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文是永不厌倦的旅行

管季超0712

中文是永不厌倦的旅行

　　■口述者：贵永华 采访者：何农
　　我对唐诗宋词情有独钟，我尤其喜欢李清照。我甚至觉得她温柔地面对着我诉说，有时带着超越时间的伤感。
　　我是贵永华。法国驻武汉总领事馆总领事。
　　2020年1月23日宣布武汉封城时，我正在巴黎做眼科手术。为了在武汉的法国侨民们的安全，同时也为了减轻当地医院的压力，避免他们不得不收治由于语言不通等会使情况复杂得多的外国感染者，我们很快就明白了一个道理：必须撤侨。于是，我于1月30日乘坐来接法国侨民的第一架专机返回武汉。对我来说，作为正在休病假的法国驻武汉总领事，在这个关键时刻自己留在法国，根本就不是我的选择。我的职责是——回到武汉去！ 不光是照顾好法国侨民，也要向我们的武汉朋友展示，“患难见真交”。哪有在朋友碰到困难的时候不伸手相助的道理！
　　武汉是我爱的城市，我把这儿当作我的家。她在受苦。我的朋友在那里，我的工作和同事们在那里，我也必须在那里。不能眼瞧着他们遭罪，而我却远在万里之外。
　　这之后的一个月内，我与法国和中国同事们一起昼夜努力，4架专机带走了520名法国和欧洲其他国家的侨民，同时还送来了17吨医疗防护用品。在中国开始批量生产之前，这些用品通过我们的长期合作伙伴中南医院发挥了一定的作用，供不应求。
　　我为什么喜欢中国？ 喜欢中文？ 这对我自己来说也是个谜。从我记事起，我就一直被远东和中国所吸引。也许是因为读了《丁丁历险记》的专辑《蓝莲花》。或者也许因为我的父母，喜欢在中国餐馆用筷子吃饭。那在当时还不是很流行的一件事。我相信我是村里唯一一个8岁就可以用筷子吃饭的孩子！ 我一直对汉字似乎隐藏的美丽和神秘着迷。也许我前世是中国人。
　　学汉语的梦想就这样陪着我。我想面对完全不同的事物，去研究完全在我的文化世界之外的东西。对我来说，没有比中国文化和语言能使我感到更多的“文化差异”了。
　　1986年。没想到第一堂课就让我对中文一见钟情、兴趣满满，至今不能自拔！ 拥有完全创新方法的教授李森科（Nicolas Lyssen⁃ko），从汉字、而不是句子开始教我们汉语。他从最简单的汉字教起，由于表意文字的特殊之处，学生们一下子就记住了。因为他们发现了与8000年前发明这些文字的古人一样的逻辑：当我发现“休息”的“休”字是一个人在树下休息时，我告诉自己“中文很容易！”。当我看到“家”是屋檐下的猪时，我似乎看到了我在布列塔尼的童年，全家人每年聚会一次，在农场杀猪，做火腿、香肠、肉酱等。然后全家人其乐融融地围坐在餐桌旁……我对自己说，无论是中国人还是法国人，我们都是人，有着相同的心、相同的情感和相同的需求。只不过，在各自的文化中表达方式不同。
　　在我学习中文的过程中，我觉得我更接近于使人类成为一个成员不同、但拥有共同祖先的大家庭的本质。在学习过程中，我学到了很多关于我自己和我的文化的知识。这个过程使我相信，远行是与自己更亲近的最好方式。
　　法语中有个谚语，当形容什么东西难学难懂时，会说“这简直是中文！”我最终发现，“中文其实没什么难的！”一旦你理解了指导他们发明这些文字的内在逻辑，就很容易理解这些文字。我的中文学习过程（我现在仍然每天都在学习，阅读、查字典、向中国朋友提问）是一次知识、历史和艺术发现的奇妙旅程。这段旅程每天都在继续，我相信我会一直在中国语言、诗歌和文化的旅程中，直到我生命的最后一天。这是一次你永远不会厌倦的旅行。
　　在中国说汉语很容易。首先，因为中国人喜欢外国人，特别是当他们努力说汉语的时候。中国人深信自己的语言非常难，所以只要一个外国人张口说简单的“你好”，即使带着浓重的外国口音，大家都马上会说“你的中国话说得真好！”当你是一个外国人时，听到这么一句评价，是非常鼓舞人心的。它让你敢于张口、不害羞，它让你快速进步并因此广交朋友。此外，中国地域广大，各地口音不同。所以法国口音并不比远离北京的某个省份的口音更差。中国人听惯了不同的口音，以至于我们奇怪的外国口音也不会打扰他们！
　　我对唐诗宋词情有独钟，尤其喜欢李清照。我甚至觉得她温柔地面对着我诉说，有时带着超越时间的伤感。我真羡慕赵明诚有一个特别爱他的妻子；但他经常独自远行，最终留下一个没有任何收入的寡妇，生活困顿。李清照不得不再婚、后又鼓起勇气离婚，因此闹上公堂，最终在痛苦中结束了一生。李清照为自己的短暂幸福，付出了沉重的代价。
　　中国古典诗歌让我着迷的是，尽管语言、文化和时间有距离，但它对我说话、触动我心，令我感动。作者和我生活在两个世界、两个不同的文化中。如若没有深入研究，我无法理解诗歌中包含的所有文化和历史背景。但没关系。诗句的朴素，汉字的游戏，字句之间必须猜测的联系，意味着每读一首诗对我来说都是一种重构，是对我自己想象和文化世界的重新构图。
　　这些诗的力量在于，尽管作者的意思和我所理解的不同，当代中国读者所理解的和我所理解的也不同，但我所理解的很美，很感人。我不是在寻找这些理解的学术和科学道理，我是在寻找情感的真理。每一次新的阅读我都会发现一些新的东西，一种新的解释。这就像在森林中探索通往美丽风景的新路径。我不是在寻找最接近诗人初衷的学术读物，我在寻找一种贴近内心和情感的读物。对我来说，这就是中国古典诗歌的普遍性，这就是它跨越文化和时间的非凡力量。我背诵这些诗，它们像老伙伴一样陪伴我，我一遍遍地重读，它们在我的记忆中占据一席之地，在平静和孤独的时刻我背诵它们。有中国诗歌那些亲密的朋友，我从未感到孤独。
　　我在武汉的办公室里挂着王维的一首诗《山居秋暝》的书法。是我2000年担任驻武汉副领事时一个教法语的好朋友送给我的。从那时起，这首诗一直伴随着我，从武汉到巴黎，然后北京，新加坡，巴黎，北京，又回到了武汉！ 当然它也会陪我去下一个外交职位，还在我的办公室里。每天在我的眼前，陪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