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义词的摩擦和燃烧
如果说这个世界越来越物质化,人文精神越来越边缘化,而诗人爱的梦想却愈益沉酣,朝着与现实相反的方向飞去。李见心作为诗人的身份与现实存在之间本身就构成了一对反义词,而且是笼盖她诗写过程的反义词。这一对反义词表现为她诗歌中对世界的认知模式和爱的方程式,在文本中具体化为无处不在的反义词活用的修辞法——互相摩擦、拆解从而改写词义,并指向诗意想象的空间,对于读者而言,这就有效地激活了陌生感和新鲜度。这是见心的独门功夫,类似于金庸笔下—— “老玩童周伯通” 的双手互搏。这不是常规套路,是剑走偏锋,既强烈又轻捷,既慢又快,常常“一剑封喉”。正因如此,她便超越庸常,为有难度的写作提供了一种新的范式和经验,在诗坛自成一道风景。
史蒂文斯和希姆博尔斯卡启发了李见心走向诗歌的可持续写作之门——自觉写作的阶段。早期诗人写作的冲动来自于青春期的敏感和思维的早熟,她“轻度的哲人眼光”与一段卫校生活的经历紧密相关,在这一时期已经萌生了对反义词的迷恋。她看到现实的不完美和爱情的残缺,于是以诗歌来完成这“没有完成的爱”。史蒂文斯的怀疑眼光、多维视角,以及以语言修辞的“漩涡”激活浪漫主义的方式为诗人打开了另一扇窗户;希姆博尔斯卡对庸常思维范式的超越进一步强化了她诗歌中的理性意识。但诗人并未拘泥于史蒂文斯和希姆博尔斯卡,只是在他们的启悟下寻找自己更具个性的写作方式,更加深入地切入冲突意识,并以想象的无限可能性化解感性和理性的内在矛盾,从而走向激情和思维的融合——诗意的极致。
“最贫穷的是夜,最昂贵的是夜/它是所有事物的藏身之所/又让所有事物暴露无遗//最无色透明的是夜,最色彩斑斓的是夜/它是穿着衣服的白天/又是不穿衣服的白天”(《夜》)何止是对夜有如此充满反义词的发现,在见心的笔下已经表现为无处不在的反义词摩擦、燃烧,它既构成对心灵的照亮,也是对思想有力的撞击,因而能够让读者不断处于一种兴奋、飞越的阅读状态。
与早期的诗歌对比起来,能明显看到李见心如今的诗歌与个人现实经验的距离拉得越来越开,智性空间显示出了更大的张力,这有诗人自觉的追求意识在内,她努力地让思维超越“已知障”,借助梦想(想象)的力量,在可能的视角还原真相,透视真理的影子,并接近纯粹和极致。而与此同时,诗更接近语言本身,早期在对立的语词间碰撞、摩擦点燃诗歌思维和想象之火的特色得到了加强,只是更为纯净、内在,就像“火焰”本身。“你使火焰冷却成水/你使水干燥成大海/你使大海口渴成一粒盐/你使一粒盐哭成火焰” (《别人的赞美诗》)。这是一种内燃的火焰,是骨子里的、持续的、精神性的“火焰”,也是“比火焰更高”的“火焰”。
读者不难发现,在李见心的诗歌中,反义的想象、譬喻也常常与私人化的意象原型——如灰尘、梦、火焰、镜子、补丁、头发等相结合,它们互相支撑,相反相成,在对立冲突中构成一个“李见心式”的想象性世界,这种排斥着又吸引着的力量具有独特的语言张力和穿透力,新的情感体验和思维意义也就由此生成。
在李见心的近作中,在失望乃至绝望之上诞生的爱的神性意识得到了加强,这尤其值得重视和研究。我认为,这种爱的神性意识既包涵精神的纯粹,也寄托理想的审美,是爱在黑暗和绝望的伤口上开放出的“瞬间的昙花”,这种惊世的美在死亡的旁边,但最终在死亡的灰烬之上重生。那“神一样的人,人一样的神”终于“出场”了,“我”把自己的身体和灵魂都“打扫干净”,甚至“打扫完了今生” (《出场》),只为“他”的出场。显然,“他”不是一个具体的现实的人,也不是宗教的诸神,“他”是一个人的神,是心灵诗意对象化的神,是人性和神性的合一。“他”与真实有关联,但超越真实;“他”是瞬间的显现,但又谕示着永恒。“他”在想象中、梦想里,在诗歌抵达还没有抵达的可能中。所以,诗人发出这样的心灵独白:“你就像上帝从不穿肉体/就让我这么不穿肉体地/——爱着你”(《不穿肉体地爱你》)。由此,我们看到了一颗诗歌心灵的辽远和神奇,那忧伤的美、纯粹的美、悲剧的美,在反义词的碰撞、摩擦里延长、起伏、升腾,无数精神的碎片反照着光,渐渐地光聚集了、复合了,它是一种“火焰”,但“比火焰更高”了。
这样的诗意爱情在李见心的近作中几乎已演绎成一种“诗歌的爱的宗教”,让人们感受到类似于宗教又有异于宗教的精神情感的纯粹、圣洁。同样都是对俗世爱的拯救,但在比较中我们可以发现与阿赫玛托娃受难的爱情、茨维塔耶娃灵与肉同时燃烧起来的个体情爱经验并不相同,她以性别意识的弱化与当代女性主义诗歌拉开距离,这更是想象性的,是 “梦境蓝花式的”,是盛开在心灵伤口之上的“精神玫瑰”,是腾跃于时间灰烬之上的“灵魂火焰”,更理性地说,它是日益物质化的平庸年代对圣洁爱情的梦想性期待和本质追求。
你会来的,否则我就不会来了/我就不会把自己洗成了水本身/干净到沸腾
干净到平静/ 为迎接你,打扫完了今生
这是一个谜,吸引着、诱惑着我去猜和解读。这是怎样的诗之花,冷艳幽香,但你进入它,体验它,就会触摸到那骨子里的燃烧,那香又那样浓郁,甚至带点微微的毒。这是语言露出的冰山一角,它让你由此熔入幻想的海、闪电的海、火焰的海。这是矛盾的语词组成的丛林,变幻、峥嵘、奇谲......对立而充满悖论的语言魔方在一只手指尖上不断地跳跃、旋转,呈现着缤纷的可能——极致的、不真实而本真的幻梦。
敞开即去蔽。以语言敞开诗,以诗敞开一个女人爱的秘史和隐痛,以隐痛抵达灵与肉复合的生命旅程,从而逼近一个人的精神星空——神性因此显现。“而她却在编织,用雨的针孔穿引灵魂的光线/用泪水蘸着海水,色彩蘸着阳光/直到尘土的肩头长出蝴蝶的翅膀……”(《夏日的黑暗》) 呵,这样一个爱的幻梦,它从一个生命的缺口开始漫卷,以至时间、时代、人类以及精神的边缘。
敞开,这灵魂之门的符咒和口诀,爱的方程式,入思的门径,它们便构成“见心式”诗歌的尖锐、冲击、极端乃至决绝,犹如“跳下去,深渊/成为你们唯一的路”(《瀑布》)。对所谓的事实经验而言,它们洞穿真相,以思维的逆反看到背面,以绝望的背叛姿态形成质疑和逼问,从而成为一个巨大、漫长而冷漠的困惑过程(让人不能不想起一位老人曾经的话:希望正如绝望)。“你最小的完美是漏洞百出/你最大的漏洞是天衣无缝”(《11月5日,送温暖与诗艺》),是的,我们无法掩盖物质化时代的精神真相——喧嚣的荒凉,奢华的贫困,肉欲的迷失......荒谬还是荒谬,从宇宙深处的黑洞,到人类身上浅显的漏洞......我听到了一只“反舌鸟”带血的啼叫!
敞开,一位女性所能够的冷,“鲜花是冬天意外的伤口”这鲜花的“伤口”如此冷艳,如铁如冰如眼神;同时,它也是一个女人所能够的热,如火如光如电,也如水如爱。“从止不住的伤口中流出预谋已久的春天”,伤痛的感觉搅和着理性的沉思,它们在地上燃烧,在天空飞,语言的门不停地打开又关闭,诱惑、引领着我一次次的阅读进入,然后又回来,回到现在的存在。
敞开,一种可能,无数可能,绚丽的可能,极端的可能,欲生欲死,欲爱欲恨,欲寂灭欲重生......这诗歌的不归之途,并不指向理性的终结,也不指向镇痛的麻醉,它只指向幻想的反抗,指向思和想的过程,指向思维的狂欢和盛宴。“思维的乐趣像飞鸟,却不在飞鸟本身,而是它在天空中任意画出的一条条自然又奇妙的曲线,诱惑着我们撒出去捕捞。”(见心语)于是,它是夜晚的梦想而不是咏叹的梦境,它是语言对现实的颠覆而不是行为的虚妄......漏洞上的补丁,爱情的宗教,通向诗歌乌托邦的心灵旅程。哦,一个人,一位女性她在做灵魂的救赎和缝补,她走在完成她“爱情”的路上。
这是敞开的遮蔽,是不可能的可能,是美的自由,“是不穿肉体地爱你”。那是谁在说,“一旦生命、自由、美的三位一体——爱能够君临一切,那么人类就将恢复自己的最高本质”(马尔库塞《爱欲与文明》),说得多好啊,李见心也正用自己独特的诗歌让她爱的“真教义”临风而飞。
“她们是在白天隐匿的花朵/让白天更白,夜晚更黑” 《隐居的花朵》
,从异国隐居的女诗人迪金森、索德格朗德的身影里,我们仿佛又看到了诗人曾经的自画像: “现在,我一袭黑衣/躲在黑夜的镜子里/头发垂腰像二尺阳光/照耀我——残剩的青春/和未完成的爱情”。当我们慢漫走出李见心的诗歌,离开她黑夜的镜子,将看到爱与生命的悲剧最终呈现在荒原之上,大地之上,伤痛的天空之上,一个人,一位女性的诗歌就凸现出它的高度和另一种异质的光芒。请想象,倘若不再愿望,不再梦想,不再创造的大疲倦终于广被大地,真正的诗歌也就消亡,那将会多么悲哀,人类怕无路可走。
然而,诗歌到底存在,它一直没有离开,见心的诗歌就是一个毋庸置疑的证明。王尔德说:“人生因为有美,所以最后一定是悲剧。”我说:“人生因为有诗,所以才有拯救的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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