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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武的水墨世界
□ 李存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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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在与袁武成为挚友之前,我便与他神交已久。
1989年深秋,当时还在济南军区创作室工作的我,赴京观看全国第七届美展。在中国美术馆的几个大厅里,参展作品魏紫姚黄,琳琅满目,美不胜收。中有一幅额题《大雪》的国画,一下攫住了我的目光。我驻足画前,凝视良久,心中涌起了一种不可名状的激动。一幅画能震撼我心灵的时候并不太多,记得在读罗中立的油画《父亲》时,也曾有过这样的感觉。
《大雪》为八尺竖轴。画面上,一身着肥袄厚裤、肩荷书包的女童,兀自站立于没膝的深雪里。她的头巾上、裤腿上、抬臂掩嘴的右腕上、左手紧捂的书包上,都凝上了一层晶莹的雪屑。女童身前是几株幼树,冰凌紧裹着它们那细草样的躯干,望上去宛若枝枝白烛,在奇寒苦冻里,尽显生命的顽强。女童身后,是白蒙蒙的云天,白皑皑的山岭,白茫茫的蜿蜒小路。远处被厚雪覆盖的半山腰,依稀可见农家那被冰雪铸雕过的木屋柴门……画面上,没有风扬雪搅,有的只是雪的母性般的宁静与端庄、磊落与厚重、高洁与纯净。在这满山遍野的大洁白里,从孤立无援、不知畏怯的女童身上,我们愈发感到,即使最柔弱的生命,也应该给她以生存与壮大的位置。最能撩拨我心弦的是女童那双比大雪还要灿然,比山泉还要清澈的眼睛。《大雪》问世时,被亿万观众所熟悉、代表希望工程形象的那位小姑娘的明眸,还没有闪现在电视荧屏上。即使今天看来,《大雪》里那女童的眼神中,比之荧屏上那女孩的眸子里,似乎有着更多的憧憬、希冀与渴望。
艺术是从积蓄着苦难和耐劳人们的心泉里流出的蜜汁。作为从山野中走出来的农人之子,我与《大雪》自会心源可接。它带给我的是一种苦涩里又有点儿暖意的感觉,同时也荡起我一抹淡淡的乡愁。
作品常是望艺术家心灵的一个窗口。当时,我对《大雪》的作者袁武,虽还十分陌生,但却做出了这样的判断:倘若画家没有赤子般拥抱大地的情怀,没有对底层劳苦大众感同身受的关切,即使画技再高超,也断然画不出这等能拨动人情感之弦的作品的。
袁武以《大雪》奋力推开了森严的艺术天门的一角之后,并未就此止步。1994年,在没设金银铜奖的全国第八届美展中,他又以《没有风的春天》参展,并位列优秀作品奖榜首。此画写的是甘南农家老汉牧牛
时的情景。老汉身前是三头用大墨块浓化出的牦牛,牛的壮硕与憨态被描画得淋漓尽致。他身后是在草甸上啃草的牛群。夹在牛中间的老汉,那如旱地荒草一样的头发略显杂乱,古铜色的脸上布满刀刻似的皱纹。这看似悠闲而呈静态的画面里,却有着一种生命强力的喷射。画家为我们打开了无限想象的空间:肩负重轭、被誉为“高原之舟”的牦牛,在跋山涉水驮运时,它的每一个脚步都是深重的,每一颗汗珠都是结实的。不管烈日的煎烤和风雪的抽打,它只管默默无语地行进着,只管扑哧扑哧地往前走。它无暇叹息,也无暇回头欣赏自己的脚印……《没有风的春天》,着墨点看似在写牦牛,实则是在写生存艰难、情感沉重、值得每个人都应细细咀嚼的人生。
1995年秋,在中央美院获得硕士学位的袁武被特招入伍,调入解放军艺术学院美术系执教;接着,我也被调进军艺供职。在很长一段时间内,我在分管学院教学和学术的同时,还直接过问美术系的思想和业务工作。这就使得我与袁武,有了近距离的接触。在全军、全国举办的美术大展中,我不仅熟知袁武每幅参展作品的构思过程,也总能先睹为快。我还曾多次旁听过袁武为学生授课,对他的艺术观点和教学方式,也啧啧称叹。我在军艺供职的十年间,正是袁武艺术创作的“井喷期”。他的一些代表作,不仅使画坛的一些高手倾心折节,也令诸多观者心醉神迷。这期间,袁武创作的《九八纪事》和《生存》,又分获全国第九、第十届美展的银奖和金奖。五年一届的全国美展评奖,无疑是当今中国最具权威、最高级别的美术奖项。一个画家的作品,能在全国美展中遴选参展,已殊非易事;倘若能有一次或夺金或摘银或获铜,便不啻龙门一跃。袁武竟在全国美展中连续“梅开四度”,并将金、银、铜牌尽收囊中。这在当今中国美术界,恐绝无仅有。
近几年来,这种“袁武现象”已引起美术界的密切关注。海内外诸多美学家、评论家,纷纷撰文,不吝篇幅,对袁武的美学追求、艺术格局、人品器识,皆作了悉中肯綮的评述。我作为袁武相识日久、相知益深的朋友,也当不揣谫陋,聊抒一孔之见。
二
要走进袁武的水墨世界,我们应从整体着眼,不仅要看他已经走过的生命里程和艺术旅程,更应看他血脉中所承传的物质特征与精神特征,是怎样有形无形地融进他的画幅的。
袁武于1959年出生在吉林省吉林市的一条小巷里。父亲是木工,母亲为家庭妇女。他上有一哥两姐,下有三个妹妹,一家九口的生计,全靠父亲菲薄的工资维系。虽然贫穷一直像影子一样伴随着袁武的青少年时代,但正直、善良的父母,却把人世间所有的关怀和慈爱,归宿到袁武灵魂的深渊中。追天寻地是孩童的纯情。在父母眼中,生活的世界是那般沉重和狭窄,但对袁武来说,年纪愈小,心灵愈轻松,世界愈宽大。吉林市四周环山,群峰凝翠,是天然的画幅;松花江三面绕城,波翻浪涌,像偌大的琴弦。夏日里,袁武常和小伙伴们去山中捕蝉听鸟,于江畔捉鱼戏水,常玩得满脸江河,周身山川。冬日里,他们又在雪地里纵情嬉闹,用最柔美的雪团去进行最洁白的“战争”。上苍虽没有让袁武投生在朱门绣户,却赋予他一双追寻美的眼睛。在没有半点儿艺术氛围的陋巷里、家庭中,袁武在儿时竟迷上了绘画。家中没有书桌和纸笔,他就蹲在地上或立在墙边,用铅笔和石灰画下他看到和想到的一切。带着大自然所给以他的美的梦幻、梦的彩翼,小巷的石头路和家中的墙壁,成了袁武最初发表“作品”的园地。
儿时的袁武酷爱绘画,乃稚趣童兴使然;到读中学时,绘画才成了他心中的一盏希望之灯。然而,时值“文革”,没有一个美术老师指点,绘画对他来说是名副其实的自学。艺术总是始于模仿。上小学时,他从一偶然认识的孩童手中,借得的《芥子园画谱》,竟是他唯一反复临摹的范本。当八个样板戏的剧照及连环画广为流播时,它们又成了袁武一一描红的参照物。母亲见袁武描啥像啥,摹啥似啥,便将儿子的临摹品精心收集起来,一一挂诸墙壁,不时邀请邻居和袁武的同学前来参观,一次又一次地为袁武在家中举办“个人画展”。邻里的赞叹、同学的夸奖,常使得母亲脸上的每道皱纹里都溢满笑意。正是母亲这心裁别出的鼓励,锁定了袁武人生追寻的目标。
1975年,高中毕业的袁武,作为知青到吉林桦甸县向阳村插队落户。这一带,曾是抗日联军长年生活和战斗过的地方。插队前,矢志绘画的袁武,身带一只破旧的木箱,里面装满了粗糙的纸张和廉价的毛笔,以及他千方百计讨借来的几位现当代工笔名家的画集。栉风沐雨,躬身垄亩,沉重的劳动负荷,丝毫没有疲惫袁武手中的画笔。一有闲暇,他便对着几位大家的山水和动物画作,精心临摹……
对一个平常人而言,苦难也许仅仅是苦难,但对一个艺术家来说,经历过和看到过的苦难,往往是一笔弥足珍贵的财富。正是这段知青生活,使袁武深切感受到了处在社会最底层的中国农民的生存状态。那劳作时半截腿浸在泥水里,汗水顺着紫铜色的脊梁直流的农家壮汉;那绾着裤腿、肩扛着一二百斤重的大麻包走在山路上,连喘气都显沉重的农家妇女;那房檐下摆着的盛满酸菜的黑坛子;那用苞米渣子和高粱米熬成的滚烫烫的稠粥;那庄稼老翁用残缺的牙齿,叼着的细长且柔滑的烟袋杆儿;那山村少女头顶的粗布花头巾,和微笑时绽出的酒窝儿……这一切的一切,都顽固地嵌进了袁武的记忆。北国大山深处那连阳光也难透进、茫茫而神秘的林海,那电劈雷击也难以撼摇的参天大树,那纷纷扬扬、在一夜间便填平了沟沟壑壑的大雪,以及乡亲们大碗喝着劣质白干时的畅快、山村老老少少对知青发自内心的关爱……这一切的一切,也都永远定格在袁武记忆的屏幕上,也无一不成为袁武日后艺术创作的酵母。
1977年,全国恢复高考。袁武带着一大卷“临品”,信心十足地来到东北师大美术系在桦甸县设下的报考点。谁知,招考的老师,仅看了几眼袁武那些依猫画虎的“临品”,便毫不客气地弃置一边。说袁武既不会素描,又不懂色彩,连初试这一关也不可能通过。多年的辛劳换来的是冷冰冰的话语,得到的是不会画画的定论。袁武顿时感到,自己就像一个溺水的儿童,连刚碰到手的仅有的一块木板也滑失了……作为一个在社会最底层挣扎的知青,袁武懂得自己没有资格在噩梦里彷徨。他很快摈弃了人类常有的空虚和绝望,像一头无暇叹息的耕牛,又在自己梦想的艺术田园里,重新播种着希望。1978年,袁武返城在一家工厂当上钳工,他的大部分工作时间,却是为厂里画宣传画和装饰画。为闯过素描和色彩关,他以恒心为友,以企盼为伴。工作之余,他争分夺秒地对着石膏像素描;节假日,他便到郊外进行色彩水粉写生。此时,母亲又成了逆境中袁武的抚慰者和祈祝人。为圆袁武的画家之梦,母亲经常不辞劳苦地端坐着,充当儿子的模特儿……立志欲坚不欲锐,成功在久不在速。三年下来,袁武终在1980年夏,通过了专业考试,并以文化课的绝对优势,如愿以偿地考进了东北师大美术系。
走进高等学府,袁武才懂得,依傍和模仿决不会产生真正的艺术。绘画的殿堂巍峨高耸,里面有夺目的星宿,纷争的流派,繁苛的法理,严峻的师承……袁武异常珍惜这历尽千辛万苦才获来的就读机会。因为他的神经网上,负载着慈母的嘱托,家人的热望,知青点上父老乡亲和同学的期盼,以及工厂师傅们的祝福,那是一个多么沉重的世界。从第一学期开始,袁武就把时间打算得十分精密,使每年每月每日乃至每个小时,都有它的特殊任务。除了上课时间外,袁武不是潜心图书馆,就是躲在校园一角或读书或画画。他像一头耕牛,闯进了知识的菜园,贪婪地啜食着新鲜可口的菜蔬;他像攀援在书山上的樵夫,尽情地采撷着奇花异木。他读起书来,如痴如醉,如梦如寐;他作起画来,如癫如狂,如神如仙……上大学三年级时,醉心山水画的袁武,水墨优势渐显,被分到国画班,学工笔、写意,画山水、人物,也画花鸟。大学毕业分配时,袁武的学业虽秀出班行,但却被分配到松辽平原上的榆树县师范,任美术教师。
这看似有点儿“谪贬”性质的分配,实则是艺术之神对袁武的又一次垂青与眷顾。在榆树小城执教期间,袁武常是上午授课,下午带学生去写生,晚上进行创作。他还经常带学生下乡,一住就是多日。辽阔无垠的松辽平原,是片一跺脚就能踩出油来的黑土地,它孕育着万物的“生”,滋养着万物的“长”,展示着万物的“茂”,欢呼着万物的“美”。当袁武带着审美的目光,重新融入黑土地时,竟惊愕地发现,这里蕴藏着那么多极富视角冲击力的绘画元素。土地,是父老们声同乞求的呼唤;土地,是乡亲们的尊严和生命的象征。袁武看到,当尺把长苞米棒儿、斜歪着冲破青皮包裹的束缚,绽出粒粒金黄时;当杆壮叶肥的高粱,在秋阳里摇曳着火红的穗头时;当齐腰深的豆田里,串串饱鼓鼓的豆荚在金风里即要炸裂时……乡亲们总是对着丰收的庄稼,横看竖看,像画家在欣赏自己最得意的作品。这片黑土地上的场院、木屋、柴门、炕头,是那样古朴、宁静和温馨。每当袁武置身其中,与父老乡亲悠然对坐、抵掌而谈时,总会感到有一股暖意注入心田。这时,一切用虚假编制的矫情,都会被这种纯朴和真诚,冲散殆尽。农人与耕牛的情感,也辄令袁武感动不已。在这里,牛就是农户家中的一员。当牛在暗夜里食草时,蹲在槽边的老农,倾听着牛在嚼草时发出的的声响,简直像是在欣赏人世间最美的曲调……这些原汁原味的生活情景,撞击着袁武的心坎,他的灵感和诗绪也自会燃烧起来。在榆树师范执教的两年间,他画下了比大学四年还要多出两倍的写生稿。这段执教生涯,又使袁武在更深的层次上领悟到土地、生命和人的本质内涵。
黑土地那仁慈而宽厚的胸脯,已成为袁武艺术的原野。任何风霜雨雪,都阻挡不了他艺术收获季节的到来。1985年,年仅二十五岁的袁武,以三十二幅人物、山水画,参加了长春市举办的“四人书画联展”。联展中另外三人。皆为吉林省的名流方家,唯袁武名不见经传。然而,袁武的画作,却带着大山大水的苍润,带着黑土上浓郁的乡情,令观众耳目一新。长春市第一中专的校长慧眼识珠,当即拍板调袁武来校任教。1986年,在长春第一中专执教的袁武,创作了《又是一年春草绿》,并获得吉林省青年画家美展一等奖。1988年,袁武被调入长春书画院,成为专业画家。这一年,他创作的《冬趣》、《没有风的子夜》、《春天里的最后一场雪》,分别参加了全国中华杯、东三省、吉林省的画展,也均获得奖项。当袁武的成名作《大雪》问世后,他的“东北系列”作品,已见雏形。这些作品,就像一个个营养充分、怀胎足月的大婴孩,一啼天下闻,当是势所必然。
学子之患,莫过于自足而止。在中国画坛已有了一枝之栖的袁武,并没有兀自陶醉。1993年,已逾而立之年的他,考入中央美院国画系研究生班,专攻人物画,去进行“积学以储宝,酌理以富才”的自我再造。研究生的训练,激活了珍藏在袁武灵魂深处那弥久而益新的记忆。许多迷离恍惚的感觉在他眼前奔驰,许多斑驳不定的影像在他的脑海中组合。黑土地上那小山一样的粮垛,那小丘一样的柴堆,那院落,那柴门,那茫林,那厚雪,那耕牛,那骏马,那孩童,那老汉……宛如一个个艺术精灵,跳着、笑着、挣着、抢着,一齐奔向袁武的笔端,走进了袁武的画幅。1995年,在袁武研究生毕业前后,他不仅画下了在全国八届美展中金蟾折桂的《没有风的春天》,还写下了《塞外,春天还不曾苏醒》、《小村,又一个秋日》、《自己的粮食》等被全国美术报刊竞相选登的一批佳作,这之后,袁武又创作了驰誉画坛的《夜草》、《净土》、《老农》、《北方秋天的肖像》等作品。至此,袁武的东北系列画作,已成了一个蔚然大观的存在。
一部中国美术史,实际上是画家用各自的心灵组成的历史。袁武深情关注农家生存状态的东北系列画作,既是一个古老民族的心灵倾诉,也是袁武精神家园的独白。
三
袁武于东北师大毕业后的较长一段时间内,中国画坛曾被驰骛以逐的“新”字所困惑。西方抽象派、印象派、野兽派、立体派、达达主义的抄袭品和复制品,像新潮服装一样,成为任人抢注的“商标”。庄严的国画圣殿,甚至被某些嬉皮士的恶作剧,搞得一片溷浊。
智者总能从他人的盲从与愚蠢中获得启迪。面对喧哗与躁动的所谓新美术思潮,袁武就是一个冷静而善于思考的智者。他知道,天变、地变、时变、人变,陈陈相因的国画审美模式,早已造成了人们的视觉疲劳,更无法满足当代人扩张了的审美意识与需求。当代国画,再也不能只充当传统的摹本和奴隶。然而,创新者首先应是继承者。传统是个文化链,环环相扣,要想不在任何一个链环上被绞死,必须先走进传统,才能挣脱前人的绳墨。照抄西方并不比模仿传统高明。拼贴西方现代派的图形,难以“借壳上市”;剪裁古人的衣冠,也难以冒充士大夫……曾各领风骚三五天的画坛“新派”,鄙弃绘画的基本原则,缺乏造型能力,对具象规律不掌握,对形式美无体会,一开笔就“变形”的他们,无论如何也无法抵近周的丰腴,陈老莲的狂怪,更不要说去领略八大笔墨的魔境了。时过二十年后的今天,当年画坛的“弄潮儿”终因缺乏学术界和社会公认的作品,大都已销声匿迹;而心存弘毅、才思积厚的袁武,却在不懈地探求中脱颖而出,成为被美术界所瞩目的一颗新星。
袁武认为,画家首先必须具备高超的画技。他到军艺执教后,反反复复告诫学员们:“写生是任何画家都不能绕过去的一条路。水墨人物写生,一是要解决素描范畴中的造型问题,二是要熟习中国画的用线问题”。业高之师,挥豪可范。袁武在水墨人物写生中,以线条运用为主,能自如地把握理性形准与感性形准的关系,神韵表现重于形似追求,他既会把描写对象那些与众相同的部分一一弱化,又总能将其神形中最强烈的部分一下抓住,并加以强化,甚至强化到既令人惊愕又会心赞许的地步。
在教学中,袁武曾提出令美术评论界击节称赏的一句话:“写生名曰画形象,实为画感觉。”我以为,“画感觉”一语,直抵绘画艺术的堂奥,实为不刊之论。感觉,飘忽于天地之间,匿藏于身心之内。它忽焉近在睫前,忽焉远在天边,既是物质的存在,又是精神的本体,更是古往今来一切艺术家不可或缺的心灵光照。同是花香鸟语,既可以是谢灵运的“灼灼桃悦色,飞飞燕弄声”,又可以是杜甫的“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天地物象,一经主观心境的掺和,便成了艺术家的“情态场”,艺术正是有了这种“情化”的再现,才将一个世界变成了艺术家们各自的世界。
在带领学生写生时,袁武强调:“写生,要注重一个‘生’字。所谓生,既是陌生的,又是不确定的,具有偶然性,现在性。”袁武将这种一次次遭遇的“陌生”,视为作画既可避“俗”,又能避“熟”的不二法门。
袁武将写生当作一种艺术自律,甚至是自我强制的行为。在读大学和研究生期间,他钟情写生,自不待言;到军艺执教后,他仍将写生当作训练敏锐感觉的利器。每年,他都要抽出一个多月的时间,带领学生们或走军营进哨所,或钻山寨驻渔村。已是名家的他,仍和学子们一样,风餐露饮,去捕捉生活中美的因子。多少年下来,袁武北上南下,东寻西觅,足迹几乎踏遍整个中国。他的写生稿,盈箱累箧,数以万计。仅从袁武已出版的《课堂写生系列》、《战士写生系列》的画稿中,我们不难看出,他的水墨写生,已具备创作品质,无疑也是他进行大型主题性创时,可信手拈来的“小样”。这些写生稿,也是对他“画感觉”一语的最好诠释。画感觉,就是画在刹那间体悟出的美。刹那不可重复,刹那不可坐失。追寻刹那、把握刹那、凝固刹那,是画家的本分。灵感从不拜访懒惰的客人,正是被一般人所视之不见、搏之不得的刹那,从一个方面成全了袁武的艺术。
一个画家的艺术生命,不应像应时而生的花草,一朝灿烂,转瞬而枯,而应像参天之树,随着岁月的增加,枝叶愈茂,果实愈多。在探究袁武的艺术之树何以硕果累累时,我发现,他是通过读书,来滋养和培植他的艺术之根的。据我所知,袁武在读大学时,就按照《中国文学史》、《世界文学史》所胪列出的经典书目,去进行有计划有系统地赏读,以“饿补”他青少年时因家贫和“文革”所造成的知识的“先天不足”。二十余年来,他坚持读书,一以贯之。我到军艺的十余年中,每当中国作协举办的各种文学评奖揭晓后,他总是让我托人将获奖作品乃至入围的篇什,一一购全。他读书的涉猎面颇广,人文、历史、哲学、民俗、风物,以及现代派和一些有争议的著作,他有选择地找来,或略翻或精读。执教之余,他将三分之二的时间用以读书,三分之一才用来作画。读书,使袁武不断进行着灵魂的深呼吸;读书,也成了他开启思维、智慧和灵感的钥匙。
水墨写生,奠定了袁武再现生活的“基厚”;大量读书,又筑就了他艺术品味的“台高”。这可从他的古典人物系列画作里,得以印证。
袁武在读中国古典名著和诗词歌赋时,于散发着墨香的书页里,竟发现了那么多有着七情六欲、坦然奔驰的灵魂。他们或长啸或低吟或悱恻或缠绵或欢悦或悲伤,都以难于抵御的迷人与鲜活,征服着他。驱使他吮墨挥豪,借历史人物之杯,以浇心中之块垒。袁武的古典人物,多写前贤先哲、文雄诗豪、山林隐士,亦偶涉才女粉黛。诞生于宋代士大夫襟怀中的文人画,历经了千百年来的不断复述,其审美因子几被榨干,且当今华人圈内的众多画家,仍乐此不疲。谁想要在这一领域有些许的创新与突破,当是戛戛其难。然袁武却敢棋胜一着,箭较一镞,“于无佛处称尊”,创造出了一批独出机杼的古典人物画。
袁武于1992年绘制的、获加拿大首届枫叶杯国际水墨画金牌的《天籁》,是他古典人物画的代表作之一。此画为竖幅巨制,望上去,重崖沓嶂,天高地迥;直挂云端的飞瀑如一道长长的白练,从天际飘柔而来。那水波不兴、静若处子的天池,被安放在翠峰如屏的山顶一侧,该是上苍用最原始、最纯净的泪珠汇成。高山之下,一若神仙中人的长者,坐在水澹生烟的深潭边,悠然抚琴。正所谓“碧山本岑寂,素琴何清幽”,亦可称“弹虽在指声在意,听不以耳而以心”。《天籁》为我们营造了一个能使人生梦幻得以贮放的人间仙苑,读来令人五内疏瀹,精神澡雪。诗人之作发自天籁者为上,画家亦然。
有着诗家气质的袁武,常写构图不一样的《观鹅图》。两片蕉叶下,几竿青竹旁,那高士观鹅时的心闲神安,那鹅群的逍遥自在,无不在疏旷和清逸里,透出自然真醇之气。袁武还喜写画面不同的长卷《闲居图》。古树之下,青石之旁,那忘怀得失、无忧无虑的长者们或三五对坐,细啜香茗;或兀自把盏,浅酌薄酒;就连烹茶的童子,也显得神态怡然。画面上的人物,无一不处在一种大惬意、大从容、大安闲中。那看似松散却错落有致的画面,更能传递出古人那种“山静似太古”、“心向白云闲”的文化意绪。我每观赏袁武的“观鹅”、“闲居”类的画作,仿佛走进一片能让浮躁的心灵得以小憩的净土。
“画贵有静气”,虽为山水画大师黄宾虹的五字诀,却绝对是衡量一切中国画的关键。当商品经济的大潮摇晃着八尺画案时,某些也写古典人物,却行色匆匆地将画作送至画廊和企业兜售的画家,是很难走近古代高人雅士那澹逸、淡泊、旷达的心境的。在我所接触的画家中,像袁武那样不被物质化情绪所干扰者,已不多见。对艺术有着近乎宗教般虔诚的袁武,以艺术追求涤烦襟,破孤闷,释躁心。“心斋”使袁武的心灵几近宁帖之境。正是这种宁帖,才使他的画面获得了“静气”。
袁武深谙艺术“有为而有所不为”的道理。从他的古典人物画中,我们看到,他不再以人物形象真实的质量感取胜,也不仅仅是“以形传神”。他不以古人也不以当今画家的视网膜看古人,而在与古人心灵的契合与神会中,将自己深有体悟的情感传递出来。
我推崇袁武的《老子出关》。在我赏画的有限范围内,还没见谁人这般写《老子出关》的。画面上,那用墨团堆积起来的牛,稳稳地站立在那用线反复勾出来的原野上。身着素衣的老子,像寿星,似村翁,飘然斜坐于牛背,显得质朴而无华。我读此画时的强烈感受是:只有这漆黑如山的牛,才能驮得起以大盈若冲之性、演天地辩证之说的旷世哲人,才能载得动一个至大至博、包容天地万物的巨大灵魂。
袁武也写枕石梦蝶的庄周,心芳志洁的屈原,内圣外王的孔子,面壁参禅的达摩,斫妖刺鬼的钟馗,寄情田园的陶潜,举杯邀月的苏轼……还写在落日的余晖里、满怀离愁别绪的蔡文姬,于雨打芭蕉中、低吟“绿肥红瘦”的李清照……这些被历代画家不断复述的人物,一经袁武之手,便摄髓传情,自立高格。他那奇特的构图,尤其是高士哲人那被他强化了的“绿脸大颌”,甚至动摇了人们约定俗成的审美经验,给人们带来了一种新的视觉刺激。从袁武的这批画作中不难看出,古代文人画的象征性、寄寓性、隐喻性、抒情性及纯化了的笔墨成就,已在他这里得以延伸,形成了他独立不羁的个性化艺术取向。
袁武不仅善于以含蓄的笔墨去抒发古人之清朗、隽永、恬淡的情怀,驾驭那些悲壮、沉雄而恢弘的场面,更是他的强项。《观沧海》是袁武宽银幕式的巨制。画幅上,内着素衣、外披红袍的曹孟德,站立于峭岩之上;其身边一身裹银甲的猛士,紧勒着魏武那乌亮的“怒行追疾风,忽忽跨九州”的坐骑。目极狂涛暴骇、涌浪腾惊、其深不测、其广无臬的沧海,志存云表、恩凌八荒的魏武,诗思犹如天岸马。赏读此图,我们焉能不顿生羡巨鲸之迢遥、仰大鹏之远遨的豪迈。
《垓下歌图》,是袁武凭借古代大战场,演绎人性大宇宙的鸿篇巨制。“力拔山兮气盖世”的项羽,矗立于画面中间,右边是他“悲鸣思长道,可堪托死生”的乌骓马,左边是“身为天下艳,心乃女中郎”的虞姬。三个物象,互不顾盼,各自孤寂地伫立在草地上,整个画面呈现出一片大沉静。战场上,人类的各种情愫,总会在个体生命的最后一页里汇聚。袁武似乎要把人生的一切情感密码,都隐匿在这大沉静之中。我们可以想象:刚刚过去的鏖战是何等惨烈,在四面楚歌里即将诀别人生的项羽和虞姬,斯时的感情又是多么沉重与复杂。那沉迷不醒的眷恋之情,那不堪回首的感慨之情、那令人肠断的凄楚之情、那复杂的不可言喻的各种情感,都会一股脑儿地向他们涌来。我们也可以想象:一代佳人,是怎样在剑锋铮铮里写下了侠骨义胆;没能主宰历史的盖世霸主,又是怎样以他的本体生命,将五尺刚化作了绕指柔,并以一个大写“人”的身份,走进了那“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的千古诗篇……
因了袁武人物画的声名鹊起,致使仿而效之者颇众。然略有赏画经验的人,只消将袁画与他图稍做比较,其中知识的深与浅,趣味的雅与俗,思维的文与野,动机的纯与杂,遂一目了然。一个胸无诗书,朝学执笔,暮想成名的人,只能袭袁画之皮相,徒获笑于天下士林而已。
四
古今中外的画坛巨子,无一例外地都有自己发现的艺术“新大陆”,都有非他莫属的绘画语言和“艺术符号”。一个画家,要想跻身云灿星辉、唐哉皇哉的艺术圣殿,必须尤为注重这种“发现”。否则,其不过是一个“克隆”他人的工匠,一根盘绕在别人艺术之树上的藤蔓,一只附着在大师艺术之船上的贝壳。当今中国一些心浮气躁的画家,最为渴望的莫过于对风格的匆匆寻找,仿佛风格就像美猴王手中的金箍棒,谁占有了它,谁便能包打天下,拥有一切。
从袁武师古而不泥古、鉴洋而不见洋的笔墨语言里,我们会清晰地看到,他已有了独自的风格“编码”。袁武酷爱宣纸所呈现的线条美和肌理美,尊重国画的“用笔”和“墨趣”。在借鉴西方素描时,他不断剥离那些遮蔽水墨画的因素,十分注重开掘水墨艺术本体的美感和魅力。西方油画以形包意,国画以意顾形。油画对人物真实感的刻画非国画所能比,国画在意境营造上非油画所能及。袁武将传统绘画的感悟性与西方油画的直觉性相掺相糅,分娩出自己的“风格”。他的画面里,虽有欧美的一点儿“血”与“肉”,但“骨骼”与“心脏”,却是中国的。他以创作实践,既回答了厚洋薄中的人们,对宣纸质材和水墨表现局限的诘难;也为在前人观念和经验束缚下的国画肌体,注入了新的造血功能。袁武把自己的水墨人物定于工写之间。他喜欢在宣纸上画下又长又涩的线条和泼下又黑又重的大墨团。他的画作尤其是巨幅主题性创作,几乎都是以雷雨般的泼墨大写意,并辅以曲铁盘丝般的反复勾线来完成。在设色时,他注意“随类赋色”、“骨法用色”,不平涂颜色,像用墨那样“见笔”。这就使整个画面,形成了写意与工整、黑与白、浓与淡、干与湿、厚与薄、轻与重、疏与密、虚与实、有与无的强烈对比,看上去亦真亦幻,有无相生,墨色相和,浑然一体。在引西方素描为国画所用的近百年来,于国画艺术的陡坡上,有一个神秘而很难把握的界定线:太实则失却了国画的神韵,太虚则脱漏了真实的魅力。袁武在自己的创作中,经意处不过分精雕,随意处不无度放纵,使笔墨语言的分寸感,聚敛在“恰到好处”这个焦点上。正因如此,他才建起了属于自己的中国水墨人物画的构架。
从袁武整体写意、局部写实的画作中,我们看到,他能以写实延伸出写意的意境,以写意并融着写实的特征,并使两者在互补调节中达到一种和谐。袁武在写农家老翁和渔村“老海碰子”时,实写的他们那或稀疏脱落或参差不齐的牙齿,常透出历史的悲怆和岁月的苍凉,读来令人酸楚难言,枨触无端。我以为,如果说袁武所写农、渔人的牙齿,已有“符号”的指向性,而他用大墨团泼成的牛,则应是深深烙有袁氏印记的“艺术符号”了。自古而今,泼墨写牛,大有人在。但对大墨块果敢而带有霸气的运用,则为袁武的首创。袁武的牛,远视有体积,近观有重量有力度。那渗化有韵、黑中透亮的大墨团,使国画的水墨性得以酣畅淋漓地发挥。
就绘画而言,风格与“艺术符号”,在含义上相去无几。但有风格的画家,不一定有自己的“艺术符号”,而有“艺术符号”者,则必然具有鲜明的风格。风格与“艺术符号”,来源于画家先天的禀赋、后天的人生阅历和学养,以及这三者在其创作中,不断碰撞时所升华的艺术识见。有天赋而不勤勉,有磨炼却无灵性,皆不能成为磐磐大才。画家独自的笔墨语言的形成,含纳着复杂的心灵成长和技法熔铸的过程。袁武在回顾创作道路的文章中,记有这样一件事:初学画时,他因家境窘迫,买不起宣纸,只能以图画纸代之。图画纸不能吸水融墨,他不得不笔蘸清水,先将纸洇湿;水刷多了墨色会混成“墨猪”,少之则难呈现宣纸效果。在经过千百次的反复实验后,袁武终于把握住落墨时纸的干湿度的最佳火候。现在,袁武许多作品中大墨团所显现出的犹如神助的晕染效果,本是“一得阁”墨汁所致,但不少同行却误认为他使用了进口的新材料。仅是为了一个笔墨干湿度,袁武就曾铁砚磨穿;为获得属于自己的风格“编码”,他付出了多少心血、心智与心力,则更不难理喻。
我一直觉得,举止安详、平和,个头并不高大的袁武,在那也不宽厚的胸膛里,似乎藏着一个情感的海。情感和愿望是人的一切努力和创造背后的驱动力,没有情感就不存在真正的艺术。袁武曾将情感的海,许给白山黑水,以其画作让我们感受到他对那片黑土地上一切生命的挚爱;他还用情感的浪花,激活和点醒了笔下的历史人物,让古人穿越时空的隧道,与今人进行心灵的对话。当袁武三十五岁携笔从戎后,他又以情感的波涛,去拥抱火热的军营。他很快完成了从地方画家到军旅画家的角色转换,成为军旅文化方阵中一员不断去攻占艺术高地的骁将。十余年下来,他又以联翩问世的军事题材的画作,大大拓展了其浑朴、沉厚而抒情的画风。
《大山深处》是袁武表现军旅生活的发轫之作。此画选取的是医疗小分队去深山巡诊、送药途中的截面,军马与人物只起点题作用,看上去更像一幅雪铺大壑、山苍云岫的山水画。那用细密线条皴、写并用勾画出的山的“大密”,与山下的雪地的“大疏”;那泼墨写成的军马的“大黑”,与留白产生的雪野的“大白”,均形成了视觉反差;在大开大合里,给人一种“谁将意象入寥阔,坐觉天涯来尺咫”的艺术感染力。画面上,那半身陷进深雪的军马,那马前三个铲雪开路的战士和后面拥马前行的女兵,渲染出“气凌禽翅束,冻入马蹄危”的酷寒;而女兵那娟秀的脸庞和军帽上依稀可见的红星,以及山下那株株裹着冰凌的桦树,又营造出“皎洁随处满,琼树似新栽”的奇美。也许是欲以山的活力暗喻年轻士兵的青春元气,袁武在写山时,并未写“冰峰撑空寒矗矗”,而写了“雪色稀见翠色深”。《大山深处》,是袁武从情感的海里流淌出来的抒情诗。
《夏日·阿拉山口的雪》,是袁武在新疆边防部队体验生活一个月之后,创作的另一力作。他的视觉主要瞄向战马与士兵。他没有写矫健壮硕的战马的疾驰如飞,也没有写桀骜不驯的骏马的扬鬃抖蹄,而是把以狠、重、浓的墨团写下的四匹战马,作静态排列。战马旁三个魁梧的士兵,也呈静止状态。士兵的神情与他们心爱坐骑的神态的高度统一,形成了凝重之美。摩砺以须、藏器待时的氛围,则更能展示我威武正义之师的待机而动,无坚不摧。
风格,又常是画家才思的写照。医疗小分队、战马与士兵,是军旅画家一再表现过的题材。袁武凭着他新的造型观念和与众不同的笔墨语言,在军旅写实绘画中,开挖出了更纯化的人文内涵,将老题材提升到了一个更高的审美层面。
用心灵创作一件感人至深的艺术品,有时会比构筑一座典雅的寺院和华美的楼宇还要难。我早就注意到,袁武每酝酿一幅大作巨构,总像建造新家园的老农一样,先进行长时间的“备料”;而构思的过程,也往往比绘制的时间要长得多。这时,他会关掉手机,坚辞一切社交应酬,让自己在精神之海里沉浮。他常常害怕敲门声打断他正在运行中的思索。每当我看到他在巨制杀青前后,那因苦思冥想、神游八极、寝不安枕、茶饭不思而造成的疲惫状,便会想起“二句三年得,一吟双泪流”的贾岛。
《九八纪事》,就是袁武不断聚集着情感的雷与电,在达到极限时,才泼下的一场他的艺术上的“倾盆大雨”。1998年,长江流域发生的那场令丛林战栗、山川震怖的特大洪暴,曾紧紧牵动着十三亿炎黄子孙的心。在大灾大难面前所升华了的民族精神,使袁武为之动容。但要用画笔去描写军民同心戮力、斩涛镇浪的宏大场面和无畏气势,即使再天才再高明的画家,也会深感笔力不逮。谁能用最少和最简单的象征,表达出最深刻的精神内涵,谁就是一个真正的艺术家。袁武对掌握的大量素材,进行反复淘洗和再三琢磨后,终于找到了别有见地的切入点。《九八纪事》由两幅各自独立又不可分割的二联画组成。一为军人与怒涛狂澜拼死搏斗的场面,二是受灾群众立于漫漫大水中的情景。两个画面,两组群像,相互映衬,展现出军民生死相依、休戚与共的骨肉深情。在形象感与形式感的双重追求里,袁武用白描的手法写出了水的质感、浪的逼真,以高度概括去简洁地处理背景,而把重点落在大于真人足码的两组群像的描述上。他以泼墨写人物服饰,对人物的面部神态,则给以细致入微的刻画。在群众组像中,无论是妇女还是孩童,老人还是壮汉,都以各自的神情,显示出大灾之时中华美德中那最神圣的部分,以及人性中那动人的光亮。在画军人群像时,袁武又通过人物面部表情的各异,写出了军人那像钢铁般紧绷的神经,像狮虎般勇猛的气概。官兵们那以血肉之躯所筑成的牢不可破的防线,足可以惊天地,泣鬼神…… “片言可以明百意,坐骑可以役万里。”《九八纪事》,将千百万军民的情愫、情怀、情操浓缩在二联画里,怎不令读者的灵魂为之惊悸,为之震撼!
杰出的艺术品,从来都不是一种外在的表白,而是从历史和现实的伤口或笑口深处,探取的人类精神的晶体。袁武表现抗联英雄为赴国难而死节的名篇——《生存》,就是这样的创制。为作斯图,他曾数次重返冰天雪地的北国,去寻觅英烈们的旧踪。杨靖宇、魏拯民将军的殉难地和牺牲处,以及当年抗联战士经常活动的地方,袁武均一一拜谒。在抵近魏拯民因冻馁而殉国的山顶时,因大雪封山,无路可辨,三百米的距离,袁武竟在齐腰深的雪坡上,趑趄而行了一个多小时。昔年抗联战士的身影虽已逝去,然大雪依旧,朔风依旧。袁武深感,当年履穿踵决、饮冰茹檗的抗联豪勇,能在这风号雪舞的环境中生存下来,就是对疯狂至极、天良丧尽的日寇的最大轻蔑,就是人类战争史乃至生存史上的奇迹。袁武不可能也无法在一幅或几幅画里,去叙述抗联那一串串悲壮的故事。具有艺术智慧的他,要寻找的是一个民族的精神坐标。他以极为合情合理的想象,于深雪中矗立起一组抗联勇士的群像。为凸显人物群像的崇高感,他摈弃了一切影响主旨的动态和背景。画面上,没有深山,没有老林,有的只是严寒中苍灰的天空和冰裹雪埋的大地。十几个表情凝重而神态不一的勇士,冰雕般地雄立着。他们的衣帽上、胡楂上乃至枪口上,都结着或厚或薄的冰凌;他们的嘴角边、眉宇间、眼睛里,或闪出永不熄灭的信念,或透着九死而不悔的刚毅,或折射出临大节而志不可夺的坚韧……勇士们是在向生存的极限挑战,向生命的极限挑战。这是一座用勇士群像组成的精神丰碑。在这“丰碑”面前,那些社会的蠹虫,灵魂的侏儒,应该就地匍匐!
我在浏览多篇评价袁武艺术成就的文章时,注意到至少有两位评论家指出,袁武的画“大气、大度、大格调、大风骨、大气派”。还有学者称,“袁武是艺术上的战略家,他有向着史诗性作品迈进的艺术理想和追求”。我在细品了袁武《垓下歌图》、《观沧海》及几幅军事题材的巨幅作品后,感到这些评价,并非溢美之词。诸多方家盛赞袁武的文章在前,我续貂是必然的了。但我仍要补赘的是,一个画家,心中若没有江河日月、大荒大泽、天低西北、地倾东南的大乾坤,若没有对人生坎坷的感知和对生命的终极关怀,若没有泽被万物生灵的大爱,是很难入得汉家宫阙,唱得大江东去的。这诚如罗曼·罗兰所言:“所谓风格是一个人的灵魂。”
五
作为新时期水墨人物画的重要代表人物,袁武准确地把握和引领着现代水墨的表现方向;并以他闪着智慧之火,灵性之光,情感之波的东北、古典、军旅三大系列作品,组成了令读者心旷神驰的水墨世界。面对美术界和收藏家的双重认同,袁武并没有产生贵族式的满足。笃信“艺术家的命运就是创造”的他,仍以黑土地上犍牛般竭力工作的状态,在自己的艺术园地里冷耕热耘。
袁武在《心路》一文曾这样写道:“我想画出一幅范宽《溪山行旅图》那样令人惊叹、敬畏的大画……那是我心中的大山,我的心路会一直攀缘在这座大山上。”当商业性文化的气浪早已将人们胸中的浪漫诗神卷走、心也不复空灵时,当艺术的本质遭到了物化、艺术的纯粹已受到污染时,袁武这种对艺术的“敬畏”,便显得尤为可贵。
绘画作为一种与天地精神相往还的事业,它需要孤独和寂寞,需要艺术家以殉道者的姿态,甘愿服着无尽的肉的苦役与灵的苦役。据我长期观察,对生活和艺术同样真诚的袁武,是个耐得住寂寞和孤独的人。已名声大噪的他,没有像当今某些画家那样,仅靠笔下的“老三篇”或“新三样”,去闯荡世界,也没有用他那大墨团泼成、人见人爱的牛,去驮来更多的金钱。袁武常对朋友们说:“人不能太贪婪,太贪婪脑子里会一片空白。”是的,画家的灵感如同飞鸟,翅翼上一旦系上黄金,便很难凌空翱翔。袁武从不把每一次成功当作艺术停歇的驿站,而是作为继续跋涉的起点。他在圆满与破裂的一次次转换中求索,智慧便不会长出白发,筋骨也不会生出懒虫。因此,我们完全有理由期待,心有定力的袁武,将会不断超越自我,战胜自我,向着他无比敬畏的艺术大山的峰峦,一步又一步地逼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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