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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术史背后的人生
时间:2002年11月25日 作者:孙郁 来源:北京观察
*陈平原:1954年生于广东潮州。1984年于中山大学获文学硕士学位,1987年于北京大学获文学博士学位,现为北京大学中文系教授。
*人活在世间,总有遗憾。作为学者,这种遗憾尤其明显。回首往事,你会发现走了那么多的弯路,并感叹所花精力与所获成就太不成比例。因此,我不大愿意算总账,只希望解决一个个的具体问题。
不谈具体学问,就“读书”及“时间”而言,我受孔夫子和鲁迅的影响甚深。不敢自认私淑弟子,也不想承继什么曲里拐弯的“学统”,只是小时候半懂不懂记下来的话,长大了越琢磨越有道理,颇有“终生受用”的意味。
面对“生而有涯而知无涯”这一永恒的矛盾,我的策略来自鲁迅的《过客》。不管前面是坟场,还是鲜花,既然“还有声音常在前面催促我,叫唤我,使我息不下”,那我就只好往前走。
但愿有一天,我能对自己的研究方向与学术成果充满自信。
——摘自《陈平原自选集》序
中国有几位研究学术史的人,很值得关注。梁启超、胡适就写过许多漂亮的文章,至今影响仍在。我曾读过钱穆的《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余英时的《论士衡史》,印象中的人生情怀,并不亚于同代的一些作家们。学术也是一种人生,虽有真伪之别,深浅之差,可其中的意味与文学一样,都多少可给人以警示的作用。这个领域的工作,近来已颇被一些人关注,对我们反观人性与文化,自然有着参照作用。
谈及学术史,特别是近现代史,陈平原大概是个很有发言权的人,也可说是个引起众多话题的人物。认识他前,读过其许多的文章,印象都很特别。陈氏研究的课题,有许多我并不懂得,但读其著述,感兴趣的倒是学术之外的情趣。这情趣在他那里不免有点职业特点,甚至几分眷恋。但经由这眷恋,我觉得可窥见当代学人与旧的文化遗存的某种联系。如有人问枯燥的学理何以可招引人孜孜以求,陈氏的文字,好像可解释些什么。
我觉得陈平原不是以思想的痛感之强而引人关注的学者,他的亮点在于其自觉的学术意识。当我们的许多学人沉浸在形而上的冲动时,他却钻进了学术规范的研究中。学术沿革、学术规范,在晚清那代学人中算是常识,而今日则成了专门的学问,且知晓其堂奥者已不多了。我读他的书,一个较大的收获,是懂得了学术应有一种基本规则的训练。对我而言,此类训练,从未有过。我上大学的时候,爱看情绪化的书籍,对乾嘉学派的东西,望而生威,以为是枯寂的劳作。这也影响了我后来的写作,重感性、轻学理;多玄学冲动,少史料铺陈。这个学风,我觉得积弊多年,好像在上辈人中就有过。八十年代末,陈平原出现在学界时,一反众人喜谈玄学之风,津津乐道于“辨章学术,考镜源流”,于史料上颇下些功夫。这种努力,起初并不被人关注,影响也较为有限。但十年过去,人们猛然回眸,却发现他留下了许多有趣的东西。和那些醉于清谈的文人比,陈氏在学术上的贡献是不同寻常的。
这种劳作虽也有它的限度,但对扭转学术风气,可谓功莫大焉,从《中国小说叙事模式的转变》到《中国现代学术之建立》,陈氏梳理的是从传统到现代的文化转换的历史,旧学与新知,政治与学术,求是与致用,便成了他视野里核心的存在。当代学人中,治旧学与治新文学者,互不沟通,彼此隔膜。陈平原却穿梭于其间,激活了许多精神话题。若说对晚清学术的继承,他当然是一个自觉的行动者。
我曾在一篇文章中,谈及过对他的治学的看法。认为他的学术选择,自有其甘苦。他的“为学术而学术”,其实是对泛道德化学术的一种反叛,对我们重返五四,重新奠定学术起点,有着不小的作用。陈氏自然不是哲人,思想的深度与鲁迅那代人亦有差距。他的可贵在于承认这一差距,且将学风还原到五四传统里。此种劳作,工程艰巨,并不亚于形而上的思辨。可是许多人,并未看到此点。
近来读陈氏主编的“学术史丛书”颇多感慨,其中几部书,印象很深。阎步克的《士大夫政治演生史》、赵园《明清之际士大夫研究》,可说是难得的硕果。陈平原主持这一套书,有着自己的梦想,他试图组织一批“为学术而学术”的人,开创一个新的治学局面。阎步克、赵园的书,在十年前的大陆难以出现,倘不是一种求是之风的作用,我们现在还很难看到它们的诞生。在这一套丛书总序中,陈平原说:
90年代中国学人之热衷于谈论“学术史”,依然大有深意。一如黄宗羲之谈“明儒”、梁启超之谈“清学”,今日之大谈学术史,也是基于继往开来的自我定位。意识到学术嬗变的契机,希望借“辨章学术,考镜源流”来获得方向感,并解决自身困感,这一研究策略,使得首先进入视野的,必定是与之血肉相连的“二十世纪中国学术”。
尽管有人认为90年代没有多少真正的学术,但在学界不甘于沉沦的人,还大有人在。“学术史丛书”或可说是一种自我的挣扎,思想的厚度难说超过五四那一代人,但我从陈平原诸人那里,看到了一种努力。与外面世界的风风雨雨相比,学术史研究确属于沉寂的劳作,倘无性情与忧思在里,很难有人会游历其中。思想淡出,学术凸显,其实并非悠然。学术的支撑点,要离开思想,怎么可能呢。可是不知怎么,人们眼里的学术史梳理,似乎仅为雕虫小技,而无深情远致。这思路,可谓谬矣。
学术史的背后,其实有活的人生在,并非如人想得那么简单。王国维著《观堂集林》,就有浩大的情思涌动;冯友兰那套《中国哲学史》,也能读出对脚下土地的挚爱之情。陈平原自然与前者不同,学术背景与文化情调甚或相反。但他也从爬梳历史的劳作中,感受到生命的热力。前人的得失,对后人多有镜鉴之用,而重新找回当代丧失掉的学术精神,其乐趣,也尽在不言之中。我常觉得,陈氏和章太炎、胡适等人,有一种碰撞中的呼应,他在前人的自述、年谱中,找到了一种亲和之物。陈平原常常漏掉了前人的骚动感、痛感,以及在血与火中凝成哲思的过程。在我看来,他关注的往往是结论性的东西,而不是这结论产生的精神履历。历史在他那儿被抽象成一种法则,他的学者角色,将丰富的历史,有时简单化了。
我以为这是职业视角必然产生的现象,对陈氏不必苛求。作为一名学者,能从一个基点出发,去颠覆一种流行的存在,无论如何,是殊为重要的。陈平原对虚幻的学术精神的颠覆的过程,表现出了一种自信和轻松,这多少给人一种自娱的色泽。他将此也看成一种人生。比如勾勒史料时的惬意,发现文化现象时的兴奋,以及在毫不相关的文化景观中,寻找到一种内在联络的“游戏”,让人窥见其内心的某种自足。他安于这种纯粹的静观,其思路对浮躁的学风,可谓一种纠正。有一次我看到他的一位学生的博士论文,题目是论证现代白话文诞生过程的,就朴实、丰厚,毫无故作惊人之笔。将历史的演进过程,从容地写出。那时我就感到了陈平原的力量,他的学术理念,已渗透到了弟子之中。一所大学,能有几位这样的教授,以个性去影响学术,影响学生,那是幸事,我由此也感到了陈氏的某种价值。在学术研究中,像他这一类的人物,几十年间为数有限。王瑶先生的弟子中,较自觉地继承清华余绪的,他算是一位。
关注一下学界中人,我们会有许多的话题。前些年人们热衷回顾陈寅恪、王国维,近来关于王瑶、金岳霖的议论也颇为多见。时下的人们对青年的人文学者,多有微辞,言外是今不如昔,有江河日下之态。说今不如昔,在某种意义上并非过分,但哀叹与怅惘,也不是上策,努力追赶,重建学术,才是应有的态度。在这个意义上说,陈平原等人的努力,有着现实的价值。要回到五四去,重塑学术形象,非有恪守寂寞之道的人不可。陈平原的劳作,或许还囿于学科的限制,和生命哲学一类的东西,有些距离;在思想上,未必能滋生出玄学式的资源。但我以为这样的方向感,是重要的。总有一天,会有人在这个方向上,创造出一种新型的学问,而那时陈平原则会因自己这一代的努力,而略感欣慰吧?
我读过许多研究学术史的文章,大多零散,不够完整。像陈平原那本《中国现代学术之建立》,还第一次遇到。这一本书与其说是讲学理的,不如说是作者的精神自传。他在学术史中,看到了自己的东西,又把自我的学术经验,融到对前人描述的劳作里。学术著作,往往因解释前人而被史料淹没,但能跳将出来,自由地往返其间,实不容易。赵园、阎步克好似做到了此点,陈平原也庶几近之。在读他们的书时,我好似看到了学术的一丝希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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