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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輝誠《相忘於江湖》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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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0-9-10 22:36:32 | 只看该作者 回帖奖励 |正序浏览 |阅读模式
張輝誠《相忘於江湖》序
龔鵬程

    文人有許多類型,一種叫做「放膽文章拼命酒,無弦曲子斷腸詩」,是放縱揮灑其才情的。燃燒著自己的生命,唱著自己的歌,歌聲從不期望合乎誰的節拍,文章也只表現著不羈的生命正在自我折磨的過程。明燭自煎,杜鵑啼血。

    輝誠恰好不是這一型。依我看,他似乎也恰好應補充一下這種生命情調,讓生命更不羈、更浪盪、更頹廢、更飛揚,或更無可奈何些,讓文章更橫斜槎枒、不中腔拍些。但目前這樣,卻也很好。生命沒什麼匱乏,生活沒什麼遺憾,文章稱情而出,發而應機,條理中節,故有溫潤雋永之美,亦是足堪欣賞的。

    這不是說他生命中無激擾,而是說他善於條理之,斷腸之事遂若見諸輕歌嘆喟之間。他少年老成,又遭逢耆宿,多賭人物典型及傳統文化的宮室之美,故對那個美好的舊世界竟逐漸消逝於如今物慾橫流之現代化社會,自有常人所無的悲感。他又鴻飛四宇,見中東非洲仍困於風霧之中,也不免多有感嘆。這種歷史感以及由此而生的道德文化態度,或大世界視野,乃是當代青年乃至文化人都較欠缺的。輝誠不幸有之,其生命焉得無所激擾,焉得平靜如常?只不過,他並不因而椎心吶喊,或批判諷譏之,他的調子是緬念與感嘆,彷彿古人之嘆逝。

    本書分為三輯,第一輯寫的全是人物的老去、技藝的凋零、文化的消失等,悲逝水而帖喪亂。第二輯情況也差不多,記牟宗三、毓鋆諸老,其實亦與輯一同調。唯輯三誌遊旅,情趣略異,似是想藉空間的開拓來稀釋或消解面對時間之流的悲懷。但旅中抒感,依然不免慨歎於典型之漸失或文明之斷裂。因此,他的筆調雖然斂抑,情緒雖然静定,善讀者依舊會在此中見到滿紙秋聲而為之不懽。

    本來,嘆逝就是最難寫的。逝者如斯夫,不捨晝夜,嘆逝之主題,其實就是時間。但時間太抽象了,故僅能藉具體的物象與人事來描摹之。而寫人寫事寫物,卻又會變成對這具體物事之消逝不恆的感傷。此所以兩難。輝誠的寫法,大抵是由某人某事關聯於或象徵到一個美好歷史文化世代的消亡,言近旨遠,特具一種惆悵之感。

    其惆悵之所以不太強烈,不似義山詩所說那般「只是當時已惘然」,乃是因那個美好的世代或人物畢竟未曾走遠,仍與作者的生命相牽繫著。例如牟先生雖已云亡,其精神意態尚存具於王邦雄先生等人身上,不難復見。故彷彿已逝者未必便逝,縱或真已逝去,作者仍要在精神上時時鉤聯之,令其不逝。如此便不會真正嘆逝,反而是要挽頹波或揮戈返日似的,有點擔當文化舊業的豪壯感呢!

    同理,他的壯遊,也不是莊子式的。蒙莊以世沉濁不可與莊語,故其遊也天遊,對人世自有其棄絕的氣力與風姿。輝誠之游,殆如列子御風,雖去以七日,但對此世亦仍是不捨的。因此他離而不離,精采處反而在於他對旅遊各地的觀察與采風。

    這是輝誠自己的型態。藉此型態,他欲自忘於江湖又自期與道相忘於江湖,這是他的自許,我祝福他!
                            丁亥立秋寫於台北龍坡里雲起樓
知其不可而為之
──龔鵬程散文述評
張輝誠
一、其人其書
    要討論龔先生,實在太難了。

    他的文章,和他的性情、他的學問、他的關懷全都結合為一,若不能理解他這樣一個人,便無法明白他的學問、關懷,自然也就無從瞭解他的文章。

    龔先生是台灣最年輕的教授、院長、大學校長。世俗的資歷,一方面說明他的聰穎精勤超邁絕倫,另一方面也說明了他並非只是光說不練的象牙塔中學者,而是真具有幹練實才。精敏夙慧,讓他在讀大學、研究所期間便獲得諸多名師宿儒的賞識,得以親炙謦欬,並貼身觀察諸公言行舉止、性情脾氣,印證師長輩俯仰歌哭、詩文學問之真實現場。幹練實才,讓他在主持校務或政府事務工作時獲得大格局視野,論事議理融入社會脈動、強烈關注現實,籌謀擘畫俱講求實事求是,精益求精。

    龔先生治學,初從掌握國學之大綱大本入手,其後漸次精修,與西學新學相互孚會激盪、印證發明,窮三十餘年之力,「淹貫四部、博涉九流、兼綜三教」,終至博雅通達,廣大精微。其治學路數,與時下講究某一領域的專家狹士之途迥然相異,然與清末民初之大家如康有為、梁啟超、章太炎、王國維等實則一脈相承,於今看來,卻是罕有而格外可貴了。

    然龔先生並不因此而故作高調,與世鑿枘。他廣交遊,無一般學者故作清高、不問世俗之脾性。名公巨卿之流、販夫走卒之輩,皆喜與之坦誠交接,三教九流莫不競相目為知音、引為知己,且樂將其理想託付於先生。故而先生頭銜極多,理事長、會長、總編輯等,琳瑯滿目,令人驚詫,然究其實,多與此有關。
龔先生一身學問,滿腹本領,本不以汲汲聲譽為能事,其所關懷重心在年輕時已猛然覺察到「人長大了,總得將自我投置進一個更廣大曠朗的世界裡,去思索人的價值與功能」(〈愛〉)。其後漸與前輩宿儒懷抱日益相近,「做學問,以整個人投浸在整體歷史文化關懷之中,對文化問題做總體的掌握,所關切的乃是整個文化的生命與出路」(〈悼錢賓四先生〉),由一己之情感收束而陡然一振,投入整體文化的使命感之中。故而先生所追求者乃三不朽之立言。立言以安頓自我生命,立言以超越社會品級的追求,立言以投入整體文化的關懷,孜孜矻矻,至今成書七、八十種,破千萬字矣。

     龔先生精文擅武,武能拳擊使劍,文能揮毫、行文、寫詩,又擅雅談講。每坐定開講,掌故隨手拈來,詩文旁徵博引,出入縱橫,一似胸中有萬卷書供其任意馳騁,卻條理清晰,莊諧並出,聞者莫不如沐春風,潤思壯神。唯先生所長,在學生輩看來,竊以為詩比書法好,文章又比詩好。文章中,駢文比古文好,古文又比白話好。

     龔先生自選散文集,不採古人駢散相對之散文定義,故收錄白話散文之外,更兼收文言散文及賦、駢文數篇。體制上以隨筆、札記、小品、日記、祭悼為主,內容則為一己之所見所聞所思所感,旁及社會脈動、人物殊相,而發出清明貞定之見解。書中四輯,含情、佇思、知人、論世,由情而思、由人入世,正是由內而外,由一己而入世的進程。

    含情一輯,主談情感型態之湧現、縈繞,探討愛、歡喜、憂傷、恐懼等情緒在人身上的作用。因收錄不少早期文章,故而可明顯看出前後差異,前期文章面對諸多情感雖能以知識詳細分析之,但結尾時經常流露無可奈何之狀,如談戀愛到最後是「低下頭,嘆息無語,風聲在四野中呼呼回響。」(〈愛〉)談生與死、神聖與罪惡時,結尾也是「這是歷史,還是人生?孤獨的雨、死去的夜,誰能告訴我?」(〈死雨〉)談盲人學生時,結尾又是「他想要織住風聲,哪裡能夠?」但晚期文章則能所貞定,故而遇鬼亦無有恐懼、歡喜長握掌心矣。

    佇思二輯,主談讀書、思考所得,兼及館、堂碑記之撰寫。前者多為札記,龔先生為文論理,喜獨出機杼,別出新解,破人迷思。其中〈論孤獨〉一篇,將幽微難言之孤獨,區分類型,詳為解說,深入肯綮,最為精采。後者多以文言文寫就,可見事功,而亦可以徵心境。龔先生初學文時即自駢文入手,寫作古文本是看家本領,只是今人未必能懂,故僅收錄數篇。其中〈述書賦〉一篇,論書法之堂奧,辭美義豐,精雕細造,最見功力。

    知人三輯,主論人物,有國學大師錢穆、小說家高陽、詩人周棄子、哲學名家傅偉勳等。全書當以此輯最為殊勝,也是常人甚難企及之處,其所以然者,乃因龔先生之才情與獨特機緣,得以和前輩大師交往,結為忘年知己,建立深厚師友情誼;其二乃龔先生之學問、眼光,足以掌握彼等整體學問、情味與價值。如〈悼錢賓四先生〉一文,常人多以為錢先生乃苦學成名,文中則指出錢先生注《公孫龍子》只七天、《莊子纂箋》只兩個月,捷才如此,並世無兩;眾人以為錢先生只是史學家,實則錢先生更築基在關懷整體文化的諸子學上;文末更以錢先生不肯占住公舍、贈書不願題寫馮友蘭之名號的事實,彰顯錢先生風骨。通篇極為動人。又如〈念高陽〉云「世人但以通俗小說家、以掌故家、以考據家視之,更不免將他看得忒輕了。先生其亦以顧亭林、諸葛武侯自居者乎?」說明高陽治史、寫小說、乃至時論社評,往往注重歷史發展的中心勢力,努力找出時代紛紜複雜歷史事象之中,值得注意的人物與史蹟,提示歷史興衰的原理。如此,自較常人理解高陽更為深入、貼切。其餘諸篇,大都類此,唯龔先生乃能看出彼等真正高明之處,同時也洞穿知悉其寂寞之內在心靈。

     論世四輯,主談知識份子與時局關懷。乃龔先生在學界、在政界、或在大陸,對時局的觀察與批評,冷眼熱腸,不免語多感慨,題目多為〈上帝無言百鬼獰〉、〈勢利眼的學問〉、〈八股餘風〉、〈知識人往何處去〉,便可想像。晚近幾年,龔先生講學大陸,遊肆四方,輯末所收遊記數篇,雖亦有感懷,鋒利之筆仍在,但多了一些旅途山水人情的滋潤,文章大多清新可喜,甚至詼諧逗趣,顯然心境上略為寬和矣。

    是書所錄諸文,足可見龔先生學思、懷抱、交遊、性情於一斑了。

二、知其不可而為之
    龔先生散文主要得力於駢文、古文,故遣辭造句典雅簡潔,沒有時下散文鬆散稀薄的缺點;他雄於說理,擅長分析,曾評述高陽行文特色乃「客觀的敘述與理性的分析,擘理論事,深洞隱微,於人情物理之細緻處,刻劃發露之。」其實也適合用來說他自己的散文。他認為讀書才能厚植寫作的深度和厚度,寫作得為自己而寫,不應作淺薄可口的文章來迎合大眾口味,不能只高舉關懷社會、擁抱人生、探究生命的口號,卻對社會人生或生命懵懵懂懂,字裡行間只流露原始而幼稚的直覺與衝動,缺乏思考的縱深。他會如此主張,乃因他認為一個大散文家,必先得成為一個大思想家才行。

    如此便可想見,龔先生行文之際,情感必甚為節制,亦不甚注重景物刻劃、場景安排,如萬斛泉水汩汩而出的全是他所知悉熟稔且不說不快的廣博知識和學問。順著「先大思想家而後散文家」的理路,不難想見他寫一篇看似深情款款的〈吻〉,卻議論橫出,一會兒引英詩、一會兒引《神曲》,這邊剛引用畢卡索的繪畫、那邊又引出超現實主義畫家的畫,全部談接吻時應有的砰然心動,反倒都是接吻之所以令人悸動原因的抽象思考。又如吃令人垂涎的〈且食羊〉,不寫羊肉到底多好吃,卻大談歷史上何以牛馬豬犬禁吃、少吃,羊地位陡然高升,又大談古代烤炙羊肉的技術如何高妙卻全都失傳了,正在滔滔不絕之際,友人只能勸他:「且食羊,莫論古今。」

    如此看來,龔先生散文表現的似乎是「知性之美」,不是感性之美。所謂知性之美,重在議論、研析、氣格、筋骨思理、義理深契;與著重抒情、感受、婉約、情韻佳贍的感性之美,自不相同。一般的散文家多著重感性之美,乃因感性較易於獲取感動,引發共鳴,同時也因為一般散文家沒什麼學問。知性之美則以啟人心智、增人見識、破人迷思為主。這裡面當然也有情,但情因事見、感以理現,並不徑直抒情。故作者需常保清明睿智,居於高處指引眾人出路。而要能常保清明睿智,就得依靠博學與通透才行。

    過去學界有種研究方法,稱做交遊考、引書考,我們倘以此法詳考龔先生這本文集所引用過的書,就不難發現它遍及中外文學、史學、哲學、藝術、法律、宗教、社會、政治等等。龔先生閱讀之廣、涉獵之多,實罕有他人能及;若再考察書中所提及之師友,便可發現也果真是三教九流,形形色色,眾相俱全。至於通透,自是依賴思辨而來,書中許多獨到見解,機杼自運,幾乎就是「不踐前人舊行跡,獨驚斯世擅風流」了。

    若說龔先生不具感性,倒也不然,只是他不著重於此罷了。如他雖不喜歡晚明小品的氣味,但他寫〈登泰山〉,一開頭說,時值中秋,決定一個人上泰山,上了山,夜晚宿於風景區管理員宿舍,與員警聚餐,「飯畢,他們去巡山。我把醬牛肉裹了一包,另包了四個月餅、一壺酒,乘月經『天街』上玉皇頂去對月獨酌。四山悄立腳下,雲高月亮,風寒砭骨,而興致甚豪,乃又往碧霞祠。此乃碧霞元君祖廟,廟門未開,我由側壁甬道竄入,坐壂前條椅上,聽道士作夜課。誦聲琅琅,夾以磬鐸,竟爾睡去。醒來已無人。遂出,拾階而下。月明四照,如在水波中行。」文章何其神似晚明小品!但必然有不同者,因為續文必定又是一番冷靜議論了。

    又,雖然他也有感時傷懷的一面、亦有寂寞冷清的時候、亦有傷悼師友故去的悲傷,但是他分析這些情境、總述彼等人物一生事業時,卻又顯得出奇冷靜,彷彿他全無感性一面。但事實上,龔先生在冷靜思維底下,藏著的,仍是多感而悸動的心。如他寫〈悼錢賓四先生〉,透過總述其一生學術成就、價值,點出其信道之篤、向學之誠、傳教之虔的人格可貴處。看似理性條陳述說,但文章從頭到尾實則瀰漫著一位後輩學者對前輩大師的景仰、崇敬之濃厚情意,以及對大師遽逝的深深感傷。原來,龔先生的感性,便蘊藏於他知性論述的底層中啊!

    龔先生博學通透,讓他寫文章時自然而然流露出無比自信,久而久之,蘊積成一股文氣,鼓蕩搖曳,隨文噴發,很能壯人心志。同時也讓他站立高處,盱衡古今、參酌中外,考證事物來龍去脈,務求曲盡分明。他亦重視功夫與實學,如他能揮毫,便設法通曉書學;他寫古詩,即同時究通詩學;他能武術,就去通考武學;他懂吃,亦通曉飲膳知識;他能寫時評社論,亦實際參與政務;他懂教育,亦實地興學辦校。諸如此類,不一而足,理事相發,全都成為他筆下材料,一一寫入文章。因此他的文章題材廣、內容特殊,卻都不是泛泛而論,全是真功夫。

    也因此,龔先生文章的背後實則有一共同關懷點,即整體文化和個人生命之間的和合激盪。他所真正關心的是:文化命脈如何承續?整體文化出路如何被指引?個人生命如何振興整體文化?個人生命如何展現風姿、開創氣象、闢建格局?他論情、談理、品評人物、評論世局,都是基於此等心志。為了能讓自己的知識發揮最大的力量,讓個體之慧命願力激盪起整體文化的活力與精采,他俯首燈前,一字一句,兀自寫個不停。他或許也明瞭未必真能達到他理想中的境域,但是有什麼關係呢?「知其不可而為之」,不正是儒家千百年來從不動搖的堅持嗎?

    是的,「知其不可而為之」,才是龔先生其人、其書的真正動人之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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