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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日小悟吃杂食 三月三,雨说驻就驻了。阳光很好。大队人马出发,往小悟山里。刘河山庄,刘梅溪的庄园,土匪的庄园,门上一把锁,见如不见,不见如见。开放三十年依然更改不了阶级的印记,遂转头而去。行会亭桥,逢石狮,历来以为不过是近代的玩意儿,考古的专家判断一定是隋唐,而本地最早的不过是明的实证。传说过唐宋的故事,姓简的大力士一肩挑来,那自是无从考量的。只是从残留的字迹里看出道光的记载。是什么记载?狮子本身最初的记载还是挑来的记载?至于最近的架桥,那当然是五六十年间的事了。而专家的答问,模棱两可,谁可以深究,姑且存疑。
车过会亭桥,小小的集市,历史的名称,近的大悟管理区,远的大悟公社,人去房空,政声寂寞,只在规整的瓦屋砖墙间掠过岁月的繁华阵容。文物的朋友十分激动,以为这样完整的格局在本地区极少见,食品所、供销社、卫生院、粮店,独立的院落基本可以见,计划的特权可想而知,想想当初一张张关乎小民死活的粮票肉票火柴票糖票肥皂票……都是从这些院子里排队而出,今次的没落瓦当垂败,梁栋雕落,真令人不胜唏嘘。文物的朋友说,随着新的建设进程,类似这样的风貌更其少。实在是应该重点保护的遗存。在我,觉得这种破烂的砖瓦房子,算得什么!而文物的朋友一再说:不可复制的时代的影集。我又如何不信呢?历史从来就是:流落民间的佳人竟或出土古墓的干尸。照着几条标语,计划生育的:上吊不解绳,喝楽不抢瓶……,计划生育,解放自己。一种时尚的悲哀袭上心来,无话可说。
沿河而上。路两边一溜儿新建的楼房也挡不住视线。于过河桥上放眼望,细流缓缓,石头光洁,水清石出鱼可数。乌桕突兀地立着,油菜花毯子似的铺陈,金黄的光耀得人不敢逼视、久视。蜂戏花间,好鸟和鸣。徜徉水牛,啃草家猪,垂髫钓童,岸边人家。我的记忆一下子撤回从前:每天清晨,人们一大早便端着瓜瓤、筲簯,推开后门,走下石阶,在清清的河水中淘米洗菜,间或两句问候之声。阳光明媚的午后,柴门咿呀,门户里逶迤而出花样的女子,端着一盆一盆的衣服来河边清洗,河水清且浅,硭捶舞翩翩……女人间的悄悄话、隔壁的家长里短、婆媳间的无奈叹息、自家男人人家男人的打趣,欢快的笑声如水流淌。夏日里光着腚的男伢们的鼓泅,女伢们的一衣带水与秀发里的水珠,傍晚倚栏的老人晚归的牧童,谁家的灯火从格子窗里袅袅升起……“上车咯”,一声唤,惊醒眼前人。我们继续上路。
过河, 阳氏祠堂。古柏三柱,村民云:桃园三结义。过去是有很多大树的,大跃进时砍伐殆尽,这祠堂这树皆是托抗大分校旧址的庇护 得以保存。禁不住记起丞相祠堂的句子:锦官城外柏森森。眼前的阳氏祠堂曾经是否柏森森呢?那又是何等的景观,尽管没有丞相的威名,而只是普通乡间的姓氏祭祖的公房。往者已矣!下午去的陈氏祠堂,一样的规模格式,保存完好。奇特之处,于长条天井中生长一围抱桂花树,郁郁苍苍,几至于掩映祠堂。村人言,八月花开,香气滢滢几里之冲。想必不为夸大。祠堂内列祖宗神位三,存织布机二,花轿一。此祠堂所在地名大隐庵,颇有趣,三五户人家。于柏树桂花树,不能不说古木湾的卧狮松,真神树也。我打小山里长,所经眼的大树可谓多矣,独松,如此之大,仅见。村民云:约三百年。云先前湾中古木环绕而得名。大集体时毁了。这一颗砍伐分支,至湾子里壮年男子非正常死亡三人,以此不敢动弹此树,得幸存。呜呼,所谓死人之说卒不可信,可信的是,村民爱树之心切,而护树之力微,假以迷信罢。
车停胡姓七房湾。“四郊无旷土,随高下悉圩田。高可拂云,清能来风”。房屋依山而筑,南北向一溜儿排开,皆石头泥巴墙,青瓦马头檐,木头门斑驳。小路仄仄地伸展。四围杂草青苔,绿意依稀;门前杂木蔼然,隐隐有长者风。屋后或有竹园郁郁,时闻禽鸟和鸣。疏篱间,不知名的碎花儿淡淡黄黄地开。 推门而入,往往散户人家,四方天井,一线云天,或可见当头一日,静静临照;偶尔鸟的身姿,滑翔过去。庭院静谧,鸡犬之声相闻。光线幽明,农家物件随意安置:扁担、锄头、镰刀,簸箕、绳子、蓑衣,艾草、豆角种子、南瓜瓢、老丝瓜,陈年的春联、挂历、美人图,发黄的中堂,神龛上的香炉,半燃的香烛,一角未燃烬的黄色烛纸……四方桌子,松木椅子,两排长木板凳堂屋里架着。时午饭时间,妇女老人小孩子, 倚老屋墙根,晒着太阳,端着饭碗往来打听这群客:干什么的!有中年妇女以为引介,热情之至。有老人沉静如水,细细述说过去的时光。有小孩子怯怯于镜头前。有狗安宁,挨着老婆婆晒太阳。有劈柴,有草堆,有石磙,有池塘,有小桥流水……中午即在一人家大锅饭。两位老人倾所有。
饭后登山,对面的寨子,名凤凰寨。 岁月的风霜轻盈而又漫长,不知不觉间,一座寨子已经掩映于斑斓的杂木丛林,不近前无以看见真面目。近身,也只是依稀的残败石苔。问起寨子的年轮,只记得是跑长毛那时候的事。是谁的建造,是怎样的烽火硝烟,多少兴亡百姓苦的容颜,都消匿在历史的时空。我试着拔开抢眼炮口的青苔腐殖质,企望碰巧找到些些硝烟的痕迹,什么也没有。穿行在荆棘乔木中,有的是小心:眼前横贯的枝丫、脚下松软的腐殖质。登上最高的断垣残壁,可见寨子的全貌。寨子并不大,环筑于两座山头之间,最高可十米许,低处二三米,有门二,可以进出。石墙爬满藤蔓,有栎树掩映,内外交结,已然一体。自栎树缘墙而上,亦是意外之喜。寨子静静地匍匐在那儿,它原是因人而发生——跑的山民,杀的长毛。当时既已见出分晓,如今更是尘埃落定。只有如期打柴、摘板栗的山民,偶尔的采药人,时不时好奇顽劣的山里的孩子或者如我等的不速之客,打搅它的宁静清修。绝大部分的时光它自任由风吹雨打日出日落,无言以对。有奇石,若出水之鳄,跃奔之猿,行进之艇。村民曰:凤凰石。可摇动,可得愿。人的向往美好的心思在哪儿都是扎着根哩。
返程路上,说这趟收获之大,说今后开发出旅游的线路就好了。我想着这一群人,因为什么走在一起呢?近于共同的爱好吧?什么爱好呢?应该说是文化一念。二十几个人往返,留下空谷的足音,自然微不足道。而一脉相承,这一脉总可以说的。于是我又记起鲁迅先生的话:世上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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