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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代散文家作品选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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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4-4-23 06:33:17 | 只看该作者
舞蹈在狂流中的生命(散文)
刘  志  成
阴沉沉的天空如墨汁漫过,云层最浑凝的地方几缕鱼肚白似的光束灼然射了出来,挤开了巴掌大块黄沙沙的地方,转眼儿,那突破口上便火爆爆闪出一道银色的闪电,照得天地间刹那亮了一亮,又复归了阴霭。紧跟着炸响了几声闷雷后,雨点儿如鼓点,劈啪,劈啪地落下,地面上漫起一股酥酥的怄意的郁郁土香。
此时,你绝对想象不来,那平日里几乎要干涸的,昏昏沉沉,懒得发声吐气的陕北窟野河,会浩浩荡荡成怎样的一种咄咄逼人、粗犷凝重的交响呵。
那么,朋友,我告诉你吧,这时候,那河才有了真正的生命。它会在刹那间急剧地澎涨,汇集成一支巨大的洪流,如奔驰的千军万马,骄横无度地挥杀着,翻卷着,放肆地撕毁了河岸无数的灌木,大树,和裸露地面的炭块,轰隆,轰隆地席卷着奔啸而下,让你紧张、颤栗得透不过气来。
窟野河就是由此而得名的。河的上下游,生活条件差别很大。上游拥有煤山,拥有无数的乔灌木,而下游山区却为这些东西发愁,做饭取暖,须到百里外的上游,靠牛车运取。当地有民谣曰:一冬半春为炭忙,年三十拉炭在半路上水如油,炭似金,要娶婆姨攒三冬。 所以,  他们只好把希望寄托于这河的发洪季节。  
那一年,正在舅家做客的我,有幸目睹了这一悲壮的场面。河边聚集了一片黑压压的人群,他们正急切而紧张地站在滂沱大雨中,渴盼着那渗透着幸运与悲酸,胆量与技艺的冷峻时刻到来。女人们的长发已被雨水淋得淌起水来,衣服也陷下去了,乳部凸起来了,有了一道道美丽的曲线条。这些并没引起男人们的注意,他们神情专注地望着河中, 只是不时用手抹一把脸上的雨水,  甩到地下。浑压压的浪头像山峰铺天盖地地终于压过来了。水面上漂浮着一层柴草杂物。富有捞河财经验的舅舅告诉我,头水猛,二水稳,赶上三水不落空,这头水,只是摧枯拉朽的前锋,一般是没有炭的,即使有,也因水过狂,下去不保被哪一个浪头打翻。
焦急的乡民们都已开始做下河前的最后准备了。为减少洪水的冲击力,不致被卷翻,男人们一律裸露了宽阔而结实的胸膛,浑身赤条条的一丝不挂。女人们也并没有做新娘子那阵子的娇羞,为营造火热的生活,她们也豁豁达达地脱下湿淋淋的衣裳。她们的身上只是比男人们多了条裤衩,身子一动,那两个嫩白嫩白的奶子也跟着美丽地颤摆。但此刻谁也<IMG title="舞蹈在狂流中的生命/刘  志  成" alt="舞蹈在狂流中的生命/刘  志  成" width=45 height=28>没有儇佻的邪念,有的只是一股无名的亢奋。我清楚用生命和生活对话的他们,从浊浪里饮下了日子的困顿, 从浊浪里咀嚼了火光的温暖。也许正因地域的封闭和物质生活的滞后,  他们才为我们的民族守护住了这份有土地气息的憨朴,坦荡,凝重的走到我身边,使我不得不在新观念与现代意识的坚硬里,全方位的重新审视人生,反省自我的自私、浅薄、虚荣。我好像看清了自己灵魂的颜色。我深信面前的这一群捞炭人,置身这种古老而深层的纯朴里,比置身钢筋水泥筑就的蜂巢里的我要充实的多。尽管他们面对贫困而我们面对繁华。
就在这样的思绪中,我突然看见又有一片浪头伴着浑沉的吼声匆匆涌来了,像头马领着一大队不见尾的马群,浩浩奔腾。这时的水面已有大量的炭块混着泥沙打着旋儿向前赶。人们一窝蜂似的涌入了滔滔洪水中,水性好的男人奋不顾身,直捣中流,扑大块,老弱妇童在河边用筐子等工具捞小块。至今还记得一入水的刹那,重重叠叠的浪涛像残棱的碎石子往我身上撞,划得生疼,还有一股不知从哪里涌出的阴冷        地刮着骨头,以未遭任何工业喧嚣的原生走进了我的细胞,唤起了我对原初生命力最基本的感应和臆断。从此,我生命中再也无河,即便有,也抓不住我的激情,进不了我的骨髓和血液. . . . . .
抢在最前头的是舅舅,他已在中流稳稳地接住块大炭,顺水势向岸边扶过来,迅速地推上岸,又忙奔下水去了。如此两三次,妗子和我才捞满一筐,我们两人抬着紧走几步,倒在舅舅刚才放下的炭堆上,正准备下水,恰遇上舅舅捞了一块几百斤的大炭,扶到岸边运不上来,喊我的名字呢。我们忙过去帮忙,舅舅便喊起了高亢而雄浑的号子:
一  ──二  ──上  ──
一  ──二  ──上  ──
听着号子,我热血沸腾,浑身劲。舅舅涂满浊泥的肌肉腱子也鼓得一圪瘩一圪瘩的,像拳击手蓄满了劲。随着号子声,我们一齐用力,掀着大炭滚着上了岸后,我才感到有点冷。舅舅拧开带来的烧酒瓶盖子,仰着脖子灌了几口后递给我,又下了河,龙口夺宝去了。这时,正好势如狂飙<IMG title="舞蹈在狂流中的生命/刘  志  成" alt="舞蹈在狂流中的生命/刘  志  成" width=43 height=32>旋卷的洪涛中流,有一座十多间房子大的炭山漂下来了。舅舅便和四五个冒气腾腾的后生,急抢过去堵接。舅舅水性好,划在前头,就在他接住炭山的刹那,却给那股激流冲得仰了几仰,要不是身后一个青皮后生眼疾手快,拉住了他,几乎给冲倒了呢。刚才的一幕,令河边的我,心悬在了嗓眼上, 唬得浑身软作一团,  只是心里一股劲念着菩萨不已,直至舅舅和后生仔们稳稳接住了炭山,踩着大浪,向岸边浮着过来了,我还咚咚咚的心跳着呢。我清楚看到了什么。
像这样的炭山,妗子说,只要你搭上一只手,便有一份子。
又一片像有水蟒狂滥搅动似的浪头远远地涌来,发出雷鸣般的响声。仿佛将几百个世纪的呐喊凝聚在一起,澎涨得再也容纳不下,再也承受不住,疯狂而野蛮地迸发出沉闷的咆哮,震得人脑仁嗡嗡作响。正在河中捞炭的人们闻声抬头,见那可是耆门名鹫岭,岩山尧 陡起浙江潮的惊天动地的声势,  便知道这水过狂,继续捞恐有危险,就理智地一个个品忙忙跃上岸。
我的肚子早已咕咕叫了,本以为这下能乘空同舅舅他们回去吃饭了。谁知没有一个人离开河岸,人们只是眼睁睁地瞅着一座座炭山在眼皮下滚走,脸上布满了焦急无奈。
一株浮出河面二尺多高的大树,从水面上飘下来了。我听见妗子低声向舅舅说:"这么粗的树,能打四五间房的檩子呵。"我正苦涩地咀嚼着妗子的嘀咕,几声惊恐、急促的声音几乎是同时挤进了我的耳鼓——
二牛,快上来!
二牛,不要——命了!
原来舅舅家隔壁邻居二牛终于抵不住诱惑,跳下了河。隐伏在洪涛中的二牛,侧着身子,艰难地划着。眼看就要向那株树靠拢了,一块大炭滚下来,扎过了他的头顶。随着一声微弱地惨叫,二牛从河面上消失了。
岸上的亲人们目睹了二牛的惨遇,都哇的一声哭开了,其声凄切而沉痛,扶遥直上,直冲九霄,令听者无不潸然泪下,哀怜绞心。二牛娘嘘唏着,嘘唏着,突然就昏倒在地,慌得一群婆姨们围着好一阵叫唤,才清醒过来。二牛爹也仿佛一下子苍老了许多,眼眶里蓄满了两池昏浊的泪雨,但始终没溢出来,只是默默地站着像塑雕一般。洪水里浮现的一幕,像火燎心口,一种锥心的疼痛也揪紧了我。对于这幕触目心惊的惨痛,我不知道我所准确把握住的苦难的实质是什么?(是捞炭人生命激情的悲壮张扬?还是现代文明萎缩的悲哀?)多年来,我极力使自己的心智接近这个洪水里传递过来的信息,将复原了的感受说给被喧闹挤压得寡淡无味的一些城里朋友听,但没有人能够真正理解我的心境,只以为是讲故事。也许,唯一的知音就是那个至今仍没谋面的有缺乏苦难,人生将剥落全部光彩,幸福更无从谈起的深刻感受的文友马丽华了, 在诗里在藏北高原渴望过苦难的马丽华。但我要讲,讲出来心里也许会好受些。这种坚强,我明白是窟野河咆哮的雷声砸出来的,是捞炭人悲凉的心境浸泡出来的。记得在我深陷于心灵的疼痛时,雨早不知什么时候就停了,水位也开始逐渐下降。人们又都涌入了河中。河滩上恢复了先前人流穿梭往来的喧闹场面。
我看见二牛娘依然在岸上呆呆地站着,双目无神地盯着河面,仿佛被人使了定身法。而老汉却跳下了河,又一次默默地加入了那种激情张扬的疯狂。
二牛爹怎还下水呀?我不禁悲哀地问妗子。
老命,敢要生活了哇。妗子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死的是死了哇,活的敢没留下喝西北风哇。不凑紧捞点烧的,以后烧甚呀?
老命,这一百多里的沿河畔,哪一家不为那点烧的没死过格人?有的叫水给冲上跑了,就连格死骨石也找不回来。妗子的声音里渗满了无奈,脸上有两行泪珠淌下。
这时,远处间或有一两个碎脑娃子稚气的歌隐隐约约荡起:
哭了笑了都在庄稼人的脸上
死了活了都在二砍球的河上……
那清脆的童声, 尽管撩拨得人们嗓子都痒痒的,但一河的人忙碌如蚁,根本无暇顾及。粗犷而野性的号子声又一次伴着冷飕飕的河风扑面而来,肆扬在我割伤的眼眸里,不堪一击的苦痛的心灵里,但我已没有了激情走进这野性的呐喊,这童稚的清脆,更无力在河的浅水处作最初的扑腾。我满脸的无奈和悲凉,我浑身的疲倦和寒冷,只在心灵的深处叠叠积淀。望着二牛爹木然捞炭的神态,我禁不住鼻子一酸,有眼泪从心底哗哗流出……
窟野河汹涌地夹杂着大量的泥沙向前奔涌着,呼啸着而去。我知道这滔滔的浊流,流着的不全是陕北人悲酸的歌,也冲刷着历史落下的厚厚尘圾。明天,这河定会清澈起来,卷着两岸的喧器汩汩的向前流去……
  



通信地址:内蒙古鄂尔多斯市东胜区吉劳庆北路12号东方怡景园(乐多乐超市对面)院内 西部散文学会1818-2号信箱  刘志成
邮编:0170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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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4-4-23 06:31:47 | 只看该作者
□张中飞

高 原 风

  是一块无形的流动的雕塑吗?狂烈与温柔,混浊与清丽,活脱脱涂抹出了高原的印迹。不信吗?跟我走一趟,到鄂尔多斯高原。
  翻开这一页古老的土地,你便能读到它那深沉的还带着野味的色彩。那是一个深冬的傍晚,残阳吐出了最后的一缕光丝,紧紧搂抱着高原起伏的山峦,斑斑驳驳,忽明忽暗。我和父亲在这空旷深沉的高原景致里,赶着一群羊儿向家走去。我翘首向冬阳降落的地方望去。蓦地,黄黄的浓浓的一堵墙一般的雕塑结结实实屹立在西方的天边。残阳顿时没有了一丝光亮,凝聚着像蛋黄般的暗黄,在倾斜,在移动,在翻腾……
  “高原风!高原风来了!”父亲大声喊道。我的心猛地一颤,血液一下子放射到全身,耳鼓里传来了隐隐低沉而充满雄浑的音韵。注满了威风,仿佛将要把天空震开一个窟窿,要把山峦撕破八瓣。我完全失去了理智,怵然地注视着这一片茫茫的昏暗。
  父亲大声呼喊着我,慌忙赶着羊儿向沟底靠拢。他表现出了超常的耐力,左一鞭,右一铲,不停地飞跑,不停地大声吆喝着。羊儿在奔跑,天空在颤抖。还没等我完全明白过来,那堵黄色的墙已向我们涌了过来。尖厉的嚎叫声充斥于整个高原,令人毛骨悚然,我的心一下沉到了黑洞洞的深渊。父亲的吼声淹没了,天与地没有了界线。我的眼前已是一片昏黄,高原也失去了原有的模样。羊儿不知跑向何方,父亲不知忙碌何处?我直觉得头发像被恶棍疯了般揪扯着,脸像被泼妇抓起大把大把的沙子打来一般疼,眼睛已显得多余,整个身躯晃晃荡荡,犹如长起一双翅膀。此刻,心中除了恐怖和阴森什么也没有。
  猛地,我像被一根铁棒击中,重重摔倒在地。还想挣扎起来的时候,背上已像驮了一座山。那微弱的又如同闷雷般的喊声惊醒了我:“不要动!趴着!”是父亲的躯体,严严实实地覆盖住了我。于是,我的额头、鼻子、眼睛都紧紧地挨着高原的厚土。
  待到高原风停息的时候,已是第二天早晨。光秃秃的山峦,单调苍老。父亲举目眺望,似乎在寻找着什么。而此刻的我,才从心底涌起阵阵悲哀。
  这是我十岁那年经历的惊心动魄的一幕。从此,我对这穷凶极恶的高原风怀有刻骨仇恨。父亲却对我说:“高原风是一条硬汉。”它吞噬了庄稼,它倾折了树苗,它卷走了羊儿,它使熟悉的山峦变得荒芜。如此可恶的高原风,有哪一点值得称颂?父亲冷冷笑道:“你不了解它的脾气。”我一时茫然,不知怎样对答,深深的思索萦绕心际……三十多年过去了,我没有再看到那可怕的阴森的高原风,心里仿佛倒像失去了一点什么。今年夏天,我又一次回到了故乡。满眼弥望的,是一片片墨绿的牧草,灰绿的柠条,深绿的树冠。绿流进了我的心田,染绿了我的眼睛。尽管高原风曾经是那样猖獗,可它终究没有把高原吞没,也没有把高原人逼走他乡。相反,倒是它的肆虐,激起了高原人的抗争。我终于明白了父亲所说的高原风脾气。它是用它力的羽翼召唤着绿色。我站在高原上,极目四望:蓝的天,白的云,绿的原野,在阳光的辉射下,荡起我心灵的激越——那难忘的高原风,高原人的精灵……一缕缕一丝丝高原风平缓地吹来,抚摸着我的头发,亲吻着我的面颊,一股惬意涌上心头。

冬 雪

  鄂尔多斯的冬雪是珍贵的,然而我对这特有的感悟与理解却源于那个干燥的冬季。那年,枯黄的山野、笨重的棉衣早已让人触到了隆冬的气息。然而却不见冬雪,满世界的干燥令人浑身不畅。偶尔出门走走,扑面而来的也是冷嗖嗖、干巴巴的寒风。于是烦燥的心就渴望一场大大的冬雪降临。
  大雪似乎与我无缘。天天翘首以待,她却迟迟不肯到来。走向空旷的山野,试图寻求到一丝安慰。然而,这高原的景致也因缺少了冬雪而显得没有生机、没有活力,有的只是死气沉沉的冷漠和枯萎的荒凉。远处起伏的山峦,灰朦朦的,早没有了往日的伟岸,像死去的骆驼;偶尔从天空中掠过的山鸡,也没有了七彩的艳丽,有的却是挣扎般的苍黄;旷野里偶尔窜出的野兔,则更为狼狈,鬼鬼祟祟又无精打采。身边的马路也异常冰冷,路灯是渴睡的病人的眼……所有这些凝聚了鄂尔多斯高原冬日少有的苍凉与冷漠。正是这满是干燥,满是冰冷的一切让我的期盼变为一种渴望——苍天早早地惠赠一场白皑皑的大雪,改变一切僵死的现状。
  终于,等来了那场令我激动不已的冬雪。
  那是腊月的一个早晨。我像无聊的平常,推窗透透整夜的郁闷,但屋外已不见了往日的曙光。不知什么时候,浓厚的云层已将太阳堵在了天的那一边。满世界的阴沉,严严实实,不见光明,仿佛一个混沌的宇宙。然而,我久久压抑的心却豁然开朗。我知道,这是大雪前最高境界的酝酿,一场大雪用不了多久就会降临在这片干涸的土地上,就会润泽一切干渴的心灵。
  就像大战前的沉寂,整个天空除了阴沉,再没有任何的色彩。没有风,也没有任何声响,更没有令人激动、令人向往、令人感叹的绚美热烈的氛围。我的心凝固了。我看到了天空的苍白和凄凉:为了孕育那洁白晶莹的雪花,她承受了多少让人看不见的痛苦折磨,又承受了多少使人难以感受到的寂寞与忧伤。苍天的这份情感,就如母亲为了儿女,忍受了多少令人垂泪的炼狱般的苦难与艰辛,用自己甘甜的乳汁哺育着她们心中的希望。那无所顾忌、初衷不改的品格,令我们能不肃然起敬吗?
  终于,天空中荡漾开来丝丝湿气。这湿气在整个天空弥漫,呼入鼻孔是那样的清新、那样的甜美。那渴望的冬雪就要潇潇洒洒飞来了!果然,仰头一望,天空中已是缤纷的美丽,无数朵雪花轻盈盈地飘落下来,落在睫毛上、停在脸颊间,湿润像触电般传递,顷刻间爽心的感觉涌遍了全身。
  这场雪来得好大啊!一袋烟的工夫,已是满眼皆白。铅色的天空越发朦胧,似幕布更加掩映出雪花的顽皮与淘气,二片,三片,甚至几片簇拥着漫天飞舞。飞累了,便一股脑儿跳落在地上,织出一块冰晶玉洁的地毯。踩一踩,软绵绵、咯咯响,移开脚,一个羊脂玉的足迹便深深地镌刻在毯面了。长长地吸一口清冽湿润的空气,哦!这迟到的大雪终于让我久渴的心田得到了深深的慰藉。
  雪花越飘越大,天地浑然一体。雪断断续续下了一天,到傍晚时分,银色的大地已与深邃的太空结结实实融为一体,但天际边那晶亮的雪山轮廓却把浑浊的天挡在了另一边,仿佛这个大地原本就是这样和谐而亮丽。大雪在黑夜中熟睡了。仿佛经过一天的劳动,疲乏至极,静静地躺在夜中,享受着甜美的梦。我同样也感到了满足,和雪携手进入梦乡。夜里我睡得是如此踏实。
  当东方第一缕曙光射入我的窗户时,满屋已有了熠熠的光辉。我知道,新的一天又开始了。一切都是那样清新、那样朴素、那样耀眼、那样晶莹剔透!
  屋顶白了,白得像镀了一层光。微风掠来,掀起团团雪屑,轻盈地飞舞,似乎在炫耀着自己的美艳。然后,轻轻一跳,沿着那灰色的墙壁慢慢滑落下来,隆起小小的雪堆,竟然是那样的夺人心魄。院内皆白,没有一点瑕色,偶尔看见两行脚印,也似白纸上打的钢印,凸现出了一种音符般的美韵。街道两旁的垂柳,像白衣卫士,静静伫立。裹满了雪茸的枝条一棒棒垂下来,像燃放的喜庆礼花,给人无尽的向往。远处的大山,顶起厚厚的雪冠,蜿蜒曲折,此起彼伏,一直通向无垠的天边。雪的辉映下,整座山,是那样的纯净,那样的清丽,那样的高远,那样的雄浑博大。
  看着这一切,我的心情陡然好了起来。一冬的不畅似乎已荡然无存。

北 方 榆

  在突兀的山岗上飘动着一面旗帜。在风的鸣叫中,展示她的伟岸与辉煌。夕阳西下,暮色沉沉,静穆的山岗上,仍可升起大片大片黑色希望。
  啊!北方榆,高原最为值得称赞的精灵。
  如若一位杰出的诗人与你站在同一山岗上,他的灵感,他的激情会顿然陡升,无数赞美的言词,会情不自禁显示在你那令我感动的身躯上。同时,他会虔诚地跪拜于你的脚下,双手作揖,然后仰望你的颜容,聆听你的心声,他只能泪流满面,泣不成声。因为你写在这突兀的山岗上的诗,他是无论如何绞尽脑汁也描绘不出的呀。
  黑暗把你裹了起来,看不清你的身躯,看不清你的叶片,甚至看不到你的轮廓。但是生长在这片土地上的我,已把你深深地镌刻于我的眼窝。北方榆的壮美,在夜晚已显现得是那样令人充满悠远的遐想。于是,我就想到了,北方有哪一树种,能与你媲美?杨树在山岗上显得是那样弱不禁风,柳树在山岗上显得苍老萎靡,唯有你显出的是气魄,豪迈与威风凛凛的风度。
  这,我想,都是源于你刚强的筋骨!
  在突兀的山岗上飘动着一面旗帜。在太阳潮的涌动中,泛起绿波绿光。于是山巅摇起颤动的桨划开鱼鳞沟的雾霭,燃烧起帆的翅膀,张开永不熄灭的火炬。
  啊!北方榆,高原最为动人的绿色天使。
  早春来临,你轻轻一抖严冬的灰尘。你那粗糙的主干皮肤,似乎没有绿色,看不到青春的象征。但是,你那柔嫩的枝条,浅红中透出亮丽的翠绿,叫人不能不感到春的气息,春的温暖。北方的老农,始终把你作为春的使者,春的风筝。
  其实,你在春潮中,最为壮美的一幕,便是孕育出那金黄色的榆钱钱。满枝满枝的,丰盈夺目,把你打扮得犹如美丽的村姑,花枝招展,楚楚动人。山风吹来,你扭一扭身姿,那姿态,那风韵,实叫大山嫉妒。你是流动的一道风景啊!这道风景能延续好长好长时间,使寂静空旷的山,有了动人的绿云绿彩。在阳光与风雨的抚柔下,你把晶莹而盈实的硕果,轻轻地轻轻地抛落在大地上,于是大地上便铺满了金黄色,铺满了生机,铺满了希望,铺满延绵不绝的力量。
  我常常想,你那薄薄的种粒,为何有着那样顽强的生命力。不论是山洼,还是高坡,只要能接触到的地方,一场春雨过后,总能看到你小巧的身影,有时能连成一片,茂茂密密,好不使人惊羡。就是这些小巧的身形,风雨吹打不死,严寒封冻不死,酷暑暴晒不死,反而却能高高耸起,成为北方的树雄。
  这,我想,都是源于你那胸中澎湃的激情。
  在突兀的山岗上飘动着一面旗帜。鼓满力的雄健,召唤高原人挺起钢铁般的身躯,挥动古铜色的双臂,在高原上雕塑不毁的形像,描绘树的坚韧和绚丽。
  啊!北方榆,高原最为壮烈的骄傲!
  站在山岗上是英雄,躺下了,同样是好汉。生命已经终结,但留下的仍然是坚贞不屈的形象。老牛拉的犁扶手,锄田的锄杆,掀土的锹把,甚至割田的镰刀把,哪一样都离不开你的身躯、枝干。你的生命,就在这寂寞中,又一次得到升华,死得其所,死得有为,这就是你的品行,你的壮烈!
  我常常会站在北方榆下沉思。依偎着她就想到我靠的是一座雄浑的大山。因为在突兀的山岗上,难道还能找到比北方榆更好的依靠吗?我想到的,我感觉到的,融入我的心潮,每每就难抑我那狂跳的脉搏。我实在想不出,在北方还有哪一种树种的风貌,能与北方榆一比高低。看着北方榆的精神姿貌,再想想北方的农夫,我不知不觉就会由衷地大喊一声:高贵的树种,伟大的群体。或许正是北方榆的精神,感召震撼了北方的农夫,他们始终固守着这方土地,写出了一篇又一篇璀璨厚重的诗章,描绘出一幅又一幅优美凝重的画卷。才使北方与南方一样,同样显得生机盎然,同样有着美感灵气,同样有着令人难忘的色彩。
  北方榆,北方永远永远飘动的一面旗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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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4-4-23 06:30:17 | 只看该作者
偶然的刻度
李天斌
车箱内的转身

她朝我走来。她不断重复:因为结冰,高速路已经封路。只能走老路,这是最晚一班了……像是背诵台词,她不单向我说,她向每一个行色匆匆经过贵G3588客车旁的路人说。这是一种氛围,在这个夜色渐浓的车站,她必须营造好它,就像一些刻意的细节,不可忽略。不断落下来的雪花,落在她披肩的长发上。她抬起头,她已经位于我的面前,她再次说,高速路已经封路,这已经是走老路的最后一班了……她突然停住。她看清了我。她开始口吃。她说,你,你……你不是雪么?我说,这么多年了,你还是喜欢这样的发型----我没想到我竟然能在第一时间叫出她的名字,甚至还能想起她的发型。我显然有些激动----现在是10多年后,18年,或者是17年,也有可能是16年,地点是另一个城市,时间是一个落雪的黄昏,就像无数经典的镜头----生命必需的巧合,我在这里遭遇一个古老的故事……我说,想不到我们竟然在这里相遇,这个时候……
还是先上车吧。外面雪大。她说,然后是沉默。她没有说出我的名字。我想她也许已经忘记了我的名字。我坐在12号座位上。这其实并不是我的座位,我的车票标明是21座,但雪说,那只是打票的需要,一种形式,旅客们从来就没有按号数坐过,你可以随便乱坐。她再次离去,我突然闭上眼睛,头部紧贴后座,用力---我开始在她走向车外的背影里回忆。像蒙太奇的画面,更像一些细小但却锋利的指甲,深深嵌进我的肉体。疼痛?我说不清楚。我为什么要疼痛呢?我与雪,究竟有什么关系?当年的相聚,后来的别离,后来彼此的不通音讯,现在的相遇---必然或者偶然的转身,它究竟隐藏着怎样的逻辑?比如现在,我坐在座位上想自己的事情,她站在车门处继续背诵她的台词,我们彼此并不相关,但又分明有着某种联系……
这么多年,你都在哪里?做些哪样?---我突然睁开眼睛。我能清晰地看见她嘴上涂抹口红的印痕,甚至嗅到她的体香。她现在就站在车箱的过道上,在我的座位旁。她看着我,问起我的从前---她说,混得还好吗?我说,几经辗转,四处换岗---我想说这也一如飘泊,身心的疲倦与生命灵魂的茫然。但我没有说出。我来不及说出。她来不及听我说出。她也许也不需要我说出---我的经历,她的经历,仅是此时的一个道具,多年后重逢的一种形式,并无实在的需要……就像现在,她的问话,我的回答,似乎可有可无。她在还没得到答案的时候就已从我身边走过。我在还没说完的时候就再次闭上眼睛---我们再一次转身,在同一个车箱内,我们再次擦肩而过,她继续背诵她的台词,我继续我的遐想---18年前,17年前,或者是16年前,一袭的披肩长发,一双明净如水的眸子……18年后,17年后,或者是16年后,时间,皱纹,发生的或者不曾发生的故事,我们的穿越岁月的影子……一个偶然的事件,如雪,在窗外,漫过远山、高楼和水泥路,就要模糊了我的视线。
就要模糊了,我所乘坐的她的最晚的贵G3588,以及我们都已经陌生了的老路。

平安夜的对话
她说,你猜我是谁?她在电话里说。会是谁呢?我在心里说。但我还是说,请等一等---我想亲口说出她的名字。我不想让她说出。说出,此时,它与记忆有关,与友情或者其它有关,甚至与时间有关---我对自己说,一定要亲自说出,隔着这块叫做手机的薄片,她的名字,会因此而生动。我会因此而生动。她也会因此而生动。
但我终究没有说出---沉默,挟裹着心跳,时间制造的障碍,时间酝酿的感动,让我无法辨别那声音---在时间的流动里,她已经很沉静,及至练达,没有丝毫的慌乱和显露。我却无法平静。我在心里说,她会是谁呢?她为什么要给我打电话呢?---一个偶然的问候,抑或因为一份不能忘却的记忆?我站立,静止不动,我嘴里接着说,我猜不出,你会是谁呢?
梅。梅---你现在哪?我想问。迫不急待地问。你现在就在我居住的小城么?我在期待一个熟悉而又老套的故事来临吗?但我始终没有说出。说出,我在心里说,此刻,我竟然被这个词语所俘虏……你吃惊了?---我怎么会知道你的电话,又怎么会给你打电话?……梅说,你现在是不是想问?难道你不想问吗?梅说---梅没有接着,梅是说,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吗?现在的街道上,已是人山人海,烟花不断闪烁、升腾……对了,平安夜,圣善夜……圣诞的赞美诗充满了夜的旋律……今天是12月24日。对了,平安夜,梅---我其实想说祝你平安,但我没有说出,我变得拘谨而又木讷。梅也没有说出。对了,平安夜---梅说,我现在是在很远的城市给你打电话,我现在已经结婚,有了孩子。沉默---短暂的沉默,梅说,在平安夜,给你打个电话……
我搁下手机。我静止,站立,遥对夜空。远方很远。城市很远。远处是时间,时间里有我,有她,还有我们的过去……于是我拿起手机,按动功能键,按出通话记录,按出已接来电---找出刚刚搁下的电话,回拨---远方不远,城市不远---我就知道你还会按响这个号码,梅说。我说,平安夜,给你打个电话……沉默。断线。再次搁下手机。我知道,在明年的平安夜前,我不会再按响这个号码,一如她不会按响我的号码一样。平安夜之外,我们还是我们。正如她在短信里说的---
记住,或者忘却,其实并没有本质的区别。

(2008.1.2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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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4-4-23 06:29:07 | 只看该作者
遥远的歌声  刘军

这是一个离我已经十分遥远的冬季。这个冬季是淡蓝色的。一些歌声曾经飘扬在这个冬季的上空。当然,歌声也已经十分遥远了。那时,我是一名学生,一无所有。那时,我喜欢唱一些忧伤的歌曲。躲在角落里,仔细品味着没有人欣赏的歌声那略带苦涩的味道。在歌声中混杂着我对一位名叫柳永的词人不可名状的怀想。多年以后,当激情一点点消失,我依然能够听到当年飘扬在学校上空那些散乱而无序的歌声。它们就像周围那些平凡而寂寞的杨树,在风中生长,又在风中凋谢。叶子落在地里,腐败,然后消失。多年以后,那里长起一片灰突突的植物,名字叫回忆。
那时我在校园是一名孤独的歌手,孤独使我像一株沉默的爬山虎,触角布满整个漫长的夏季和冬季。冬季的某些时候,我们就像一群农闲时节的农人,蜷缩在大礼堂温暖的舞台上,懒散地敲打着面前的打击乐器,与些乐器高亢但不尖利。大礼堂的屋檐上有长久以来积攒下的一些雪片,被乐声震动着簌簌落下,惊飞了旁边觅食的几只麻雀,它们振翅飞向冬日遥远的天空,飞向柳永的唱词飘来的方向。
我们的演唱在淡蓝色的冬季季日复一日的进行。像一场永远不能停歇的劳作。我们的歌声七高八低,极不和谐。乱哄哄的声音和窗外萧瑟的风声夹杂在一起,如同一面覆盖着厚重尘土的镜子,使我们看不清事物的真相和自己的本来面目。我的同伴向着门外不时走过的女孩子们打着响亮的口哨,那些口哨仿佛长了翅膀,一直飞到宿舍旁边的林子里。在响亮的口哨声里,我看到一位女孩子安静地走过门前。她穿着一件深绿色的上衣,在冬季行走的人群中那么不合时宜,就像在南宋追求自由的柳永那么不合时宜。她没有回头,一直那样走下去,不知走回了宿舍,还是走到了别的地方。在银白的冬季,浅色的阳光透过耀眼的窗户斜射进来,这是遥远的北方一所落寞的礼堂,我的眼前闪过一团冷绿色的光茫。这团绿色后来成为我记忆的画框,我知道,没有这个画框,我所有的记忆终究是一块褪色的画布。那时候,大量的寒冷和雪花总是遍布冬季。在银白色的往事中,我是一茎枯黄的野草,或是一首三流的诗歌。
我看过一个人的文学概论课本。课本里在讲到竹林七贤的那一页上画着一个没有翅膀的天使。我不知道画这幅画的那个人是用怎样纤细的笔画勾勒出这些淡淡的墨迹的。这些没有翅膀的天使们通过画画之人纤细而瘦长的手指有了生命,有了安居之所,在冬季白色的寒冷中安静地和竹林七贤待在一起。
在这所校园,只有我用远距离眺望的姿势看到过一次这个绿色的身影。我不知道,这个看似平静的冬季实际上隐藏着一个巨大的悲剧。而把我和这个悲剧联系在一起的,就是那些没有翅膀的天使。那天看着那团冷绿色走过大礼堂的门前时,我就像一棵枝条上落满飞雪的树,沉默不语,落在了众人的口哨声和那个一闪而过的女孩子后面。当时,我正出神地猜想,多年以前的柳永和那些新鲜的歌妓们,大概也是以这样一种沉默的姿势,悄悄地落在了历史的身后吧。
不知多少个冬日静静地从城市的喧嚣中慢慢澄清,并且融化时,我们的演唱还在继续进行,这真像一场老也停不下来的茫茫大雪。有一天,我从喧闹的大礼堂走出来,在我穿过教学楼的丛林时,我看到她了,穿绿色衣服的她。她向我微笑。然后向我招手。当时的场景是白色的。远处的山脉太远了,成为一些斑点,在晴朗的冬日泛着幽蓝的光。我想像之中的场景应该是在春季和夏季,那些纤弱的柳树吐了芽,远处的田野上洁白的荞麦花也开了,这样朴素的场景中,我们的相遇才显得合乎情理。但现在是冬季,白色笼罩了一切,也覆盖了荞麦开花的可能。我走近她身旁,听到她很熟悉的叫出我的名字,就像叫出旁边一棵树的名字。她说刘军。
我又想起我的兄弟柳永。在一个忧伤的雨夜,柳永和一位熟识的歌妓牵着一匹瘦弱的老马,由远而近。马脖子上的铃声震碎了驿站旁边浓重的夜色,细密的雨点打湿了柳永行囊里的羊毫。远处的舞榭亭台上隐约有乐声传来,在如此浓厚的夜色中,分离让人觉得激动和伤心。
时间过去很久,我已经记不清楚我当时说了些什么。我回答了什么。我回答没有。我的记忆在此处出现断层,这成为我记忆深处的悲哀。我们以音乐的名义进行着一场遥远而漫长的聚会。人们借故而遗忘,并非真正的遗忘。记忆会出现断层,那是记忆触礁了,船沉没了。但碎片依旧在,记忆仍旧闪着光茫。我们的歌声仍在继续,像柳永清瘦而绵长的忧郁。我的朋友柳永曾经被人预言,终将要一个人要孤独地死去。那时他年轻气盛、风流倜傥,听了这话不以为然地一笑,随手摆弄着身边一位歌妓的环佩,死就死吧,管他一个人还是两个人。这句随口而说的话,最终成为千古浩叹,最终成为不可阻挡的事实,就像雪终究覆盖不了现实,融化之后就露出布满悲哀的大地。柳永高举起案上轻薄而华丽的杯子,一饮而尽,一滴眼泪滴在宋瓷烧制的杯中,激起一圈青色的涟漪。这是宋朝的南方。黑色的瓦片和白色的山墙遍布了整个南方。还有弯曲的河流,沉默而温顺地流过城市,把宋朝的垃圾、歌妓们的脂粉水、丢弃的罗帕、富家公子们随意抛掷的承诺以及真实的泪水,一起冲刷到遥远的地方。我的朋友柳永就坐在河岸边一间亭台的椅子上,望着流淌而过的河水,想着心事。他有一首刚刚想好的歌词在心里发芽,这首词和雨水有关,和分别有关,有忧愁有关,他准备把这首词交给身旁的歌妓们去演唱,让它能随风走到更远的地方。除此之外,我的朋友柳永不知道还有什么办法来搏取一点来之不易的快乐。南方没有真正的冬季。没有雪在飞,也没有风在奔走,更没有漠外粗砺的严寒和烧刀子一样割人的伤痛。但南方也有南方的伤痛,像是一碗在晚风中凝固的花雕或女儿红,凄冷、哀婉,郁结在心中久不散去。
多年以后,我在一个偶然的时刻听说,我所在的学校曾经有一位女孩子跳楼自尽。女生宿舍离我们唱歌的大礼堂仅有十来米。那个女孩子就在那里一跃而下。这个事件。人们并对它的内幕并不知情。几年以后,人们才知道,原来那个女孩子因为腿有些微跛,被一些人耻笑不已,所以才结束了自己的生命。人们传说,那个女孩子穿着不合时宜的绿色上衣,跳下来以后,就静静地躺在一片绿色的松林旁边,一动也不动。我记忆断层的地方也由此被弥补完整。当时,那个女孩叫出了我的名字,并期待着我的回答。我带着略微惊讶的神情,正要说话,远处我的同伴已经在叫我了。我向她点点头,然后就很快走开。从此以后,我没有再见过她。那天下午的歌声一直延续了很久,我几次抬头望向窗外,但是窗外什么也没。没有人再坐在那里听歌。一些干硬的松枝随风落下,被风吹着,走向了尘埃深处。
在一个忙碌的白天,这段很久以前的记忆突然袭来,在人来人往的街上,我仿佛被一颗流弹击中。我再次闻到记忆中尘埃的味道,由鲜红变成褐色。陈旧的记忆,衣袂飘飞。而我知道,我的朋友柳永总是穿着褐色的长衫,向人们昭示他不同于人的身份,一时之间,在整个宋朝成为一种时尚。在我的想象中,礼堂旁边那片松林的边上,曾经腾起一阵细碎的尘埃,这些尘埃在空中悄悄的飞腾很久,然后悄没声息地重新回到地上,地面无声而柔顺地接纳了它。除此之外,那里什么也没,只有一片孤独的树木,顶上挂着几片孤零零的叶子。在深冬面前,它们仿佛一群怕冷而拘谨的来客。那个传说中在这里跳楼的女孩子只是去了一个遥远的地方。在她起程的深冬时节,大雪落下来,覆盖了所有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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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4-4-23 06:28:41 | 只看该作者
一个人和他的十二座山岗
作者:祁连山下的老孟
一个人和他的十二座山岗

也许是神谕。母亲说,在我出生的那一天,一只粉红色的鸱枭落在了门前的白杨树上,它凄厉地叫了三声,飞进了祁连山,有人清楚地看见它飞过了十二座山岗,然后消失在茫茫的云雾之中……
多年以后,母亲在叙述这件事的时候,语气中依旧充满了一种迷离恍惚的恐慌和神秘。那只鸱枭的哀鸣,仿佛是一枚深秋的树叶,带着霜寒落进了她的心灵,给她留下了难以言说的伤感。在我的故乡,人们历来把鸱枭当成不吉利的象征。跟乌鸦相比,鸱枭的鸣叫更有一种鬼魅般的邪恶与恐怖。据说叫声荒寒惨烈的鸟可以带走人的灵魂,使他一生都不能走出心灵的黑暗。或者童年夭亡,或者中年遭遇不测,生命就像一颗露珠,随时都会被无常的妖风卷入另一个世界。
按照乡村巫神的说法,我是个短命鬼,来到人世转一圈便迅速离去,只把更大的悲伤和痛苦留给父母。当然,这种灾殃也可以避免,那就是向山神禳灾祷告,祈求神灵保佑,他们会在高高的山顶,在白雪飘摇的地方为我驱逐鸱枭幽魂,保佑我长生不老。
童年的梦云遮雾绕。梦中浮现的一直是巫神的影子,那个黑衣黑裤的中年女子,歪歪斜斜地走进我家的院子,坐下来,有时唇吻歙合,念念有词,有时挥舞一把生锈的铜剑,东砍西劈。她的眼睛似乎蒙着一层绿幽幽的雾气,目光从我的身上扫来扫去,带着飕飕的冷风。在我的故乡,有关巫神的传说充满神秘色彩,有一种说法是,她能够闭上眼走进幽冥地狱,把人间的信息传递给那些孤独的亡灵。还能把阴间的亡灵找回人间,跟他的亲人团圆。但我看到的她却是另一个样子,譬如不擅言谈,终日沉默像一块冰冷的石头;还譬如不知羞耻,只要碰见墙角旮旯,就旁如无人地解开裤带,翘着屁股撒尿。总之,那个神乎其神的巫婆,不过是一个冷漠邋遢的乡村老婆子。
父母亲没有理由不相信巫神,他们祖祖辈辈都生活在大山之中,完全把自己的命运交给了那里的清泉溪流、草木鸟兽,真心地膜拜深山幽谷中的每一株草,每一朵花。相信那白云栖息、山风猎猎的岗峦上就居住着万能的山神。几乎是每年的端阳节前后,父亲都要依照巫神的吩咐,怀揣一张画有鸱枭的符裱,带我去祭祀山神。
十二座山岗,十二个名字:莲花峰、银洞坡、旗杆顶、龙王岭、腊台子、边瓦房……那些山岗是祁连山系的余脉,峰峦上已没有嶙峋嵯峨的气势,阴坡上长着鬼柳,、牛筋刺之类的低矮灌木,偶尔能看到几棵云杉和柏树。阳坡则分外开阔,随处可见旱獭和狐狸的洞穴,洞穴前荒草纷披,野花烂漫。
到了山岗脚下,父亲便让我跪下来,然后取出面桃、瓜果之类的供品,恭恭敬敬地献在石头上,他磕头,我也跟着磕头。他说,山神爷,保佑我儿子吧。我也说,山神爷,保佑我儿子吧。父亲就呵呵地笑,摸着我的脑袋说,你小子还聪明呀,屁大点人就想要儿子呢。我知道说错了,也咧着嘴嘿嘿笑。那时候,父子俩不象是来祭祀山神,倒象是玩什么游戏。我想的是,山神就住在白云缭绕、山岚飘摇的地方,不知道他看见了没有?
但我看见了。我看见了一只蝴蝶。是白色的那种,翅膀像重叠着两个半圆的花瓣,上面印着黑色的斑点。它绕着一朵金露梅飞了一圈,然后就落下去,静悄悄地伏在花蕊上,翅膀向上收拢,再慢慢展开……
仅仅就是一瞬间,我幼小的灵魂发生了微微震颤。也就是那一瞬,我恍惚看见了山神,她原来是一个蝴蝶般美丽的女孩,从远方,从白云深处,扇动着洁白的翅膀,向我飞来。

几场毛毛细雨落下来,十二座山岗变成了黛青色的剪影,在蓝幽幽的雾岚中时隐时现。小溪从岩石的罅隙边姑姑地涌出来,汇成小河,慢慢地流向远处的荒野。湿漉漉的苔藓上生出一些零星的野花,跟着呼呼的山风摇曳。
那一年,我的一位小伙伴溺水身亡了。他是在那个几米深的水潭中游泳时淹死的,里面的水草和淤泥绊住了他的腿脚,下去后就再没有上来,等大人们赶到时,他的尸首已经在水里浸泡了一天一夜。小伙伴被一个放羊的老汉捞了出来,像死鱼般晾晒在一块石头上,他的肚子膨胀得又大又亮,仿佛是一个气球。眼睛还没有完全闭上,黑亮的瞳孔还闪现着隐隐的光芒,鼻孔中粘着几瓣绛红的野山茶花。四肢蜷曲,做出努力像上游动的动作。我抚摸着他冰冷的身体,脑子里一片空茫。
一连几天,十二座山岗之间都回荡着小伙伴母亲凄惨痛苦的哭声。每日黄昏,那个头发花白的女人就抱着一件破旧的衬衫,从这个山谷走到那个山坡,一边又一边地嘶哑者嗓子喊:娃呀,回家吧,娃呀,睡觉吧。喊魂的哭叫声惊起了石崖栖息的鸱枭,它们拍击着翅膀,呼啦啦地飞向苍蓝的天空。
巫婆又开始在山脚的古庙里做起了道场。树枝上挂满了红布条儿,到处都飞舞着冥币燃烧后留下的黑色灰烬。巫婆不停地向人们唠叨着有关水鬼的事情。她说,鸱枭在午夜鸣叫,水鬼从深潭中爬上岸,等待孩子的到来。水鬼长着绿色的眼睛,绿色的皮肤,就连舌头和指甲也是绿色的……
小伙伴意外的死亡给我们家带来了不祥的预兆。我的父亲和母亲整天阴沉着脸,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好像是水鬼的魔爪已经逼近了我的身体,饕餮般的大嘴正觊觎着我那些鲜嫩无比的肉和骨头。可恶的鸱枭还在鸣叫,他们害怕自己的儿子成了水鬼的第二顿美味佳肴,于是想尽一切办法阻止我出门上山,而一年一度祭祀山神的事情也有父亲一人承担,他独往独来,虔诚地为我做着祈祷。
然而,我还是常常溜出家门,在十二座山岗的沟沟壑壑中嬉戏玩耍。那个水潭边已没了我伙伴的影子,潭水幽幽碧碧,风吹过来,漾开细碎的涟漪。但看不见水鬼,水面上只有墨绿的草叶,轻轻地飘来飘去。偶尔还能看到一两只松鼠,在水边的草丛里跳跃,亮晶晶的眼睛一闪一闪。安静,神秘,恬淡,平和,在我童年的心灵中,十二座山岗的每一朵花,每一株草,每一潭水,每一缕山岚,都氤氲着灵气,有着诗和童话般的情愫。
更多的时候,我去钻那些幽暗深邃的山洞。听父亲说,很早的年代,十二座山岗上都有埋藏银子的地方,人们为了找到宝藏,就在山腰间开挖了许多岩洞。我走进去,里边什么也看不见,只听到自己“咚咚,咚咚”的脚步声。黑暗中,好像隐隐约约现出一个光斑,但到了跟前光斑很快又消失了,接着是更加粘稠的黑暗。在洞穴里行走,感觉到黑暗也带着响声,宛若潮湿的空气,飘进眼睛,又缓缓渗入骨髓。
有一回,刚刚到了一个山洞前,探头望里看,竟然发现靠近石坎的地方,有两个人影,一男一女紧紧抱在一起,都赤裸着身子,像两条蛇互相交缠、蠕动,不停地滚来滚去。我没有看清他们的脸,印象中,那女人围着一块红色的头巾,因为光线暗淡,那头巾就显得分外艳丽,犹如一团火苗,在我的眼睛里燃烧。
我最终选择了逃跑,几乎是一口气跑上了那个叫龙王坡的山岗。坐下来后,心还在嘭嘭地跳,头上的汗流下来,顺着脖子流进了脊背,不一会身上的衣服就全湿透了。那团火还在我眼中升腾,飘荡,肆虐,恍惚间,我感到自己就变成了一缕烟,被火苗带上了天空。
一生中,那两个人第一次影响了我生命和情感的轨迹。男女的偶然媾和,使我窥见了隐藏在人性深处的秘密,还有生命的真相和本原。那是发生在我少年时代的重大事件,仿佛在水潭中扔进了一个石头,从此后,我平静的心灵里就有了水花和波浪。
而最初,这一切并没有转化成罪恶的情欲,我只是隐隐地感觉到自己便了,比如喜欢无端地流泪,即使看见一朵花被风吹落,也要轻轻地叹息一番。甚至躺在山岗的阳坡上,无来由地哼唱一支颇为忧伤的民歌小调。
我站在那条小河边。我的影子被河水摇碎,复原,再拉长,成为一片孤独的叶子。水中的倒影很清晰,我看见了自己胳膊上的肉腱,脖子里的喉结,还有嘴唇边毛茸茸的胡须。
山不转水转,随着时光的流逝,我已经长大了,长成了一个雄性勃发的男人。
做梦。奇奇怪怪的梦。梦中的十二座山岗被白雪覆盖了,我从山顶一直往下滑落,宛若一片羽毛,轻悠悠地飘进深深的山谷。有时候还梦见那个清冽的水潭,里面的像黑色的斑点,一棵又一棵水草疯狂地往上游弋,蛇一般吐着暗绿的信子……
青春期的骚动和迷茫像没有星光的夜晚,笼罩着我的肉体和灵魂。
上高二的那一年,我从同学那里偷偷借了一本书,没有封面,中间的纸页被人沾着唾液翻过了,留下了肮脏的痕迹。只有第三页的插图还在,是彩色的,画有男女生殖器官。女性的器官是一个剖面,深红或玫瑰紫,像极了一串成熟的葡萄。到了晚上,当父亲和母亲睡熟以后,我就从枕头下抽出那本书,对着昏暗的煤油灯看,看得如醉如痴。每当合起书本,闭上眼,脑子里就会浮现出一个女人,面容模糊,没有真切的形象,很快就幻化成一朵花,在我心慌意乱的凝视中消逝,再睁开眼睛仔细看,跟前便只有十二座山岗的背影了,刮着风,下着雨,一片朦胧。
没有谁向我讲述男女之间的隐私秘密。也就是那一年,我的一位堂嫂结婚了,蜜月刚刚开始,她就跑回了娘家。那些日子,父母亲总是背着我悄悄嘀咕着什么,隐隐约约,好像是说,堂哥患了一种叫阳痿的病。阳痿是感冒头痛吗?是腹泻拉稀吗?我不知道。我只晓得那种病很神秘,永远不能告诉外人。家族里依旧请来了巫婆,让她写好符咒,焚香,祷告,然后把那个纠缠堂哥的“鬼”装进瓷罐,由我的父亲把他送到十二座山岗脚下,摔碎,用石头砸成粉末,抛入碧绿幽深的水潭。巫婆拿了钱和供品走了,堂哥德病依然没有好,反而是脸越来越黄,人走起路来摇摇晃晃,像一支随时被风吹走的枯树枝。
十二座山岗上生长着许多种药材。有黄连、黄柏、大黄、秦艽、柴胡、党参……每年七月,放暑假后,我就跟着菊香姐去山里挖草药。她是我的邻居,没有上过学,但人聪明伶俐,长得也漂亮,苹果脸,一双大眼睛水汪汪的,像被秋天的露珠浸过一样。挖草药是一件很累的活计,干一会儿就感到腰酸腿软,到了歇晌十分,我和她简单地吃一点干粮,便开始在云杉树荫下睡觉,一直到了太阳偏西,再起来干活。
那一天,她睡了,我去山谷里打水,回来后,就悄悄坐在离她不远的地方,观察一只在树丫里做窝孵蛋的山雀子。正午的风悠悠地吹过来,当我的目光落到菊香姐身上的时候,心突然跳了起来。我看见风把她的花格衬衫卷了起来,她没有戴肚兜,两个浑圆饱满的乳房露了出来,乳晕是褐紫色的,有着水一般的波纹。乳头很挺,圆圆的,宛如两颗草莓。不知什么时候,从远处飞来了两只蓝色的蝴蝶,款款地落在了她乳峰之间,翅膀忽悠忽悠地抖动着,在那凝脂般的肌肤上撒下了星星点点的银粉……那一刻,我觉得身上的血开始哗哗地流动,顺着脸,顺着耳朵脖子,恰似刚刚从冰雪里钻出来的小河,向着春天的某一个神秘的地方汇聚、迸涌……
我心里的那只手慢慢地伸过去,伸过去,我感觉到了菊香柔软、滑腻的肌肤,甚至触摸到了她那草莓般鲜嫩的乳头。但也就在这时,山谷里猛然传来了几声鸱枭的鸣叫,菊香姐一骨碌坐了起来,似乎一切都没有发生,她只是冲我笑笑,很自然地掩住了衣襟。
我后来一直在想象那个场景。寂静的山谷。流水。树荫。花朵。蝴蝶。雪白的肌体。花蕾似的乳房……所有的事物都被十二座山岗的影子遮蔽,闪着幽光,虚幻而模糊,只有菊香的脸是真切地显现在阳光之下,像金露梅的花瓣。
我是一个很坦诚的人,从不隐瞒什么。直到结婚,在洞房之夜,当面对妻子胴体的时候,我把埋藏在心底十几年的往事告诉了她,我说,我曾在山谷里看见过一个女人的乳房,那个正午,心慌得厉害,我没有其它的邪念,只是想轻轻地抚摸一下,就像那只蝴蝶,用柔软的触手,轻轻亲吻她的乳头。

哥哥从山上捡来了一只狐狸。是小狐狸,个头还没有我家的猫壮实。可能是失去了父母,它显得孤独而忧伤。我把它放到院子里,拿来一些食物和水,但它不吃不喝,蓝莹莹的眸子里闪着泪光,充满了对人类的恐惧和不信任。它就那样可怜兮兮地爬在地上,一动不动,直到第五天,才勉强喝一些羊奶,但依然怕人,当我们走到它跟前时,它立马畏缩成一团,浑身簌簌地抖动着。
十二座山岗的峡谷中,原来生活着许多动物,有白唇鹿、黄羊、狼等,狐狸就是其中的一种。每年冬天,是狐狸皮毛最值钱的季节,村里的猎人就用铁夹和钢丝扣子,疯狂地捕捉狐狸。他们把抓到的狐狸吊起来,拿刀刺破喉咙,血流如注,喷洒出桃花般的雨雾,漫天都是红光。待狐狸毙命,然后就像脱衣服一样扒掉皮,把肉随意扔在山坡上,而到了黄昏,就有一群黑压压的鸱枭飞来,啄食狐狸的血肉。
我们最终把那只小狐狸送进了山谷。记得是一个夏天的早晨,我把它装入蛇皮袋,背在身上,费好大劲才来到那个叫烟洞谷的地方,那里是狐狸的家园,每一处岩壁上都有或深或浅的洞穴。小狐狸被我放出来以后,就颠着梅花碎步跑,还不停地朝我张望,一直消失于茫茫的灌木丛中。
我知道这是一件不值得叙述的小事,但就是这件事同样深深地刻在我的记忆之中。好多年过去了,对于故乡的十二座山岗,能进入我梦乡的也只有菊香姐和那只毛茸茸的小狐狸。他们同时构成了我生命历程中的两个隐喻和象征。
我离开故乡的第二年,那个巫婆也死了。她的死,意味着缠绕了我几十年的谶语云一样飘逝在远方,从此后,当我拿起笔来记述十二座山岗的时候,就少了一种黑夜似的恐怖和惊悸,我的笔下,更多是蓝色的小河,缥缈的山岚,还有美丽的金露梅山茶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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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4-4-23 06:28:03 | 只看该作者
病二种
李存刚

截 瘫
炎夏的阳光剪破病室淡蓝色的玻璃窗,停落在病床上,停落在他大汗淋漓、煤渣满布的脸上。他的妻子不停地从床边的红色塑盆里拿起湿漉漉的毛巾,擦拭着他的脸。她的脸看上去是那么平静,仿佛眼前的一切早在她的意料之中,就像此刻正一寸寸移动到她脸上的阳光——几秒钟前,她还在阳光未及的阴影里,现在,她的脸和她瘦小的身子就都笼罩在这个初夏炽热的阳光里了——她依然那么平静地拿起毛巾,先是他的脸,然后是他肌肉丰满的身子,她的动作轻松而缓慢,看上去更像是在清理一见珍贵而易碎的家什。可他脸上和身上不断冒出的汗珠使得她细心的擦拭,变得很是潦草而慌乱。可她似乎没有注意到,她手里的毛巾,脸盆里原本清澈的水,早已沾满煤渣的颜色了。
  见到是我,他拿手挡开了她又一次伸过去的毛巾,顺势揩了一把脸上尚未洗净的煤渣和不断冒出来似乎永远也擦不完的汗珠,嘿嘿一笑:“我不知道自己放尿了。”她抬起头,赶紧从床头拿起尚未开封的烟盒,费了老大的劲才抽了一根出来:“来,医生,又要麻烦你了。”她抽出烟,和我说话时的表情,就像她脸上正一颗颗无声滑落的汗珠,安静,看不出是痛苦还是忧伤。
  我依稀记起两年前的情景。也是这个季节,他大汗淋漓、煤渣满布的脸,她从烟盒里抽出烟来的样子,甚至,他和我说话时的神情……一切都仿佛是在昨天。时间可以改变很多事,但有一些事,比如溪流边的顽石,比如黑糊糊的煤渣,任时光变换,怎么也不会改变。事情就是这样:两年前他下井采煤伤了腰;两年后他还是下井采煤,又伤了腰。黑戚戚的矿井似乎是有意要和他的腰过不去。我还清楚地记得我去看他的时候,他和我说的第一句话:“我想放尿。”我记得他那时也是笑着和我说的,但我一样没在他的笑里读出丝毫的幽默成分。
这样的场景,这样的人,我不止一次见到过。我老家有位远方亲戚就是,不同的是他采的是铅锌矿,几年前,他被一块突然从高处滚下的矿石砸断了腿,在我这样住了近三个月的院。痊愈以后,他就又去了他所在的矿山。没过多久,不幸便再次发生了,这次是一大堆矿石,他被淹埋了两天两夜,人们找到他的时候,脑浆迸裂,血肉模糊……
——他们不是不知道吃一堑长一智的道理,在他们眼中,下井的人是“埋了没有死”的,开汽车的人是“死了没有埋”的,可除了种地,他们还要供孩子读书,还有父母要供养,还想让自己手里宽裕一些,他们不是不知道矿难和车祸,但除此而外,他们再没有别的可干的活计,不干这些,他们就没有别的出路了。对于自己、对于未来,他们总是心存侥幸:那么多的人下井,并不是都每个人被真的埋了;那么多的人开汽车,也不是每个人都会出车祸。正是基于这样的人生哲学,意外便不时地发生了。
  两年前的那次腰伤已然痊愈,但这次,上苍再没饶过他的腰——他不知道放尿,也控制不住自己的双腿——他截瘫了。
  “瘫了?”她问。她的眼睛突然睁得很大,满是突如其来的恐慌。
  “截瘫?”他猛一下转过头。我可以肯定,他并不是在怀疑我的判断,他只是接受不了这个事实。说完,他就缓缓地扭过自己的头,双眼就死死地盯着天花板。接着,他就把自己的双手伸到半空中,仿佛头上的天花板正向他猛压下来,他要撑住它似的,不知他是否将它想象成了黑戚戚的矿井里突然跨塌下来的煤荒。
  我能想见出此时此刻,他们的心情。我甚至想过,是否该把一切都如实告诉他们。让他们知道真相,对他们而言,无疑于当头一棒;但隐瞒事实,更是一种大不道德。我的职业准则和人生观不约而同地提醒我,要我决定选择了前者。就像他冒着再次的受伤的危险去下井,这样的抉择,其实也是没有选择的选择。
  而对于他再次受伤的腰,这还仅仅只是开始。尽管艰难,但是必须。接下来的事,将终他们一生:他将一直与轮椅为伴,再不用冒着风险下到黑戚戚的矿井里去;她将一个人,撑起他们的家,供他们的孩子上学,供养他们的老人,再也不用为他提心吊胆——唯一问题是,她是否愿意,一个人,撑起他们的家,供他们的孩子上学,供养他们的老人。在住院部,我曾见过一个与她差不多年岁的女子,因为丈夫断了大腿,有人对她说肯定残废,没过多久她就撇下卧病在床的丈夫,跟着对她说她丈夫肯定残废的那个男人,跑了。
  我丝毫不怀疑她对他的爱。可毕竟,他和她,他们都不过三十出头的年岁,和我一样,他们都还有很长的一段人生;因为他再次降临的腰伤,他们的家,从此变得倾斜和不完整了,我甚至可以想见,此后的日子,她将面对怎样的艰辛和风雨。
  接着便是治疗——他们从那么远的地方赶来我这里,为的就是这个,上次他很快就好了,这次尽管很难,难到几乎没有机会,但我必须尽我的所能。要么开刀,要么不开刀。一段长长的交谈过后,在我给出的可供他们选择的两条路中,他们决定选择了前面的一条。事实上,两条路,无论哪一条,结果都是无法更改——我比谁都清楚这一点,我也尽了我最大的努力让他们知道这一点——问题的关键在于他粉碎的腰椎,有好些块大大小小的碎块一道,占据了原本属于脊髓的位置,原本畅通无阻的椎管被阻断了,而脊髓偏偏又个奇特的家伙,一旦受伤,几乎不可能再复原,好比一页被撕开的纸张,任你如何努力,也不可能再将它恢复先前的模样,更何况和纸张比起来,脊髓更脆弱,只不过它有坚强的脊椎骨作为庇护罢了。可给他们说起这些的时候,我暗地里却发明在切切地希望他们选择前面一条路,我甚至建议过他们,到省城那家最权威的医院去医治(他们放弃了),我实在是想为他们选定的那条路增加些微渺的希望的筹码——事实上,我和他们一样,对他的腰伤心存侥幸。
  但再美好的愿望也总归只是愿望。在他们的坚持下,他后来就留了下来,手术也成功了,他粉碎的腰椎也接上了,堵塞的脊椎管道也畅通了,可他依然不知道自己放尿,双腿依然无法动弹。一个月过去了。两个月过去了。三个月过去了。依然如此,依然没有丝毫好转的迹象。
让我惊奇的是她一如既往的平静。这样的平静曾被短暂地打破,但很快就又回到了她的脸上。但我能够感觉到她内心的不平静,就像一泓看上去波澜不兴的湖水,波澜不兴的下面其实激流暗涌,只不过她怕被他瞧见,她把一切都严严实实地掩藏起来了。她每天依然细心地擦洗身子,最先是他看不出表情的脸,然后是前胸,肚皮,下身,大腿,然后是脖子,后背,屁股。她的动作很是麻利,看不出一丝一毫的潦草和敷衍。她喂他吃喝,为他接大小便,为他洗脸穿衣,这时候便可以看到她难得一见的笑容。就说她喂他吃的时候吧,她总是将他的头靠在自己的怀里,一手端着碗,一手拿着小勺子,每舀一勺,她总是先放到自己嘴边吹两口,然后笑着,在他耳边低声说着什么,然后就将勺子放进他为微微张开的嘴里。有时候他不张嘴,她就又伏下身,笑着,继续在他的耳边嘀咕。
  其余的时间,她总是沉默着。就连他们出院的时候也是——她推着轮椅,他坐在轮椅上,走过长长的过道。两年前,那条过道他们曾一起并肩走过,那时候,她靠在他臂腕里,一手揽着他的腰,天真得像一个涉世未深的小女孩。而现在,他坐在轮椅上,她的双手死死地抓着轮椅扶手,他们不约而同地沉默着,走出过道,拐过我办公室外的那个弯,上车离开。
  我站在他们身后,看着她的背影渐渐在我的视线里变小,然后模糊,然后消失。已经是入秋了,一片片金黄的落叶在他们身后的树枝上滑落下来,猛一下,晃痛了我的眼……

梅 毒
疾病是生命的阴面,是一重更麻烦的公民身份。
——苏珊·桑塔格

坐在办公室的椅子上,对面就是老人的孩子——另外一位年近七旬、足可以做我父亲的老人——他静静地看着我。他的目光看上去是那么平静和安详,仿佛我们即将谈论的事情与他毫无关联,或者一切早在他的意料之中,他早已做好了准备来承受一切的意外和可能,包括我们即将开始谈话,包括他90高龄的母亲的伤病。我事先想好要说的话,设计好的程序,恍若风中的烟尘,那一刻陡然消失,无影无踪,一片空白。
办公桌上摊开的病历夹,像两扇对开的金属闸门,在我打开又合上的瞬间,一股微凉的风扑面而来,然后在我的体内迅疾流转,左冲右突,波涛汹涌。病历夹里躺着的,便是关于老人到目前为止呈现在我眼前的一切:长期医嘱、临时医嘱、既往史、家族史、过敏史、现病史、病程记录、同意书、化验单……老人的过去和现在,以及作为医生的我对此做出的应对措施。经过这么些年,所有这些,我早已稔熟于心,驾轻就熟,包括如何治愈老人断掉的大腿,包括我和她的孩子已然开始的谈话。
同样的场景,几天前曾在这里上演过一次。那是老人刚刚被送来这里的当天,她的孩子也像现在一样坐在我对面;不同的是,我们的谈论几乎没有曲折和波澜,原因可能在于我们谈论的是她断掉的大腿——有X线片的帮助,她大腿部的骨折一目了然,因此我们的谈论也就直接和明晰起来。
老人所以住院,就是因为她断掉的大腿。几天前,她从床上下来的时候扭了一下,跌倒后就再也站不起来了。人一老,骨头也跟着老啦,经不起折腾,我去查房的时候,老人告诉我。但我在意的不是这个——老人一只断掉的腿并没有足够的力量让我在面对她的孩子时突然失语——而是两张刚刚送到的化验单。那两张化验单,其中的一张本来两天前就该送来的,但化验室的同事对那个结果有些拿不准,就又重新给化验了一次,结果和上次一模一样,结果一张便变成了两张。
现在,那两张化验单就摆在面前,上面写着:梅毒(+)性。一位90高龄的老人,一个梅毒患者,我无论如何也无法把两者有机地联系起来。括弧里面那个红色的“+”字(阳性)像一颗钉子,死死地钉在了我的喉咙,我张开嘴,却没能吐出一个字来。  
我所知道的医学知识告诉我,作为一种病,梅毒的来源不外乎三种:自己的母亲、别人的血液或者某次不洁的性生活。老人说,她的母亲和老伴都早已不在人世,别人的血液她压根就不可能接触,因为她从来没住过院,没输过血。三条路径,老人彻底地否定了其中的两条,剩下的一条,作为最可能的途径,在医学课本里曾被反复强调。但面对这样一位90高龄的老人,在她足可以做我父亲的孩子面前,我又如何能够轻松自如地谈及她曾经的最隐秘的私人生活呢。
在老人之前,我曾遇到过同样的一位患者:也是断掉了腿,在手术前例行的检查中又被发现患上了梅毒。连续复查了三次,化验单上的结果依然是:梅毒(+)性。在被发现之前和发现之后很长的时间,他都矢口否认。后来因为腿部的手术十分成功,他同意和妻子一起再次接受复查。结果叫人惊心,他的妻子也是。他的妻子是一个老实巴交的乡村女性,她一直不知道,自己在外做工挣钱的丈夫和她以外的女性发生过关系(后来他自己承认了),她更不知道自己也是个梅毒患者,即便后来和自己的丈夫一起接受了长时间的治疗。他告诉她也要进行治疗的时候我也在场,他在她耳边耳语了几句,她就同意了。直到长时间规律的治疗结束,我一直没听她问过自己是什么“病”。我相信她是不知道,或者她是知道真相,却绝口不提。在她总是滔滔不绝的丈夫面前,我宁愿相信是前者——她不知道,所以沉默。
——谁都知道,梅毒这两个字在人们心目中的特殊意味。苏珊·桑塔格在《疾病的隐喻》里说:“疾病是生命的阴面,是一重更麻烦的公民身份。”一个人,如果真的染上了梅毒,可怕的不是梅毒本身,而是它作为一种标签,标明了你的与众不同,同时,也便意味着你的声名狼藉,随时随地。我想,这也便是苏珊·桑塔格她所谓的麻烦。
办公室的灯光依然那么柔柔地铺洒着,我的脸和他的脸,在办公室柔柔的灯光下,像两尊未及修饰的雕像,静默,无声无息。坐在我对面的椅子上,老人的孩子依然那么静静地看着我——从我叫他进来坐下,他一直这样,他一如既往的静默像鞭子。我的心一阵一阵地发紧。
老人的孩子是在离开不到十分钟以后回到我的办公室,提出出院要求的。在那之前的后来,在他离开我的办公室以前,我看到了老人的心电图纸。我就是从那张纸上说起,然后说到那两张化验单的——看到那两张图纸,我立即通过电话请教了一位心血管医生朋友。不排除梅毒性心脏病的可能,电话里,心血管医生朋友生告诉我。像一个迷路者,那一刻,我突然找到了走出迷途的方向。接下来,我就从那张标满曲线的图纸谈到老人的心脏。人只能活一次,因为人只有一颗心脏。除了断掉的大腿骨,除了那个红色的“+”号,老人的身体里还存在着她未感觉到的故障,而且这故障偏偏又出在她工作了近90年的心脏上。说不定,这故障与那张红色的加号之间还有排除不了的关系。端坐在办公室的椅子上,双手按着冰凉的病历夹,五指交叉,我的话语便和我预先想象的一样,变得十分的清晰和流畅,尽管程序和方式已不是事先想好的模样。
老人的孩子,那位年近七旬、足可以做我父亲的老人,就那么静静地听着,仿佛一个入了迷的观众,面对我的举动和话语,他的沉默超过了我所有的想象。但他越睁越大的眼睛告诉了我,他的内心其实正涌动着滚滚波浪。终于,我说完了我想说的话,我还记得最后一句是这样:“老人家的病就是这样,你看接下来改怎样?”我心里清楚,尽管老人都已经90高龄了,但我不能想怎样就怎样,我所有的举动都必须征得老人和她的孩子的同意——我不过是名医生,治病才是我不二的本行。
老人的孩子,那位年近七旬、足可以做的父亲的老人听完我的话,说,我们考虑一下。然后就离开了,再然后就是现在这个样子:过了不到十分钟时间,他就回到了我的办公室,告诉了我他们考虑的结果——出院。他说出这两个字的时候,他的目光依然是那么的平静和安详。
我于是有些后悔。如果我不说出老人身体里躲藏的梅毒螺旋体,不知道结果会是怎样?
若干时日之后的一天,阳光明媚,天空晴朗。在熙熙攘攘的大街上,我远远就看到了老人的孩子,他的身边是一位花枝招展的小姑娘。在即将与我相见的时候,他也看到了我,但只是那么简简单单的一瞥,他就停下了的脚步,狠劲地拽着小姑娘的手,改变了继续前进的方向。我本来想问问他,老人家离开医院后的景象,但我的话未及出口,就被他和小姑娘渐渐远去的背影死死地堵在了心坎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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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4-4-23 06:13:05 | 只看该作者
庭 院
梁俪千

春  水

     最早看到春水这个词,是小时候的一本画册,名叫《一江春水向东流》。上师范时,自学一首日本歌曲《春水弯弯》,后又读冰心诗集《繁星春水》……所有这些,都从字面上给人留下了湿润和生机,还有无尽的遐思。因此,当看到春水这个地名时,心中封存多年的那池春水,暖风骤起,清波荡漾。
    九月,和爱人一起去南阳,途中要路过春水!我在车上兴奋得像一只鸟。
    爱人兜一瓢冷水泼过来:有什么可高兴的,穷山恶水!爱人的这瓢冷水并没有浇灭我的好奇心。不是吗?山明水秀的地方未必富有,繁华的城市未必秀色可餐。真正的好景致往往远离人群。
    终于看到春水的地标了。平平常常的村庄,并没有看到水,的确很失望。我们的车往右拐,向早已扑入眼帘的远山驶去。
    山倒是很有特点。不高,山体全是灰黄色的石头,上面象征性地长着一些低矮植物。让人不由得产生错觉,可能是上帝小时候把玩的泥巴丢弃在这里,时间长了,上面生出了一层淡淡的苔藓。
    山势很美,缓缓的,像是一位温柔女子的手笔画出来的。女子的另一只手里,似乎还应该抱着一个熟睡的婴儿,使女子的手法格外轻盈宁静,甚至不敢轻轻地颤抖一下,惟恐惊醒了那熟睡中的小婴儿。
    低矮的植物大多是耐旱的松树。这样的山,这样的树,在清晨和黄昏里,应该是一道很不错的风景,也应该是人们喜爱的运动场所——里面藏不住狼。孩子可以半躺在巨大而平坦的山石上,微闭着眼睛欣赏落日。石头旁边,落日的余辉里,还应该有稀疏的白草穗在晚风里摇晃。
    但现在是初秋的上午,夏天的余威还没有散尽。太阳刚刚攀上低矮的山冈正神气活现地向上跳跃,灰黄的山石在强烈的阳光下白花花地晃眼。在这种情景下,真希望我们的车能够淹没在一片绿色的海洋里。可是,我们的车此时只能是路上一个最显眼的目标。说句玩笑话,倘若天上有敌机,我们肯定在劫难逃。
    平缓的坡地里,有一两个农民在忙活。他们的平房就散落在路边。也许他们对这里的树木有些失望,散落的平房前,很少有树的阴凉。房子显得枯燥寂寞,没有孩子的欢笑,没有小狗的嬉闹,甚至没有一棵树的影子来做伴。房子在强烈的阳光下无精打采地睡着,做着孤独的梦。不知房子有没有在自己的梦里看到未来和希望。偶尔,房子也会被走过的一辆牛车惊醒,和老相识交换一下目光,打声无言的招呼,接着仍是孤独无奈的梦。
    终于看到了一湾碧水,静如处子,藏在山坡缓缓的臂弯里。清清的,纯纯的!终究没有下车去亲自尝一尝,应该也是甜甜的吧。但与我心中的那一湾春水相比,毕竟相去甚远。与春水的地名相比,也一定相去甚远,也许地名里藏着一个远古的秘密,而我看到的只是现代的一个瞬间。
    归途时,我又一次路过春水,感觉很坦然了。当春水远远地被抛到车后,心中似乎破碎了一个梦,又似乎在心的悠远处升起一个沧桑的问号和感叹号,曾经的春水到底怎样?曾经的春水决不是这样!
    黄昏里,第一支雁队由北向南,朝春水方向飞去,不知今晚,它们可愿意选择春水作为歇脚的地方。
入  画

    有一个早上,外甥女打来电话,问我有没有《诗经》这本书,说是老师让背几首。我想起上一年在地摊上买的《四书五经》,里面就有《诗经》这部分,又担心盗版书错误多。便找出珍藏本《孟子》和《四书五经》上相对照。结果区区百字短文,就有五六处错误。
    看来,外甥女的忙是帮不上了。这样一想,思维就开了小差,拐进珍藏本插图里去了。这真是个好去处,花鸟、人物、山水,百看不厌,流连忘返。
    最喜欢呆在有房舍、小桥、小人儿的山水画里。房舍让人感到温馨,小桥把水变得温柔又灵透,小人儿身上有故事。而且这故事不是《清明上河图》上满街的拥挤,而是融在山水之中的一件事,两件事。再多些也没关系,有那山高水长的空阔稀释着,再稠密的事也变疏淡了。水里沉一件,山石缝里藏一件,放在小风里吹走一件,举到云彩上飘走一件,既不空虚又不烦心,那叫惬意。
    有一幅插图是陡峭的山石缝中有几株梅树,花蕾点点。山石遮挡处,露出房舍的三分之二。一人临窗而坐,案几上的一本书正打开着。但那人的目光不是落在书上,而是望着窗外,就好像他有第六感觉,知道你在看他,而且荒山野岭的,确实冷清寂寞,就转过脸来想和你打招呼。不过,这只是我的一相情愿罢了,那人十有八九是被窗外的景色吸引,说不定正望着梅树和飘舞的雪花酝酿一首好诗呢。
    最让我迷恋的是这一幅插图——远山若隐若现,山前有一个大院落,梯田样的四层,相邻两层以五级台阶相通。除最上层座落着几所房屋外,其余三层皆无建筑物。
    院落的最大特点是植物众多,绝对符合现代人追求的绿色环境。上层有肥芭蕉瘦竹散种在房前屋后。第二层以芭蕉为主,第三层的树木特别高大,连最上层的房屋都遮挡住了,想是怕那蕉竹的遮阳效果不好吧。二三两层的植物都依着边缘栏杆而种,树下青草丛丛,偶有假山石做点缀,真是错落有致。
    最下层是湖。本来没看见水,但见湖边荷叶点点,又有一座独木桥连通着第三层和大门口的陆地,便知道有水了。不是眼神儿太差,只怪无风,水上一个皱纹也没有,只是一片留白。水边有山石突出来,和第三层相连,形成一个小半岛。半岛上长着两棵枝繁叶茂的大树,树下有石凳。石凳向水的一端,一只白鹤立在上面望着水面发呆……
    庭院虽然高低分层,由于植物的合理搭配,从空间来看,整个庄园四平八稳,没有一点突兀的感觉。主人真会规划自己的庭院,是个治家理事的人。
    第三层对着台阶的地方,两个小人儿正站在大树下说话。想必是友人来访,主人刚从屋里送出来,走着走着到一个阴凉处又忍不住叙起来。也可能是初夏季节,主人正在午睡,两个书童偷偷地溜出来玩耍也未可知。人太小,看不清楚。
    院落和远山之间,是一片密密的树林,林间飘着一缕淡淡的雾岚,把山林衬托得虚无飘渺,整座庭院也宛若仙境,更增加了神秘感,让人向往。谁若能住到这样的一座庭院里,不是神仙也胜过神仙了。
    有些插图里虽没有山水,但也很有趣。例如,有一幅是室内画。左边是门,右边是案几的一部分。几上有花瓶、杯子和书籍。门和案几之间有两个人,一大一小,好象是主仆关系。大人有四十岁左右,留着优雅的山羊胡,面容饱满,没有皱纹,头发全部都扎到头巾里去了。他穿着广袖长袍,坐在一个奇形怪状的根雕椅子上,就着高脚油灯看书。忽然房门顿开,一股秋风卷着落叶呼地吹进来。蚕豆大的灯火剧烈摇晃,他赶忙用两只大袖子护住油灯,并扭头对那个散着短发、坐在门边鼓形花瓷凳上打瞌睡的小家伙说:快关门!快关门!小家伙一激灵就醒了,抢步上前。但风太大了,小家伙还不及门的一半高,他使出吃奶的力气也关不住。画面就此定格。大人的衣袖永远举到那儿护着灯,小孩儿永远弯腰翘臀、双手用力推着那两扇半开的门。两片落叶在屋里打旋儿,好象两只怕黑的蝴蝶……
    把这样精美的图插在书里,对我这样的读者来说实在是有喧宾夺主的作用。我从这幅图串到那幅图,与不知不觉中反反复复。结果,到十二点多才把所有的插图看完,消磨了整整一个上午。连电视上的《子午书简》也给忘了。
    吃过晚饭,又坐灯下,找出十几年前买的那本《芥子园画传》仔细翻阅。结果,好多幅插图都找到了出处。果然是从《芥子园画传》里选来的。难怪眼熟呢。
    这一比对,又发现了问题:插图画精致,淡远,就像已褪色的历史。而《画传》里的画粗糙,厚重,像是画家刚刚画出来,墨还未干,散发着淡淡的清香。这也许是印刷者的目的不同,也许是技术不同。两本书的出版毕竟相差十几年。
    有些画淡一些浓一些也无所谓,但有些画的浓淡程度却直接影响到了艺术效果。比如,有一幅插图上画的是一湾清水,水上突出一块很有艺术感的大石头,蜿蜒曲折与岸边的山石相连。伸到水中的那一端——也就是画面的中央,有一个人就势靠在石头上打瞌睡(或是晒太阳)。一棵小个子松树顶着稀疏的叶针懒洋洋地立在岸边的石缝里。画面洁净,明朗。虽没出现太阳的轮廓,但能感觉到一片暖融融的春日阳光。再看《画传》里的这幅,由于墨重,很多地方成了黑块而不是线条,小松树的叶子一簇一簇,浓绿欲滴。河对面的大石块也地震了一般往这边逼近了许多。原本空白的地方蒙上了一层小黑点,似乎飘着稠密的小雨。整个画面色彩凝重,感觉阴冷阴冷的。在这样的天气里,画面正中的那个人还稳稳当当地半躺在河中央的大石头上,不是疯子便是傻子……
    当困意袭来,准备整理东西休息时,猛然发现书桌一边的《四书五经》,竟有些莫名其妙,不知它何时跑出来的,又为什么躺在这里。愣了半天神儿,才明白,废纸篓才是它呆的地方。
樱桃季节

    樱桃熟透了,由轻佻艳红变成了沉稳的深红。正是吃樱桃的好季节,然而我却身体不适,不能爬树。偏又起了大风,刮得地动山摇。坐在办公室里听着风声一阵比一阵紧,我的心也揪得一阵比一阵厉害。
    傍晚回来,果不其然,树下红腾腾的一地,无处下脚。捡起一个光亮饱满的,一股汁液顺着指缝流到了手背。这是樱桃的泪吧,委屈的泪。我拿着笤帚郁郁清扫,不忍扫到外面去,就堆在树旁。扫过的地面留着樱桃的滴滴泪痕,像是罗列着我的点点罪状。
    植物与我心有灵犀,它们知道我爱它们非同寻常,也就敞开了心回报。几年前石榴树刚刚栽下还没有我的腿高,就趔趔趄趄地捧出了一个石榴果,让人又心疼又忍俊不禁。去年梨树感情失控,把满身的花朵都从风雨中保留下来,变成了果实。梨子刚开始生长就压弯了枝条。二楼嫂子忙从窗口扔下一包芝麻饼,说:看你们家梨树!把这肥料埋在根边给它补充点儿营养吧。我望着满树的幼梨既高兴又担心,发愁它们都长大了,那枝条如何承受得了。还是顺其自然吧,说不定会自然夭折一些呢。
    人有旦夕祸福,更不用说树了。梨树叶子上突然间生了好多毒虫。我不知所措。喜欢植物却又害怕虫子,这是不能宽恕的矛盾。说是工作忙,没有时间打听哪里卖虫药,其实主要是担心药买回来也没人往上喷洒。我怕虫子突然受惊跳落到我身上。就这么着时间一天一天过去,梨子终于停止了生长。比拳头还大的品种梨,只长到核桃大小就定格了——它们没有营养来源,叶子最终被虫子吃光了。要是人娃娃,早就饿死了,好在树木不娇贵,停止生长的小梨尴尬地挂在树上,像一群无奈的孩子……
    今年的梨树一朵花也没开。按理说是去年累得太狠了,可我认为梨树是在伤心生气,因为我把它的果实全倒在了它的身旁化为自己的肥料。尽管那果实也已变甜能吃,我却没有耐心吃完那一篮子没有长成的梨。再说,一群丑小鸭般的侏儒梨也无法送人。
    樱桃是确确实实地长成了,眼神里满是奉献的热望。我总不能再伤了樱桃的心吧。我给近处的外甥打电话,希望他能来帮助摘樱桃,但没打通。就给爱人打电话:如果今夜大风不停的话,树上的樱桃就保不住了。就是我们不吃,别人还得吃呢!
    我真得走不开,明天吧!
    这是我预料中的答复,但明知道他回不来也得通知他,要不就对不起樱桃树。我又给爱人发信息,详细地列了一个“樱桃礼单”——楼上几户邻居的、咱妈的、大姐的……
    相信这份礼单带给爱人的是一份沉甸甸的牵挂,不再是一棵左右晃动的树的印象。
    爱人健忘。第二天中午我又打电话:咱们回家吧。另一端的爱人想起了什么,迟缓着说:……好吧。他终于放下了他的机器,奔向了另一方的红樱桃。这大概是樱桃的可爱唤醒了他——我原本是人的队伍中的一员,不是一个机器零件。
    面条在盆里散完最后一点热气,菜也有些凉,我还是没有把爱人从树上唤下来。外面没有一只鸟,从一回来就很安静。这几天都这样,不像先前那么喧闹。也许此时的鸟儿正在巢里搂着儿女们打饱嗝,旁边还有储备粮。这是鸟儿一年当中的第一个丰收季节。住在附近的鸟儿是幸运的,我不会因无人看管就把樱桃树全部用纱蒙起来提防它们。我还会把每一棵果树的果实故意不摘完,留给它们一些。它们是我的另一群小儿女。
    爱人在树上摘,不时地有樱桃从树上掉下来。看着一个个樱桃摔破在水泥地上,心中产生了诸多的不满。后悔自己不该把院子打成水泥。如果摔在泥土上,该是完好的,用水一冲还能吃。又怪爱人不会小心行事,总是手忙脚乱。但这怎么能怪他呢?他今天已经迟到了。又怨樱桃,你为什么不能像西瓜那样从容,这边吃着果,那边开着花,多给人一些时间?你为什么不能像石榴那样坚韧,就是鸟儿掏得只剩了空壳也决不离开枝头?你这急性子的,娇娇嫩嫩的小樱桃啊……
    爱人花了两个中午采摘樱桃,我如期地按“礼单”发放。结果超出了计划。这多出来的自然有亲友的亲友,还有家里没人时,一群小学生上午来帮忙,一群中学生下午来帮忙。皆大欢喜,大家各得一份。我们一家三口,吃的最多不超过五十个,但已到极限。
我想,樱桃树今年的愿望实现了,明年会更卖力气地开花结果。在旁边一直默默注视着这一切的梨树也会宽恕我的,因为石榴树已经受到感染,它的花蕾竟比邻家的稠密,满树火红。

用散文丰厚自己的日子
丁 一
    梁俪千是一位安安静静、与世无争的年轻母亲。21世纪初开始最自由最深心最修为的业余创作,一篇一篇把自己历史的活的生命化石素描在日记里,一如她娟秀而淡定的眉眼,一如春天里的片片嫩叶,鹅黄新绿,目灵心慧,随意拾取,把日子孕育成美丽的童话。这样的状态持续了好几年,直至2006年发表文学作品,至今时间跨度虽不长,在散文领域却产生不小的影响,行云流水般在《散文选刊》、《散文百家》、《华夏散文》、《中国散文家》、《太湖》等有着广泛知誉度的刊物发表她的文章,并在不经意中多次获文学大奖。2008年内蒙古人民出版社出版了她的文学作品集《两棵树》,散文《人水之间》前不久还被《语文报》中考“名篇赏读”栏目转载,与朱自清、罗兰、季羡林、舒婷、赵丽宏、梁晓声以及台湾的琼瑶、郭枫、龙应台、余光中等名家排在一起,作为语文的经典范文向学生推荐。许多散文作家追求了一辈子没有实现的梦想,在梁俪千的创作生涯里发生了,也许是偶然也许是必然,不能不为她的幸运可喜可贺。数年前她加入河南省作家协会,当选中国散文家协会和中华当代文学学会理事,并从教师岗位抽调至河南省舞钢市文联,迈进文学圈子的梁俪千跨出了扎扎实实的一步。
    她说:“很庆幸有这样一种方式表达自己的喜怒哀乐。也很庆幸在随意写下自己喜欢的文字之后(且不管它是否能称作散文),大体上还没有偏离主流,虽然像过日子那样琐碎,很多时候不够优美不够大气不够深厚,自己也不满意。但是,就这样慢慢走下去吧,只要真诚就行。”她的话说得很平静,很谦和,很低调,却很乖巧,很鲜活,很人性。其实她很知道自己能做什么不能做什么该写什么不该写什么,于是梁俪千的日子便在她一篇篇的散文里丰厚了起来;于是《樱桃季节》、《入画》、《春水》、《山花》、《白云生处有人家》、《从一棵草开始》等等文笔清丽的篇什,便如山涧溪流从她的笔下潺潺流向人心……
  
   (丁一: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国家一级作家。中外散文诗研究会副会长、中国散文家协会副会长。《中国散文家》双月刊常务副总编、《华夏散文》月刊副主编。太湖文史研究员,中国国际文化出版社编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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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4-4-23 06:12:25 | 只看该作者
南方,2008那场冰雪
黄建林

(一)

    二零零八年一月底,我和镇长黄卫兵到株洲出差,事情办得差不多了。28日那天清早,从宾馆出来,我们绕道去北师大附中接了孩子,车子在市委旁边的坡道上缓缓爬行,爬到大半的样子,车子突然打横,方向盘不听使唤,幸亏司机是个老江湖,有二十多年的开车经验,在车轮将要触碰到街道右边的街沿石的关头,平稳的刹住了车闸,车子安全地停住了。司机出了一身冷汗,车上的人都虚惊了一场。司机看了看路面,又前后察看了街道,感慨的说:“路面结冰了,车轮打滑,幸好街上没有车子来往,要不然今天就要出大祸了。”
    我们看了看车窗外面的街道,细雨霏霏之下的街面上,有一层薄薄的冰垢,在昏暗的晨光中泛着青幽幽的光亮。昨夜一夜的寒雨冰冻,把株洲的街道冻住了。司机不敢继续爬坡,只好缓慢倒车,掉转方向往回开,从原路绕回天元路,过株洲大桥,进东城区,改变原来的计划,匆匆返回县里。
    因为天气预报说过,湘东南地区的冰冻仍在继续加强,尚无休止的迹象。我们得尽快赶回县里去,不能被冰雪封锁在株洲——镇机关的干部们还在等待我们回去核算年终考核工资,等着我们回去决定春节放假的通知。
我们回到县城已经是下午两点多钟了。到晚上,便陆续听到一些消息,说是320国道封路了,车子不能通行;醴潭高速也封路了,禁止车辆通行。县里的一些车子被堵在株洲,不能返回。我便暗自庆幸,我们的决断是英明的,抢在了冰雪封路的前夕,回到了县里。
    老天并不容忍们乐观。第二天,一大早,镇里就打来电话,说双山村的电线断了,村里停电了。我们便赶紧驱车奔向镇政府,找到镇供电所的段春华所长,一同奔进双山。
    双山村是我们水口镇最偏远的三个大山村庄之一。它由两座相对的大山组成,一条十多公里长的峡谷纵贯两山之间。绝大多数村民则居住在大山的山腰和山顶的山坳里。晴天丽日的时候,我们去下乡,不停顿地行走,一天只能走过半个村的村民小组。记得那回我和镇长去甜水垄组查看他们的组道和退耕还林情况,村里特意找了一台三轮农用车,把我们接到山上村道再不能行进车子的路头。我们下车步行,在羊肠小道上蜿蜒攀行,仍然走了将近两个小时,才到达甜水垄组的组长家里。这回冰冻,要爬到那些大山的山顶上去,自不是轻松的事。
    我们沿着水下公路往山谷里行进,仔细查看路旁的高压电线和电杆的状况。道路两旁的树木已经包裹上了一层明丽的冰衣,近处的通明透亮,远处的则白花花犹如披上了一层厚厚的素毡。电线上也已经包裹上冰凌了,比拇指还粗大的三根乌心水晶棒,高高的被水泥电杆挺举着,在无规则的山林间整齐地横空而过,电杆四周的树木像无数白盔白甲的武士,电线则像晶莹剔透的玉带,倘若不是灾害,眼前倒不失为一幅壮丽的冰雪图画。我们行进了五六公里,高压线暂时还是没有问题,问题出在分线进组的低压线上。供电所段所长只好先把变压器旁的电闸拉下来,然后再分派工作人员顺着线路上山,分头勘察。
    山区的冰冻有个特点,山脚下冰雪无痕,而山顶上弄不好早已经冰雪如盖了。我们勘察了高压线路,这是在两山的峡谷之中,在山脚下,眼下都已经是冰雪皑皑,重负在肩了,那么那些进组入户的低压线又会是怎样的情况呢?它们曲折穿行在山头峰巅,大部分还是老旧的木头杆子,迎风斗雪,裹玉驼盐,如何坚挺得住!何况还有那些被冰雪压抑得枝折茎断的树木横空倾扑下来,那些已经是老弱病残的低压电线和电杆,岂有不倾倒断裂的道理!
    供电所段所长分派好工作人员后,要求我和镇长返回镇政府等他们的情况汇报。再说,还有十九个村的情况如何呢?我得赶紧回去安排干部们下去调查。
    回到镇政府大院把干部职工们召集拢来开会布置勘灾,有人建议要赶快采购蜡烛。我们派财政所的同志先在镇集市上收罗,结果买回来不到两百支。于是,叫他们赶快去县城采买,至少要买足两千支。傍晚,他们回来,县城的蜡烛已经涨到四角钱一支了,比平时贵了一倍!因为买蜡烛的人今天突然多得让那些店铺的老板措手不及了。
    这些蜡烛,我们送到了双山村。

(二)

    晚上突然停电了。我打电话给供电所,说是电网出了问题,全镇都无法供电,镇区范围内的电站纷纷来电话,说发电上不了网——肯定是主网电线倒杆断线了。我问,晚上可以去查吗?段所长回答说,我们已经派人上山巡线去了。我说,冰天雪地的,一定要交代他们注意安全,一是线路不能带电,必须拉下闸来;二是上山要注意,不能摔伤人,不能被树木压着人。
    零点左右,供电所段所长的电话又打进了我的手机。他报告说,水口至县城11万伏的主线在大风垅靠木湾处倒了两根杆子,电线斜驼到了公路上,已经作了应急处理,不会影响车辆过往;策源方向进入水口变电站的干线也倒了,沿线的电站发的电无法进入变电站,只好让他们压负荷或者停机不发电。镇区的供电,我们明天再复查一下线路,争取尽快恢复供电,保证照明用电。
    第二天一早,我和镇长黄卫兵、镇人大主席张庭建放下碗筷就赶到了镇供电所。供电所的职工正在往皮卡车上装工具,也准备出发去搞检修。段所长把他的检修方案告诉我们:由于11万伏干线已断,一时难以修复,县网的电是指望不上的。我们只有在自己镇区的电站上打主意,水策线也断了,策源那些电站的电已经上不了网了,只有看浆村电站那条专线的情况,如果没有倒杆断线,就把它的上网线掉个头,直接供镇区和附近几个村使用,先保住大家能够点亮电灯,能够碾米。
    这是一个临时的应急方案,我觉得段所长和他的职工们动了脑筋,便同意了他们的方案,并且决定陪他们一同上浆村坳去查看线路。
    车子爬到半山腰便不能行进了。一根水桶粗的水泥电杆横卧在公路上,电杆上部被雨水飘湿的地方已经结上了一层透明的冰凌。电杆的尾端三根小指粗的电线被冰凌包裹得都有锄把那么粗大,晶莹剔透,象三条透明洁净的玻璃大肥肠。每根大肥肠一侧都结着一排指头粗的小冰条,极象三把水晶做的长梳子横卧在被冰雪压得俯伏在地的一片荆棘茅草上面。电杆在离地面十厘米左右折断,还有钢筋牵扯着裂口,很有藕断丝连的味道。这藕断丝连的钢筋,却给供电所的工人带来了麻烦,他们花了十几分钟才把钢筋剪断。然后,他们把电杆尾端电线上的冰凌敲碎,铰开固定电线的铁丝,放开电线,再抬起电杆的尾梢,把电杆推移到与公路平行的一侧,于是,我们的车子又可以继续前进了。
    山上的冰雪越积越厚,往常比我们的车子高出一大节的茅草,都俯卧到了地面上,比我们还要矮半个身段。晴天丽日下青黛苍翠的杉树大多拦腰折断,举着一尺或者半尺白惨惨的断茎,负荷着几枝白晃晃的枝杈站立在茫茫的雪原上,显得那么无助,那么无奈,那么凄凉。平日并不惹人注意的那些电线,这时却异常打眼,一根根如粗壮的白索横空而过,有些雄浑,又有些孤傲,象谁画在雪山上的五线谱,却又被倾倒的杆线斜拉出几段交错的不协调来。
    浆村坳上的杆线倒伏情况查清楚了,浆村电站的输出线基本完好,只是有几处有折断的树枝搭在电线上需要清理。段所长让我们镇政府的几个人先下山,他要我们放心,他保证天黑前一定把线路改接好,保证实现他们的临时供电计划。
    清理结着厚冰的电线上的树枝,在冰雪皑皑的山梁上作业,不是一件轻松的活,一则天寒地冻,手脚容易冻僵,不便做事;再则电线本身已经不堪重负了,稍不小心,增加了电杆的负重,反倒会把杆线拉断,不但事与愿违,工作人员的安全也很难保障。我真为他们捏着一把冷汗。便反复交代他们一定注意安全,切切不可巴蛮。
我们下山的时候,发现一个怪现象,在浆村坳上看水口镇墟市所在的盆地,四周的山峰上冰雪苍茫,山脚盆地上却难见雪痕。难怪今天早晨县城有人打电话说昨夜下大雪了,我却几乎没有感觉,误以为仅仅是一场寒潮刮来的冰冻。现在看山上的积雪和冰凌,就相信昨晚确实下过一场大雪。
    但是,水口这个小盆地怎么就不见积雪呢?是没有落下来呢,还是雪花落下来就融化了呢?我百思不得其解。
    这一天,我又得到西垄、盐池两个村的消息:电杆倒了,电线断了,没电照明,没电碾米,有的人家快要断炊了!西垄、盐池会遭冰冻灾害,这在我的预料之中,因为这两个村比双山的海拔还高,比双山还要偏远。到这两个村去下乡,走近路,要翻过一座大山,须走五个多小时;坐车去,则要绕道反转县城,再经过三河、鹿原、船形三个乡镇,从船形乡的黄洞村穿过,进入东河村,再分道上坡,转折进入水垄村,到达杨梅崎,才算进入了西垄的地界。而盐池村又在西垄村进去,再翻过一座大山,才能到达。
    这一天,我们还得到消息:白源村的高压电杆全倒了,全村陷入一片漆黑;联坑村新圳组的电杆倒了,电线断了;木湾村茶圆组也倒杆停电了;官仓下村的铁坑组、下垄村的牛返组都倒杆停电了!真的是灾情接二连三而至,让我们一时措手不及。
    我们又安排财政所的人员去采购蜡烛,安排民政办的民政专干去预订两千斤大米。大米在水口米厂就解决了,但是,蜡烛却满县城都没有买到——连祭祀用品商店的竹竿高烛都没货了,几个小摊摆出来的小蜡烛则要价到了两元一支,是平常价钱的十倍!
    财政所的人空手而归。我们只好立即采报信息给县政府,要求紧急调运蜡烛,以解决受灾群众的照明困难。
    值得庆幸的是,我们水口镇区的供电,如段所长的预计,在傍晚时分准时恢复了。

(三)

    到了一月三十一日,农历二零零七年的十二月二十四日,是过小年的日子。按照炎陵的乡俗和历年的习惯,这天我们是该放假的时候了。但是,灾情就是命令,就是到了大年三十,面对如此严峻的冰雪灾害,我们也不能离开自己的工作岗位。我们安排驻村联络员继续与各村联系,了解各村的受灾情况。我和镇长则带上供电所段所长长,驱车去了白源村。
    车子出了水口镇区,驶入浆村地界,道路上就看见了厚厚的积雪和冰凌,司机小心翼翼地驾着车顺着两道车辙,缓缓地往前移行着。车子拐进白源村的村道,这条冰雪沙土村路,早被上下进出的车子碾压得泥泞不堪,时不时让我们的车子磨着底盘,或者车轮打滑。而路坎上的树枝和竹子,被冰雪压得垂悬在路中央,让我们在一道道的冰雪拱门中拂扫而过,满耳都是冰凌划过车篷的哗哗啦啦的响声。
    我原以为白源村的海拔并不很高,又是一个独居一隅的山里小盆地,应该不会有很大的冰冻。现在看见一路上一个接一个的冰雪竹树拱门不停地“欢迎”我们的行进,我估计白源村的灾情比我的想象还要严重。
    进入白源村,在公路上远远地就可以看见空旷的稻田间,那排高压电杆斜卧在白茫茫的冰雪之上。年过半百的村支书在村口的路旁迎候我们,看见我们下车,就象小孩子看见久别的母亲回家一样,眼泪都要流出来了。
孟支书带着我们去看变压器。变压器的两根水泥电杆都折断倾倒了,一根还压在变压器上,使得变压器变形歪倒在粗大的水泥杆下。电杆尾端的高压电线上包裹着厚硬的冰凌,浑壮如王老吉罐头瓶。顺着电线看两端,电线俯卧在田地上,有的电杆在接近地面处拦腰折断,有的则撬裂田坎,被连根拔出。而连接在输出线杆上的低压线和电杆也被同时拉断、倒伏。
    孟支书说:村里大部分村民过年的米都还没有碾好,电一停,不要说过年,连吃饭都成了问题。
我问供电所段所长:有没有办法尽快解决白源村的碾米问题?
    段所长问孟支书:村里有没有可以搬动的碾米机?
    孟支书说:我们的碾米机都是用地脚螺丝固定的,可以搬动。
    那好,你跟我到上面那个电站去,我跟电站说一下,你们搬一台碾米机过去,我派人过来按表接电,特供你们碾米过年。不过,碾米机怎么稳定下来,要是浇水泥底座,没有半个月,那是开不了机的。哦,用木头再打地桩固定,这是一个办法,那我可以保证两天内你们可以碾米——怪不得有人说,天才都沤死在田坎下呢!段所长一边说,一边带着孟支书向村庄旁边小河上游的那个电站走去。
    碾米的问题解决了,但是,照明的问题眼下却没办法解决。因为要换电杆,要重新拉线,不到冰消雪融,天气晴朗,是不能作业的。何况一时要采购、运送、树立这么多的高低压电杆也不是一件轻松的事情。
    白源村七百多人的照明问题成为了我和镇长头疼的事情。而且还有西垄,还有盐池,还有双山,还有茶园,还有新圳,还有……
    离开白源村的路上,我和镇长在车上便着手商量救灾办法。首先是解决吃饭的问题,不能让老百姓过年没有米下锅,哪怕推迟发一个月的工资,也要尽快把大米买好,送到各受灾村去。第二是照明的问题,到附近的资兴、桂东、遂川去采购蜡烛?不行,他们的灾情也不会小于我们,何况道路尚且不能通行——据说,县公安局都派出紧急抢险队,到106国道耕树岭紧急救援去了,看来只有向县政府报告求援了。
    回到镇政府,我们便召开全体干部职工会议,把救灾工作布置下去:财政所和民政办负责核对各受灾村组的户数,并且按照每户一袋大米(三十斤)的标准,把三千斤大米采购分配好。全体干部以受灾严重的村的驻村联络员为副组长,分成七个救灾小组,七个班子成员分别担任组长,两天内要把大米送到受灾的农户家里。
散了会,大家伙便分头行动了起来……
    可是,这天晚上,镇区的电又停了,政府大院也陷入了一片黑暗之中。

(四)

    第二天一早,段所长就打电话来报告,说昨天晚上停电的原因是浆村电站的上网专线也倒杆断线了,险些把电站的发电机组损坏了。他们已经踏勘了另一条线路,从刚刚建成正在试发电的牛湖电站改线接电,这个电站装机有一千五百千瓦,按现时的河水流量发电,足够水口范围的照明用电,可以确保镇区和附近九个可以供电的村群众的春节用电。
    听到这个消息,我很欣慰。我要求段所长尽可能扩大供电面,那几个只有个别村民小组倒杆的村,把线路整理一下,也把电供上去,但要坚守一条:安全第一。段所长回答说,一定照办!
下午,镇区又恢复了供电,我们遭受冰灾的最新情况迅速传真到了县政府。
    镇政府的干部除留下值班的人员以外,全部下乡到受灾严重的村组送大米去了。我也带着一个小组去了双山村。大米送到山下公路进各组的岔道口,村里便安排劳力来挑上山去了。因为昨天晚上驻村联络员已经跟村支书联系安排好了。所以我们的劳动强度并不十分大,只是上车下车那两个环节费了不少劲。接大米的时候,有村民问到能不能联系煤油卖给他们,这几天烧葵花杆太不方便了。这倒是个新题目,我怎么就没有想到煤油呢?
    回到水口墟,我立即派人去寻找煤油。结果出乎我的预料,偌大一个水口镇,一百多家个体工商户,竟然没有一家有煤油卖!而且,连供销社改制保留下来的商店,也有好几年没卖过煤油了。我的老天,对卖煤油这个事,我简直是坐在瓦缸里面——一点情况都不清楚!煤油已经很多年没有什么市场了,一是我们全县的小水电发展很快,连边远山村都在几年前用上了电灯照明;二呢,即使偶然停电,时间也不会很长,最多不过一两天,到商店买几支蜡烛,又方便又干净,没点完的还好保存。所以,煤油的市场便无形之中被挤掉了。但是,眼下面对这场冰雪灾害,电线杆连片倾倒,估计一时半会不能恢复供电,过去点习惯了煤油的山里人,又想起了煤油。因为煤油相对来说更节省一些,一斤煤油在山里人家大概可以点上一个月,而同样价钱的蜡烛,几天功夫点完了,一支蜡烛,过去可以点上四个多小时,现在一支蜡烛却只能点两个来小时,因为现在的蜡烛实在太秀气了,食指那么粗,四寸那么长,价钱不少,火焰不大,光亮不强,寿命不长,与点煤油比起来真的不合算。
    有人提醒我们,买煤油要到石油公司去。我便开车到水口加油站去问讯,回答说也是要到县石油公司去,而且要先报计划。
    我回到镇政府,让联络员们联系那几个暂时不能恢复供电的村,摸一下需要煤油的农户的底子,结果需要煤油的并不很多。我还是决定报十公斤的计划上去,留几公斤的应急空间,怕万一有农户找上门来要煤油。
    县石油公司通知我们煤油调回来了,可以提货了的时候,县商务局也来了通知,说县政府统一调购的蜡烛也到货了,各乡镇尽快到县城万家福超市仓库去提货。这天是二零零八年二月二日,农历二零零七年十二月二十六日。我们镇分配了五千支蜡烛。
    我便赶紧招呼四个干部驱车奔赴县城。车子出了大风垅,106国道上的积雪还有两三寸厚,这又引起我对水口小盆地的独特气象征候的一番感慨。
    蜡烛和煤油拖回来了,新一轮的送光明下乡救灾工作,又紧锣密鼓地开始了。
    到二月四日,已经是农历的十二月二十八日,冰雪已经停下来了,灾情没有继续扩大,过年的节日气氛越来越浓重。镇机关的干部们按照镇党委政府的部署,该做的救灾工作都已经完成了任务,很多人的心思已经飞到了家里。再说,按照乡里人的习俗,叫花子都有个年(春节)过。安排好值班人员后,我们终于放假了,大家可以回家过年了。

(五)

    二月六日,农历大年三十。正好我值班。我开车去镇政府大院,天气已经转晴了,一路上看见公路两旁的山坡上,冰消雪融之后,树木被齐刷刷地折断,显露出一片白晃晃的树桩裂茬,真正的触目惊心,惨不忍睹。桃岭、木湾一带成片的楠竹林则横七竖八折裂俯倒在山腰上,能够依然挺立迎接阳光的抚慰的,所剩已经不足三分之一。林业的损失,恐怕不会低于电业的损失,大部分林农的杉树林,几乎被摧残迨尽。
    进入镇政府大院,我和值班干部们一同值班。从年三十到正月初一,几乎是平安无事,除了拜年的问候电话,没有别的电话打进值班室。以后直到我们假期结束,恢复上班,才陆续有村组长和村支书到院子里来,既是拜年,又是要求尽快恢复他们村(组)里的电线,尽快解决他们的照明、碾米困难。
    我和卫兵镇长专程到镇供电所给职工们“一打鼓二拜年”,让段所长以最快的速度摸清全镇所有倒杆断电的村组的情况,并且作出抢修计划和资金预算。
    一个星期以后,倒杆断电村组的底子摸出来了,恢复电网的预算也出来了——需要一百二十多万元的投入!虽然我早有这个心理准备,但是,看见具体的投入数据,我还是感到压力特大。这笔资金从哪里来呢?而且,马上就要投入使用。
    我们征求村组干部们的意见,一方面组织村民投工投劳,预借供电公司的电杆电线边动手救急;一方面由镇政府出面,向县政府提出请示报告,争取上级援助。
    双山村是最心急的,村支书当即表示,他们村每天保证二十个劳力到工地参加打孔、抬杆,自己带饭,不要工钱,条件是首先要帮他们村恢复电网,尽早供电。其他村也表示愿意投工投劳,但要回去做工作,确定好人员再来确定施工时间。
    我们让供电所从双山开始,然后再按照难易程度,由易到难排好顺序,逐村逐组进行抢修。时间一直排到了4月底。
    但是,我和卫兵镇长到县委参加抗冰救灾紧急会议,县委政府要求我们所有受灾乡镇必须在3月底以前完成抢险救灾恢复供电的任务。
    我们回到镇里,立即召开会议,落实县委政府的会议精神,要求供电所修改抢修计划,把技术人员分组进村,镇村干部进村动员村民投工投劳,每天至少做到三个组平行推进,供电所和镇机关取消星期天的休息,把原来计划两个月的任务,一个月内全面完成。
    第二天上午,我到双山村去督查抢修情况,在水下公路马颈桥桥头,看见二十多个汉子正在往公路路坎上面的山梁上拖吊一根水泥电杆,上面一组人用绳索拖,下面一组人用棍棒推,大伙一声喊,电杆上去一尺,那场面真让人感动。感动之际,我想到可以用起吊机吊电杆,便问在现场指挥施工的段所长:怎么不用起吊机?段所长说,我也想用那玩意,可是,公司里只有两台,都用到县网十一万伏的线路上去了,用最原始最老土的办法,我们这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了。我理解了他的无奈,只好嘱咐他一定要注意施工安全,绝对不能出现意外。
    我们镇最艰难的抢险救灾工作,就这样开始了。
    但是,西垄、盐池两个村的受灾情况究竟如何呢?我们只是听到电话报告,现场的情况我们还不清楚。因为这两个村是从中村乡接线供电的,水口供电所没有作他们的计划,我们得赶紧上去摸清情况,尽快与中村供电所取得联系,争取尽早恢复供电。

(六)

    去西垄村和盐池村有三条路可走:一条是从联坑村的新圳组岔小路翻过黄茅墩那座高山,进入西垄的车堆下组,再绕山道到西垄坑村部,至少要走四个钟头。眼下被冰雪压断的树木几乎把道路封拦住了,车堆下的村民下山来水口办事,从断柯残木间爬过来,花了比以往多一倍的时间,还因为路熟,才没有迷路走岔。这条路我们是无法走的。另一条是从中村乡的九潭村绕道先进盐池村,再到西垄村。走山路的时间不会少于五个小时,路上如果被雪压断的树木没被清理开,还不知道要花多少时间。第三条路就是从水口返回县城,往西经过三河、鹿原和船形三个乡镇,在鲁坑岔进船形乡的黄洞村、东河村,再岔入水垄村,到杨梅崎,到达西垄村界,再循林道进入西垄坑,到达西垄,再转折翻过袁树埂那座高山,进入盐池村。这条路线有林道可通汽车,虽然绕道很远,时间也要四到五个小时,一半以上的林道坎坷不平,十分颠簸,但是相比之下人要轻松一些。而且,村里有人骑摩托下山,一路上冰雪压断的、倒伏的树木基本上清理开了,可以通车。于是,我们到县发电公司借了一台猎豹越野车,带上二十袋大米和一千支蜡烛,书记、镇长、人大主席和联村干部一行六个人拥拥挤挤浩荡进山了。
    从东河村岔上进水垄村的林道,满眼的山林就显出一派惨败的景象,整片整片的杉树林、松树林、阔叶杂木林和毛竹林都被冰雪摧残得一片狼籍:有的整棵树翻蔸倒伏下去,露出虬曲如蛇的树根支棱在阳光下;有的拦腰折断,半截树桩举着惨白兮兮的裂口立在山坡上,一桩一桩紧密相挨着,就象满山坡裹着绷带的伤兵集结在山谷两边等候太阳的检阅。毛竹们则弯腰俯伏在地,离地面三四尺高处弯折破裂开来,残破的躯干仍然供养着竹梢青青的竹叶……
    行走在这样的山林之间,我们的心就象被冰雪的利爪撕扯着一般疼痛。初七那天,我们在双山村支书家,爬到他家后山看被雪压损的山林,他指着半坡残毁的杉树林说:去年我特意留着,计划今年批下砍伐指标再砍,哪个料想一场冰雪,我的两三万块钱的银行就倒闭了!想着那半坡树木,再看眼前的山谷景象,这损失几乎无可估量。
    我们到达杨梅崎的时候,已经中午十二点钟了,西垄村的支部书记和村会计老早就在那里等候我们。因为三天前我们让驻村联络员托了口信上来,要他们把损毁的山林面积、倒伏的电杆数目和线路情况摸一个底子,我们将进山来查看灾情和对受灾村民表示慰问。留下一半的大米和蜡烛,听完他们的灾情报告,收下全村电网的损失报表,交代他们约定好投工投劳的劳力,等候镇政府的抢修电网的通知,我们坚辞不在西垄吃饭,继续往山深处挺进——因为我们与盐池村约定了在林支书家吃中饭。车子盘旋绕上袁树埂,路壁土坎下的积雪还没有融化,象凌乱的白棉被胡乱丢在路荫处一样。天气已经转晴半个月了,山里的积雪尚未化尽,让我们感慨唏嘘不已。
    翻过袁树埂,进入盐池村地界,循山腰而下,林道旁边水桶般粗细的松树都被拦腰折断在路边,村民们还来不及清理它们,仅仅是把它们从路中间推移开了一些,辟出一条可以过车子的通道。两个月前,砦脑组一家农户发生火灾,烧了房子,孩子要失学,我曾和镇民政办的助理员来送慰问金和棉被,在这树林间行走,感觉十分幽雅清净,这回再来,我则感觉这树林变得十分凄凉悲壮了。
    我的心情越来越沉重,我肩膀上的压力也在一层层加重……
    但是,无论如何,我们必须在三月底以前恢复电网,让老百姓点亮电灯——这是县委下的死命令,我们得无条件执行。
    一切正如我们的预想进行着。我们贷了款,我们借了债,我们还欠着县供电公司的材料钱。但是,西垄、盐池两个村的抢修电网工作却不得已推迟进行——因为我们得让中村供电所先完成中村乡的抢修任务,再过来抢修我们镇这两个村的电网。所以,到四月底,西垄、盐池才恢复供电。我一直觉得我们亏欠了这两个最偏远山村的村民。虽然无奈,却怎么也抹不掉心底的那分歉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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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4-4-23 06:11:44 | 只看该作者
                           牛朋友  杨正权
    杨正权,1967年生,云南楚雄武定人。彝族,博士,教授,曾在昆明理工大学等四所大学执教,担任过大学处级干部、禄丰县县长,现任中共楚雄州委常委、宣传部部长。在国内外公开发行刊物发表过论文一百多篇,发表过文学作品数百篇,出版过学术著作五部。
    我的牛朋友小花,因为它周身长满了黑白相间的斑马似的美丽的牛毛,故名小花。
    小花是我刚刚告别那用泥巴和木枪于打仗的童语并进入小学殿门一个月后的一天上午出生的。我听到这个对我来说是最兴奋的消息后,高兴地在地上打了一个滚,妈妈趁机在我屁股后面加了一巴掌,说我把早上换的新衣服给弄脏了。其实从妈妈的脸上丝毫也看不出任何责备的表情,她的愉悦的眼神早已告诉我:她也在为我们家的院子里添了一位新成员而高兴。我对妈妈说:“小花的妈妈真行,为我们家带来了一个活泼可爱的小天使。”妈妈说:“小花就像你一样调皮,以后小花就交给你了,你可别娇生惯养了它哟。”我冲着妈妈,怒起小嘴开玩笑道:“我才不会呢?有其母必有其子嘛!我一定会像妈妈教育我一样地教育小花的。”妈妈听后,不禁抿着嘴笑了。
    有了小花后,放学我不再去沟边路边玩泥巴玩打仗了,牵着小花到外边,在田地里找最鲜嫩的草给小花吃成了我课余生活的主要部分。小花从小就充满生机活力,生下还不到三日就披着它那件花白的绒纱,凭着一股极强烈的对周围世界的好奇心,竖起两只小耳朵,鼓起炯炯有神的两只小眼,活蹦乱跳于蓄满阳光的院子里,不时与鸡猪犬鸭等畜禽们嬉戏。
我的初小几乎所有要诵读的课文都是小花伴着我背的。课余我常和小花一起,在沟边田头先是捉迷藏,然后我以最快的速度到地里弄来足够的草抱到小花面前,然后我俩各行其是,它吃它的草,我靠在小花背上大声诵书,夏日里的我拿着书本扑在小花的背上睡着的事是经常的。
    小花的背经常成为我的写字台,我有时用手指在上面练书法,有时用一本书垫在上面,然后直接在上面写日记。小学时代的第一篇作文《小花与我的一天》就是在小花的背上写出的。有一次,我未征得小花同意,武断地用红笔将“好好学习,天天向上”几个大字写在小花的背的两侧的白衣裳上。这一来,引起乡里人的议论纷纷,他们围着小花和我热嘲冷讽,我由于逆反心理,坚决不把字擦掉,可我不知这样会伤害小花的自尊心,小花由于自尊心受伤害而几天不理我。最后我主动找了好多好多青草,洒上盐水,让小花吃,小花见着我就决意不吃,我找来了铁刷子,抓抓它的耳根,理顺它身上的毛,顺便向它道歉。小花可不是心地狭小者,它伸出舌头,舔了舔我的手,便走到青草前大口咀嚼起来,我望着小花高兴得眼角滚下热泪。
    我八岁那年,小花也有一岁半了。新春佳节到来了,母亲给我们发了压岁钱,唯不发小花的。我几次向母亲为小花鸣不平,最后妈妈把小花的那一份加给我,我乐坏了,顿时跑向小花报喜,小花也为我们的胜利在院子里喜悦地跳起舞来。我把我的钱大多数购买小人书,余下的加上小花的买了一朵大红花和水果糖。除夕早上,为了也让小花乐乐,我将大红花系在小花头上,把糖一颗接一颗地送进小花嘴里。看得出小花比任何人都高兴。
    有一次,我在火塘里烧玉米粒吃,玉米劈劈啪啪地开花,溅起许多小火星,一颗火星正好落在火塘边的四岁的妹妹身上,烫得妹妹发出揪人的尖叫。我还来不及道歉,坐在火塘边一个劲地抽着旱烟的父亲,伸出他因日夜操劳而布满老茧的大手重重地给了我一巴掌,我被打得眼冒金星,趔趔趄趄。我神智清醒后一声不响地挎上书包,低着头,牵着小花,便走出大门。刚走出门外,一肚子的委屈泪一颗接一颗地往下掉。小花,也只可能有小花猜出我受伤的心,它抬起脖子,让我把书包挂在上面,我沉默不语,把书包挂上后,扶着小花的背,边走边哭,小花边走边抬头望我,分明是在鼓励我把那不愉快的事忘掉,可我的眼睛总不争气,只顾把泪珠儿往外撒。我们毫无目的地走着,但最后还是来到我们平时最喜欢去的青蛙潭草坪。我拿下书包躺在草坪上,两脚伸进清澈见底的水潭里,胡乱地摆弄着水。小花不吃草也不喝水,走到我身边,站着不动,用尾巴帮我赶蚊蝇,用舌头舔去我额上的汗和两颊上的泪珠,用脖子抚摩我的身体。此刻我深深感到,大千世界知我心者唯小花也。我心里又开始出现春意融融、百花吐蕊的春天。我拍拍小花壮实的大腿,忘了痛苦忘了忧愁,开始了我们一天充满乐趣的生活。我先和小花在草坪上玩抓小兔的游戏,小花演小兔,我去抓。游戏一直玩到我俩都大汗如雨为止,两方都以不输不赢告终。接下去,我剥光了衣服,来了个鱼跃,潜入青蛙潭里,几分钟之后抓出一根肥嫩的水草送给小花,小花高兴得在我的耳根重重地舔了一下。后来我又回到潭里抓青蛙,小花站在潭边边吃草边看我表演,我因为旁边有一个最要好的忠实观众,自己很快进入了角色。不知过了我久,只见日头偏西了,我才从潭里出来,拎着一串有三十多只的青蛙,小花也为我的满载而归惬意地点点头。我上岸整装后也就晚归时分了,于是我把书包和青蛙挂在小花的脖上,踏着晚路上夕阳的金辉,操着课本摇头晃脑地读起来。突然,“青蛙是益虫”几个字又出现眼前,我旋即想到今天可糊里糊涂地做了一件坏事。我抓抓腮帮想想:带着这么多只青蛙回去,今晚保准挨揍,再说小蝌蚪们晚上找不到妈妈是会睡不着觉。于是我拿下青蛙三步并作两步跑到潭边,全部放入潭内,才哼着牧歌蹦蹦跳跳地和小花一起回家去了。
    我和小花之间最令我想不通的一件事是,为啥小花总是长得比我快?越提此问题越使我不服气。可现实毕竟是现实,我不得不服输。
    我十岁生日时,小花已快四岁了。这时小花集青春雄性的美于一身,它膀大腰圆,膘肥体壮,肩头还长起一座气势雄伟的山峰——肩包,浑圆的脑袋上长出两只锋利的角,大腿与背上凸起的肌肉块足以显示出小花的青春雄性魅力。在维纳斯的诱惑下,小花开始约束不住自己的行为;可由于我在身边,小花总是循规蹈矩,从无越轨举动。可以毫不掩饰的断定,在众多的维纳斯眼中,小花定是英俊潇洒、极富吸引力的好“小伙”。虽然我眼中的小花永远是楚楚诱人活脱脱的“小孩”,但小花无论哪方面来说都可以称作我的“大哥”,可我还是一个乳臭未干的黄毛小孩。我在想,小花的的确确成为一个能自食其力的“大孩子”了,可我为什么不能呢?我比它大六岁呀!
    小花第一次参加劳动时就干得很出色。我和哥哥将其套在耙套中,让它和邻居家的小青一起拉着一棵松枝,在田里学耙地。我坐在松枝上,哥哥赶着它俩。小花的步伐坚定沉稳,第一次学拉犁,技巧远不亚于有七八年拉犁经验的老牛。从此,小花就迈入了脚踏实地自食其力的生活。邻居家的堂弟骑在小青的背上,可我从来没有骑过小花一次,尤其是小花参加劳动之后。因此我连书包也不让小花背了,相反找草却更勤快了。虽然小花因我不给书包背而闹了好几次情绪。小花大了,但它仍然是我的好朋友,它仍然需要照顾,所以我从来没有削弱过对小花的关怀和体贴。
    那年夏天的一下午,小花过完四岁生日不久,我就陪着它到黑水箐中那块丰美可人的草地上去了。到了草地,我一边心不在焉地拍着小花的肩包,一边看着我的小人书,小花尽情地品尝着酥香的嫩油油的草,显得特别的悠闲自在。小花站在绿色的草坪上,在四周空旷无边的原野的映衬下,更显雄壮魁梧、英俊潇洒、充满阳刚之美,将其称之为“花牛王子”是一点都不过分。我能与“花牛王子”做知心朋友也感到无比的荣光。
    我早已把自己的存在与否彻底忘在九霄云外了,整个身心陶醉在由小花、绿草、蓝天和白云构成的绚丽画卷中。不知什么时候起,邻居家非常好斗的小青与另外两家的小黄、小红“呼、呼、呼”地跑到了小花所在的草坪上,它们来得突然,仿佛是从天上掉下来的。三条雄性十足的公牛团团围住我和小花,眼中冒着凶光,似乎是要报生死之仇似的,也不知道我和小花什么时候得罪了它们。看来,一场生死角斗不可避免了。我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抓起了身边的皮鞭,直逼小花。小花猝不及防,被三条牛撂到在地。小花拼命挣扎着站立起来,然后径直地往前跑,三条牛紧追不合,直至把小花逼在草坪南侧一里开外的悬崖峭壁上。小花的生命危在旦夕。说时迟,那时快,小青用锋利的角直抵小花,小花迅速避让,小青由于用力过猛,重心不稳掉进了悬崖,小黄又纵身跃起直抵小花,也被小花让开,小黄也掉进了悬崖。小花想转身跑向我,正在这时,小红从身后袭击而来,小花猝让不及,与小红一同坠入悬崖。一幕人世间最为惨烈的悲剧就这样在我眼前上演了。当看到我心爱的小花掉进悬崖壮烈牺牲时,我悲愤至极,当场昏死过去了。
我是在父老乡亲呼天喊地的叫声中渐渐醒过来的。等我醒来时,我已躺在母亲的怀抱中,周围的草坪上几乎站满了全村的人,我在母亲的怀抱中瑟瑟发抖,宛如生了一场大病,脑子里一片空白。眼前的一切是那样的无助,那样的凄惨。之后的一个多月时间里,我彻底病倒了,一直发高烧,昏迷不醒。等我病愈后,妈妈说,我在睡梦中一直在重复一句话:“我的小花,我的小花。”
    在我的强烈请求下,我和爸爸妈妈为小花捡回了尸骨,在村对面的山头上为小花垒起一座小坟,以祭奠这位我生命中刻骨铭心的朋友。时至今日,每年我都会到小花的坟前献上一把鲜嫩的青草。
安息吧,小花,我生命中永远的小花。
校对  姚柏森王天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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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蒋玲秀
  蒋玲秀,女,湖南卲阳人。现居北京。中国散文家网管理员。

                              【壹】
    十二路公交,转二十二路,起点是我租来的落脚点,终点是心愿数码培训。
这是大学毕业的第二十五个月,我放弃了待遇还不错的教师工作,毅然选择在这个所有人走路都在想怎么赚钱的城市参加了动漫培训。
我说不出为什么这样选择的理由,也许是因为时常有鲜有个性的动漫人物在我的梦里出现并且诱惑着我的思想,或者我本身就是一个疯子。
每天,我赶在阳光之前起床,在周转一个小时的车程后来到还没有开门的培训中心,在等待的过程中我会边吃着早餐边欣赏着这个年轻而有朝气的城市。
如果有可能,真想就待在这里长久的生活着。我告诉安然。
这儿消费水平高,房价贵,有什么值得你暗恋。安然泼冷水说。
你就嫉妒吧,你知道这里什么最美吗。
你的生活。      
我开始发现自己喜欢跟年轻的东西打交道,年轻有着比古老更值得研究的东西。因为它总是在朝着前走,而不是追忆过去。
培训室在很高的楼上,透过窗户能看到外面的大海。在描动画累了的时候,我会看看外面的风景,然后想起《面朝大海,春暖花开》我总是告诫着自己:
从明天起,做一个幸福的人,
动漫、家教、关注这座城市
                                  【贰】
    与十二路车相反的方向,是由一百一十二路车连接的居民小区。
每周的星期六、星期天。我的休息时间被几个孩子占用着。代课,是我参加培训外的工作,我总是觉得学生生涯是人一生中最美好的时光,只是这种时光对我来说已经成为过去。
安然曾经在毕业聚餐上说过:我是她见过最冷血的人了。我笑而不答,在以前我想我也会哭的泣不成声,然后说出所有的人的好以及给他们满满的祝福。而在那次聚会我沉默着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做。
我记得《士兵突击》里有过这样一句话 :人总是要分的,而且还会越分越远,见不着面,摸不着人,想得你抓心挠肝的。可是咱也在长啊,个越来越高,能耐越来越大,到时候想见谁就见谁,总有一天你会发现,从天南到海北就是一抬腿的距离。尽管这话是从剧本里捡来的,听起来像谎言,可我还是觉得它有温暖的价值。
我总是耐心的辅导着这些孩子,教他们一小步一小步的使用数学丈量仪,做最简单的方程式。让我觉得可爱的不仅是孩子的天真,还有自己正在与梦想打着交道。
每个星期天回住处,我会选择步行。在经过一个很大的广场时,总是有一个乐队在调着他们的乐器,弹奏着属于他们自己的歌。我偶尔也会驻足听听那音乐,对于没有音乐细胞的我来说,也许我听不出什么深奥的东西,但我总觉得那些歌里有着我熟悉的东西。至于是什么,我也说不清楚。
在回我的住地的路上,我也会给家里打个电话,爸妈总是问我工作可好。我告诉他们我生活的很好,然后听他们一个劲的唠叨。只是这种唠叨对于在异乡的我来说变成了需求。
而我却始终没有勇气对他们说:其实我已经辞去工作好几个月了。
也许是因为,我觉得自己的生活还好,又或者是现在的生活不够好。

【叁】
    时间刚刚滑过了凌晨。城市的灯光还在热闹着,不知疲倦。
我整理好桌面上大堆的素材,又仔细地看看了MAYA上的东西,突然有点惊奇的发现,它越来越像自己梦里时常梦见的那个人物了。我对着电脑说了一句晚安,走到窗前给了这城市一个微笑。
在临睡觉前,诺诺给了我一个电话,说她这个五一就要结婚了。
狠狠的扯了一番。然后我想到回忆,却再也记不起什么东西。那段关于我和那个他的感情由现实的终止变成了脑海的消失。
可能是我不顾一切,把所有的感情都给了我的梦想。也因为这样,我行走在这条漫长的路上,乐此不疲。
到今天,参加动画培训已经正好三个月了,我也渐渐的习惯并且爱上了这种生活。
在路上。我坚定地行走着,不管下一站是否是幸福。正如汪国真 《嫁给幸福》中所说:有一个未来的目标,总能让我们欢欣鼓舞。就像飞向火光的灰蛾,甘愿做烈焰的俘虏,摆动着的是你不停的脚步,飞旋着的是你不停的流苏。美丽,在一往情深的日子里,有谁说得清,什么是甜,什么是苦。只知道,确定了就义无反顾。要输就输给追求,要嫁就嫁给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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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4-4-23 06:11:02 | 只看该作者
我跪在大地的中央
陈亚珍

    陈亚珍,女,山西昔阳人。中国散文家协会会员,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山西晋中市作协副主席,《乡土文学》副主编,国家二级编剧。著有长篇小说《碎片儿》《神灯》《十七条皱纹》,长篇纪实文学《陈荣桂与陈永贵》,散文集《玫瑰,撒下一地殷红》等。著有《苦情》《路情》《唢呐魂》《地委书记》等五部电视剧。并多次获得省、部级奖。

    进入了午夜,我再一次凝视2010年3月28日,山西王家岭透水事故救助遇难者的那些照片,我被这些场面一次次地刺痛,一次次地揪扯。每一次被揪扯都渴望诉说,而在自己的心语中却时时出现战栗,由于感情过于强烈无法及时动笔,因我理不清思绪,道不明心语,滔滔不绝的激流已经洗去了涌来荡去的话语。词汇如碎屑般飞得无踪无影,于是我只能顺着我的直觉写一封信,没有地址,沒有规定的里程,只有遥远的投递,投给远方的心灵,寄去我的叩问,捎上我的创痛和焦虑……
    因为地处“煤乡”,对于煤矿失事已是屡听不鲜,瓦斯爆炸、回采坍塌、井下透水……谁都知道矿工是一份高风险的职业,绝对安全也是不可能的,就连美国这个号称先进国家也难免矿难。所以每一次听到失事,都只是一时震惊,过后也就不想了。可王家岭的3.28事故之所以引起我无尽的纠结,因为这是一起严重的责任事故。事后,我应邀前去采访救助队,此次救援也许比想象的死亡率要少,153个人,8天后生还115人,都说这是一个奇迹。可毕竟还死亡38人啊!38条命摞起来怕也有一墙高吧。
    不要说“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从血缘上讲我们彼此没有关系,可从类分上说我们都是人啊!对于那些救援的功臣确实该得到歌赞,因为被困者的险情是不自觉的,救援者却是明知山有虎而偏向虎山行!虽然有行政命令,但他们沒一个退缩,他们随时都准备以命换命,这就是舍身精神。然而,当我看到功臣们巡回演讲时,从上而下只沉浸在救援的庆功气氛中,却忘却了对逝者的悲伤,只字不提出事的祸端,无法让倾听者从中吸取教训,却只能让他们仿效再次出事时谱写英雄篇章,我不知道这是不是我的错觉。
    总之,我们不能因为有核武器就不怕战争,不能因为有先进快捷的救援方式就不怕失事,不能因为有舍身精神就做这样的英雄。我们应该知道科学发展是让人类生活的更合理、更安全、更幸福啊!
    工友们说我们应该感恩政府全力以赴实施救助。是的,从“人本思想”的倡导,这是一种进步。孔圣人曰:“君爱臣,臣忠君”啊!政府和人民的关系是鱼水关系,家中出事了,全力以赴救助是人道的表现,我们应该高兴。“大爱无疆”,是既无边界也无等价的,爱是不求感恩戴德的,反之就是在自动构筑居高临下的“权本”等差。政府倡导的是“人本”!所以大爱无疆应是全民,而非是特殊情况的特殊指向。
    据知这次责任事故,事前井下已多次报急险情,可井上负责人麻木不仁,不仅沒有引起重视,还置之不理。透水事故发生后,王家岭矿长听到消息抱头逃跑,难道一个人的命比153个人的命更重要吗?
    当我看到功臣们从深深的井水中打捞上来的遇难者,身体如一块黑木炭,肌肤破絮般地丝丝缕缕垂挂下来,应该有鲜红的血吧?可是沒有,是因为寒冷凝滞了还是被煤面一并覆盖堵死了毛细血孔?抑或是已经流干抽尽了?我不知道!我只觉我的心被搁在了尖尖的麦芒上,是那种刺腑的疼痛。他面无表情,微垂着头颅,他在想什么?他觉得这是这份艰险工作必须付出的代价吗?他是人,他不应该是工具……
    被救上来的一位生者,身体几乎裸露得一丝不挂,只有褴褛的布片遮蔽着羞处,但还是捉襟见肘,完全无法实现他的愿望。他躺在担架上,升井后他突然半撑起身体,企图伸手护羞……这使我想起亚当和夏娃初始赤身裸体,吃了禁果后,突然知道人应该知道羞耻,而羞耻也便成为人类自律的标尺。而他,在黑水泛滥的八天八夜有幸得到重生,即便他已精力不支,即便他的身体皮层大面积脱落,但他的第一个感觉仍是羞耻!这使我尤为感动!赤身露体是不雅,可他被黑水浸泡,被异质刮涮得只剩下了赤裸的身体,应该羞耻的不是他,是那些嗜金的心肠,贪婪的罪恶,把工程进度当做论功行赏的条件,把生命当做登高爬升的工具。他们心里只知道权力、地位、名号会给他们制做精美的包装,却不懂得他人生命的珍贵,这种卑陋的灵魂才真正应该感到羞耻。可是,亲爱的工友啊,你们这些为世界提供热能的英雄,给人民带来光明的使者,即便你的身体被摧残得丑陋不堪,在我看来也是美的,你们才是真正的“赤子”!
    如果沒有你们,夜晚便是一片黑暗,如果沒有你们冬天将失去了温暖,夏天的炎热将无处躲避,你们是社会的秩序,人类生活运行的链条。是地下实在的根基,如天上闪烁的星辰!如果可以,我愿用我的热情抚慰你受伤的身体,愿以我的泪水洗净你身上的煤渣,你们是亚当,夏娃们一定会终生去爱!
    另一个受难者,我看不到他的容颜,感觉不到他的呼吸,他被厚厚的军用被遮盖的严严实实,他躺在担架上,被救援者抬往救护车,我不知道他的身体是否还有温度,我也不知道他的心脏是否还在跳动……
你还有救吗?
    如果你的心脏还有微弱的跳动,你一定让它强壮起来,;如果你的眼睛还能睁开,你一定会有美好的明天。因为这世上还有你的亲人在等待!
    我看到一个大妈歇斯底里地嚎啕!我还看到一个十几岁的少女两眼盈满期盼的泪水,那会不会就是你的女儿、母亲或是妻子呢?有更多的妇女拖儿带女,大花布做就的背篓里,装着尚未站立的婴儿,他们个个睁着眼睛四处张望……
    另一帧照片上,是一个救援者被两个人架着,额头上流着的不知是汗痕还是血痕,好象还有动感,但我能感觉到他好像在说,不要管我,快去救援……
    救援者也受伤了吗?很有可能,或者他累垮了,据说井下作业非常困难,几吨,几十吨重的器材都需人力运送,且路途泥泞遥远……
    我迅速屏蔽,如同受惊的羔羊,那么不知所措地逃离“现场”,但我仿佛感到了妻子的凄怆,听到了母亲的哭泣,看到了孩子孤独的身影……如此,一声声的倾诉汇进来,深入我不安的心灵,泪水雾一样地模糊了我的视线,我无法继续写下去了……
    做为一个写作者,书写这样的文字是心痛的,这些粗糙的文字远远无法彻底表达我的心声。但我知道,贪婪与奉献始终是人间相形并随的两大阵容。麻木、冷漠、贪婪、不负责任、无视于生命的痛痒,好大喜功,始终是遭成人为灾难的罪魁祸首。而这种恶果又必须由另一些生命透支更大的精力来收拾惨局。我们的矿工怎能因为工作而丧失生命,又怎能因为人为造成的祸端,鼓励他们一再去当这样的英雄呢?大爱无疆是可贵的,这是救援过程中赋予勇士们的光荣,可这“大爱”应在和平时期的生命中充分发挥“无疆”啊!
    我们必须正视黑暗,因它是光明的背景。
    所以,我要以普通公民的身份,长跪在大地的中央,仰望苍天,请求上帝你不要熟睡,把潘多拉魔匣尽快收起,把撒旦捉拿归案,让邪恶为善者让路通行,让 “劳心者”为“劳力者”多一些对生命的关爱,让“大爱”不要在生命受到威协时才让另一些生命付诸“大爱”。让爱渗入平常,化解一切可能发生的人为灾难!
    我也请求我们的社会:科学就是严谨的态度,科学的终极既然是以人为本。那么“高效”和“速度”只能催化那些好大喜功之徒以普泛的生命作出代价,为他们论功行赏把珍贵的生命推上祭坛。不要以救援的成功掩盖了背后罪恶的心肠。153条生命需要救援,可更多的救援工作者的生命也充满了侥幸,充满了险情。一个27岁的孩子,参加工作三年,他也是此次救援者,他说他还从来沒有面对过生死之战,而此次透水事故,他感受到了前辈们在生死关头的舍身精神,这对他的心灵是一次洗礼。可是我亲爱的孩子,不要为救援立功授奖而心满意足,低下头来,做为晚辈应该想想,怎样在你们这一代人的身上,防止不要有生命再在这样的悲剧中逝去。减少破碎的家庭,为妻子留下丈夫,为父母留下儿子,为子女留下父亲……
    事发后,无论救援布置的怎样合理科学,援救者的奉献都是为罪恶赎罪,这样的奉献充满了无奈!
    最后,我要对救援者致以崇高的敬礼!对获救者说一声时刻珍惜自己的生命,过好每一天!我要对遇难的同胞长久地默哀,并真诚地祈祷,在通向天堂的路上平安走好,如果可以再生,一定比今生过得安全幸福!一介书生,我能做到的只有这一声微弱的呼吁,请原谅!我沒有能力为你们做任何贡献……

校对:王天峰  李友华


远方的禅房
柏青

    柏青,原名张柏青,内蒙古突泉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散文家协会会员。国家一级作家。兼职内蒙古作协副秘书长。现供职于内蒙古国家税务局处级调研员。著有短篇小说集《杜鹃湖畔的木屋》《绿太阳》《柏青小说自选集》,长篇小说《韬晦太后冯妤》,散文集《等待起飞》《孤旅》《生命的姿态》,诗集《丰盈的雨雾》等。获第八届内蒙古文学创作索龙嘎奖、草原文学奖等。

    小时候心中的远方就是南山以外的南山。听爸爸说,过了南山的南山,过了南山的南山的南山,就是洮南府了,过了洮南府就是四平,过了四平,才是北京、天津……在我看来,世界太大了,远方是个充满神秘的、遥不可及的地方!那儿,是块乐土,是个乐园,远方要什么有什么。远方极具魅力和诱惑,它构成了我一生追求的原动力。从某种意义上说,我是为了到达远方才开始不懈的辛苦奋斗的。
    随着年龄的增长,阅历的增加,才知道远方是一个不确切的地方,它与说话人的方位、阅历有关。远方有一种不确定的各种美丽,有一种随想象而无穷变化的美丽。那里也许有蓝天和海风,蔚蓝的天空中大雁在飞翔,斜斜的夕阳铺满温柔的大地,淡淡的月光照在山岗上;也许有辽远的天展着翅膀,背起行囊的人在田野中拣拾古老的忧伤,在雨季守着越冬的麦田,柔软的月光泼上了冰凉的水……因而,总想去远方看一看我没有看见过的天空和大地。
    小时候的我,经常在干涸的河滩里,一边踢一块鹅卵石,一边想象着远方的模样,总是没什么结果和头绪。其不知,那个远方早已经在下游等着我了,等了相当漫长的日子,当然我并不知晓。在不知不觉中我邂逅远方的一个期待,它岿然不动蹲在我必经的路旁,仅为望我一眼,它已经等白了眉头。当我真正弄明白是它在等候我的时候,我惊诧它的苦心,为它感动而落泪。现在我已经步入当初认定的远方,而远方再次退向遥远。有山遮挡我的视线,我便产生爬山的念头,爬上山我才知道,山后面还是层层叠叠的山。远方还在远方考验我的耐力,地平线一如既往放任我的视野,任心境驰骋。入夜,远方那盏灯火指引我启程,总以为远方有我的梦,有我想要的生活。深情的凝望远方,仿佛是一首夜曲,软软的,逐着蝶儿的翅膀,飘过耳旁。走啊,走啊,朝远方一直走去,竟不曾想到要回头,不曾想到身后有什么值得留恋或牵挂的东西。仿佛,远方的远方,才有自己今生最为渴盼的愿望,以及可以与之相思相守永世不了的情缘。
    每一个人几乎都在马不停步地行走在远方的路上。尽管在远方日久漂泊,心思有些迷茫,有些失落,但只要还可以行走,就仍会义无返顾地往远方继续前行。无数个日夜里,都在远方繁忙而又喧嚣的都市中穿梭奔波。远方的尘土到处飞扬,光怪陆离,景象斑斓。于是,远方越走越远。
    屈指算来,这些年也走遍了大陆的二十八个省市,还有机会去了美国。那么多好的景观很难记清,有时将这里和那里混淆得一塌糊涂,眼、身、心都弄得很麻木,加之近两年身体有恙,对这种形式的远行已索然无味了。但是,回想这些远方的故事时,远方的一处处诱惑依然不减。不知是在福建五夷山的天成禅院,还是峨眉山的灵岩寺的仙界山水,不知是泉声和尚还是慧远禅师施法显灵,让我着迷于禅房境地,经常在梦中云里雾里的重温那清幽禅房景致,奇花异草、别有洞天。
    磳崚岩下,禅院缀于半壁,上覆危崖,下临绝壁,林木掩映,涧水环流。夜宿寺中,抬头可窥星月,倾耳可闻水声,置身星月上,濯魄水云中。殿宇一排,佛像尊尊,山环水绕,溪流有声,岩壑林泉,溪瀑交会,撞击大石,发出巨响,浪花飞溅,激起阵阵薄雾,阳光下呈现出五彩缤纷的虹影。
    走出山门,满山的苍翠,满坡的红花白花相映成趣。红的桃花是最后留在这个季节与迟到的梨花相挽相携的,而满树洁白花絮的是一种叫杜梨的树,正盛开着、释放着素雅洁净的心情。桃花不情愿地抖落了一地的粉红,钻天的白杨挺拔着与青山试比高。路旁的梧桐、洋槐一朵朵、一簇簇,甜蜜芬芳。山坡上的梅树风韵犹存,虽说过了开花的季节,但还保持着倔强,抖出一身青叶孤傲着。沟渠里,清澈的泉水极富诗意地亲近着花草们,静静地温馨地流淌,小心地欢快地生怕打破了这禅房的沉静。
    清新宜人的空气立即弥漫了你整个身心,你立刻体会到什么叫静,什么叫清新,什么叫原生态,什么叫世外桃源。青山绿水环绕的禅房,在淡淡的雾水里显得虚幻飘渺,是那么含蓄,那么幽静的美。而那和煦的风、醉人的雨、美丽的花儿、繁茂的树全成了意识里的冥想,绿色的植被青翠得直叫人心生爱怜。而内心里则担心那些喧嚣、浮躁与世俗的东西很快地冲进来,占有这如花似锦,如梦如幻的洁净之地。
    灵岩寺遗址地处峨眉山的后山麓,相传为印度僧人宝掌结庐处,明代时灵岩寺殿宇四十八重,规模宏大,香火极旺,但历经数年战乱及年久失修,已全部毁坏。踏着千年的瓦砾,拾起古寺的屑石,不由得就会想起那位盛名的禅师——慧远。据说慧远十三岁就在药师院出家,在成都学习经纶后,又到峨眉灵岩寺拜徽禅为师。刚进寺门,见徽禅师饭后在庭间闲步,便问:“文珠为七佛之师,未审何人为文殊之师?”徽禅师即答:“金沙滩畔马郎妇。”据记载,慧远在灵岩寺住了两年,觉得在佛理上未有所得,十分苦脑。一日正在静坐,忽听一僧自语道:“假四大以盖覆,缘六尘而生心。忽遇六尘顿息,唤甚么作心?”慧远闻之,顿有省悟。宋孝宗年间,皇帝屡诏不去,慧远告诉门人:“师当以正月十五日迁化”。到期,果见他房门紧闭,生前所养的一只黑猿手持一纸立于床前,众破门而入,禅师已经园寂。黑猿手中的纸上写着辞世颂:“钩折秤锤,掀翻露而。突出机先,鸥飞不度。”
    一切都化为历史的烟云,只有碎屑的木石在记忆和诉说。它们穿越历史的天空静卧在风雨之中,默默地与我们进行一次旷古弥新的心灵交流。透过风尘雨雾,想象得到,这个明代的产物,在鼎盛时期是多么的繁华,香火旺盛。那虔诚的香客把一颗颗信佛的心丢在此地,把一缕缕忘忧的魂寄托与佛菩萨,挟走一缕清风,带走一句禅机。在古老的残碑断垣前,我们思索着,唏嘘着,空气里仿佛含了无数的思想颗粒。是谁挟走了岁月的风尘与沧桑?又是谁引领着虔诚的魂灵在此朝拜?当你仅仅作为一个浅薄的旅游者在红尘中观赏它经年的沧桑时,你还不能看出它真正意义上的繁华昌盛,只有静卧雨中的瓦砾与古木知道,只有坚实恢弘的四十八重大殿基址清楚。千年古木挺拔在今朝的秋雨里,千年的碎石见证了岁月的沧桑演变,依然坚守着自己的灵魂,守望着曾经的岁月,独守着这份寂寞。
    透过历史尘埃,这散发着历史沉香的遗迹,忽而让人获得了心灵深处的妥贴与宁静。沉静在岁月的皱褶里,凝视着那些黑得发亮的残梁断椽,是一种敬畏,也是一种怀念,怀念它作为树时的繁枝叶茂。同样是一种生命,在被古人伐倒的同时又以另一种存在换取了自身的价值,它以不言而永寿,经历了几个朝代,它仍在我们面前诉说,诉说着那个时代的幸与不幸。依稀间,从遥远的天际传来一声尘封千年的梵音偈语:本有今无,本无今有。愣神间,一不小心,我踩碎了一片千年瓦砾,打破了这里原有的宁静,一切又淹没在淅沥的雨中。
    此刻徜徉在悠悠的青山绿水中,细品着寺院禅房的静美,如幻如禅的意境,一种返朴归真,回归自然的心情油然而生。禅房的一草一木,一石一水,都透着生命的和谐。空气是清新的、宜人的;泉水是清澈的、灵动的。置身禅房,天为帐,地为床,分不清是人在仙境里,还是仙境在人间。禅房是上苍遗落在人间的美丽画卷。意犹未尽地走出禅房,禅房的一切已深深地印入脑海。
    至今未曾遗忘,那斑驳的梦境止不住的念想,那淡青的夜月之下,窗格前常拈起佛的因缘,喟然长叹,低眉伸指探触古幽,抬眼收心看透尘世。人生活在喧嚣繁杂的社会,有人升迁,有人沉浮,七情六欲,大喜大悲。人们清俭简朴的少了,奢华浮躁的多了,深沉思考的少了,夸夸其谈的多了,真情实意的少了,酒斛交杯的多了。没完没了交际和交道交易,让人身心交瘁,心灵没有一个归宿的地方。
    我想再去一次那记忆中的禅房,不追求大彻大悟的成佛的境界,只想让自己的心有一个自由放松的憩息地,可以舒展,可以思索,可以沉淀。
    我想拥有一间远方的禅房,一间修心休憩的禅房。每天一个人来到这个地方,那里有一盏桔黄色的吊灯,一桌一椅,抛弃一切尘浮之事,在灯下看书,在书桌上写字,更多的是坐在硬板椅子上和那个禅师一样微闭着眼睛,想好多好多问题。了凡人生,实在是一件轻松的事。生活的磨历让我知道我原是草本生的,自生自灭也不是轻而易举的事,走进禅房,不以物喜不以己悲,让自己的心放平了休息,放缓了跳动,找一个正确的坐姿思考自己。禅门生活,不计岁月,默守宁静,淡然物外,可以静静地看着窗外的月亮,无言禅坐,平静如水,享受孤独之美。岁月如水,悄无声息,曾经年少的我,也曾经爱得山盟海誓,轰轰烈烈,然而,故事永远的留在了记忆中,并且早已开始模糊,现在想起来,犹如别人的故事。有一天,当我跨入了远方的禅房,生活开始温暖,心不再纠缠,静听禅房的木鱼,推开静寂的小窗,一抹灿烂的夕阳燃烧在天边,世界融入了高山、大河,也融入了更大的爱。在禅房春深的季节,把望杯中之茗,浅品一缕幽情,像一只无人追逐的鸟,在陶然中敛翅踅伏,回想漫天飞翔的痕迹。
校对:王天峰  李友华
源:水云间
史红山
    史红山,中国散文家协会会员、安徽省作家协会员、宿州市作家协会副主席

    我一直相信,旷世之中,有云的地方就有水,有水的地方就有生命;而水云间,注定是不尽的盛衰荣枯,万象变迁。现在,我置身一汪泱泱秋水,这被喻为家乡三角洲的所在,此种感觉更是油然中生,如云水萦怀。
    这片景致的诞生是天工与人艺的浑然结合。烟波浩淼,水天一色,鱼翔浅底,雁声逶迤。幽远,静美。巨大的澄明,空灵。云在天上飘忽,游走。我想,它能清晰地看见沱河汴水的不期而遇,浪漫出一大片波光粼粼,能真切地看见水中一个风华不再的男人的倒影。倒影在盛满金子般夕照的流水里闪晃,婆娑,依稀他那临池的眼神。现在他坐定下来,一块青石上,感觉似有了着落。宛如几经颠沛流离而后安顿下来的旅人,深深吁了口气。想诗兴大发,长嗟短叹,可终究没有说出一句。这就是我啊。一个钟情于云水的人。赋诗吟唱的书生草民。面对眼前簇新而稔熟的流水,胸中似有陈年的酒酿暗自涌动。谁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归去,来兮!
    是的,一个人生临何时何地,身不由己;目之所及有没有名山大川、高峡平湖,亦只能听天由命。龙年正月初一,雪花飘飘,我出生在淮北平原一个叫蒿沟的村庄。顾名思义,这里有长着蓬茸蒿草的沟壑。新汴河,在村南头不停地流。它是一条声势浩大的人工河,和我一样年轻。至今无法想象,它是怎样在饱暖不济的父老乡亲们迸发的原始力量中破土而出,驯良地润泽我们身后的土地,尔后默默地一路远去。彷若诗人艾青,我也是喝着一条有特殊养分的河水长大的。毋庸置疑,这是我生命启程的源点。像一尾悠然的鱼,多少回忘情泅渡,又几番溺水再生,除了敬畏和感恩,我始终难以触及它的宽度和深度。啊!故乡,故乡的汴水,汴水一样至纯上善的亲人,你们让我雪花般单薄的影姿,悄悄融入了那片沉郁而灵动的流云,让我蒿草般纤弱的根须,深深植入了那块贫瘠而厚重的土地。这是祖先的嘱愿。难违的天意。冥冥之中,我似乎已经感知,一条龙的宿命即将由此出发,百折千回,周而复始。
    第一个本命年的冬天,我离开了家乡,飘向江南。如稚子断哺,泪潸满襟。我想我的啜泣已把新汴河的流水都噙落到西子湖了。断桥,孤山。苏堤春晓平湖秋月,吴侬软语潮落潮起。我在人间天堂漫步,操学陌生而香软的语调,成熟,拔高。这里的“土著”总是把我称作“北方人”,这让我觉得自己就如一只苦蝉,生于北土,蜕于南枝。茁长的心奔突中守候着孤独和惆怅。情窦初开,若小瀛洲映日的新荷随风摇曳,仿佛触摸到徐志摩陆小曼、郁达夫王映霞泛着旧痕的风花雪月了。可是欢愉和宁馨,之于我依然那么遥远和稀缺。哦,我那祖母温暖的怀抱呢?我那青梅竹马的伙伴呢?我那耳熟能详、直入心脾的乡音呢?……淅淅沥沥的黄梅雨里,西子湖畔如梦如幻的水云间,我常常自忖:这就是青涩少年强说的愁吗?不得而知。我只晓得,西子是美的,江南是好的,可她终究是异乡的画舫,他们的天堂。而惟有淮北平原那缕绵长的记忆属于我,如影随形,渐行渐远。这般情思,是一个离窠的人对故土的眷恋和顾盼啊,恰如孤山不孤,断桥不断。自叹卿本多情,只是江南温煦润湿的云水,催生了懵懂少年更多的悱恻和幽怨罢了。
    终于在一个春上,我回到了故乡。那年我十八岁,刚完成人生的跨越。转业的父亲把儿女们全都带了回来。其实父亲的故土情结更甚(我应该感谢这与生俱来的遗传基因)。祖父已经逝去,长眠在他开挖的新汴河边。我日夜思念的祖母健在,发如雪白。她拉着我的手,微笑着,没有一点眼泪(若干年后,她与海峡那边归来的儿子相见时也是这样)。哦,祖母!我感觉到了您的幸福。您也一定感觉到了孙儿的幸福,对吧?如鱼入水,我找到了快慰的甘泉,找到了可以自由呼吸的渊源。我是多么渴望与您长相守啊。可惜天违人愿,不久我毕业到了省城,再度孤单飘零。是不是属龙的人必须持有一颗流云的内心?这种疑惑让惯于多愁善感的我,瞻前顾后,忧虑重重。枳生淮南,情何以堪?春去春来,逍遥津始终不能予我逍遥,雨花塘的涟漪像晕眩的怪圈,即便流连的爱情也让我自感是过隙的客旅,无根的浮萍。难道只有蜷缩在那片土地的襁褓中才能安然吗?难道必须找到缠绕的归属感才能得以慰藉和超脱吗?我为何无法拥有浪迹天涯、云卷四海的剑侠之心呢?我知道,其实我完全知道,那村庄,那村头的汴水,那汴水边相依为命的人们,早已把我化育成一棵落地生根,矢情不移的蒿草了。同历省城的学友,后来大多飞黄腾达,荣华富贵,而我却清唱着一曲《故乡的云》,行囊空空,在一个月明之夜早早地转身。是的,这种寻求安身立命的方式及过程,在世人看来,像是染害了不癒的相思,必定蕴含悲悯,伴生怆痛,且作着无边无际的延伸……。
    如今,当我身沐清秋的一抹斜阳,静坐在一块莫名石上,端详故乡一泓汴水凝出的明镜,蓦然发现,自己真的垂垂向老了。三角洲,故乡的三角洲,多么奇妙圣洁的泊心之地!我的手微微颤动。想抚摩一下水中的云朵,莲花一般的云朵。妻儿没有前来。他们随时可以的,只要心里愿意。我们的家就在这水之湄,咫尺千米。我想要祖母来,还有父亲。可他们不能来了。他们陪同祖父在一起。他们走完了该走的路程,呼应着重新会聚,共拥一块早已熟悉的土地,谛听新汴河水漾漾的回声。魂归初处,我想他们应该没有什么悔怨吧。我终究也会去的,去循那永久的黑暗和光亮。对此,我时时准备着,已经没有更多的惶恐。尘寰中,辗转反侧之间,我一直和你们在一起,我确信自己抓住了最结实可靠的手柄;心跳,步履,淡定而有力。是的,我是一个凡俗的人,墨守杳远旧梦的人,可又是如此的幸运!数十年匆匆,回首过往,恍然一梦。乡近情怯,将知天命,我别无他求。亲人啊,在我余留不多的时光,请护佑这颗痴真的灵魂吧,让它像一粒莹透的沙砾,在故乡茫茫的云水间踽行,舞蹈,飞升,直至溅落生命轮回的源头,溅落这金碧万顷,芸芸普渡的河洲……。
    魂兮,归来!吾生甚幸,此地甚好。

                                         2010年秋于宿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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