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葛红兵:贾平凹的文言与土语
葛红兵
从《秦腔》看中国当代文学的语言困境 提 要:汉语是字本位语言,不是音本位语言。文言文正是因为脱离了“口语”及其“发音”,才成为古代中国超越各民族母语、超越各地域方言的“共同体语言”。现代汉语依然保留了在“不论发音的情况下单独表意”的...
从《秦腔》看中国当代文学的语言困境
提 要:汉语是字本位语言,不是音本位语言。文言文正是因为脱离了“口语”及其“发音”,才成为古代中国超越各民族母语、超越各地域方言的“共同体语言”。现代汉语依然保留了在“不论发音的情况下单独表意”的能力,但并不意味着汉语文学就只能是“看的文学”,而不能是“听的文学”。汉语的“字中心”恰恰为容纳方言的“声音”保留了特别的空间。 “字中心”的汉语可以容纳“多音”,给方言表现留下了更大的空间,是“音中心”文字没有的优势。但现代汉语文学却在喑哑中前行,韩邦庆吴方言小说的失败,莫言用“地方戏曲”的腔和调让小说发声而被否定,“字中心”的汉语本可不论发音而容纳多音的空间反而被封闭了,小说因为普通话发音而不能在声音上和地域性的、方言性的声音要素接壤,这是中国当代文学的语言困境——狭隘的普通话共同体认同,是解放后汉语文学缺乏大家的重要原因之一,汉语“文人共同体语言”的传统本来是“字中心”而容纳“多音”,我们应该重新监视这种传统。从这个意义上说,贾平凹的方言尝试是非常有价值的探索。
关键词:字中心、音中心、汉语文学、共同体语言、文学语言
作 者:葛红兵,男,1968年11月生于南通,上海大学教授,博士生导师
贾平凹获茅盾文学奖之后接受上海青年报记者采访时说,他担心上海读者读不懂他的小说,因为他用了一些陕西土话。[1]贾平凹为什么会这样担心呢?当初《废都》出来的时候,他用了文白相杂的“白话文言文”,那种来自《红楼梦》、《金瓶梅》的语言,在当代生活中属于已经死亡了的语言,他却没有担心什么读者读不懂?现在他用了当代生活中依然活着的方言土语,却担心读者读不懂,这是为什么呢?
这是一个外省作家的担忧:一种方言针对普通话的担忧;一个边缘针对中心的担忧。他试图挣脱中心和普遍语言的束缚,但是又怕失去读者。这种“外省”式的因为不能讲标准普通话而产生的忧心忡忡,其实在中国当代作家中非常普遍。而这里可以折射出非常复杂的当代小说创作的语言问题。
《秦腔》一部好小说。1、有民俗,用《秦腔》的灭亡写一代农民的破产,有民俗学的分量;2、有社会,当代农民世界的瓦解,道德人心的瓦解,写得鞭辟入里;3、有情绪,有挽歌在里面,他希望乡土中国不要破灭。
也许,我们还可以这样说:《秦腔》另外的长处就是语言,他发展了一种质朴的乡土气息的语言。这种语言早期贾平凹用得不错,后来有些放松——渐渐地他的语言中出现了某种“文人”气。他尝试过不少语言模式,《废都》是他的一个实验品,他在尝试从语言上接入中国文学的气场,他想接续的是《红楼梦》、《金瓶梅》式的“白话文言文”。
贾平凹担心上海读者看不懂《秦腔》,是没有必要的。笔者生活在上海,看秦腔是2005年,两晚上看完,没有一点儿语言上的障碍。现在作家都担心自己的土话、方言不被理解,原因是对语言的不自信——中国当代以来。标准的普通话一直是文人进入高层的敲门砖,普通话的好坏象征教养、身份、地位。 这种情况和文言文在古代的地位是一样。贾平凹和反对他某批评家一起上电视台辩论,结果他很吃亏,原因就在他不会普通话上。
在这样的氛围里,文学界也不例外,土话不再是创作资源,而是可笑和鄙俗的代名词(这种情况我们在莎士比亚戏剧中看到过,在今天的赵本山小品中也同样可以看到,土话、不标准的外省发音,被当做嘲笑的对象,当做笑料来处理)。
当代作家们的小说在声音上和生活是隔绝的。他们的小说不能读出声,因为是用普通话写作,语汇和发音都是普通话的,如果用普通话读出来,让小说描写对象——当地的读者听,如果不是用眼睛看,而是用耳朵听——他们会笑场。他们会说:这哪是我们的生活?太搞笑了。
这是小说的问题。小说家为什么会自卑于自己的方言土语?我们要反思,要从语言学上反思。汉语的字中心本来和西方语言的音中心不一样。原本不用作家来为小说的发音耿耿于怀,用了土语也无所谓,因为小说中的土语实际上是看的土语,而不是声音的土语,那些土语本来是不发生的——汉字是表意文字,可以和声音毫无关联,我们可以在不知道那些字的当地发言的前提下,完全读懂那些字。这是为什么我可以看懂《秦腔》,而丝毫没有感到障碍的原因。有陕西的朋友担心我看不懂,她说:“贾是用方言写作,里面有很多字是陕西人才能懂的。”这个是她不了解汉语的上述特性——日本曾经使用过汉字,即使是现在,我们依然在日本可以用手写交谈,而不必要任何发音。
但是,我们依然可以追究发音。如果追究发音,我们就会发现,情况就彻底变了。想象一下,现在一个用普通话写作的小说家,他们的小说在他们的家乡——那些被描写的对象面前——读给当地人听,我们知道那是什么结果,当地人会摇头,会说,那不是他们的生活。这种情况到处都是,以至于影响了当代人对当代小说的评价。
这里根本的缘由是:普通话的字本位,一方面它可以不要发音单独表意,另一方面,它的全国性发音和地域性的生活无法接壤,但是,这种没有声音的发音,喑哑的小说,却又没有影响小说家的表达,这是咄咄怪事儿,但它确确实实是汉语的特性。
《秦腔》好在它是乡土小说,我可以断定那些参加茅盾奖评奖的作家没有一个是生活在乡村的,也没有一个是真的了解贾平凹笔下的乡土的——这是《秦腔》讨巧的一面,当今,只有那些和读者、评论家的生活具有相当距离,这个距离要远到他们听不到那个生活的声音,这样的作品才能被认为是“好”的。
但是,《秦腔》不是一般意义上的普土话的乡土小说,那种乡土无法发声的小说。《秦腔》好就好在,它是有声音的,这个声音,我数年前在莫言的《檀香刑》中就听到了,并且很赞赏,写文章传扬一通。我把莫言和鲁迅比,鲁迅的小说是没有声音的,里面的人不说话,因为没有知识、没有智慧,不配说话,也说不出话,或者,因为太有知识,太有思想,这种人看得太透,颓唐了,不愿意说话,也不知道说什么好,阿贵、闰土是前一种人,“在酒楼上”的“孤独者”等人是后一种人,鲁迅小说里主人公的这种无声,和鲁迅小说的不能读,不能发音,是一致的。反过来,莫言小说在寻求一种声音,他的人物是唱着的,赵甲是一个没有什么知识、修养,更没有自觉意识的人。但是,莫言对赵甲的处理,与鲁迅对阿贵的处理完全不一样。他让赵甲近乎狂欢化地发声,小说里充满了鸹噪,莫言把它定义为“猫腔”。 ,当然“猫腔”是莫言想象的。《秦腔》也是如此,它是发声的,但是,它的声音要比“猫腔”弱一下,没有莫言那么极端,所以它能被批评家们理解,或者准确地说,它能被那些评委理解。相比较而言“猫腔”走得太远。
贾平凹的尝试,处于鲁迅和莫言之间,他一方面让小说发声,另一方面又不让那声音变成莫言式的鸹噪与狂欢,贾平凹是想让他小说里的主人公承担“农民”的类功能的,主人公带着一个哑巴、一个傻子去开荒,结果被泥石流埋在荒地里,这个故事是一个象征或者一个隐喻,它要说明一个关于乡土的当代问题。
本来这是讨巧的,是可以因为读者的远距离、批评家的远距离而讨巧,没有批评家们身边的实在生活比对,小说就可以信马由缰,但是,为什么偏偏,贾平凹这样一试,却反而不自信了呢?他在担心读者看不懂,还是在担心读者嘲笑他?
二
五四以后中国的“文言文”遭到“进步”文艺界和思想界的诟病,主要的观点是文言文把一半民众排斥在外。文言文是官方语言(奏折、政论),文言文就把多数民众排斥在政治生活之外;文言文是文艺语言,文言文就把民众排斥在了主流文艺生活之外(诗词曲赋)之外。这种观点认为,文言文导致了社会分裂,社会分裂成主流的贵族的社会和末流的贫民的社会。前者垄断了思想、文化、政治、知识等等。
但是,这种看法和实际的社会生活可能并不完全一致。中国是一个多民族国家,各个民族之间语言不能互通。即使是同一个汉族,因为南北东西地域宽广,口语差别也非常大,互相不能沟通,比如,南通人听不懂宁波人说话,而宁波和南通之间空间距离不过相差300公里而已。由此,中国实际上需要一个超越各民族母语、超越各地域汉族方言的“共同体语言”。而文言文,它实际上正是这种共同体语言。
秦始皇统一文字,带来的正是这种共同体得以形成的基础。之前各国文字不统一,“观念”更不可能统一,中国缺乏共同体语言。秦始皇焚书坑儒,消灭古文经典,消灭旧式儒生,一方面是对文化的摧残,另一方面也催生了新“语言共同体”的形成。从此中国有了“共同的书面语”系统。
它锻造出的第一个共同体就是“文人共同体”。中国古代社会的超稳定结构,没有这个文人共同体,就是不可能的。文人共同体构成了中国社会“观念的共同体”,儒家观念的长时段传播、统治地位的维持就是因为这个共同体的存在。这个共同体实际上还和“官僚共同体”重叠,也就是说,文言文在中国官僚制度领域扮演非常重要的作用。一个人要进入文官系统,就必须接受文言文的教育,这种教育使他可以进入官僚阶层,可以用官僚阶层通用的语言进行交流。直到晚清的“公车上书”,康有为、梁启超等依然在使用这种语言。文言文是政治生活中的通用语。与之类似的,还有法律共同体。中国的刑讼语言也是文言文,一般民众只能托讼师代写诉状。但是,它的好处是,让你能够跃出你生活的有限范围,在更大的范围内递交你的诉状。
由此,我们可以看出,文言文其实不是中华多民族大家庭中任何一个民族的语言,也不是多方言汉族语言中任何一个方言,而是一个文人锻造出来的人工语言。它具有民族中立性和政治中立性——没有这种中立性,它不可能被华夏多民族社会接受为共同语。
这样看来,五四先贤对文言文的批判至少有一个方面是错误的:文言文如果不是这种人工语言,这种和各地口语脱节的语言,它就不可能是一种“共同体的语言”,它的这种脱节,不证明它的死,恰恰证明它的“活”——因为它和生活语言、口语脱节,它才能超越地方生活、日常生活的多样性,超越民族语言、方言的多样性,以“共通性”、“共同性”成为华夏中国的共同体用语。文言文的“中国”——文言文在古代中国共同体的塑造中承担了怎样的功能?这个值得我们的语言学具体研究。
让我们比较一下,贾平凹《废都》语言和《秦腔》的语言。《废都》和《秦腔》是两个极端,前者尝试实用的是古代的“白话文言文”——白话味道的文言,我在上文已经说到,文言造就了一个语言共同体,是文人书面语共同体,那个时候,贾平凹并没有为他的语言担心,他知道,他的语言来自“古代”(虽然它是古代文人共同体中的低端语言),那是高的语言,他是在用文人共同体的语言写作,对于贾平凹这个陕西的“外省”作家,他的目标就是征服这种语言,进入文人话语共同体,因此他对语言没有什么可担心的,他这种语言一定能获得文人共同体的认可,他担心的是,这种高的共同体语言,是否能写低的生活,这种用高语言写低生活的努力,是否会被文人共同体诟病。
他要写低的生活,那个时候,他只是担心他的这种语言的高和生活的低(当代废墟般的城市和废墟般的人,特别是城里的“性”面貌)会构成鲜明的对比,让他被文人共同体批评和驱逐。事实是,他对城市的描摹,其概括力远远超过了语言的模仿——他对当代都市的描绘,对都会精气神的把握,让他的那种文言文白话变得像是戏仿,而不是一场真正的语言探索。《废都》的时代,他本应该为他那装模作样的语言担忧,而为自己对城市的细腻描摹自豪。结果,我们看到的是相反的情况,他的担忧反过来了。
《秦腔》中,贾平凹开始用一种反文人共同体的语言,一种反文人“字中心”语言的“音中心”的语言,一种带着方言发声的语言来写作。这对他来说,不是什么背叛,而是回到了那个只会说土语方言的贾平凹本身,离开了那个装模作样的《废都》贾平凹。他的小说开始发声——而这个声音不是普通话的声音,与这个声音对应的是他笔下的风物,树林、街道、风雨也在单独发声。本来,应该说,贾平凹应该自信的是这种语言,因为这种语言就活在他的生活里和记忆力,就是他的生活用语。但是,他却非常担心,以至于来上海都不那么自信。
贾平凹的不自信,表现在《秦腔》,而不是表现在《废都》上,为什么《废都》他是不怕的呢?因为《废都》的语言在文人共同体内部,而《秦腔》类似《檀香刑》,是在文人共同体外部。《秦腔》被中国读者理解并不难,其实不存在理解困难的问题,贾平凹的担心其实也并不是读者的理解,而是这种语言的反文人共同体,是否能得到文人(批评界)认可,果然,《秦腔》在北京开研讨会的时候,遇到了批评界尖锐的批评,这种批评让贾平凹有一种被剥皮的感觉,一时竟然不能接受[2]。批评界对贾平凹的诟病,实际上也不是方言让人不能理解的问题,而是贾平凹挑战了批评界对文人共同体语言(书面的普通话语体)的信仰[2]。陕西方言如“毛草”、“嘬饭”、“圪蹴”、“麻达”、“舔尻子”、“日塌”、“忒色”等是例外,但是,放在具体的故事语境中,在叙事语法中属于“语气助词”的角色,对它们的不解并不妨碍对故事叙事的理解,批评家们的智商不会低到因为这些“生词”而无法理解小说本身,他们只是对贾平凹肆意地实用这些方言,挑战他们的阅读习惯和威权,感到愤懑。
中国的文字和发音是脱节的。这个我在前面说过了。中国的文言文的根本目的就是要和日常生活用语、地方口语、民族母语脱节。中国的文字不需要发音——或者说,它需要一个中立的发音。
“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无改鬓毛衰。儿童相见不相识, 笑问客从何处来。”这是贺知章的著名绝句《回乡偶书》之一。这首诗曾经被编入中国语文教材。不仅入编小学教材,(语文版二年级上册),还编入了初中教材(语文版七年级上册)。其中“衰”二年级教材中读“shuāi”(教材中如此注音),七年级教材中注为:“cuī”。“衰”到底该读什么音呢?素来应该是最权威也最有实力的语文教材编者都弄不清楚,一般民众又怎么弄得清楚呢?问题的根本是,这种对“衰”的读音的区分是不必要的,它对理解这首诗丝毫也没有什么必要。两种读音都可以,两种读音的意义差别对于这首诗来说都可以解释得通。[3]
如果说,真的要区别一个读音的话,我想,只有用贺知章的家乡语(故乡越州永兴,今浙江萧山)音来校勘了,君不见,这首诗本身就在说“乡音”的问题吗?贺知章外出做官,回家时已八十六岁,距他中年离乡已有五十多个年头,这段时间他是“乡音无改”,贺知章对这首诗的“内读”肯定是用“乡音”进行的,但是,贺知章怎么读,并不影响华夏中国的读者对这首诗怎么“看”。汉语文学是字的文学,而不是“音的文学”,汉语文学是用来“看(字)的”,而不是用来“读(音)的”。重复一下:汉语文学是字中心的文学,不是音中心的文学——我想读者都应该知道我这里说的“音”中心,不是说汉语文学不要韵律,韵律的调性和我这里说的“字中心可以脱离音来表意”不矛盾。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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