品性三题 路来森 稳重 稳重,沉稳、厚重。它是一种性格特征,是一种处世的态度,也是一种品德评价的标准。 不知道外国人如何,中国人向来是推崇“稳重”的,朝野同见,古今亦然。 爱情的根基是什么?在西方,丘比特挽弓引箭,飞翔在空中。箭射中了谁,谁就获得了爱情。爱情的根基是飞翔,是青春四溢的激情。而在中国呢?牵起爱情的是月下老人,苍颜白发,智慧而蹒跚。他把红绳栓到谁的脚脖子上,谁就赢得了爱情。一根红绳,栓起的是男女的姻缘,也是爱情的根基。它是不是想告诉人们:婚姻,是应该扎根于地,脚踏实地的。 西方的爱情是飞在天上的,中国的爱情是落在地上的。婚姻的殿堂一旦建成,就需要一种稳重的生命方式。 先圣孔子曰:“君子不重,则不威,学则不固。”他把庄重、威严、学习,紧密地联系到了一起;把庄重,看作建立威严,搞好学习的基础。他是这样说的,也是这样践行的。 一次,孔子和其弟子子路、曾皙、冉有、公西华在一起闲谈,“各言其志”。弟子子路“率尔对曰”。“率尔”,不假思索,仓促而不谦虚,甚至于有点不礼貌。这在孔子看来,就是不“稳重”,于是孔子“哂之”。一个“哂”字,表达出了孔子的态度:轻蔑和讥诮。做人,不“稳重”,是不足取的。 做人要稳重,做官也要求得稳重。 在这方面,最典型的,是写过《颜氏家训》的颜之推。他在《颜氏家训·止足》中说:“仕宦称泰,不过处在中品,前望五十人,后望五十人,是以免耻辱,无倾危也。”在那天下滔滔,世情板荡不已的社会背景下,颜之推不去追求官位的峰巅,而只想“处在中品,前望五十人,后望五十人”。这样,既不会因官位太低而人微言轻,更不会因官位太高,木秀于林风必摧之,有“倾危”之虞。明哲保身,求的就是一个“稳”字。 号称大清中兴之臣的曾国藩,更是对沉稳、厚重,推崇备至。做人依之,为官依之,治世依之。 他在写给儿子曾纪泽的信中就言道:“无论行做,均须厚重。”他自己也是这样身体力行的,而且评价自己“行路举止亦颇厚重”。他认为稳重的具体表现就是“举止端庄,言不妄发”:举止,规行矩步,行为世范;言语,思而后发,可为世则,不妄加评论。这样,就为个人的道德修养,奠定了根基。如果一个人,自身做到了稳重,会对社会产生怎样的影响呢?“存心之厚,可以稍正天下浇薄之风也”,是啊,社会是由个体组成的,个体的发展也会影响世俗风尚。如果人持稳重,社会之淳淳之风也就形成了。 如此,“稳重”就外显为言语,内敛而不妄发;性情,不温不火;行事,瞻前顾后,慢中求成,追求的是一种成功的人生。养静、养心、养气,有一种大智若愚的风范,有一种处事不惊,临危不惧的王者风度。“稳重”的前邻是“缜密”和“谦虚”;“缜密”是思维的前提,“谦虚”则是态度前提。思维缜密,就虑事周全,疏而不漏;“谦虚”,虚怀若谷,就能“有容”,就能成其大,就能使生命丰实。丰实,则厚重矣。陈廷焯在《白雨斋词话》中评价“沉郁”的词风:“沈则不浮,郁则不薄。”其实,也可以论之人:一个人,若他不浅薄肤浅,有内容,有深度,那他也就具备了沉稳、厚重的品格了。 稳重,威仪俨然。是内修外炼的结果,是激情沉淀后的一种醇和,是以思想者的睿智为内涵的。它又是自然的,如波澜不惊的大海,天使之然;似巍然屹立的高山,本就如此。 稳重,也是有度的。一味地冷颜峻面,不动情色,就会走向冷漠和麻木,甚至于冷酷和奸邪。造作的“稳重”则令人生厌。 我曾于一家报纸上,看过一篇《藏锋》的短文。“藏锋”,望文生义:收藏锋芒。文章写的是一位年轻人,在领导面前处处表现得谨小慎微,甚至于有点胆怯萎缩,是一个典型的“稳重的老实人”。于是深得领导信任,于是官职连升,直至单位领导的峰巅。等到坐上第一把交椅后,该年轻人,立即锋芒毕露,对单位进行大刀阔斧地“整顿”。“整顿”的结果如何,文章没有说。我但愿他是为工作而“整顿”,是对事不对人。如果只是“整顿”人,甚至于内挟私怨,那就不是“藏锋”,而是“藏奸”了。岂不可恶之至? 生活中,确有不少假斯文,伪“稳重”。伪“稳重“,就成了伪君子,就成了假道学先生。路遥知马力,火炼之下,自然为世人所唾弃。 稳重,真是一种品格的极致。提高个人修养,醇化社会风俗,于己于人、于家于国、于时于世,无不利焉。当你静夜难眠时,你是否也该反省一下:我做到“稳重”了吗? 温柔 “最是那一低头的温柔 像一朵水莲花不胜凉风的娇羞。” 徐志摩写给日本女郎的《沙扬娜拉》,真是让人低徊不已。那娇羞的情态、那浓浓的深情,全表现在这“一低头的温柔”里,使人深惑于那女子的妩媚和可爱。 这“温柔”,具有着一种怎样的感染力啊!它是一种表现,也是一种感觉。可是,我们却很难从理性上说明它是什么,我们只能说,“温柔”像什么,或“温柔”怎么样。 “温柔”,温和柔顺。这是《现代汉语词典》的权威解释,可它也只是将两个语素的含义进行了组合。“多形容女子”,倒是说的适当允中。 女性,天生具备了“温柔”的特质。她那灿若娇花的容颜,那细腻、温润、凝脂般的皮肤;那慢步轻摇、款款摆动的腰肢,那一颦一笑的妩媚;那微微颔首的默许,那举手投足的风韵……无不透着似水的温柔。 温柔的女子,纵然是生气,也只是凝目微瞋;纵是痛苦、辛酸的离别,也只会“忍泪佯低面,含羞半敛眉”;纵是前面就是坟墓,她也会坚信:墓地前面定然有盛开的百合。女人以其水的温柔,浸润着愤怒,浸润着辛酸,浸润着死亡。使愤怒化为柔和的风,使辛酸变成慰贴的舒适,使墓地绽放生命的花朵。 女人的温柔,似乎又总是为男人准备的,成为男人情感的港湾。当你羁旅在外,驿馆孤灯独守时,突然接到女儿一个温馨的电话,电话里传来稚嫩的问候,你会不会热泪盈眶?当你风尘仆仆,披着一身的劳顿,推门进家,稚子承欢膝下,贤妻捧上一杯热茶的时候,你又会作何感想?当你从遥远处,认出伫立村口的老母,近而看到她那秋风里飘逸的白发的时候,你怎会不发出心灵的颤栗?多少女人的温柔啊!慰藉了男人的孤独和寂寞,成就了男人的事业和辉煌。 面对苍穹,男人们该叩头感谢——感谢女人们那颗温柔的心! 但,你如说,“温柔”全属于女性,也是欠合适的。女娲抟黄土以造人,是用泥和水揉成的。泥做的男人,也有水的柔情。侠骨柔肠,应该是多属于男性的。柔肠中贮存的,不就是一种男人的“温柔”吗! 楚霸王项羽,可谓男子汉、大丈夫,真英雄、真好汉。可是,当“四面楚歌”响起的时候,他却发出了“虞兮虞兮奈若何”的悲吟。倾诉的是一种悲凉,更是一种英雄末路的温柔——一种充满人性的儿女情长。“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弹出的并不只是伤心的泪,还有泪水中贮存的一腔柔情。只不过,女人的温柔,在于表现。六分柔情,可以表现出八分温柔。在表现中,欣赏着自己、完满着自己、成熟着自己;而男人的温柔,是深藏于内心的一泓深潭,即使流露,也是以一种阳刚的形式、悲悯的情怀来表现的。 你若说,“温柔”只属于人类,那就更不全面了。其实,大自然中处处充满着温柔。 春天里,小溪破冰的低吟,犹如少女的浅笑;丽日晴空下的一声声鸟啼,不知是谁在一展歌喉?清风拂过嫩绿的枝头,仿佛是恋人在轻抚情人的秀发;细雨轻洒浓碧的乡野,是谁在作窃窃私语?至于那,升起的朝阳上、挂梢的弯月上、堆起的谷垛上;一年四季的风调雨顺中,则挂满了农人的“温柔”。这也是大自然对农人的“温柔”的赐福。 所以,“温柔”是无处不在的,你须用心去体验。心存温柔,你才能体验到温柔。“温柔”,是在温柔中你才能享受到温柔的。 “温柔”,更需要用真诚去呵护,用真情去体现。虚假的温柔,是一把刀。 你高高兴兴地走进了商场,商场里的物品,琳琅满目,有时会让你眼花缭乱,不知买什么是好。这时,服务员走过来了,笑语盈盈,温和、善意,而又可亲。她会主动地向你推介产品,有时还会货比三家。主动拿自己的产品,跟别人家的比一下。如果是买衣服,她还会殷勤地帮你试穿一下,一口一个大姐、大嫂甚至大妈地叫着,叫得你心里暖暖的、痒痒的。价廉物美,又这么友好善意,你怎么好意思拒绝这张笑脸呢?如果拒绝了,可真有违背人的雅意啊!于是,你打开钱包,买了。心里还念叨到:买的就是这份心情,贵点贱点倒也无所谓。高高兴兴地把东西提回家才几天你就会从朋友那儿、或者从另一个商场得知:原来自己买的东西并不是质量最好的,而且还应当更便宜许多。这时,你才恍然大悟:那堆起的笑脸竟是一把刀,你被“温柔”狠狠地“宰了一刀”。 家乡,多么诱人的字眼。你在自己的家乡,会感到安全、温暖、惬意。有了家乡,你就为自己的成长、发展,扎下了一条坚实的根。可是,当“温柔”而成“乡”——“温柔之乡”的时候,却远不是这样。 “温柔乡”里,曾迷离过多少男儿的眼神?曾迷醉过多少好汉的神魂?又曾消磨过多少英雄的意志?腰缠万贯的巨贾,因之魂散他乡;春风得意的仕子,因之落魄异地;顶天立地的好汉,因之英雄气短。更有那不可一世的帝王,因沉醉于“温柔之乡”而国破家亡,沦为南冠楚囚。 “江南忆,其次忆吴宫。吴酒一杯春竹叶,吴娃双舞醉芙蓉。何日更重游?” ——白居易《忆江南》 “十二山晴花尽开,楚宫双阙对阳台。细腰争舞君沉醉,白日秦兵天下来。” ——李沙《竹枝》 吴娃、细腰:腰如柳枝、脸如莲的江南美女,舞出的俱是“温柔之乡”。沉醉于此的吴王、楚王,因之灭身、因之倾国。 南唐后主李煜,精通音律。自能作曲填词,又有大、小周后相搂相抱,美人在怀。宫廷里终日笙歌艳舞,吟风醉月。最终走上了“仓皇辞庙”、“垂泪对宫娥”的不归之路。 可是,后世的帝王们接受教训了没有?没有。于是,便只好由诗人们发出一声声的长叹。当林升写下“山外青山楼外楼,西湖歌舞几时休?暖风吹得游人醉,直把杭州作卞州”的诗句的时候,偏安一方的南宋王朝,整个已陷于“温柔之乡”中了。这样的王朝,能不灭亡吗? 这似乎是一种宿命。可是,是谁之错?女人们制造了“温柔之乡”,就归罪于女人吧!要不,怎么会说“女人是祸水”呢?那,男人们呢?事实是,先有了男人们的市场需求,才有了女人们的推销。女人们只是推销自己固有的特质罢了。“醉”的是男人,是男人自己“醉”了。所以,“醉”死了活该! 温柔本身是无罪的,我们喜爱温柔。因为“温柔”会使我们的生活平静、醇和,波澜不惊而趋向于和谐。温柔的世界里,洋溢着浓浓的人情味;温柔的天下,会是阳光灿烂的。但我们又万万不可沉溺于“温柔”,要知道 “夫祸患常积于忽微,而智勇多困于所溺”。享受温柔时,别忘了四伏的危机,要心存忧患;在“温柔”中,养一份“阳刚”。正如军事专家宋之的所言:我们这个民族,太需要阳刚之气了。 风雅 “风雅”一词,源于《诗三百》之“风”和“雅”。故“风”之纯朴、婉曲、通脱、丽逸;“雅”之庄重、穆和、典丽、醇正,兼而有之。 初,多用于评价诗文;后,常用来臧否人事。 为文,有“诗”之厚实、“骚”之浪漫,即为风雅。 以“风雅”,臧否人事。魏晋之时,即蔚然成风。此后,因循沿用,遂成习尚。 一袭长衫,临风袂举,风神潇洒。如屈子峨冠博带,行吟泽畔。看木叶萧萧而下,顿生离忧之苦;如曹孟德,横槊赋诗,对酒当歌,叹人生几何?如苏轼,月下长衫起舞:舞下中秋的清寒,舞下千古的思念——“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即为风雅。 行为,落拓不羁、超逸豪迈、特立独行。如刘伶,鬓插鲜花,乘鹿车载酒而行。使人荷锄而随之,口呼“死便埋我!”放浪形骸,乱世以全生;如李白,仗剑独行。天子呼来不上船,仰天大笑出门去;如柳永,檀板轻拍、醉吟风月、才子词人。自做“白衣卿相”,“忍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亦即风雅。 淳于髡、东方朔,滑稽者流。言谈谐诙,风趣幽默,寓意于谐。亦为风雅。 然,风雅在神不在貌。胸怀荡荡、心无芥蒂,如清风明月、从容洒脱,方成风雅。“风雅”——外超逸豪放,内则端庄娴淑。风雅的内涵:是“文”、是“儒”、是“正”。莽汉、悍妇,与风雅无缘。 逻辑大师金岳霖,孑然一身。以一大公鸡为伴,却自得其乐;季公羡林,户外散步,常有两猫“扈从”。季老以此消除清寂、以此获得情趣;张中行案头清供:一只老玉米,一个小南瓜。老人家嗅得的是秋稼的熟香,引发的是思乡的浓情。 此等玩物,非玩物丧志。乃玩物娱情、雅人深致、“风雅”之至。 同为玩物,街头泼皮、深巷瘪三:走鸡斗狗、玩虫弹鸟。狐朋狗党、非人非兽,何谈风雅? 司马相如,形神飘逸。然琴挑文君、偷香窃玉,携美人而潜逸。文人轻薄如此,纵传为美谈,也只是风流,难成“风雅”。 满清遗老辜鸿铭,腹笥丰盈,堪称饱学。但却逆历史潮流而行,翘着光绪的小辫子,招摇过市;又,喜捧嗅三寸金莲,逐臭之行,恶俗不堪。似此,虽卓尔不群,但又有谁会称其“风雅”? 知堂老人,吃苦茶、读闲书、写幽默小品。以“打油”自解:“前世出家今在家,不将袍子换袈裟。街头终日听谈鬼,窗下通年学画蛇。老去无端玩古董,闲来随分种胡麻。旁人若问其中意,请到寒斋吃苦茶。” 此时,引一时风尚,堪为“风雅”之楷模。怎奈,日本入侵北平后,他竟然“放下茶盅出门去,飘然一杖天南行”。小事不糊涂,大事糊涂,变节而沦为汉奸。如此,谁敢赞其“风雅”? 风雅,尽展文士风采,但又非文士独享。 窗前明月,彻下蛩鸣。疏竹萧萧,幽人独往。 闲敲棋子,雨夜待客。挑灯夜话昔日情。 夜雨孤灯乱翻书,滴露研珠点《周易》。红袖添香夜读书。美滋滋的,是弥漫的书香。 行山阴道上,枳花积明,看花开花落;听禽鸣鸟啭,风光目不暇接。 此情、此景、此境,俱成“风雅”。 一老农,须髯白发。负暄于墙脚之下,口噙一修长烟袋,烟锅清气袅升。目半瞑,体慵懒。有一种“风”之醇和,一种“古”之神韵。你能说不“风雅”? “风雅”,根于学养,出于本真、自然。举手投足、一颦一笑,皆顺乎性情。外则表现于言谈、举止。腹有诗书,其精、气、神方存。故积学不厚,“风雅”难成。 君不见,“追风”一族、“粉丝”一派,无学无识,有形无质。盲目、机械模仿,仅得其形似,徒生效颦之嫌。做得个绣花枕头,落了个沐猴而冠。 故,培植“风雅”气度,须博学、深思,儒雅不俗;须心不戚戚,光明磊落,一身正气;须如水涌于泉,自自然然。外虽超脱不羁,内却庄重肃然。风雅,是养乎内,发乎外。所以,欲成风雅,须先养品行。 一朝拥有了美好的品行,你就做得“风雅”人,写得“风雅”文了。
作者简历:路来森,中学语文高级教师。2007年暑假之后,始涉足散文随笔写作,现已在《散文世界》、《阅读与鉴赏》、《岁月》、《新青年》、《散文风》、《粤海散文》、《文学与人生》、《当代小说》(下半月刊)、《金山》、《荒原》、《群岛文学》、《东方散文》、《青年文艺》、《守望》、《青草文学》、《涛声》、《澳洲彩虹鹦》、《赣西文学》、《山东教育科研》、《人民语文》等刊物,以及《北京晚报》、《大公报》、《湖北日报》《齐鲁晚报》、《镇江日报》等几十家报纸发表文章若干篇,系“河北省散文家协会”会员,《青年文艺》签约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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