑警干起活儿来个个嗷嗷叫,但这情景也说明师傅在大家心目中是有相当分量,是德高望重还是能力超群,亦或是兼而有之,反正不是一个“老”字可囊括的。

案情分析会开至后半夜,师傅当头儿,大家没了往日的顾忌,反倒畅所欲言放开了谈,但各路人员汇总情况之后,竟无一突破性的线索,有效的是都提出来了看起来有效的下一步工作思路。师傅就增添了一条措施,指令一个老警令狐带一个组深入公司员工内部摸底找线索。

散会后,我和师傅都上楼回宿舍,他把案件的记录和材料都要去了,说是要好好琢磨琢磨。我劝他早点休息。他说睡得着吗,一点线索都没有。我说这才刚发案,用不着着急。

发案初期才是破案的黄金期,不然刑事案件怎么会要求快侦快破呢。他咕隆一句,不理我了,径直进他的单身寝室。

我庚即意识到自己嘴漏了,说了外行话,慌忙挡住他要关的门,说去给他打一壶开水过来。

那一夜,不,只有半夜,师傅房间的灯光一直没熄。早上我睡眼惺忪起床,下到分局食堂吃饭,看见他已在庭院里独步,迎着寒风踢腿扩胸,偶尔还挥出几拳,那一招一式刚劲有力,招招到位,一看就不像花架子虚招。记得有一次,我们师徒三人办案路过解放碑广场,猛听得远处有一女声惊叫:抢人呐,救命!师傅顿时停住脚,辨明方向就放开脚步奔跑过去,只见一歹徒抓住一个中年妇女的皮包死命拽,那女人拼命护着皮包不松手,歹徒正用腿踹她。师傅从侧面冲上去,一拳直击歹徒的右太阳穴,一记勾拳击中他右颚,连续两拳致歹徒向后倒下,在他倒地的过程中,师傅还补上了一脚。这一连串动作堪称漂亮,颇具练家子的范,丝毫不见老态。

师傅说过,干刑警就得有一副好身板,不然的话,甭说制服歹徒,擒凶杀敌,就是熬夜也得把身体熬垮。跟他干这几年,我早就有所体会也努力在实践。

办专案几乎每天晚上都得汇总情况,分析疑问,遇上问题或者发现线索绝不过夜,这像是警队固定不变的传统,没人置疑其是否科学,没人抱怨这是超时工作,更没人索要什么加班报酬之类。说真正的刑警个个都是夜猫子,这话一点不假。

这天晚上的专案会上,一个外查组汇报,说发现一个酉阳县籍的货车司机节前行为反常,人家那些司机是把车停在车场,只身回老家过节,他是把租赁经营的货车开回乡下过春节,据说还邀约了七八个老乡一路走。

七八个人?七八百公里路?货车怎么坐?把租赁的车开回老家,耽误七八天,板板钱是多少?得做多大一笔业务才舍得这动作?嗯,事出反常,必有妖孽。师傅眼睛盯住这一组的组长,眼光里仿佛闪起火星,按捺不住兴奋说,洋高人,您怕是要喝头功酒哟。不过,眼下不说这话,得突破全案。您带李建他们几个赶快查到车主,再顺线查清那个“酉阳人”的情况,不要等事过境迁,浪费了这条有价值的线索,连夜查。

“洋高人”就是老警王志,因为人长得高,身材匀称,头发自然卷曲,平时着装有些讲究,看上去帅而洋气得此名,破案也是拼命三郎。师傅话音未落,他已掀开椅子站起身,说,李建,你带上一把枪,听说那家伙块头大,脾气还暴烈,得防着点。

内部调查的情况咋样?师傅回过头来问,这里边一定会出状况的。

回答是,没有什么突出点。

不可能哟。那个保管员胡三,可是个重点呀。

反复审查,他把公司的钱、财方面的事一股脑儿朝王经理身上推,王经理是党员领导干部我们又不敢轻易惊动。

帐呢?帐查得怎么样?

查了,没什么破绽。

师傅不甚满意地撇了撇嘴,沉吟不语。

杨组长,我这有两个建议,不知当讲不当讲?有一个年轻刑警在后排举手发言。

讲,小吴,研究案子嘛,就是要畅所欲言,再说了,年轻刑警比咱们这些老家伙对事物更敏感,又有文化,尤其需要锻炼锻炼。师傅和颜悦色说话。

小吴受到鼓励,蹭地站起来说,我在内部调查的过程中,总是感觉这案子存在猫腻,是什么又说不好,但有一点可以肯定,除了是一桩盗窃案之外,还应该有点什么,建议在内部扩大范围调查;再就是建议外围组把租车的线索往前查,也就是说查“酉阳人”之前的情况。

好,你这小子是动了脑筋的。师傅击节叫好,取下老花镜,从笔记本里翻出一张笔录纸,上面贴着半张残缺的脏兮兮的像是诊断书之类的东西,在手中举起,说,看,这张半截药处方是我在现场的角落里捡到的,上面依稀可以看到垫江县***中医院,姓名刘玉丹或者刘王丹的字样,还有几味中药······这可能是重要线索,这么深的库房,掉东西的人要么是职工,要么是贼,至少是关系人,对吧?由内往外查,再通过垫江县公安局查人,一定要查个水落石出。

一个晚上两条线索,至少分析起来对案侦有价值的线索在显现,怎么也让人兴奋。

又是一个不眠之夜。

接下来,连续两天无进展,师傅可没愁眉不展。他去了一趟发案的公司,还去了陈思华的专案组,既给队长汇报案情,又顺便了解杀人案的进展。我见他每次回到办公室都情绪平稳,不急不燥的样子,就问,师傅,又成竹在胸啰?

他说,不急,那个碎尸案连尸源都没找到,唉,着急也没用。

我们这案有线索无下文,结果都差不多。我说。

不一样吔,洋高人、李建那边总得有个结果哟。接着,他又补充道,我还有一招“杀手锏”没用哦。

什么“杀手锏”?我猴急,恨不得马上知道。

明天就知道了。

第二天早晨,几缕阳光穿透乌云喷薄而下,虽无暖意,但在冬日里确实给人心底抹上明媚的光亮。一俟上班,两个刑警就把胡三正式传唤回来了,走进办公室见到师傅,胡三大叫,杨队长,公安不能乱抓人哟,我又没犯罪,他们凭什么拷我?

师傅正埋头看材料,此时猛地站起身,砰地一掌拍在办公桌上,震得桌上的茶杯墨水瓶摇曳晃荡,怒目呵斥道,胡三,你放清醒点,这里是公安机关,你敢在这里放肆,依法传唤你,拷你?告诉你,你不老说交代你的问题,拷你是轻的,还要判刑坐牢,你老实掂量一下。

老刑警的气势压倒了老贼的气焰,我在一旁又见证了两个老头儿斗智斗勇的较量。

胡三耷拉下脑袋,像秋后霜打过的茄子焉了,嘴里却依旧不软,我,我又没做什么坏事。

没做坏事就拷你?没做坏事就会开出盖着公安机关红巴巴的传唤证把你传到这里?做没做坏事,你明白我们也清楚,你不要揣着明白装糊涂,今天是叫你来交代问题,不是了解情况,明白吗?师傅急言利齿,容不得他狡辩。

反正我没做什么坏事,你们想怎么办就怎么办。胡三开始耍无赖。

报告。门外响起一声响亮的声音。屋里的人都抬头看向办公室门口,两个刑警押着王经理,身后卷起一股寒气,推开门走进来,说,报告杨队,王金山押到。

我注意到胡三看见王经理的那一刹间全身打了个颤,脸色刷地变白。我想,师傅这出戏奏效吗?如果不奏效,案侦一定会陷入僵局,接下来的一幕就不知道该怎么演了。

师傅根本就没理会刚进门的这拨人,继续唬着脸对胡三说,好呐,你跟警察下去接着讲,涉及垫江的那些人和事要讲详细点。

师傅这话前言不搭后语,好比牛头不对马嘴,一屋子里的人似乎都听愣了。我心里一乐,这话即不“承前”,但拿捏得好一定会“启后”。

唉哟,唉哟。胡三刚张嘴想说什么,被两个刑警一人提起一只手臂抖了抖,钢拷又给他手腕上紧了一箍疼得直叫唤。接着他被押起绕过王经理这三人走出办公室,安静的空间里听得见手铐两个钢圈之间的链子发出的金属碰击声音。

垫江?师傅突然提到的这个地方,甭说胡三,就是我听了也愣怔,难道师傅在那里发现了线索?或者这话是故意说给王经理听的。

走了一拨人,偌大的办公室还剩下我们五个人,霎时静顿,冷冽的风似乎在空中吹起旋儿,觉着肃杀,让人瘆得发慌。这屋子里,师傅不发话,谁也不敢打破这氛围。师傅自己坐下,过了半晌才对王经理说了一个字,坐。

两个刑警把王经理嗖地按到一张椅子上,他撑了撑又被牢牢按住了,原本怒容满面的脸顿时涨得通红,说,吔,杨队,我这么配合你,你还派人来抓我,什么意思?

依法传唤。连多余的一个语气词都没有。

平白无故抓人到公安局,你是要负责任的。

执法!依旧干脆,这跟讯问胡三完全是两种风格。

好歹我也是共产党员,不大不小也是个领导干部,不是你随便可以抓的。王经理火气更旺。

法律面前,人人平等。师傅岿然不动,嘴缝里出来的话干净利落。

我看着他像一尊雕塑,突地一愣,心想这塑像的底座上可以镌刻一行字:老,是要有资格的。再看看对面坐的王经理,也老党员了,表面气势汹汹的样子,似乎能够窥见他心底的慌乱底色,这应该是一副什么样的画像?两个老者,至少一个立体丰满,一个扁平单薄。

师傅这副尊容彻底激怒了王经理,他冲动地挥舞紧握拳头的双臂,几乎歇斯底里喊,杨老头,你想陷害我,老子跟你没完。

别冲动啊,没给你上手铐算是给你面子啦。师傅依然神色不动,吐字不多。说吧,你干了些什么?

我要去公安局党委告你,你是办冤案,对我是非法拘禁。

师傅抬头问两个押解他的刑警,你们把传唤证给他宣布了吗?

他自己签字画押,带他走的时候还给我们求情,说不要给他戴铐子。一名刑警说。

这就叫正式走法律程序,法律告诉你,你已经违法,知道吗?师傅义正辞严。

王经理沉默了,眼睛直勾勾地望着师傅,面如死水。

寂静场面维持好一阵子,冷淡的阳光从窗户射进来也静悄悄的。我清楚地判定,师傅肯定是故意在冷他,王经理则在脑子里自己跟自己叫战,而且十分的激烈,像是在烈焰上炙烤。

既然胡三已经被你们抓了,垫江的事儿你们也知道了,我坦白算不算主动?王经理抗不住这无声的压力,开口虽有些迟疑,但已选择了投降。

算。师傅咬字嘣脆。

来公司联系业务的是垫江人,他们叫他蹇麻子,脸上长肉麻子说话还结巴,说个事情半天抖不清楚,看人觉着挺憨厚,作案子的不知是哪里的人,给公司的发票写的是梁平军力副食品商店,但是,这些都是胡三干的,与我半毛钱的关系都没有。王经理在搪塞也在推责。

师傅心无旁骛地听,听完半晌没说话,像是在静听下文分解。

没了,就这些。王经理像是自言自语。

没了?

没了。

真的没了?

真的没了。

师傅对王经理的讯问,像国画大师笔下的简笔画惜墨如金,不像是他一贯的风格。

那好,我告诉你,蹇麻子,大号蹇泽西,长期行骗江湖,垫江县太平乡人氏,其妻刘玉丹,病怏怏的······师傅咬文嚼字故意拖得很慢。

我说,我说,你们什么都知道了,我还瞒什么呢······王经理惊慌失措,语无伦次。

不一定吧,比如这货怎么又去了梁平县?比如又一批货去了酉阳县?一个在渝城东北,一个在西南方向,两地相距上千公里,怎么连到一块的?垫江人、酉阳人、梁平人、市中区的人,八竿子打不着的人,怎么走到一处的?20万的案子,缺的货起码是40-50万,还有20-30万货不翼而飞?这些谜在你手里玩得花里胡哨的,你看我这水平解得开你出的难题吗?师傅稳住神,掰开手指一一数道,像是大惑不解,也像小学生小心求教。

你装嘛?装,你啥都知道,还把我当傻屁耍吧。王经理深信师傅在耍弄他,再就是想争取主动交代,说,这不很简单吗!在公司仓库被盗之前,还被蹇麻子一伙骗走一批货。你说的一批货去了酉阳县,我可不知道啊。

你怎么可能知道?那是一伙盗窃惯犯,深夜撬开库门,直接开了大货车上门来拉货,明火执仗像打劫,而你的库房却无一人。

是胡三,是胡三值班,那天该他守库房,他却约了几个职工还拉上我去“老四川”酒楼喝酒,他喝醉了,几个人把他送回了家,你说他不是强盗一伙的才怪,是吧?这话完全是自然流露。

你说呢?师傅往前探了探头,既感兴趣又像是亲切的模样。

我说他们就是一伙的,这边约人喝酒,那边下手偷东西。这胡三可不是好人啊,你看啊,蹇麻子是他介绍我认识的,后来那个什么力军是蹇麻子给搭上的关系,货拉去了梁平县,我们去查了,根本就没有什么力军副食品商店,这不明摆着上当受骗了嘛,难道这不是胡三在搞鬼?

知道受骗了,还不报案?

又是胡三捣乱。王经理似乎义愤填膺。我们去了梁平县,根本没有什么力军副食品商店,也不见邓力军这个人,立马回城找胡三算账,他说就跟那个力军吃过一顿饭,是蹇麻子介绍认识的,还说这事不能敞风,要让职工知道了,你我都逃不了干系。这事就被瞒下了。

你们不知道找那个力军和蹇麻子吗?

找过的,横竖没找到,这事就拉下了,万万没想到不出一个月,库房又被盗了。这人倒霉呀喝水都梗人。我倒是满心希望杨队快些破案,追回我们的损失哟。

谈到这里,我一边记着笔录,心里真感觉得有些搞笑,甚至滑稽,这哪里像讯问犯罪嫌疑人,简直就像两个人推心置腹在聊天,关系一度还十分融洽。

这个当然,这里边既有国家财产也有职工利益,我们理当全力以赴。师傅话锋一转,说,说了半天,都说人家的事,你的问题总得谈一谈吧?

这种氛围之下,王经理再推诿就显得尴尬了,几乎是顺理成章地接着说,我有什么问题?我就跟胡三、那个力军、蹇麻子和他老婆一起吃了一顿饭,那天散席的时候,蹇麻子出门送我悄悄往我裤包里塞东西,估计是钱,被我挡开了,没收。后来,胡三拿调拨单和发票底根找我签字,我再三问可靠不,胡三拍着胸脯说没问题,还说已经打了5万块钱到我们账上,我才签了字······这事全怪那个狗日的胡三。

这么说,你真没事?

真没事。

王金山同志,我最后叫你一声同志,现在说你的问题,说了,小高这里记录在案,可以从轻处理,不交代就走法律程序,就得从重处罚了啊。

我既没贪污也没盗窃,真没干坏事,相信我,扬子晴同志。王经理眼眶里像在闪光,神态真诚得可以哦。

嗬,这是真实的场景吗?我都玄幻了,怎么又演绎成了两个革命战友相互在嘱托什么重大事情似的,简直就一部情节曲折形像生动的话剧,甚至可以说再高水平大师写出来的剧本骨灰级的演员表演的舞台剧,也比不上眼前这一幕让人一饱眼福且感觉余味无穷。

你,是有问题的,好好想想再说,好吧?师傅的话内容硬梆梆,语气却婉转温润,说完,抬头对两个年轻刑警说,你俩陪着王经理写材料,不得有误。

师傅端上茶杯,走到一旁放置开水瓶的办公桌续水,还用搪瓷茶杯给王经理沏了一杯绿茶端过来,说,喝杯热的,说自己的事会比较恼火的。

师傅对我说,小高,走,我们去伺候胡三去。话音未落,已经头里走了。我看见他这一串言行让王经理很错愕。

文戏告一段落,该武戏登场了。

果不其然,师傅见了胡三,问了一句,招了吗?正审讯他的刑警说,顽固得很,没招。这下像是点着了满腔怒火,师傅疾言厉色不说,还把桌子拍得山响,出口恶语相向脏话连篇,敏感地方点一个关键词,没几个回合,胡三败下阵来,吐案如同竹筒倒豆子一般哗啦啦抖了个底朝天。

师傅终于踩刹车了,好了,胡三,你也别说,说你妈半天,人呢?我要人,到哪儿去找人?

人?什么人?哦,哦,作案的,都是一些土贼,肯定回农村过年去了噻。胡三回过神来,想想,说,可能蹇麻子还在,他婆娘回乡下去了,他趁机裹女人轧姘头,他狗日的就好这一口。

他平日住哪里?

郊外石桥铺的出租屋。

你带我们的人去找他,行不?

怎么不行?找到他才了结了案啊。

问到这里,师傅出了审讯室的门,一会儿就回来了,对两个刑警说,再叫上两个人押上他,去找蹇麻子,队长那台嘎斯六九车就在分局院子等了。

忙完两个阵势已是夜幕降临,华灯初上,师傅突然捂住肚子喊疼,说是胃病犯了。他去办公室吃药,我急忙拿了饭缸跑到院外买饭。

吃完饭,师傅点燃一支烟,缓缓说,要干好刑警,没神经衰弱和胃病是不行的。我笑着说,什么奇谈怪论。他说,多干几年,你试试。我劝他抓紧时间休息一下。

他立眉竖眼,怪我不识时务,说,你没看见啊,明天一早要去垫江县捉贼呀。

我揶揄他,说,看见什么呀?什么状况都没有。你现在就我一个兵,光杆司令一个。

小瞧我了吧,不是?瞧好了,不出夜半,捷报频传,信不?

不信。我坚定地摇头。

嗬,看不懂吗?

看不懂。

嗬,嗬,回头摆上敬师酒,好好点拨点拨你。

好叻。我答得爽快,想要的就是这个结果。

当几路人马回“大办”坐齐的时候,我看了一下腕上的上海表,刚好11点,等大家汇总商量完工作,已是凌晨3点。师傅说,下午我抽空上楼找到值班的郭政委,先汇报了案侦,再缠着他批了点专案经费,就联系友邻单位租了一辆面包车,明早9点准时出发。最后强调,多带上几副铐子和警绳,带上枪。

第二天,长庆牌面包车载着押着蹇麻子的十个刑警,翻山越岭,长途跋涉四五百公里,到达垫江县太平乡时天已黑尽。在乡场上找一家小饭馆,大家稀里哗啦几下子就解决了晚餐。师傅叫饭馆老板准备了一桶煤油,还有十来根竹子,一头破开夹上棉条。有人问,这是干嘛?师傅答,照明。那人说,我们不是有手电筒嘛,是不是有点多此一举。师傅径直对大家说,走,抓紧时间。

车来到一条小路边停下,蹇麻子说,就这条山路通我们村。

师傅问,究竟有多远?

起码20里。

没别的路?

没有。

车灯熄灭,四周黑得伸手不见五指,有人打开手电筒,几柱光亮像几只萤火虫闪发的光,孱弱而昏黄,有人说从没见过这么黑的夜。

黑暗中,师傅说,把棉条沁上煤油夹在破开的竹筒里,点燃,只点三支啊,剩下的备用。

突,突,突,最简单的火把点燃,在漆黑的夜里格外亮。蹇麻子在亮光中显得有些惊慌,说,杨队,说好了的哈,你保证不把我在城头裹女人的事告我老婆啊。

我保证,不说。亮光中看见师傅郑重其事地举起了右手,像诅咒发誓一般,补充道,这男人的事绝对不跟婆娘说。

蹇麻子仍是慌乱,说,我,我,憋不住了,撒脬尿可以不?

还是师傅,朗声应答,撒吧,这一团转都是男人还怕你掏一根鸡巴出来,吓谁呀?

寒风冷冽的天,空旷如野的地,顿时响起一阵热气腾腾还有点邪乎味的笑声。

走,师傅一声令下,啪地响一声,一副手铐的一端拷进蹇麻子的左手腕,刚小解完的他疼得两手打颤,哎呦一声后有些怒气,说,我这不是戴了一副铐子嘛。

咵地一声,师傅将手铐的另一端扣进了自己的右手腕,说,走,咱俩一起走,走前面,带路。

大师兄大叫,师傅,使不得吔,要拷拷我,我跟他一起走。

不争,人家蹇麻子要我陪他,是吧?

对,对,对,杨队够哥们的。蹇麻子捣蒜似地点头。

这一路走进去,一会儿爬坡下沟,一会儿过田坎穿小道,深一脚浅一脚走在坑洼凸凹泥泞或者根本就不是路的路上,到蹇麻子家已是后半夜时分。师傅召集大家作了分工,规定抓到的嫌疑人一律上手铐并在膝盖处拴羁绊绳,一律都押解到这里集中。

当7名犯罪嫌疑人抓齐集中,天色大亮,师傅下令,原路返回,到县城吃早饭。

原路返回的路上,才见其路之险之峻,好几段一边是绝壁一边是悬崖,难怪我们几个年轻刑警走起来都上气不接下气,师傅这把年纪走得有多艰难可想而知,再者如果蹇麻子趁着黑夜使坏,摔下一边的万丈深渊那不是轻而易举的事儿,看着险峻,想想更是后怕,由不得背脊都嗖嗖发凉。

就在这段路上,一个长得膀大腰圆被叫做“癞巴子”的嫌疑人突地一窜,就地一滚顺着山坡溜了下去,到沟底的平坝就站起身向茂密的树林里跑,无奈手上戴铐腿上拴绳,跑着费劲还迈不开大步。

这一幕来得太突然,让一行人都懵了头,不知所措。押解“癞巴子”的刑警还惊叫,癞巴子跑啦,滚下去了。

啪。枪声响了。大家回头看,是师傅开的枪。

“癞巴子”像是被子弹击中一样,一个趔趄倒地。

这一枪是朝天开的,射完,师傅索性在路边的石头上坐了下来,不用喊,声音在这空旷的山野里也传得很远,跑啊,老子还难得追你,看你跑得快还是我的子弹快。

癞巴子双手撑起身体,起身连滚带爬又往前蹿。

啪,啪。连续两枪都射在癞巴子脚前一米左右,打得尘土飞溅,这次吓得他瘫坐在地上,远远地仿佛看见他掉魂似的无神无主的样子。

师傅沉着得有些夸张,两枪之后还用嘴吹了吹冒烟的枪口,然后又喊,癞巴子,你再跑,老子的枪可是长了眼睛的。话音未落,又一枪打在他身后的土里。

大师兄在坎上,双手捧嘴,喊,癞巴子你个傻屁,我师傅老刑警出身,打你分分秒秒搞定,快,往回走。

师傅说,李建,不用劝他,他再往前走一步,老子就击毙了他。

癞巴子蹒跚着朝回走,走到陡坎边爬坡很吃力,几次滑落下去。师傅吩咐,放绳,拉他上来。

回城的路虽然顺利,但毕竟路途遥远,跨越整个白天,回到警队又是夜幕降临。师傅安排,分头讯问,固定证据,分头关押。

接下来的几天,就是这一系列案件的梳理,我记录的战果是:破盗窃大案一起,价值25万,追回财物损失24万,另破云南、贵州各一起盗案,批捕7人;破经济诈骗大案一起,价值23万,追回财物23万,批捕6人;移送检察机关侦查职务犯罪1人。

再往后,走完法律诉讼程序,蹇麻子、癞巴子和那些酉阳人中的一个头头被判处死刑,王经理因职务犯罪被处“判二缓三”刑罚。

这天一早,师傅走进办公室就高声说,走,咱们找队长讨酒喝。吩咐大师兄和我,拎上装有案件材料的公文包,去到陈思华设在南纪门派出所里的碎尸案专案组。一脸憔悴一身疲惫的陈思华,听完案侦汇报,两眼放光,特别地闪亮,一拍桌子站起身,一边踱步一边说,好,总算破了一起大案,春节前啊,总算有个交代呀。

师傅关切地问,队长,你这案有没有关键线索?

唉。陈思华垂头,你看啊,大案小案破了一大串,本案就没个像样的线索,唉。

师傅的眼光一直追随队长来回走动,马上接了一句,要不要我来给您效犬马之劳?

陈思华停下步,略思一刻,说,犬马?你是大将啊,一班人的思维都走入了死胡同,你来打破一下也好。这样吧,我先兑现承诺,你们今晚去庆功,菜钱算我的,我另出两瓶五粮液,吃好喝好,代我向弟兄们道一声辛苦,说个谢谢。

师傅说,您抽空参加一下,我出两瓶尖庄,洋高人要出两瓶剑南春,要喝就喝个一醉方休。

我一高兴,冲口而出,都是川中名酒,我出两瓶金江津。

我就不参加了,也没心情。陈思华补充道,明天放弟兄们休息一天,后天你带几个人来我专案组报到,哦,对啦,高劲松不能来了。

我心头一紧,出错啦?

队长说,队上来电话说上级机关的调令来了,叫你明天去省厅办公室报到,下午你到指导员那里拿调令和介绍信。我就不送你了,这些年你干得很不错,上报的材料写得扎实,人家把你看上了。

既突然又不舍,我执拗地说,我不去,队长,师傅,求你们想想办法。

上级的调令都下来,违抗不得。陈思华认真地说。

师傅给了我一肘子,说,好事呀,大机关干大事,我徒弟有出息了,我们都脸上有光啊。

当晚这顿酒,摆在分局后面小米市的川菜馆里,二十几个刑警坐了三桌。师傅发表了热情洋溢的致辞,末了,高声宣布了我的调令。老实说,这桌餐菜品一般般,酒而且是高度白酒却喝了个高潮迭起,山呼海啸,在我脑海里留下永远抹不去的记忆。

席间,师傅端着一大杯酒,走到我面前,慈祥的笑意写在脸上,说,小高,跟我干不知不觉就是近十年了,临别我送你一句话,谨慎做人,谦虚低调。

我诚惶诚恐,急忙将三杯酒倒进一个大杯高高举起,眼睛直盯着他银白的头发和布满皱纹的额头,不敢再往下看他的眼睛,脑子里老是闪现一棵黄桷老树满身痂疤和身下蜿蜒突出的虬根,这个老刑警的影子已经镌刻在了我心上。

干。师傅给我碰了一下杯,玻璃器皿发出清脆的响声。

我闪回神,一下子喝了个杯底朝天,激动地说,徒儿终生谨记,师傅教诲!



您需要登录后才可以回帖 登录 | 注册

本版积分规则


QQ|联系我们|手机版|Archiver|教师之友网 ( [沪ICP备13022119号]

GMT+8, 2024-11-25 00:55 , Processed in 0.091345 second(s), 22 queries .

Powered by Discuz! X3.1 Licensed

© 2001-2013 Comsenz Inc.

快速回复 返回顶部 返回列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