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边 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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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1-2-28 17:01:53 | 只看该作者 回帖奖励 |正序浏览 |阅读模式
边 境


□ 存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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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躺在床上,听到阵阵潮湿的鸟鸣声,不用出门,她知道天空飘洒起了透亮的小雨。清明节还差两天,学校提前放了假,一共5天。乡下毕竟太寂寞,有的老师在校长宣布的当天傍晚,就骑着摩托赶夜路走了,能回城里多待一天是一天。跟着,学生也飞奔回了各自的山寨,一个500多人的中学,只剩下红芬一个老师和两个做饭的,校园顿时一片冷清。
  原来,红芬想利用放假的机会,回家一趟,看望父母,放假前,她曾试探过,想请校长顶替自己值班。校长说,要回乡下住几天。校长的老婆,带着双胞胎儿子在80多公里外的农村,他两三个月才能回家一次,红芬不好意思再开口,男朋友陈浩的母亲生了病,也不能留下来陪她。
  周边的环境愈来愈糟糕,每到假期和星期天,老师必须轮流值班,要不,不是玻璃被撬,就是学生宿舍的东西被盗。最让人担心的,还是那些女学生。近年来,随着外来人增多,山寨里稍有姿色的女孩子几乎全走光了。不是到城里打工,就是被拐跑,那些从山东、河南、安徽来的人贩子,像田地里的谷雀,飞走一拨,又来一拨。他们利用乡下赶街的时机,转悠搜寻,看上了中意的,仿佛非洲饥饿的鬣狗,盯上了猎物,悄无声息地贴上去,探清姑娘的住处,给点小钱买通一个当地人,由他出面说通家长。之后,用一两千元人民币,就把人带走,成交赚了钱后,接着又来。熟悉情况后,绕开一切攀扯,直接与姑娘打交道,一番花言巧语,说动姑娘,带上迅速离开。所以,做老师的,个个像牧人守护羊羔一样,生怕有什么闪失。
  尽管这样,还是发生了一起4个拉祜族女生被拐走的严重事件,要不是发现及时,立即采取行动,十几个男老师骑着摩托在后面拼命追,人贩子租的一辆红色中巴在前面飞快跑,车声隆隆,黄尘滚滚,演出了一场跟踪追击的闹剧。还算校长李明反应快,立即给远在40多公里外的边防检查站打了电话,人贩子逃了,学生带了回来,有惊无险,没有受到什么伤害。虽然OCTOBER这样,校长还是急出了一身冷汗,说话声变得细小了,大家明白,要是让上级有关部门知道了,不但给学校的声誉造成不良影响,他还将写检查,给处分不说,搞不好,要被撤职下岗。所以,老师们一个个都把口封得铁紧,凑在一起时,绝不谈此事,在大家眼里,校长李明实在是个不可多得的大好人。如今,像他这样踏实做事的,已经不多了。为了不让边检站的官兵说漏了嘴,李明利用星期天,打电话到县里租了一辆中巴车,带着20几个年轻的男女老师,到边防站,搞警民联欢会,武警战士和老师们一道欢歌载舞。红芬亮开歌喉,唱了一支从学生那里学来的民歌,她唱得投入,声情并茂,宛如林中的小鸟,赢得了官兵们一片掌声。校长喜笑颜开,说红芬为曼山中学立了一大功。
  两个月不到,边检站的站长来了电话,说想再搞次联欢,校长没有打嗝,满口答应。
  出门时,雨早停了,红芬搬了一把藤椅,坐到校园里的大榕树下,顶上的树冠宽厚,雨都挂到了枝叶上去了,下面没有明显的雨痕。这里,是个好位置,可以一览整个校园的状况,在教师会上,校长要求过,只要不遇大风暴雨,值班的老师都要到这里。
  这棵大榕树阅世百年,根深叶茂,风雨难动。过去,树下每天都有五六个傣族老大妈,老大嫂到这里来摆摊,卖点儿米凉粉、酸萝卜、酸多衣、酸角之类的小食品。后来,外地学校发生了几起食品中毒事件,摊点才被迫取消了。
  红芬是四年前到这个学校的,本来她已经考上了昆明的一家报社,给的报酬不算低,一个月2800多元,还不包括奖金、红包在内,但她还是决定回了边城,报考了离家200多公里外的这所地处边境的乡级中学。红芬的老家在昆明,父母早有回去的打算,认为这所中学太遥远了,所教的又是少数民族的孩子,出不了成绩不说,一不小心就还触犯了他们的规矩。红芬对父母说,毕业前,有人给我算过命,说有两种职业最适合我,一种是牧师,一种是老师。做牧师肯定不可能,因为我不是基督徒,所以我选择了老师这一职业。父母想不通,她又对父母讲,她做老师并不图出什么大成绩,就是爱上了教书,尤其喜欢和少数民族的孩子打交道,其他都进不了心。女儿都这样了,父母不好再阻拦,无可奈何地作了让步,只是要求她到这里干几年后,调回她出生的边城去,她答应了父母。可是,后来发生了爱上体育老师陈浩这件事,回边城的事肯定就得搁浅,到现在她还没敢向父母透露过一点信息。
  到了紧靠边境的曼山中学后,这里的单调寂寞,还是大大出乎了红芬的意料,平时,除了学校就没有个去处,要不是爱上了这里的乡街子,课余的时间还真难打发,6天一次的乡街子,使这里变得热闹非凡。到了这一天,那些穿梭乡间的小商贩们,把小衣物、皮鞋、塑料玩具、饼干、糖果、老鼠药,摆满了几百米长的一条石板街。那些从各处汇拢的哈尼、拉祜、布朗、佤、傣、汉等各族男女,随着季节,背来耸箩溢筐的时鲜山货和物产。春天的蕨菜、山花。夏天的香菇、木耳、鸡纵菌、蜂蛹。秋天的山药、花生、黄豆。冬天的山鸡、药材,皮货。看来,有着万般迷人的边地风情。
  街天,红芬喜欢提只小竹篮到街上转悠,她最感兴趣的还是看那些三个一伙,五个一群,坐在街边喝酒聊天的山民,他们不分民族,不论男女的聚到一起,端只盛满包谷烈酒的大土碗在粗黑的手中传来传去,要是到了面前,不管生熟,都会热情招呼,自己先喝一口,用手在碗边上一抹,递过酒来。心情特别好的时候,红芬常坐到他们身边,听话看酒,因为大都是空着肚子来的,喝的又是没菜的寡酒,没几口,一个个跟着醉了,东一条,西一个,放倒在街边的泥地上,有的身边伏着一两条忠实的狗,警惕着,虎视眈眈,情景有些像电影里的吉卜赛人,直到太阳落山,街空人稀,才苏醒过来,揉揉眼,晃着身子,向大山深处走去。偶尔,也有第二天才醒的。
  每次,红芬从街上走过的时候,总要招来一片关注的眼光,有家长认出,就得意地向身旁的炫耀说:“看到了嘛,她就是我儿子的老师,她多像棵山里又鲜又嫩的竹子啊。”
  听到这些,心里甜滋滋的,她不断地向人们点头、微笑、招呼。
  一天,红芬正低头和一个卖野蕨菜的拉祜族大嫂拉话,身边突然闯来了条醉汉,在她身上绊了一下,红芬抬起头来,看到的是一对鼓红了的牛眼睛。汉子喷着熏人的酒气说:“汉人姑娘,走,跟我走,我带你到山坡上掐蕨菜去,头拨雨水一浇,蕨菜发得比你的头发还要旺,要多少,就掐多少,大山不要你的钱。”
  细看,醉汉长得十分强壮,手臂上的肌肉仿佛要从衣袖里撑出来的样子,腰上还斜插了把牛角刀,颇似旧纸堆里走出的绿林蛮汉。
  红芬站起来,汉子猛地薅住了她的手,就势一扯,她撞到了汉子硬实的身上,企图挣扎,她试了一下,根本无法,那汉子的手好像鹰爪,钳得铁紧。
  汉子的舌头打着结:“哈哈,小兔子,你只是一只小野兔,一只小兔子也想从我的手里逃出去?告诉你,被我抓到的就逃不了。”
  赶街的人凑过来看热闹,看阵势,没有人敢前来制止。
  红芬使劲推了一下,满脸痛苦地哀求说:“大哥,行行好放了我吧,手都被你捏麻了,我是中学里的语文老师。”
  “哈哈,老师,我最喜欢的就是像你这样漂亮的,说话又好听的老师,我什么人没挨过,就没有老师,我已经有两个街天盯你了。”
  不由分说,汉子拽着红芬就要走,轻轻一拉,就把红芬带出了几步,面对蛮汉,红芬成了条钩上荡来荡去的鱼,充满了无助和绝望,眼泪忍不住流了下来。
  还算好,陈浩到街上来了,他看到围了一圈人,就凑了过来,一看,他放声大吼:“这条野牛到这里放肆来了,放开她!”
  醉汉没有料到竟敢有人来阻拦,扫了他的兴,大手一甩,放开了红芬,抬脚上前,胸一拍,握起拳头,直朝陈浩砸来。陈浩身一歪,让过了,他是学过散打的,还得过冠军,他两拳上去,汉子倒在了地上。
  不一会儿,汉子爬起来,拍拍身子,一股呛人的灰尘,飞扬开来,他跺跺脚,指着陈浩说:“今天老子多喝了两碗,身上的气小,让你这个狗日的占了上风,要不,一拳出去,准把你砸成了山扁豆,下个街天,我还来,一定要把这个姑娘抢走,我看上她了,把她拿去做婆娘。”
  说完,汉子高一步、低一步地荡出了街子,飘着脚走了。
  有了这次教训,再赶街的时候,红芬总要邀上陈浩。一来二去,两人有了感情,相互爱上了,校长知道,很是高兴,他说这样就可以把好老师留住了。
  中午,浓密的枝叶拦住了毒辣的阳光,虽然这样,待在这里并不是件舒服的事情,树枝头上的雨露刚消逝,那些藏着的知了开始发出嘤嘤嗡嗡的声响,开始声音细小,随着太阳升高,渐渐增强增大,跟着,围墙外那些红毛树、狗骨头树、麻栗树上的知了也凑起了热闹,一起发出尖锐而响亮的声响,仿佛起了一场风暴,喧嚣着,要把整个校园抬到半空去,红芬耳朵里灌满了聒噪,脑袋轰鸣了起来,抬头一看,一片片宽大肥厚的叶子上,贴满了大大小小的知了,它们振动着翅翼,鼓着劲发出声来,弄得人焦躁不安,心烦意乱。
  记得,在两年前的一次教师会上,校长李明问大家:“你们说说,进入了春天最影响教学秩序的是什么?”
  老师中有人马上抢答说:“知了!”
  大家哗地大笑起来:“教学怎么和树上的知了攀扯到了一起。”
  李明说:“你们别笑,说的正是知了,这并不是风马牛不相及的东西,要没有知了干扰,学生的成绩肯定不会猛然下降。”
  这一说,把大家弄得一头雾水,把目光都投向了他。
  李明说:“你们这些做老师的,就是不开动脑筋想一想,最影响学生情绪的是什么,是伙食,学生们平时吃的清汤寡水,一星期能吃上几片肉?还没到下课,他们的肚子早饿得咕咕乱叫了,坐不住,东张西望,哪有心思读书,所以,听到知了一鼓噪,学生们一个跟一个走了神,不论老师发多大的火,总有人伸长脖子往窗外的树枝上张望。”
  有老师说:“知了又没有贴着耳根叫,怎么和学习沾上了边。”
  李明说:“要不沾边,怎么会有老师这样回答问题呢。”
  说知了的,正是红芬的男朋友,体育教师陈浩。
  李明说:“陈老师,你就对大家说说,为什么是知了。”
  陈浩说:“我做体育老师,分管学生的生活,都说馋学生,饿老鹰,学生们正处在长身体的时期,不但能吃,而且最想吃的是肉。有人可能不知道,这一带不论佤族,还是拉祜、傣族、哈尼族、布朗族都有捉知了炒吃的习惯,缺油水的时候,能够吃上炒知了,就算吃上肉了。”
  一天下午,放学后,校长李明把初二年级的80多个男生集中起来,站到了大榕树下,指着头顶上嘤嘤乱叫的知了,大声问:“同学们,你们会不会抓知了。”
  学生大声回答说:“当然会,我们从小就是听着知了叫长大的。”
  “好,你们会抓,现在就给我爬上树去逮些下来。”
  可是,学生并没有行动。他们告诉李明,抓知了要在晚上天刚黑的时候进行,这个时候,知了落到小河边的沙滩上找水喝,一时半刻是不会飞起来的,要是碰上有雾气的时候,它们的翅膀被濡湿了,要等到第二天太阳出来把翅膀晒干了,它们才能飞回林子。
  有了这个信息,李明白天在学校附近割了一些枯蒿枝,砍了些干野竹,捆绑了几十支火把,到了晚上,带着80多个男生,燃着火把,浩浩荡荡地到了离学校两公里外的一条小河边,这天,红芬也跟着去了,在火光的照耀下,只看见潮湿的河滩上,伏满了密密麻麻的知了,它们贪婪地伸着细长的吸管吸水,学生一把能抓到五六只,整条河充满了知了的叫声和喧闹声,逮了半个晚上,居然抓了满满的两大口袋,有40多公斤的样子。第二天,李明让伙房的厨师炒了,每个学生都轮到了一大勺,满校漫着香气,学生们一个个吃得油光光的。这一晚上,没有学生起夜拉尿。
  不想,校长带学生抓知了的事传到了乡里,乡长气咻咻地来到学校来,当着不少老师的面,把李明狠狠骂了一顿。
  大家都以为,为了学生,李明会忍了,想不到,他竟冲着乡长粗脖子大嗓门地吼开了:“大乡长,你别以为老子是你儿子,你想骂就骂,告诉你,我这个校长是竞争上岗,上级批准的,我怎么不知道要抓教学重要,问题是我的学生肚子里已经没有一点油水了,晚上好多人都尿了床,不好意思来上课,我不能让他们吃上肉,抓几个知了,让他们补一补身子总可以吧,要不,你来当我这个校长试试看,指手画脚的事谁不会干。”
  乡长破例没有回嘴,倒向李明认了错,而且态度诚恳,不像是装出来的。
  进入四月,远山近岭笼罩起了层层叠叠的山岚,看上去仿佛蒙起了一张无形的大网,遮蔽了大山的蛮野,有布谷鸟和鹧鸪在远远近近的山林子里,咕咕嘎嘎地欢叫着,把春天渲染浓烈了,到了这样的季节,小草一个劲地疯长,山坡洼地盖上了一片鲜绿。
  学校后面是座坟山,清明节前后一段,从早到晚都有人到这里来扫墓上坟,不时响起一阵噼噼啪啪的炮仗声,起风的时候,红红绿绿的纸屑和浓烈的火药味一道飘进校园里。当地的少数民族没有过清明节的风俗,清明节也不扫墓,到这里来上坟的大都是从百里之外的内地赶来的汉族,而且,这也是最近几年来的事。
  据说,1950年的秋天,解放军的一个连在这里遭遇土匪袭击,一场恶战下来,土匪死了不少,解放军的伤亡也很大,死了46人,除了其中的一人被家属请人把遗体抬到内地安葬外,其他45人全部就地掩埋,早些年,有人建议要在后山修一座烈士陵园,不知怎的,一直被拖延了下来。
  红芬刚到学校的时候,接连出了几起闹鬼事件。半夜过后,学生被后山传来的凄厉叫声吓坏了,一个个大哭大叫,闹腾得整个校园不得安宁。第一次,校长去安慰了半天,总算把事情平息了下来。第二次再闹,学生们纷纷吵着要离开。
  李明说:“鬼绝对是没有的,你们一定是把猫头鹰的怪叫声听成了鬼叫。”
  学生们说:“校长,猫头鹰的叫声我们最熟悉,叫起来是喔喔的,可是后山传来的是呜呜哇哇地叫,听了汗毛直翻,循着后山看,分明看到有几条黑影子在动,要不是鬼,它们怎么在坟堆中蹿来蹿去?”
  这样的话要是只有一人说,李明可以不相信,但是说的人多了,他就得认真对待了。女生们住在二楼,后窗正好对着那一片坟山,站在窗前,可以看到那些参差不齐的墓碑,在随风起伏的茅草丛中时隐时现,显得鬼气森森,特别是下雨起雾的时候。
  李明让管后勤的老师到商店里买了些布料,给女生宿舍装上窗帘,把后山的坟堆遮住,女生们还是不干,她们说,窗帘能遮住坟堆,但拦不住声音,肯定挡不住鬼,李明只好把住在一楼的男生调了上去,让女生住到一楼来,不想,不出三天,男生又闹腾开了,而且更凶。
  有个做建筑工程的四川包工头,送儿子来读书,指着后山对校长说:“学校的风水不好,阴气太重,得挪个地方才行,要不,会接二连三地出事。”
  李明听了半信半疑,这样的话刚到学校时,也有人说过,他没有放在心上,此时,虚了起来,半夜后,他带着体育教师陈浩提着铁硬的栗木棒,悄悄到附近的林子边,熬守了几个晚上,开始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他们刚撤回来住了一个晚上,学生们又闹开了,无奈之下,李明只好到乡政府,向乡长提出,要求学校搬迁。
  乡长听了,没好气地说:“还中学校长呢,现在都什么时代了,航天员都跑到月亮上了,你还想着吴刚捧出来的桂花酒?不带头破除迷信,崇尚科学,还相信鬼神,真要有,你找根索子,拴个鬼来让我看看,看它到底长成什么样。”
  李明说:“把鬼拴来,我肯定做不到,我只是向你提出问题。”
  “我的大校长,什么问题?什么问题都没有,我看就是老话说的,疑心生暗鬼,知道嘛,埋在后山的都是些什么人,他们是烈士,是英雄,是打土匪保边疆的有功之臣,他们是永垂不朽的灵魂,哪有烈士、英雄、功臣来吓唬学生的道理,说通天说整地我也不相信,再说,建一个学校,几百万的资金,难道一句话,说搬就搬了?”
  “……”
  李明碰了一鼻子灰,夹着尾巴回来了。他想,要是自己在乡长这个位置上,要说的肯定是这嘴话,何况,上次乡长也曾被他劈头盖脸地骂了一顿。
  想来,唯一的办法就是再到后山守候,把事情弄个明白。一个人去总有些害怕,他到供销社买了两只一次放五节电池的手电筒,同时带了一把挂在家里作装饰用的佤族长刀。半夜过后,又叫上陈浩,接连守候了一个多星期,每天熬个通宵,也没见有什么动静。这天,挨到天快亮,他们正准备往回撤的时候,突然听到一阵咿咿呜呜的怪叫声从坟山传来,听来令人毛骨悚然,他俩大叫大吼,打亮电筒,在强烈的光照下,有几道蓝莹莹的幽光,在茅草丛中闪烁,他们提着长刀和大棒跳上坟堆,冲着亮光,稍靠近的时候,他们终于看清,发出声来的原来是一群到这里来交配的野猫子,大概有十几对的样子,在离几步远的时候,这些勾结在一起的野猫才钻进了附近的树棵子。
  第二天,李明把学生集中到操场上,向他们讲了事情的真相,学生们听了,还是不太相信,有佤族学生说,就算是野猫,也是鬼把它们招来的,要不,十几对野猫怎么会凑到一起,平时只要超过三只野猫,它们就要撕咬打架的。佤族普遍信奉原始宗教,他们从火塘边听来的大都是些鬼故事,耳朵里都让山鬼、水鬼、树鬼塞满了。所以,他们坚信不疑,认定就是鬼在作祟。
  陈浩说:“那些野猫之所以喜欢到后山来,都是因为四周的茅草太旺,树棵子深,密密匝匝,给了野猫子一个绝好的藏身之地,到了晚上,夜气清凉,坟堆间风难刮进来,在这样的场地聚会就非常暖和。”
  李明没有把猫叫春的事对学生们讲,他觉得这样的事情还是难以启齿。
  于是,李明带着全校的师生到后山劳动,在草丛中发现了不少闪着亮光的蛇蜕,李明担心毒蛇伤了学生,先用树枝条在前面敲打,把藏着的毒蛇吓走,干了几天。总算把那些遮拦着的艾蒿、杂草、树枝给除了,李明随机给学生讲了烈士的故事,消除他们的恐惧。之后,虽然闹鬼的事不再发生了,可是坟墓却更加突出,尤其在有月亮的时候,老远看去,白洼洼的一片,好似无数人影在舞动。
  那个自称懂风水的四川包工头又到学校来说:“你们虽然发动学生给坟山除了草,那些埋着的孤魂野鬼和你们有了一种亲近,不来扰乱了,但这只是暂时的事情,你们想想,埋在后山的都是些什么人,是解放军年轻的士兵,一匹匹活蹦乱跳的野马,他们能闲得住嘛,得有块平地给他们操练,山下好不容易有这么个平坦的好地方,又被你们给占了,他们能不生气嘛,后山本来是座阳山,有那么多坟堆一压,不就变成了阴山了,学校被它憋得喘不过气来,难出人才不说,早晚是要出事的,不是老师,就是学生,反正你们不信,我信,我之所以把儿子送你们这里,那是没法的事情,可是我就没敢让他住在学校里。”
  他的话让人起寒,但是,李明没有表露出来。
  清明节过后,红芬的男朋友陈浩照单请客,为红芬带回了十几部外国名著,有库切的《耻》、胡赛尼的《追风筝的人》、奈保尔的《河湾》、班维尔的《海》、奥兹的《爱与黑暗的故事》等。这些书足够她啃上一年半载了。令人不安的是,班上回家去的有2个男生和3个女生没来,3个女生是班上最漂亮的,她担心她们跟人偷跑出境,到外面的酒吧歌舞厅做小姐去了,据说,境外的那些小城市其他不发达,色情业倒蛮兴旺,酒吧歌厅多得是,那些大小老板时常窜到边境一带来招人,给的条件诱人,一不小心,就上当。
  重新上课后,每个班都有学生开溜,学生们先是三三两两地轮流着走,星期一、二走几个,三、四又走几个,好在,走了还来。可是到了开课后的第二个星期,走了的就再也不来了。看着空旷的教室,老师讲课没了心情,剩下的学生,兴趣也跟着大减。
  这一来,老师们跟着急了,红芬上了火,嘴巴起了几个大泡。
  校长李明立即召开了紧急会议,在会上,他沉着脸,用沙哑的声音说:“老师们,照这样下去,一个热热闹闹的校园不就要成了断了香火的冷庙,大家出招吧,有力的出力,没有力的出主意。”
  老师们说:“是啊,天下兴亡匹夫有责,学校有难,大家同担。”
  李明说:“大家说得严重了些,这算不上什么灾难,其实这只是一个坎,跨过去就好了,大家说说,学生大量流失的原因到底是什么,应该怎么办?”
  还是陈浩最先发了言,他说:“问题不复杂,非常简单,学生们回家拿不到伙食钱,把兜里的钱用光了,就得跑,他们总不能像三毛流浪记中的三毛一样,靠在腰上系根绳子来对付饥饿吧。”
  李明皱着眉头说:“你说的肯定有道理,只是过去学生为什么不跑,现在怎么又跑了呢。”
  陈浩说:“校长,这话你就问对了,过去那些年,拉祜寨、哈尼寨、佤族寨基本没有吸毒的,或者很少,不知怎么搞的,近些年来,吸毒的越来越多,吸了毒,家里自然变穷了,有点钱财都拿去买了毒品,一旦发现,就被边防派出所带到县里统一戒毒,一去就是两三个月,有的还要长些。所以,学生中要是父母都被带走,他们就得回家照顾弟妹,爷爷奶奶根本拿不出伙食钱来。”
  李明一想,有道理。他说:“刚才陈浩老师说的,是实情,不管遇到什么情况,我们都要想尽一切办法,留住学生,有学生,我们才能保住学校,保住边疆的教育阵地。”
  第一步,李明带着老师全体出动,分头到各村寨作动员,接下来,由他带头每月拿出钱来,帮助困难的学生,他自己出200元,其他老师每人100元,100元钱对老师们来说,算不上什么负担,省几包烟、几瓶酒就过去了,但也绝不是什么长法儿。
  红芬除了拿出100元外,还认供了班上一个叫阿渡的哈尼学生,阿渡的母亲两年前得了急性阑尾炎,被寨子里的草医生误诊,引起腹膜炎去世了,他爹常年游荡在外,根本就供不了儿子上学,开学那天,阿渡没有家人送来,是他独自背着铺盖卷来的,但他是个用功的好学生,在班上极有号召力,是一棵好苗,培养好了,以后肯定能成一番事业。
  学校有一个很大的公共厕所,这一带的农民没有用大粪施肥的习惯。有一次学校找了几个外地打工的把大粪挑走,他们把大粪挑到了离乡政府不远的一块干田里,倾倒在里面。当时,他们颇为得意,满以为做了一件了不起的大好事,给校长讲了,也认为很好。想不到,第二天,被田主发现了,邀着一伙人扛着锄头扁担,吵吵闹闹,到了学校,要求校长交人,李明看着架势凶恶的来人,一头雾水地问:“交什么人?”
  田主人说:“你们欺负人,指使人把臭烘烘的大粪倒在我家的田里。”
  李明说:“这是大好事,一分钱不收,就把肥料给你送到了。”
  主人不听,说把田弄脏了,一定要彻底清理干净。李明怎么解释都不行,只好出钱叫人,把大粪弄走。这天,主人带着20多人站在田边监督着,连土带粪刮去了一层,此事才算罢休了。
  事后,李明在厕所上打起了主意,他打电话到县科技站,请求他们派人来,辅导当地的泥水匠,给学校修起了一个沼气池,用沼气做了饭。不用破柴,火头旺,省事又省心,做饭的喜得合不拢嘴,还省下一笔数目不小的柴火钱。但是,第一、二天,好多学生都不吃,他们说,这是用大粪做出来的,肯定臭,老师们带头吃,由班主任作了动员,要班干部带头,几天后,才勉强接受。接着,李明又到乡里要了一块荒地,在附近开辟出了一块菜地,从不远的山箐里引来了水,他亲自带着学生下种、浇水、种菜,菜秧子长高后,他又把沼气池里沤过的大粪挑到地里兑了水浇上,地是生地,浇上肥后,一棵棵菜苗争着往上长,显得嫩绿无比,种下的萝卜,蹿出土皮后,一天一个样地露在外面,一个半月后,长得又粗又大,仿佛一根根插在地上的象牙,拔出来看,一个个水灵灵,白生生的,消息传到寨子里,好多人都跑来看,他们说谁也没有想到,指甲薄的瘦地上,还能长出这么好的萝卜和青菜来。李明当着他们的面,拔起一个萝卜来,削了皮,大口吃起来,吃完,把嘴巴一抹说:“又甜又脆,喜欢吃的,每人一个,不要钱。”
  可是,他们只是摇头说:“用大粪浇出来的东西吃了恶心。”
  李明说:“你们今天不吃,明天总有人想吃,在内地,要吃到这样生态的菜已经很难了,明天想吃的,你们可以到这里来拿。”
  第一拨菜收了,挑到食堂里,两个师傅特意煮了一大锅排骨萝卜,整个校园香气四溢,引得上课的老师直流口水。这天,李明有意让敲钟的提前了十分钟,他手里拿着一只大碗,站在食堂前,高兴得像个孩子,用筷子叮叮地敲着碗边,他想看看学生吃着自己种的菜是什么样的表情。等了半天,令人扫兴,除了几个汉族学生外,其他少数民族的学生到食堂里打了饭,转身捂着鼻子跑了。李明拦住一个傣族男生问,为什么不打菜。学生回答:“校长,这些菜是吃大粪长大的,很脏,我们不吃。”
  李明说:“猪牛吃草,我们吃它的肉,难道不香?”
  学生回答:“猪牛和菜不是一回事。”
  这天,食堂里剩菜不少,尽管老师们分班作了动员,还是没有学生响应,红芬要阿渡带个头,阿渡也摇摇头,坚决不干。
  他说:“要是我吃了,同班的就要嘲笑我是一只吃屎的癞皮狗。”
  以后,学生传出,在菜汤里发现辣椒皮飘在上面,肯定是粘在菜叶上的大粪没有洗干净。
  李明听了,摇摇头,无奈地笑笑,这分明在捣鬼,恶作剧,他又不好直接批评,这样的话是极有煽动性和杀伤力的,要是蔓延开来,情况就很糟,得想法制止。开始几天,厨房洗好菜,李明就把每个班的生活委员叫来,要他们去检查,厨房的师傅把洗好的菜用筲箕装了,一片一片翻给他们看,尽管这样,学生们还是不吃,李明急了,只好又到街上买些菜来,更为气人的是,有十几个学生不打一声招呼就逃了,班主任追到家里,磨了半天的嘴皮,说了一堆好话,学生的理由简单,就是不吃学校种的菜。最后,只好作了让步,才把学生动员了回来。
  一个月后,经全体老师使力,才把局面扭转了过来,看到学生们下了课,到食堂里打饭,把一箸箸的菜送到嘴里,李明轻松地舒了一口气。
  学校没有图书室,李明要教导主任给每个班订了几份报,让学习委员把它夹了放在教室后面的木架子上,让学生阅读。红芬发现,不到月底,报夹上的报纸明显少了。一天,讲完课后,她忍不住批评说:“初中生了,还不知道爱护书报,隔几天,我们的报就少几张,同学们,你们不知道,我们学校有多困难,校长为了让大家能够看上报,要我们做老师的尽量节省办公费用,晚上能不开灯,就尽量不开灯,作业大多是在白天批改的。”
  红芬的目光在学生中扫了一遍,她发现,有四五个拉祜族女学生伏在桌子上,半天不肯抬起头来,她突然感到了一种不安,拉祜族的女孩大多性格内向,经受不住批评,她急忙转移了话头。下了课,几个女同学低着头,贴着墙根走了,想来,肯定与报纸有关。
  几天后,红芬在上厕所的时候,无意间发现,班上的一个女同学躲在里面换纸,她才明白过来,原来报纸是被她们拿去当卫生巾用了,她感到十分内疚。
  红芬把班上有困难的女同学叫到宿舍,向她们认了错,她说:“我是你们的班主任,不知道你们没有卫生巾用,还在班上批评了你们。”
  有学生说:“老师,我们用报纸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家里的妈妈告诉我们,要是来了红,就用山草和破布条来垫,只是草不吸水,破布条已经用完了,所以就偷用了班上的报纸。”
  红芬听了,掉下了眼泪,她说:“报纸拿来做卫生巾,是不卫生的,不小心就会带来病菌。”
  以后,红芬每个月都要多买些卫生巾,让班上的女同学拿去用,在全校的女生中悄悄传开了,其他班有困难的学生也会来找她要,女生们很感激,她成了女生中威望最高的老师。
  刚进五月,山坡上的黄泡、羊奶果熟了,野樱桃一树一树的红了,下午放了学,学生们都往山上跑,不用多长时间,就有学生把自己采到的野果给老师送些来,学校的教室里、操场上到处都是羊粪蛋般的小果核,看学生们高兴的样子,红芬大受感染,这天下午放了学,把课本往宿舍放了,跟班里的学生们一道上山,学生们对这一带很熟悉,学生们带着红芬一起摘黄泡、羊奶果、樱桃,她觉得黄泡的味道比草莓还要香甜,羊奶果的味酸了些,樱桃有些苦涩,但都是些城里难吃到的好东西,她站在一蓬羊奶果下问阿渡:“为什么叫羊奶果?”
  阿渡指着藤蓬下黄里带红的果实说:“老师你看,羊奶果不就像山羊的奶子嘛,一吊吊,一串串的,其实羊奶果有大羊奶和小羊奶两种,大羊奶熟得要晚几天,不过它的肉厚,好吃。”
  一高兴,红芬在山坡上打起滚来,学生们也跟着她滚,不一会儿,衣服裤子染绿了,坐下休息的时候,她拿出手机,给母亲发了短信,告诉她好玩的事,母亲给她回短信说:“黄泡就是锁莓,富含果维C,还有补肾功能,吃了对身体大有好处。”她把这话告诉了学生,说黄泡通常叫锁莓。
  阿渡听了,一反常态,大声争辩说:“黄泡就是黄泡,我们山寨里的拉祜族、哈尼族、佤族、布朗族都是这样叫的,锁莓是你们外面来的汉人叫的,这个名字不能改,改了谁知道,就像蕨菜就是蕨菜,你们外面来的非要叫什么龙爪菜,龙不是藏在大水里、飞在天空上的嘛,它的爪子怎么能长到山坡上。”
  阿渡显出了一种少年的固执和倔犟,不过,红芬挺喜欢这种性格,笑着说:“好,阿渡,你不用争得脸红脖子粗的,就依你的,黄泡就是黄泡,黄泡不是锁莓,阿渡就是阿渡,阿渡不是红芬,不跟你争了,你脑子里不是装满了哈尼民歌嘛,就给我们来一支吧。”
  这一说,把大家逗乐了,阿渡也跟着嘿嘿地笑了起来,接下来,他毫无拘束地亮开了歌喉,另一个哈尼族学生在一旁给红芬作着翻译:

  春天往深里走,
  山林里的黄泡熟了,
  漫坡的香味把野鸡和白鹇的心逗痒了,
  它们咯咯地唱着歌从四处飞来,
  美丽的羽毛遮盖住了起伏的山冈,
  可,我要告诉漂亮的野鸡和白鹇,
  千万小心耶,
  不要往刺蓬下的马尾扣子里钻。
  ……

  稚嫩的童声,透出同情和善良,像一阵清风荡漾在山坡上,其他同学听完阿渡的歌,也纷纷唱起了自己民族的歌,每当有同学唱,红芬就带头鼓掌。
  她对阿渡说:“阿渡,你的歌唱得这么好,里面有不少毛茸茸的好句子,可是你的作文却是干巴巴的,怎么不把这些词放些到里面去呢。”
  “老师,难道野鸡、白鹇也能够飞进作文里?”
  “能,怎么不能,要是让它们飞进去,你的作文就有了一种亲切的气息,野鸡、白鹇的羽毛把大山盖住,这就是最好的语言了。”
  其他同学说:“老师,你这么一说,写作文就不是一件很难的事了,过去,我们就是找不到好句子。”
  “对,好句子就是刚摘下的果子,要样有样,要香有香,作文是不难,你们只要关心身边的事情,不说空话,有细节,把它展开了,就能够把作文写好。”
  女同学看到红芬上课时抹了一点淡淡的口红,也仿着她,用野樱桃的汁液把嘴唇抹得一弯血红,有的还在脸颊上擦了,一左一右,仿佛两片霞光映照,她们颇为得意地在男同学面前抬头挺胸地走来走去。
  这一带的少数民族学生肤色都呈现深褐,经这么一打扮,黑红分明,极似刀法粗犷的木刻画。
  校长李明看了,皱紧了眉头,板着脸对红芬说:“我们这里不是模特学校,女生涂脂抹粉,看她们的脸红得猴子屁股似的,像话吗?!”
  红芬大笑起来说:“校长,这样的话你不是在骂我嘛,你别以为她们用的是口红,那都是用野樱桃汁染的,她们只是觉得好玩,不过,我看中学生抹一点口红也没有什么不好,以后要是有条件,我还真想给女同学们上上化妆课呢。”
  “要上这样的课,出了问题你自己兜着。”
  “能出什么问题?”
  “难道你觉得人贩子注意她们还不够嘛,告诉你吧,我最怕的就是你们班上那几个长得漂亮的女生,她们到街上,我都要跟在后面,那些人贩子,像鹞鹰瞄小鸡一样,无时不在盯着,防不胜防,让她们这么一打扮,不是更招惹人眼了吗?”
  红芬不再与校长争辩,也许,校长的担心是有道理的,为了不让学生受到自己的影响,上课的时候,她不再抹口红。
  尽管生活有了改善,学生的经济负担有所减轻,可是学生流失的情况依然严重,有不断升级的势头,几乎每天都有学生逃跑,李明给各个班主任下了死命令,千方百计,一定要保住学生,从现在起,曼山中学的学生,一个也不能少,逃了的一定要在当天追回来, 不能过夜。所以,老师们一旦发现学生逃了,立即骑上摩托追赶,李明也跟着追,弯弯的山道上尘土飞扬,身影闪动,把学生带回来的时候,老师们变得灰头土脸的,有的还被石头颠翻了摩托,不是划了脚就是伤了手的,不少男老师的身上,都有几块补疤一样的创可贴,他们相互调侃说,我们虽然没上战场,一个个都成了挂了彩的伤兵。
  不通大路的山寨,只好走着去。红芬不会骑摩托,要是班上有学生逃了,请陈浩出动,要是没空,她就叫上阿渡一道去追,阿渡力气大,跑起来像只善跑的麂子,身子一闪就不见了,他总能追上前面的学生。
  陈浩对校长说:“看来只要山寨里还有吸毒的,逃学的事就避免不了。”
  李明说:“我们能够做的,就是向学生宣传吸毒有害,一时半刻,要彻底禁止肯定做不到,我们能做的就是增加学校的诱惑力,把学生留下来。”
  2
  红芬和陈浩一道在街天转了几次,不见那个声称要抢走她的汉子,心落了下来,她又敢到街上转了,那些赶街的各族男女大都知道了她是老师。
  这天,红芬看到一只斜靠在街上的背篓里,放着一只几乎和大灰猫一般大小的野兽,它的两只眼睛含着一种悲哀和惶恐,红芬只看了一眼,就被它的眼光逼了回来。
  一个佤族汉子蹲坐在附近的石坎上,大口咂着旱烟。红芬指着背篓问:“这只大野猫是你逮来的?”
  汉子从嘴里拔出烟锅,朝地上狠狠地吐了一口吐沫,抬起头来,有些得意地说:“当然啦,要不,它怎么会跑到我的背篓里,它不是野猫。”
  “那,它是豹子?”
  佤族汉子摇摇头说:“不是豹子,金钱豹比它大多了,就是小草豹在它面前也要做大哥的。”
  “不是野猫,也不是豹子?它到底是什么?”
  “叫豹猫,知道嘛,别以为你们做老师的什么都懂,这个你就不知道了吧,你看,它的两只耳朵是直的,像两片竖着的叶子,比猫的要凶多了。”
  红芬第一次听到豹猫这种动物的名字,细看,它的确和猫大为不同,身子要长些,稍粗些,两只耳朵立得笔直,尖削的耳峰上长着一撮长长的黑毛,浑身透出一股精灵之气。她问:“这种豹猫凶吗?”
  “当然啦,要是把它惹怒了,它就会跳起来咬脖子,抓眼睛,前几年,寨子里还有人被它给咬死了呢。”
  “政府不是禁止猎杀野兽了吗?”
  “是不让了,说归说,听归听,深山老林的,谁来管,主要是这个家伙,它半夜三更,钻到我家的鸡厩里,咬死了三只老母鸡,一只大公鸡,拖到不远的树林子里吃了,连哄小娃的大腿也不留下一只,把我的鬼火逗起来了,我才想办法逮了它。”佤族汉子显得十分得意。
  “它肯定是饿坏了,才跑到你家抓了鸡,要不,怎么会呢?”
  “照你这样说,人要是肚子饿了,也可以随便到别人家拿吃的?”
  “当然不能,要得到主人的同意。”
  “对了,它就是没有问我,就偷吃了我家的鸡,照我们佤族的老规矩,小偷被抓住,是要剁掉一根指头的。”
  “对小偷,过去你们可以这样做,现在肯定不行了。”
  “所以,现在小偷就多啦,谁也管不了。”
  看来,佤族汉子是个能说会道的人,他的脑子里装满了自己的道理,要说服他还真不容易。这时,红芬又扫了一眼背篓里的豹猫,豹猫仿佛听懂了他们的对话,深黄的眼珠里透出了一种绝望和哀怨,这一来,把她彻底打动了,她决定买下它。
  红芬问汉子:“大哥,你要多少钱?”
  汉子伸出三个指头,在红芬的眼前晃了晃。
  “30块?”
  汉子摇摇头说:“又不是野兔,30就能买到。”
  红芬说:“总不是300吧。”
  汉子说:“就是300,还是看在你是我们的老师的面上,换了别人,我就要600,少一分都不干。”
  “你说,它有什么好?开口就要了个天大的价。”
  “老师,你不知道,现在山林里的豹子越来越少了,再说就是有,豹子是不让打的,打了,政府要根究,可是打了豹猫政府不抓,它的骨头完全可以当豹骨来用,医个风湿骨疼痛,是一副难得的好药。”
  “我又不是医生。”
  “不是医生,你可以把它杀了,肉可以吃,骨头可以卖,皮剥了就做一条你们汉族女人喜欢的毛领子。”
  “我买下来,就要把它放了。”
  “怎么,放?你不看看,它的一只脚,已经被我的铁夹给夹伤了,不定要断了呢。”
  红芬随着汉子的手指看,豹猫的一只脚真的受了重伤,仍在不停地往外渗透着血。她问:“这样的伤,可以治好吗?”
  “你真要治好它,就赶快找个会接骨头的草医生,包上药,它的骨头热气重,不出半个月就能好,要是拖过了今天,就是包了药,也是一只残腿了,不过,它的命大着呢,少了一只,照样飞跑,要是发怒了,咬起人来,甩几下,手杆就断了。”
  不管怎样,红芬还是舍不下豹猫的这束眼光,坚持要买这只豹猫。最后,佤族汉子还是让了她100元,200元成交,她急忙到供销社找了一只装锄头的空木箱,让汉子帮忙,把豹猫装到里面,扛回了学校,把它放在宿舍外,到附近的傣族寨子里请了个草医生来,给它的伤脚包上接骨药,上了夹板,不出半月,果然好了。
  这天,陈浩把装豹猫的箱子捆绑到摩托的后架上,把它带到离学校几公里外的一片密林里放了。陈浩回来说,打开木箱的时候,豹猫一步蹿了出来,直朝森林奔去,快要钻进密林的时候,它折过头来深情地看了一眼。
  想不到,这豹猫是个有情有义的家伙,20多天后,红芬早上起来,在门口看到了一只被咬死了的野公鸡。她把阿渡叫来,他说,肯定是豹猫在晚上送来给你的。
  是个星期天,陈浩把野鸡收拾干净,放上葱姜辣子,炒了满满一锅,几个老师凑到一起,喝了几碗包谷烈酒。
  以后的几天,有人看到后山上有只豹猫在坟堆上跳来跳去的,一天,阿渡告诉她,豹猫出现了。红芬绕过围墙,跑到后山,果然看到了豹猫,它蹲伏在一座坟头上,走得很近,豹猫也没有避让,她看到了柔软的目光。
  以后的街天,红芬又到街上转了,她要寻找那个佤族汉子,想把豹猫的事告诉他,可是,接连三个街天,那个汉子始终没有出现。
  距离学校不到一公里处,有一个叫曼贺的傣族寨子,要是不下雨,红芬和陈浩就一道牵着手,沿着凤尾竹夹道的小路,跨上搭在小溪上颤动的木桥,到寨子里的学生家坐一坐,和他们的父母拉拉家常,这个寨子这些年来变化很大,40多家,就有十几家人盖起了别墅式的木楼,铺的是从境外买来的柚木地板,家里的摆设大都是令人羡慕的高档红木家具,为了方便带人参观,县里还出钱修了一公里的柏油路。可是,这个寨子却越来越冷清,往寨子里走,很少见到年轻的女人出现,红芬了解到,稍有姿色的姑娘和媳妇大都走光了,她们以到境外走亲戚为由,到国外做吧女或进了妓院,每年泼水节前后,她们带着钱财和满身的珠光宝气回来了,寨子里的别墅跟着出现,有的同时也带回了艾滋病,那些留守在家盘田种地的男人,分明知道自己的女人到境外做的是什么,但是一个个都在装憨。
  夜晚,红芬看书疲乏,停下歇息的时候,常听到一阵葫芦丝声从曼贺寨飘来,这时,她就闭上眼,静心倾听,从歌里,她听到了大树和竹林过滤不了的忧伤。
  一天,陈浩到她的宿舍,听到一阵葫芦丝声从这个寨子传来,红芬对陈浩说:“走,到曼贺看看这个人,听到他吹奏的葫芦丝,我的心就被一种莫名的东西给绕住了。”
  “其实,我早注意上这个男人了,我打听了,结婚不到三个月,他媳妇就跟人出境了,一去就是两年,没有一点消息。”
  是个有月亮的晚上,天上没有云,红芬和陈浩踩着一地的清亮和树影,来到寨边的大榕树下,他们看到这个傣族男子坐在离地两丈多高的树枝上忘情地吹着,他全投进自己的曲调里去了,深夜的脚步都没能惊动他的忧伤,月光下可以清晰地看到,一道灰白的痕迹像小路一样,直搭在大树的身上。他们悄悄走开了。
  几天后,红芬听到这个男人变疯了的消息,只是每到夜晚,就听到葫芦丝声,风雨不断,调子里,多了一种病鸟无力振翅的绝望。
  这天早晨,红芬还没有起床,因为她的课是在三四节,昨晚看以色列作家奥兹的《爱与黑暗的故事》入了迷,直到大榕树上传来唧唧喳喳的鸟叫声才放下书来,刚合上眼,传来了一阵“嘭嘭”的踢门声,她以为发生了什么大事,急忙披上衣服开门,一条壮硕的汉子拦在面前,他身上背着一条黄羊似的野物,他大口喘息着,还没得到允许,汉子一头闯了进来,把身上的东西往地上一放,撩起衣角,擦了满头满脸的汗水,毫无羁束地脱下湿淋淋的衣服,扇了起来,屋子立即漫起了一股带着烈酒的汗味,他亮着一身的疙瘩肉,粗声大气地说:“老师,有水嘛,要有,打一瓢来,啊呀,渴死我啦。”
  听来,有些耳熟,下细看,她认出,此人正是两年前在街上拉住她不放的醉汉,身上涌起了一阵惊慌,急忙闪身退让到了门外。
  大汉嘿嘿笑着说:“老师,我不会再惹你了,今天就是上门来认错的,上次的事,都是喝酒惹出来的,别装在心里。”
  正说着,阿渡来了,他指着大汉告诉红芬说:“老师,他就是我的阿爹。”
  “怎么,他是你的阿爹?”
  大汉抢着回答:“是啊,我就是阿渡的爹。”
  一颗紧张的心落了下来,红芬知道,山民都有喝凉水的习惯,她要阿渡到厨房里舀来一瓢凉水,让他爹喝了,她问:“你背来的是什么野兽。”
  大汉说:“老师,是大青麂子。”
  “青麂子?”
  “是青麂子,山林子里最大的,麂子有几种,青麂是最大的,有40多公斤重。”
  “不是有规定,野生动物不让捕杀了吗?”
  “老师,不是打死的,也不是用扣子勒到的,是它自己从崖子上掉下来摔死的。”
  “摔死?不是说麂子很能爬山嘛,它怎么会从崖子上掉了下来。”
  “是的,麂子很能爬山,跑起来连猎狗都难追上,只是这头麂子和别的公麂子争婆娘,被比它力气大的抵下了崖子。”
  阿渡说:“我爹说的肯定是真的,我家的后山崖上人上不去,野果子多,麂子、野羊喜欢到树棵子里找吃的,争婆娘掉下来的也不少。”
  “掉下来就掉下来,小娃家说什么争婆娘,这样的话,还轮不到你说呢。”
  “争婆娘就是争婆娘,有什么不能说。”
  阿渡给爹说过红芬供读书的事,这一来,说了番万分感激的话,并要红芬原谅他的粗野。阿渡并不知道爹还有这等丢人现眼的丑事,感到非常没有面子,就用哈尼话骂了爹,大汉听了,不但没生气,反而哈哈大笑起来,他用汉话大声回答儿子说:“你还小,不知道男人想女人是什么滋味,你的老师顺眼、漂亮,进了眼睛就把她给关住了,你应该高兴才是,不管怎么说,爱上一个女人没有错吧,你能怪我,还能怪我的眼睛,别小看你爹,我看上的女人,都不是一般的,你说,要是红芬老师真的嫁了我,你能叫她妈?”
  阿渡狠狠盯了一眼,满脸通红地说:“爹,你天一句、地一句的说些什么,今天还没喝酒,就说起昏话来了。”
  红芬听了,脸发烧,心狂跳,不过,她觉得大汉爽直得可爱,就对他说:“大哥,可惜我已经有男朋友了, 不然,还真可以考虑嫁给你呢。”
  “听到了吧,儿子,都怪我下手晚了,要不,你老师还能轮到别人?”
  “爹,别越说越高兴了,老师是逗你的。”
  “别瞎说,老师怎么会哄我。”
  “阿渡,我真没有骗你爹,我就喜欢他这样有性格、有脾气的男子汉。”
  “这个么说来,你爱上的就是那天把我打翻的那个男人?”
  “是的。”
  “唉,他还算条汉子,力气不小,不过,要不是我喝多了几碗酒,他是打不过我的,像他那样的男人,别说来一个,就是来两个、三个,也不在话下。”
  阿渡伸出左手小指,在大汉前晃了晃说:“爹,别在这里吹大牛了, 你要能打过我们的陈老师,河水都会跟你淌上坡了。”
  “你这个满嘴喷臭的小豺狗,读了书,说话的口气就大了,看不起你爹了,要不相信,你把陈老师给我叫来,我们到操场上比一比,看谁打得过谁,老子没有喝醉酒,脚不起飘,出的拳,一砣就是一个坑,谁能抵挡得了。”
  红芬忍不住大笑起来说:“要真是这样,别说人,就是一头牛也要被你给打死的。”
  “我砸死过牛,要不相信,你问我儿子。”
  “爹,你打死的是一头病牛。”
  “说你是憨脑壳,你还不服气,不是病牛,是疯牛,疯牛的力气最大。”
  “难道你还要和我们的陈老师争婆娘?”
  “争就争,你爹从来都不是软蛋。”
  要不是上课,红芬还真想叫陈浩来和这个哈尼大汉较量一番,分个高低呢。
  既然,扛来的是只斗架致死的麂子,就没有什么顾虑的了。据说麂子肉挺鲜嫩呢,就让全校的老师和学生都尝一尝吧。她把麂子的事告诉了校长。
  李明说:“好啊,让厨房的师傅把它扛去收拾,让大家都改善一下,好几天没让学生们吃上肉了。”
  师生们吃了顿鲜美的麂子肉,都知道是谁送来的,见了阿渡都朝他打招呼,他心里照进了暖暖的太阳,还巴望着爹再做这样的好事。
  那天,红芬拿钱给阿渡交伙食钱的时候,阿渡从衣袋里掏出一张50元的钞票,满脸荡着得意地说:“老师,这个月不用你的钱了,那天爹给我了。”
  几天后,陈浩在红芬这里碰上了阿渡,陈浩和他开玩笑说:“阿渡,要是你爹把红芬老师抢了去,真的做了你的妈,你会喊吗?”
  阿渡认真地回答说:“我喊,以后毕业了,我要经常来看老师,到那时,我就叫老师妈妈了。”
  “为什么?”
  “红芬老师最像我妈,她的身上有我妈的味道。”
  陈浩和红芬听了,不由得起了一阵热浪,眼泪止不住涌了出来。
  红芬抚摸着阿渡说:“以后,还是叫老师好,我做不了你的妈,妈妈是一个非常了不起的称呼。”
  阿渡摇摇头说:“不!以后,我就叫你妈了,到老也不改口。”
  “真要这样,就依你吧。”
  3
  进了五月,亚热带的雨水说来就来了,来得铺天盖地,开始,多是大雷雨,一阵刚过,又来一阵,风狂雨猛,山坡上,小沟里,到处奔腾着汹涌的洪水,那些温柔的小溪小河变得意气十足,牛马看了,不敢从上面涉过,从乡里到各个山寨的毛路,大多被水冲断了,短时间内通不了车,站在学校门口朝远处看,座座大山都是烟雾腾腾的,分辨不出真面目,来赶街的人明显减少了。算好,这个季节,泥滑路烂,学生没有想逃的,但出境买毒品的又猖獗了起来,学生家长中也有参与的,他们利用出境来去的方便,干起了贩毒、带毒的勾当,大宗的毒品生意,当地人没有本钱,做不了,他们只能帮那些从内地流窜来的大毒贩把海洛因从境外带进来,自己得点儿跑腿的小钱,又买大烟来自己抽。
  乡长跑到学校对李明说:“我的校长,现在的禁毒形势非常严峻啊,边境一带的拉祜寨、哈尼寨男男女女吸毒的不少,毒犯利用雨季堵卡不便,遽然增多,我们要下决心,打一场禁毒战,把毒品遏制下来,特别是学校这一方净土,不能让他们把黑手伸进来。”
  李明说:“乡长,学校的事情你就放心好了,我们的老师是绝不会去干贩毒勾当的,吸毒更不可能,不过,提个醒,还是非常必要,不是有警钟长鸣的话嘛。”
  乡长说:“李校长,吵归吵,骂归骂,说来说去,还是一家人,打断骨头连着筋,端的是政府的碗,吃的是人民的饭,为的是百姓的利益,其实我最放心的就是学校,有你在这里把守,毒贩就难钻空子,你把学校的工作做好了,乡里就好了一大半,把你叫来,不是怀疑学校有老师吸毒贩毒,而是要你们参与到这场禁毒战中来。”
  李明说:“乡长,我们早给老师们说过禁毒的事,对学生也讲毒品的危害,印发了500多份小册子,让学生带回去向爹妈做宣传,筑起一道牢牢的篱笆墙,乡里要我们做什么,一声号召,要人给人,要力出力。”
  “这就好,到时,肯定要你们全力支持。”
  禁毒之战还没有拉开,境外传来了口蹄疫的消息,弄得县里格外紧张,因为在这一带就有一百多公里的边境线,曼山乡就占了一半,山民的牛马和外面的常拢在一起打架吃草,要是让瘟疫传进来,散布开来,情况就糟了,所以县里下了一道死命令,绝不能让境外的一头病畜蹿过来,境内的,也不能溜出去。乡长一听,头大了,立即到了学校。
  疫情是大事,李明丝毫不敢怠慢,立即动员,除女生继续上课外,男老师带上全部男生上边境的大山,分段把守,不让境内外的牛马来往。不用上课,男生们乐翻了天,他们可以在山野里摔跤追野兔,每天,不待老师叫,他们就上山了,一直守了12天,解除了疫情,才把学生撤了回来。
  李明回了一趟老家,把老婆孩子带了来,他的老婆精明能干,在老家又种田地,又喂养猪鸡,还把双胞胎儿子拉扯得清清爽爽的,两个孩子都到了上初中的年龄了。老婆到校的第三天,李明到乡木材加工厂买了些边皮板来,在学校的围墙外搭盖了一间猪厩棚,街天买回了8只活蹦乱跳的黄毛猪崽让她养起来。
  一次会上,李明对老师们说:“我把老婆接来,就是要她把猪养起来,物价天天飞涨,我担心把学生的伙食给拉了下来,所以,以后我老婆养出的猪,让她低于市场价卖给学校,你们别说,在村子里,我老婆可是个养猪的能手,都说她有养猪的福气,这么多年,我的家就是靠她养的猪给撑持下来的。”
  有人说:“校长,你的话我们相信,可是嫂子会干吗?”
  “放心吧,我老婆这个人,脾气丑,稍不如意,就冲着我吵吵嚷嚷,发起火来,一抬脚就能把石板跺出个坑来,但心是好的,一加一的好人,这么多年,我拿不了多少钱回去,也顾不了家,她半句都没有抱怨过。”
  在这次会上,李明又向大家提出了养奶牛的打算,他说:“这些日子,我看电视了,看了人家在中央电视台上做的伊利牛奶广告,人家那个老总叫什么牛根生的,把一杯奶做遍了天下,我想,要是我们也学学他,让我们的学生能够喝上牛奶,他们的体质不就好起来了嘛。”
  有老师说:“我们能让学生吃上蔬菜,已经尽了最大的努力了,别的中学谁也没能做到,喝牛奶的事,在城里也难,我们这些老师,喝过奶的也不多。”
  “正因为没有喝过,我才动了这个念头。”
  “校长,你是要买牛奶,还是要养奶牛。”
  “牛奶,哪能买得起,我打听了,一袋1公斤的奶要7块多,我们就是把学校的家当全卖了,也不能让学生喝上,我的意思,就是把奶牛养起来,不瞒你们,我已经打电话问过市奶牛场的场长,他说,我们这里的草好,一年四季没有大霜大雪,奶牛能够吃上青草料,出奶最好。”
  陈浩说:“校长,别犹豫了,想定的事就干吧。”
  “干是要干了,可是手里没有票子啊,我的想法,就是要老师们同意了,给凑上三百、五百的,一千、两千更是欢迎。”
  又是凑钱,谁的手头都不宽裕,实在勉为其难,陈浩把自己准备结婚用的3000元拿了出来,在他的带动下,老师们跟着凑了起来,红芬凑上了1600元,李明也从老婆那里弄到了2000元,总算凑够了3万多元钱。
  李明说:“各位老师们凑的钱,会计把账记下来,以后,一定还给大家,一分不少。”
  有老师问:“校长,到时连本带利吗?”
  “带,利息照样给,不能让老师们吃了亏。”
  “给?到时你拿什么来给,奶不是让学生吃了嘛,难道你还卖钱。”
  “奶肯定是让学生吃了,分文不取,你们想过没有,每年不是有两个假期嘛,这期间产的奶,我们就把它卖了,钱不就攒下来了,一年还一两个老师,三五年不就还清了嘛。”
  “几万元钱,三五年肯定不行?”
  “三五年不行,七八年总可以了吧。”
  其实,老师们只是当嘴闲,说说而已,谁也没有指望还钱,大家知道,李明想尽办法,为的是能够把老师和学生们的心安定下来。
  因为凑了钱,红芬和陈浩准备结婚的钱拉光了,婚期只好再往后拖,李明过意不去,笑着对红芬说:“小妹子,真是对不起你啊,不过,我跟你嫂子说过了,等到她把猪养胖后,我们就宰一头最大的,把你们的婚事办得风风光光的,给我们曼山中学增光彩。”
  李明去了一趟市奶牛场,买回了三头奶牛,两头荷兰的白花奶牛,一头刚从缅甸引进来的摩拉奶水牛,三头奶牛由场长亲自护送来。
  这天,曼山中学仿佛过年一般,老师和学生大多没有喝过牛奶,活生生的奶牛更没有见过,看着三头晃荡着大奶子的硕大奶牛,一个个充满了好奇,市奶牛场的场长向师生们做了挤奶表演,并要学校购买了部分上好的混合饲料,李明向各班主任布置了割草的任务。
  以后,每天放了学,轮到割草的学生,挎只背篓到山坡上割草,原来挤奶的事李明想让老师们轮流着来,可是,他老婆把它承揽了下来。三头奶牛所挤的奶,肯定不够所有的学生喝,就分班轮流喝。山野荒坡上的青草浆足,奶牛吃了下奶,隔天,学生就能够喝上一杯,短短不到两个月,学生们的脸上就露出了红润,老师们也可以喝上一些牛奶。
  早上没有课的时候,红芬就到牛厩去,在一旁看校长的老婆埋头挤奶,她听到她在饱胀胀的奶子上边挤,边叽叽咕咕地说话,感到很奇怪,就说:“大嫂,你说的话难道奶牛会听?”
  “妹子,怎么不会,你别看它们是畜生,心灵着呢,和人比较,只差不会说话了。”
  “你每天都要对它们说。”
  “当然要说,人家把自己的孩子都舍下了,来喂养我们的学生,挤奶的时候是要说一番好话感谢它们的,要不,我们做人的也太没有情意了,它们听了好话,一高兴,奶水就山泉般的喷出来,来,你也来试一试。”
  红芬笑着说:“嫂子,那天你不是说过,挤奶的事不让别人插手。”
  “嘿,你这个妹子,真不明白我的意思,说的是不让男人来插手,一个大老爷们儿,捧着大奶子,揉来捏去的,我担心他们挤着牛奶,想到了其他的,生出邪念来,特别是那帮没有开过窍的小公鸡。”
  红芬听了,烧红了脸。
  校长老婆看了,放声大笑说:“姑娘就是姑娘,以后到了我这把年纪,皮子厚了,听什么话脸都不会红。”
  红芬跟着校长老婆学挤了几次,看上去还真像那么一回事,只是她还不习惯对着牛念叨。
  4
  立了秋,雨水明显少了,白天偶尔下一场,不过十几分钟就停了。晚上,三两天来一场,那些进出山寨的路被修复了,冷落了两个多月的乡街子,又恢复了往常的热闹,各山寨的拉祜人、哈尼人、布朗人、阿佤人,背篓里装着洋丝瓜、竹笋干、毛豆、花生等时鲜蔬菜,有的坐着手扶拖拉机,有的坐着不设雨篷的华川牌农用车赶街来了,乡街上的人突然增多,还有不少是操着外地口音的,除了没有蒙古人外,其他都有,阿渡到街上转了几次,他想跟爹要点儿钱,老是用老师的,不好意思,可是,总没有碰上,一天他向寨子里的人打听了爹的消息,人家告诉他说,他爹出境去了两个多月了,他一听急了,因为家里就只有姐姐和奶奶了,他向红芬请假,想回家去看看。
  红芬说:“是应该回去看看了,不过,回去了,一定要回来。”
  阿渡说:“老师你放心,书没有读好,我是不会回家的,就是你拿棍棒打我,也不回。”
  “怎么会打你,你是我们班里的孩子王,有你在,我这个做班主任的轻松多了。”
  红芬给了阿渡70元钱,要他到街上买点东西给奶奶带回去,阿渡买了两斤冰糖,一小袋外地人拉来卖的红苹果,出了5元钱,搭外寨的手扶拖拉机回家住了一晚,第二天就返校了,半路上还拾了窝鸡菇带了回来,鸡菇是最鲜甜的山珍,红芬满满煮了一大锅,陈浩给李明家端去了一海碗。
  一天,李明被叫到了乡里,走进办公室,乡长和边防派出所的所长都在,他们的神情紧张,阴着脸,没有一点亮色。
  李明刚坐下,乡长就对他说:“校长,现在警力吃紧,你得抽几个年轻力壮的男老师,配合派出所的警察一道抓毒守卡。”
  所长说:“我们这么个僻静的小街上,猛增了不少外地人,别以为他们都是来做生意的,里面混杂了不少贩毒的家伙,根据情报,现在他们已经频繁出动了,气焰特别嚣张,我们要在毒犯接头交货的时候,把他们抓住,来个人赃俱获。”
  不用说,对乡里的行动,李明肯定是支持的,立即回校把6个身强力壮的男老师抽出来,由陈浩带队。因为行动秘密,陈浩和另外5个老师昼伏夜行,李明很心疼他们,每天都要老婆留下牛奶,让他们补身子。
  陈浩干的事情,没有隐瞒红芬,她知道其中的危险,但不能阻拦,每次出发前,陈浩都要来道别,红芬凑上去,贴着耳朵说:“千万小心,我在家里等你。”
  陈浩点点头,紧紧把她抱住,心里生出了一去不还的悲壮,但嘴里却说着:“放心,我知道你在等我。”
  出门时,红芬的目光一直在身后追着。第二天,在听到陈浩回来的脚步声前,她的心总是悬在半空里。
  晚上,陈浩和同伴们潜伏在隐秘的山梁要道上,入夏后,亚热带的天气变得闷气腾腾,蚊虫、小咬、毒蛇很多,他们想带上风油精一类的东西,但气息太浓,不敢用。后来,有人说可以在脚上抹一点旱烟汁,来驱毒虫,立即遭到了大家反对,说旱烟味大,隔几十米就能闻到,在没有人烟的荒野上,它的气味传得更远,只好放弃。最后,他们什么也没擦,只是扣上衣袖,扎上裤脚。每个人的脸上、手上留下了密密麻麻的红疙瘩,一连守了四个晚上,还不见一点动静,坚持到了第五天,天快亮的时候,终于抓获了五个新疆来的毒贩子,拿到了一麻袋人民币,扛回派出所一数,整整400万元。后来几天,他们又抓到了几个贵州来接货的,陈浩在体院学到的武术大大派上了用场,三个亡命徒都是他一人制伏的。
  看陈浩身手不凡,所长动了念头,对他说:“干脆调到派出所来干算了,要不,岂不辜负了你的一身好功夫。”
  陈浩说:“所长,我还是回去教书好,身边没有学生,就像蜜蜂失去大王,满心生乱。”
  去了一个月,陈浩和另外5位老师被邀到县里出席了缉毒表彰大会,李明感到很高兴,在全校大会上号召大家向他们学习。以后,陈浩他们虽然不时出动,但都是天黑以后的事情,而且都不准带手机,显得有些神出鬼没。虽然如此,老师参加堵卡抓毒犯的事情成了公开的秘密。
  一天晚上,红芬改完了作业,外面下起了倾盆大雨,她不禁为陈浩他们感到担心,不知道他们带没带雨衣,会不会碰上泥石流。心里有事,无法入眠,躺在床上,继续看《爱与黑暗的故事》。正着迷的时候,突然传来了“砰”的一声响,好像有什么重物打在了玻璃窗上,开始,她以为遭到了雷击,可是细一听,并没有更大的动静,她把书一放,站到了床前的地上,还没有等她从惊愕中回过神来,又响起了一声,后窗在眼里碎了,窗帘高高飘飞起来,随之,一个石头呼啸着,挟着股冷风,砸到了窗前的桌子上,打翻了放在上面的水杯,“咚”地滚落到了地上。红芬马上意识到,有人冲着她来了,这时,又有石头朝她飞来,她身子一偏,让过了。显然,外面的人对她的举动看得清清楚楚,她急忙关灯,随手抓起床上的书,在黑暗中发出了惊恐的大叫。
  李明刚睡下,就被身边的老婆推醒了,他打着电筒,冒雨跑到红芬的宿舍,一头撞开门,看到红芬举着砖头厚的书,站在地上瑟瑟发抖,李明要随后赶来的女老师陪着她,自己带着几个男老师绕到后窗,查看了现场,在雨幕中,看到围墙上踩着几个红湿的泥巴印和地上的几片碎瓦,不难判断,就是那些毒犯干的,他们打听到红芬和陈浩的关系,就来了一手。
  这时,李明突然想到了奶牛和猪,说了一声:“不好!”就向侧门奔去,身后的几个老师也反应过来,踏着雨水紧随其后,打开了门,到了牛厩和猪厩一看,门虽然没有弄开,但锁上已有撬过的痕迹。
  看来,学校已经被这帮坏蛋给缠上了。
  红芬和其他的老师住的是一幢平房,后窗距围墙只有4米左右,窗户外没有防盗窗,只要打碎了玻璃,很容易就可以翻进屋里。
  第二天早晨,李明搭车到县城去了,他要到教育局,设法弄点钢筋,给老师安上防盗窗,把红芬宿舍被打碎的玻璃换上,同时把牛厩、猪厩也来个加固。
  陈浩回校,知道了红芬被惊吓的事,立即跑去,看到窗外几块碗大的石头,心想,歹徒是有备而来的,因为学校附近并没有这种灰褐色的石灰石,说明,它是从两公里外的山脚下挑拣来的,每块大小相差不多,拿在手里轻重刚合,这样重的石头别说打人,要是打中了牛头也要丧命的。他心里充满了紧张,立即把红芬的床挪到不容易受到攻击的角落,并交代红芬,在批改作业时,一定不能坐到后窗的办公桌前。
  红芬说:“玻璃不修好,灯一亮,就有飞蚂蚁、小虫、野蜂、蛾子扑进来,我就只能坐在饭桌上批改作业了。”
  “后窗非常容易受到攻击。”
  阿渡知道有坏蛋企图伤害红芬老师,很是气愤,每天下了晚自习,就邀着几个男同学,提着铁硬的黄栗木大棒,守护在后窗的墙根下,要不是在上课的时候打瞌睡,红芬还发觉不了,她只知道,牛厩和猪厩已经有男老师在值班了。
  红芬把阿渡叫到宿舍,对他说:“阿渡,你们对我好,我很感谢,只是你们这样做很危险,那些坏人什么事都干得出来。”
  “老师,你不用为我们担心,要是坏人真来,我们自有办法对付。”
  “再有办法,你们也是小孩啊。”
  为了使红芬放心,阿渡向她展示了他们准备好了的武器,一看,原来是几根从山林中割来的青藤,和几个劈尖了的小木桩,红芬摇摇头用怀疑的口吻说:“就凭这两样东西?”
  阿渡把握十足地说:“老师,别小看了它们,老虎、豹子也能对付,到了晚上,我们把木桩钉在地上,再扯上藤子,要是坏人来了,稍不注意就绊倒在地,不待爬起,我们拥上去,几根棒子一起下,不死也要他脱层皮。”
  说到这份上,红芬不好再阻拦,事实上,自从发生了被石头打的事后,她就没有睡过一个安稳觉了,稍有响动就被惊醒,以后,眼睁睁地熬到天亮,不出十天,就起了一道明显的黑眼圈。要不是宿舍太小了,行动不方便,她早把阿渡叫来住了。
  李明厚着脸,跟局长磨了一天的嘴皮,终于弄到了钢筋和玻璃,给老师们的后窗安上了防护栏。事后,人们听说,他是被局长狠狠骂了一顿后才得到的。
  那天,在办公室里局长指着他的鼻子说:“李明啊,李明,我就弄不明白,你怎么生出这么多怪招,一会儿种菜,一会儿养牛,过些天,你还会不会到西双版纳的密林中把大象也赶来,因为你可以说,学生没有看见过大象。把老师派去抓毒犯,分明不是招贼嘛,难道还嫌曼山中学乱得不够,现在看到了吧,人家像蚂蝗一样缠住你们啦,今天砸玻璃,明天呢,你想过没有,要是有个三长两短,该怎么办?”
  李明说:“边防派出所的警力不够,我们支持一下,还是应该的。”
  “应该?你的教学人员也不够,他们怎么不派几个警察来支持一下?老话都说,来而不往非礼也,要他们也来个密切合作吧。”
  拉回钢筋和玻璃那天,李明没有对老师们讲自己挨训斥的事,他只是说:“教育局的领导对老师受骚扰的事极为关心,立即在有限的经费中拨出了专款,购买了这些东西。”
  老师们听了很受感动。
  有一个星期天,李明破例地大醉了,他从宿舍里踉踉跄跄地出来,站到了大榕树脚下,朝着一道裸在地上的树根,猛跺了几脚,之后,大声说:“你以为我这个校长是好当的,不相信,你来试试, 校长是什么东西,你知道嘛,校长是受气包,出气筒,什么人都可以朝身上踢脚,撒尿,像局长那个狗杂种,他骂起我来,比骂儿子孙子还要粗声大气,要不是我怕钢筋玻璃搞砸了,就把一口唾沫喷到他的狗脸上,骂我不务正业,什么是正业,要是没有菜,没有肉,没有牛奶,要是把学生弄成了瘦猴,走出去,顶什么用,要是毒品把边境的男男女女害了,学校还办了搓球!”
  老师们第一次看到校长酒醉,而且骂了粗话,才知道他所受的委屈,对他的尊敬又增厚了一层。
  有了防盗窗,红芬终于可以睡一个安稳觉了,她不再被一点响动惊醒,一天,她做了一个梦,有两只孔雀落到了大榕树上,开屏,起舞。
  5
  立了秋,大山现出了迷人的黛青色,云依然很重,每天早晨,一团接一团的浓云,从对面山梁上缓缓飘过来,擦过学校上空,有的落到大榕树上,要是细心,还能听到踩响枝叶的嚓嚓声。
  新学期开始,李明的老婆把一头胖猪便宜卖给了学校,她养的猪不喂有激素的混合饲料,用青包谷秆自己配制,这种糖化饲料有股酒糟香味,猪特别喜欢,吃了呼呼大睡,长膘快,宰杀前,她到附近的山寨里买了些小红米,催了半个月,肉质细嫩,肥肉抬在手里轻轻一闪就断,老师学生们吃了,都说香。还有一头大的,专门为红芬和陈浩留下了。
  可惜,陈浩一直在忙碌,没时间筹办婚姻大事。
  这晚上,陈浩他们没有出去,他在红芬的宿舍里,说了大半夜的话,出门时下起了大雨,陈浩还要走,红芬轻声说:“还回你的草窝里去?”
  陈浩说:“让其他老师知道了,影响不好吧。”
  红芬说:“都这样了,胆还那样小,知道了又怎样。”说完,把陈浩紧紧抱着了,她箍得很牢,陈浩试了一下,推不开,他就势抱着了她。
  红芬娇声地说:“哥,我怕。”
  “怕什么,有我在呢。”
  这晚上,陈浩充满了力量,冲着红芬来了几次,红芬不停地发出愉快的呻吟。事后,她对陈浩说,真是体育教师,来得这样威猛。陈浩笑笑。
  陈浩是在天快亮的时候接到电话走的。
  第二天早上,红芬叠被子的时候,发现淡黄色的床单上有几滴山峦般的痕迹,上面印着的一朵玫瑰花上,增添了一瓣烧眼的嫣红。她的心蹦跳了起来,脸上漾着一片光亮。
  堵卡抓毒犯的任务依然十分繁重,陈浩他们回来上了一个月的课,又被抽调走了,因为有了几次成功的经验,入夜的时候,陈浩他们找个低洼的地方,抓紧睡觉,天快亮的时候,就躲在山路的树丛后。这样,他们有饱满的体力出动。
  这里的国境都是以山梁、河流为界,没有固定的通道进出,漫山遍野都可以毫无阻拦的出入,这就给缉毒带来了天大的困难。
  这一天,陈浩他们和几个警察换了道山垭口把守,这里离国境线只有两公里多,天快亮的时候,几团人影出现在了山路上,待到了面前,陈浩和警察从坡上冲下,几只强光电筒晃得8个毒犯睁不开眼。可是,他们立即做出了反应,转过身,脚板翻天地朝国境线奔去。
  陈浩跑得快,不出两分钟,就把其中一人绊倒在地上,迅速钳住,扣上手铐,交给了后面跟上的,他又去追第二个,这些带着毒品的家伙,多是当地人,他们仗着对地形熟悉,蚂蚱一样分散开来,因为天没有大亮,山上又有云雾笼罩,要是跟得不紧,五六步外就难见踪影了。
  陈浩追的是条大汉,大汉跑得飞快,陈浩跟在后面,直听到呼呼的风响,他跳过一个深沟,接着跃过一个土坎。陈浩很清楚,这是个需要认真对付的家伙。
  大汉的用意很明显,就是要借路障,把身后的人甩开。陈浩想,绝不能让这个家伙逃了。
  大汉似乎也意识到情况不妙,使出了浑身的力气,拉大了带风的脚步,他不相信有人还能够跑过他,这一来,陈浩真被拉下了几步远的距离,跑出一段,大汉很得意,一跃,跳到一块松动的无根石上,向着陈浩伸出右手攥起拳,把大拇指从食指和中指间戳了出去,在空中挥砸了两拳,表达了对来人的侮辱和愤怒。之后,把一堵厚墙般的大屁股对着正在逼近的陈浩,拍打了几下,伸长脖子,声嘶力竭地大叫着:“狗日的,有本事,来闻我的屁吧!”
  接着,飞身下来,猛然蹬了一脚,把他刚站过的石头踢下了山坡。
  正是这种挑衅,激发了陈浩全身的力量。
  他大吼一声:“狗杂种,看你往哪里逃!”
  在距离国界线50多米的地方,陈浩一头蹿到了前面,拦住了去路,腿脚一伸,把大汉扫倒在地……
  早上起来,红芬习惯到大榕树下扭动扭动身子,做健身操。这天,她到了大榕树下,听到哇的一声怪叫,抬起头来,看到几团黑影在移动,细看,是几只乌鸦,她突然感到一种莫名的惊慌。
  陈浩是在中午时被背下山的。
  出事的地点距离乡政府有十几公里,警察为防止走漏消息,谁也没有带手机,再说,就是带了,大山里肯定也没有信号。陈浩在国界线上受了致命的重伤,待其他人赶到时,带毒的大汉早已逃出了境外。
  根据现场判断,陈浩在肚子上挨了一刀后,咬着牙把它拔了出来,爬起来,向前追去,出了几步,大汉扭过头来,看见陈浩又追上来了,再转身,抢过血淋淋的刀,直捅进去,接着狠狠绞了一圈。陈浩被发现时,血流了一地,他已经昏过去了,人们怎么叫,也醒不过来,急忙给他作了简单的包扎,轮流着背下山,一路血流不止,背他的背上全淹红了,半路上,他就走了。
  陈浩走了,人们抬来一张木床放到了大榕树下,让他躺到上面,学生老师都来围着,阿渡拨开人群,看到红芬老师瘫坐在地上,他上前想把她扶起来,一抬眼,看到了那把放在床前沾满了血的牛角刀,他张大嘴巴愣住了,大颗大颗的汗珠从额头上涌了出来。
  看到阿渡突然变化的神情,大家都感到奇怪。
  整整愣了几分钟,阿渡没有去扶老师,头也不抬地走出来,没和任何人打招呼,攥着拳头,一溜烟出了学校大门。
  第二天中午,县公安局局长和边防武警的政委赶到了,教育局局长也陪着陈浩的父母来了,他们对红芬进行了一番安慰,要她化悲痛为力量。陈浩的父母揭开盖在陈浩身上的花被单,看到儿子苍白而痛苦的面容,立时哭成了泪人。下午,在学校的操场上搭了个临时台子,为陈浩举行了隆重的追悼大会,乡政府所在的各单位和附近村寨都来了人,在会上,领导们对陈浩的英勇行为进行了表彰,并号召大家向他学习,校长特意安排红芬代表家属上台讲话。
  红芬说:“陈浩的父母养了一个大孝子,我为有这样一个好朋友而感到骄傲,可是,他为什么一定要追上毒犯呢,老话都说,穷寇勿追,他就不动脑筋想想,逃过初一,出不了十五,毒犯总有一天能抓到的呀!”
  红芬下台后,李明对她说:“都怪我事前少了交代,造成了陈浩的不幸,我是有责任的。”
  在一旁的教育局局长说:“陈浩是曼山中学的,也是我们整个教育战线的,他的光荣,是我们的光荣,你这个当校长的怎么能说这样的话。”接着,他又批评红芬说:“男朋友牺牲了,心情沉重是可以理解的,但是你不能讲什么穷寇勿追的话,让上级领导听了,觉得我们这些做老师的连起码的觉悟都没有,毛主席早说过,宜将胜勇追穷寇,不可沽名学霸王,不追穷寇,陈浩怎能表现出大无畏的英雄气概,所以说,英雄就是英雄,和常人不一样。”
  红芬木木地站着,什么也没回答。
  陈浩被追认为烈士,学生和老师们簇拥着,把他埋到了学校的后山上,和45个年轻的战士排列在了一起,下葬后,老师和学生献上了一个用绿叶和山花扎成的大花圈。
  边防派出所的十几个武警战士站在坟前,一字排开,在所长的号令下,他们高举起手中的五四式手枪和微型冲锋枪,对着群山放了起来。
  淡淡的硝烟像蓝色的花朵在山坡上轻轻飘荡着。
  傍晚,待学生和老师们全部走了后,红芬才坐到了坟前,她有些埋怨地说:“大嫂为我们养的猪已经肥了,可惜已经用不上了。陈浩,不是责怪,你怎么那么野蛮,与坏人得斗智啊!”
  暮霭四起,红芬起身的时候,那只消逝已久的豹猫又出现了,它是从附近的树棵后钻出来的,它跳到了高高隆起的坟堆上,在迅速加深的黑暗里两眼闪动着幽蓝的光芒,红芬看出了藏着的忧伤。
  以后,只要不下雨,每天吃过晚饭后,红芬都要到后山去,坐在陈浩的坟墓前,她觉得陈浩就像往常一样还在身旁陪着她,她把每天发生的事告诉他,只是她不想说,阿渡跑了,她心里起疑,阿渡的爹就是凶手,但,她不想证实它。
  以后几天,夜深人静的时候,红芬又隐约听到葫芦丝的声音,她听出,他是为陈浩吹奏的,里面有着割心割肝的疼痛,这个傣族男人变疯后,她和陈浩一起去看过。想来,他肯定知道了陈浩被害的事。
  坟堆上的新土还泛着浓艳,报上对陈浩的事迹进行了一番宣传,市报的记者没有来,只是在电话里进行了采访,后来,报上登出了一篇长达8000多字的通讯,对陈浩勇抓毒犯的情景进行了浓墨重彩的渲染,说他在身负重伤后,忍着剧痛,咬牙坚持,把插在肚子里的利刀拔出来,拼命往前,一气跑出了100多米才轰然倒下……
  老师们看了,纷纷议论说:“现在的记者真能,没到现场也敢写,他们把陈浩推到山那边,让我们看不清他的面目了,再往前100米,不是出境了嘛,国家工作人员不带护照出境是不行的,这样的错误,绝不会犯在陈浩的身上。”
  和陈浩一起去的老师说:“陈浩挨了后来的一刀,就倒在离国界50多米的地方,血是流在祖国坡地上的,刀没能拔出来,就昏了过去。”
  6
  李明家接二连三地出事,先是大双得了疟疾,乡卫生所只当做一般的发烧处理,几天下来,仍然高烧不退,昏迷不醒,李明急忙把他转到县医院抢救,可是已经来不及了,他的老婆哭天抢地地向李明要人,怪他心里只有学校,把老婆孩子撂到了一边。不管怎么吵,怎么闹,李明都含着泪忍了,身上满是老婆抓出的斑斑痕迹。他父亲听说孙子大双走了,也从老家赶来,朝他要人。
  老师们劝了他老婆,又劝老人。
  红芬对老人说:“大爹,大双走了,我们都很难过,但,你不能怪校长,为了大双,他已经尽到做爹的责任了,只能怪这里的医生,连一个非常普通的疟疾都没本事诊断出来。”
  李明低声说:“谁也没有想到,绝迹了三十多年的疟疾又出现了,肯定是境外的按蚊带着病菌飞进来了。”
  尽管如此,李明的爹还是不依不饶,老人抖动着灰白的胡子,当着其他老师的面,毫不留情地骂开了:“你能做一个几百人的校长,怎么就当不好两个孩子的爹呢,两只小老虎一样活蹦乱跳的孙子,生生被你给弄丢了一个,你给我找回来,把宝贝孙子还给我。”
  “咚”一声,李明跪在父亲面前,沙哑着声音,泪流满面地说:“爹,要是能,我愿到阎王殿里把大双换出来,可是,儿子没办法做到,你以为儿子的心里就好过?我心里也在淌血啊!”
  听说儿子要到阎王殿里换人,老人家不敢再吭声了。
  大双被埋到一片森林边以后,李明每天都要到那里把老婆扶回来,老婆睡下后,他又披着夜幕,来到坟前,抱头抽泣,直到夜深,又是儿子小双和其他老师把他搀回。大双的死,使李明脸上布满沉重的阴云,短短的两个星期,刀削般地瘦了,来一阵风,都可以把他吹起来。
  这些日子,喂猪喂牛和挤奶的事情都是红芬带着学生干的,挤奶的时候,两条荷兰奶牛比较配合,那头摩拉水奶牛有些欺生,两次弄翻了奶桶。
  遇到这样的情况,红芬就大声吓唬:“要不听话,我就不挤了,让你的奶胀得像气球一样。”奶牛好似听懂了,立即变得规矩起来。
  除了干这些,红芬还常到校长家陪嫂子,两个女人有了共同的痛苦经历,相互安慰,心贴得更近了,有时,她们一起到陈浩和大双的坟前坐坐,校长的老婆不再哭,只是到坟墓前说说话,红芬这样做,李明省了不少心,渐渐从悲痛里拔出来,回到了工作中。
  不出两个月,又发生了小双从电杆上摔下来这件事,这天下午放了学,小双到猪厩帮妈妈喂猪,看到猪厩旁的电线被大风刮断了,拖在地上,他急忙爬上电杆,想把它接起来,就在到了杆顶伸手拉线的时候,来了阵大风,一失手,掉了下来,好在,地上没有石头,刚下过雨比较软,没有砸伤脑袋,只把一条腿杆弄断了。
  这一次,校长的老婆魂都被吓跑了。
  小双被背到乡卫生所住院,李明又碰上了那个一再说自己会看风水的四川包工头,他看着躺在病床上不停呻吟的小双,口无遮拦地说:“看到了吧,我说过学校的风水不好,你们就是不相信,现在有结果了吧。”
  李明连忙摆手,要他住口,可是,他佯装没有看到,仍一个劲儿地说,李明的老婆和这个四川包工头搭上了话:“怎么,大哥你说过,学校的风水不好?”
  “早就对校长说过,可是他不听我的。”
  “大哥,你说哪里不好。”
  “这不是明摆着的事嘛,后山有那么多的坟,阴气太重,学校位置在下,被压住了,你看,先是陈老师走了,后来又是你家大双,接下来又是小双倒了霉。”
  这个四川人说起话来,根本无法打断。
  “大哥,怎么什么坏事都冲着我们家来呢?”
  “道理不是很简单嘛,你老公是校长,学校的一家之长,万事都有个主,不冲你家还冲谁。”
  小双的脚敷了接骨药,上了夹板,两个月后,总算恢复了过来,还好,骨头接得很好,走起来和其他人没有什么两样,没落下残疾,李明一颗悬着的心放了下来,只是从此老婆变得委靡不振,挤奶时一声不吭,牛奶明显少了,猪也不见长膘,半夜三更,还能听到她和李明的争吵声。
  跟着,李明也失去了精神,每星期一次的教学通报会,讲话的时候常常忘了词,有一次,教导主任讲话,他居然伏在桌上,打起了呼噜,口水流了一大摊,大家不忍叫醒他,都为他的状况感到担忧。
  一天,李明把老师召集起来,宣布了一件事,说他要求调走了,因为事前没有风声,大家都感到突然,有老师挽留说:“校长,你还是和我们一起干吧,要是你真的走了,把我们的心也带走了。”
  李明摇摇头,无可奈何地说:“我们家的情况你们是知道的,说起来我真舍不得离开你们,可是,老婆已经跟我说了多少次了,要是我不走,她就要带着儿子回家。”
  “是不是嫂子真的相信了那个四川人的鬼话?”
  李明点点头说:“肯定是这样,家都这样了,我也没有办法说服得了她。”
  “校长,就是阴气重,我们学校有几百号人,是能把它驱散的,学校肯定会一天天好起来的。”
  “这话我相信,但是,我担心我老婆,要是出了什么毛病,就担当不起了,你们不知道,一到晚上,她就睡不着,偶尔睡了,常常被噩梦惊醒,醒过来,她就要跑去看大双,说怕野猪拱坏了他的坟,看了大双,刚睡下,又把我摇醒,逼着我要求调动,要是上级不同意,就要我回家种地,她也可怜啊,她担心的是再失去小双和我。”
  大家都知道,李明的家庭一向和睦,话都说到这份上了,大家不好再劝什么了,原以为,教育局会挽留,要李明再干些日子,不想,他的申请刚交上去,不出三天,教育局就批了,同意把他调到另外一个乡中学去,但不再担任领导职务,大家有些为李明抱不平,多好的一个校长,怎么能这样对待呢,大家要联名写信,被李明阻止了,他说:“上级对我的工作早已不满了,被撤是很快的事,本来我可以跟着老婆回家种地,只是我还爱着教书这一行,舍不下老师这个饭碗。”
  李明就要走了,临走前,他到猪厩、牛厩和菜地看了,到陈浩和儿子的坟墓前烧了三炷香,在陈浩的坟前,他下跪了,说了一番对不起的话。
  按理,李明应该等到新校长到任,进行交接后再走,但是,县教育局来电话催得紧,要他必须在两天内到那个乡中学报到,看得出,上级对他是相当愤怒了。
  离开时,全校的老师学生都来送行,李明双手抱拳,一一向大家作揖说:“老师同学们,我对不起你们,没有把学校的事情做好,特别是我们的老师,我还没有兑现自己的承诺。你们相信我吧,我李明说话是算数的,在三五年内一定把借了的奶牛款还给你们。”
  有老师说:“李校长,曼山中学也是我们的,款子的事我们早把它忘了,如果你觉得过意不去,就当我们是捐款吧,你不要把这事压在心上。”
  新校长来了,他是教育局局长亲自送来的,新校长给学校带来了三台戴尔电脑,算是见面礼,当天,在操场上开了欢迎大会,在会上,教育局局长向老师和学生介绍了这位新校长,说他是年轻有为的高才生,有着很强的现代创新意识,在他的带领下,曼山中学一定能够飞起来,成为边疆地区教育的一面旗帜。
  这个新校长好像不知道谦虚,讲话的时候,只见他那鲤鱼般的小嘴巴里,不停地吐出大量的流行语,把前任校长所做的一切忘得干干净净,大谈现代化和正规化的办学构想。他说,我们身在边境,但是意识不能落后,我们是办现代教育的,绝不能把学生培养成只会扛着锄头下地种菜、养猪养牛养鸡的低级劳动者。
  从新校长的口气中,老师们听出了上级对李明和学校的否定,感到一阵心寒,学生们更是被弄得云里雾里,相互看着,有的拿出黑板脚下捡到的粉笔头,在前面的同学背上写字,打闹取乐。这时候,大榕树上飞来了几只哇哇乱叫的乌鸦,有学生大着声说:“走,赶乌鸦去。”
  轰一声,学生全散了。新校长和局长愣在台上,相互看着,脸上足可以刮下两寸厚的灰来。
  后来,人们隐约听到,这个校长是某位官员的儿子,在这里最多待一两年,完成过渡,就要被提拔重用,难怪教育局局长对他那么巴结,有几分低三下四的样子。
  7
  几个月过去了,阿渡一直没有出现。红芬放心不下,她知道阿渡是个倔犟的孩子,肯定是找爹算账去了。那天她清醒过来,听说了阿渡的事后,立即到了派出所,要求保护阿渡,两天后,所长回话说,阿渡已经出境了。
  星期六,红芬到街上买了两公斤冰糖,一盒香草饼干,顶着大太阳,走了四个多小时的山路,来到了阿渡家住的哈尼寨子,进寨口的时候,有人告诉她,阿渡回来过,又走了。
  走进阿渡家,只见木屋旁储藏粮食的吊脚小楼孤零零地兀立着,楼门半开,走近的时候,有一只抬着头的母鸡从里面出来。
  听到她的脚步声,一个老人从木屋里迎了出来,一看,老人满脸慈祥,她想肯定就是阿渡经常挂在嘴边的奶奶了。
  进了门,在木墩子上坐下,老人接过了红芬给她带来的礼物后,她要红芬打开铁盒子,拿了一块饼干,掐了一点放到嘴里,蠕动着苍老的嘴巴,慢慢地嚼着,过了一会儿,感叹一声说:“汉人做的麦子粑粑真香啊,不知道是用锅煎出来的,还是在火塘里烤出来的。”
  红芬说:“奶奶,不是粑粑,是饼干,是用专门的炉子烤出来的。”
  “老师,什么是炉子。”
  “炉子就是用钢铁做成的,一个中间空着,分了格的大柜子,把做好的东西放进去,烘到了一定的火候,再拿出来就成饼干了。”
  “哦,是这样的,小孙子阿渡好像也这样说过,只是我把它忘了,唉,老了,要走进土里的人没记性了,你看,我的牙齿都掉光了,吃东西,只能靠牙床一点一点地磨。”
  “奶奶,您心好,一定会长命百岁的,阿渡在我面前天天说您。”
  “是啊,我心不坏,可是,不知道怀上那个儿子的时候撞上了什么山妖鬼怪,生下个不听话的东西,我早就对他说过,大路上就是掉了砣金子, 不是你的就不能弯下腰来,他听不进,刀尖上的蜂蜜也要尝个味道,他肯定是收了别人的钱,吃了迷魂药,脱不出来,就不分香臭的跟着干了,大烟,还有什么海洛因,那都是害人的东西啊。”
  “是啊,有人说,陈老师就是被他给捅死的。”
  老人点点头说:“那天,阿渡跑回家,见了我就大哭起来,说,他爹把你的男人给捅死了,开始,我不信,我说,刀是我们家的,难说有人把它借了去,把赃栽到你爹的头上。他是知道的,陈老师和你把阿渡当儿子一样对待,就算他是一只饿瘪了肚子的豹子,见了有恩的人也下不了口啊。半个月前,阿渡回来过,他说找到了爹,但他死不承认刀是他捅的。这样说,我不相信,他没有脸回来打照面,说明捅刀子的就是他。两天前,我把阿渡的姐姐叫出去了,让她带着我的话,叫她爹回来,都这样了,还能躲到天边去。”
  “是啊,我也想不通,阿渡的爹我是看见过的,人不坏啊,他不是还扛了一只麂子到学校。”
  这时,老人的脸上挂起了一丝笑,她说:“那天,他在街上不是多喝了几碗猫尿,当着多少人的面,拉扯你的手,他回来对我说,在街上看上了一个做老师的大姑娘,要是能讨来做婆娘就好了,我对他说,就不撒泡尿照照自己的嘴脸,你是能讨汉人老师做婆娘的人吗?”
  “奶奶,话倒不能这样说。”
  “怎么不能,好,我们不说他了,一说心里就疼,原来他只是条不听话的倔牛,闻到谷花香就往田边跑,现在他变成了只熏坏了一匹大山的臭猫了,谁碰上了,都要捏起鼻子赶快让开。”
  “奶奶,你说,他怎么会这样下得了手,要是误伤,也不会来两刀啊。”
  “这个,你就不明白了,他从小就是个死要面子的人,他一定是认出了陈老师,陈老师也认出了他,他觉得没有脸对人,一时转不过弯来,就起了歹心。”
  事情已经非常明白,阿渡不把爹叫回来,是绝不会露面的。
  还说阿渡的爹,话题太沉重了,毕竟老人是位母亲,红芬有意把话岔开了,她说:“奶奶,阿渡常对我说,晚上在睡觉前,你喜欢含一块冰糖,是不是这样对身体有好处。”
  “是啊,姑娘,人过了一天,从早到晚,什么酸的辣的都吃了,躺在床上闭着眼,含一颗冰糖,让它在嘴里慢慢地化,一点点咽下去,你就觉得一天下来还是有甜的东西,这一天活过来了值得,再说,人老了,夜就拉长了,总要有点儿什么来打发,我们哈尼人男男女女都会咂老草烟,老了就用它来熬夜,可是我从年轻时就不会咂,到老了,就含上了这一口冰糖,不过,听说糖吃多了,牙齿就不好,我的早就掉光了,老了,习惯难改。”
  红芬在阿渡家陪着奶奶住了一晚上,说了一大堆的话。
  第二天,公鸡叫头遍,红芬起了床,老人在火塘边用石板为她烤了一个苦荞粑粑,之后舀出了一碗喷香的冬蜂蜜,要她蘸着吃。老人没有讲,就在几天前,小楼的谷子和大米被人偷走了,剩下的已经不多了。天大亮了,老人把红芬送到寨口,分手时,老人拉着红芬说:“老师,要是阿渡的爹回来,我亲自把他押下山去,听政府发落。”
  走出了一段,红芬回过头,看到老人还一动不动地坐在山坡上,她肯定是望着不远的小路出神,土红色的小路,弯弯曲曲,一直通往境外。
  从阿渡家回来,红芬的心里生出了枯树般的忧伤和冰凉。
  这天下午放了学,红芬在大榕树下,遇上了新校长,她提出了要求调动。
  新校长一听,吃惊地问:“怎么要离开?你的男朋友遭到不幸,我们都很难过,但是,他的死不应该是你离开这里的理由,说起来,他的死是李明一手造成的,他有着推卸不了的责任。”
  “陈浩的死,跟李校长没有任何关系,我说过,我为有陈浩这样一个有男子汉气概的朋友而感到骄傲,陈浩是个了不起的大英雄。”
  “是不是大英雄,上级已经有了定论,我只知道,做老师的要守本分,务正业,狗叼老鼠,还要养猫干啥?我到这里的第一感觉,就是这里不像一个学校,更像一个地地道道的农场,一个农民居家过日子的地方,你不觉得吗?走进学校又是猪哼,又是牛叫的,还有什么菜地。我看,你们那个原来的李校长真应该放下教鞭,回家种地去。”
  他的话,红芬半句也没有听进去,更无心争辩。
  看着红芬一脸的坚决,新校长说:“红芬老师,你真的要离开?难道我们就没有商量的余地了?”
  红芬坚定地说:“没有了,想定了的事就不想更改了,不过,我要调离这里不是对谁有意见,我和老师学生们相处一直都非常好,主要是,每看到后山的红土堆,心里就疼得像刀划过一样。”
  “你说的我理解,过些日子,野草把那堆裸露着的红土全部遮盖的时候,一切都将成为过去,你就会从痛苦中拔出来。”
  “校长,野草会蔓过坟头,灌木也会蹿过根来,把整个坟堆遮住,可是它们盖不了我心里的伤疤,说实话吧,我之所以要离开这里,还有一个更重要的原因,就是为了一个学生,和一位善良的哈尼老人。”
  “此话怎讲?”
  “你可能听说过了,对陈浩下手的,是我一个学生的父亲,这个学生是我供他读书的。这个学生,是我最爱的一个。他爹来的这一刀,实在太狠、太深了。出手时,他肯定没用脑子想过,这样一刀下去,同时伤害的不仅仅是我一个,要是我继续留在这里,阿渡还能回来嘛,回来了,他又将如何面对,所以,我一定得离开。”
  看来,红芬已经是个铁心人了,新校长感到十分尴尬,做出一副无奈的样子说:“既然这样,自己去跟县里磨嘴皮吧,他们同意了,我没有意见,要是他们打折扣,我就没办法了。”
  红芬向教育局写了一份报告,讨论的时候,局长没有阻拦,因为红芬不要求调到县城,只是要求调换一个地方,局长同意把她调到李明去的那所乡中学,那里也紧靠边境,条件艰苦,并且好多人都不愿去。
  第二天一早,红芬要搭乘一辆拉空啤酒瓶到县城的货车离开这里,到县城后,再找辆拖拉机,转到新的中学报到。昨天,她给李明通了电话。
  李明听了很高兴,他在电话里说:“我告诉你嫂子,她一定很高兴,到时,宰一只大母鸡熬着,为你接风。”
  傍晚,起了彩霞,燃烧了一片天,红芬到山坡上看陈浩来了,她特意带了一瓶刚热过的牛奶,揭了盖子,放到坟前的地上。
  一股腥甜的气息散了开来。
  红芬轻声说:“浩,喝点吧,以后,就不能给你送了,明天我就要离开这里,到李校长去的学校去。不过,你放心,每年清明节我会回来,给你上香,陪你说话。你在这里,和那些年轻的战士一道,好好守住学校,护着学生。”
  下山的时候,回过头看,朦胧中仿佛看到了阿渡,他从细小的山路上,宛若云一般朝她飘来。
  红芬要离开的事,她没让更多的学生知道。上完最后一节课,她悄悄告诉了几个女生。
  第二天,榕树上的鸟刚叫了几声,就来了几个拉祜族、哈尼族、佤族的女生,帮着红芬收拾东西,学生们一个个显得心事重重,谁也不说话。
  有学生不小心,把桌上的玻璃杯子碰落掉了,噼噼啪啪地砸在地上,学生尖叫了一声,看着一地的碎玻璃,怯生生地说:“老师,真对不起。”
  红芬满无所谓地说:“没有什么,一只玻璃杯,不值钱,本来我也不准备把它带走的。”
  这下子,总算打开了话头。
  红芬说:“说话呀,你们怎么像大雷雨前的天气一样,闷头闷脑的。”
  有一个拉祜族学生问:“老师,你真的要走?”
  红芬说:“是要走,说实话,我也舍不下你们呀。”
  “那,你为什么又要离开?”
  红芬摇摇头说:“有时候,人是很难说清自己的,尤其是心里的东西,不过,就是走得再远,你们也在我的心上。”
  她把陈浩为他买回来的十几本外国文学名著,分别送给了这几个学生,把那本《爱与黑暗的故事》交给了一个哈尼族学生,要她转给阿渡,她说:“阿渡来的时候,你把书交给他,就对他说,一定要好好读这本书。”
  哈尼族学生捧着这本砖头般厚的大书,好奇地翻动起雪白的内页,一片金黄的榕树叶从里面掉了下来。
  学生问:“老师,读这样的书重要吗?”
  “当然重要,阿渡需要了解一个更为广阔的世界,知道更多的东西,他就要读这样的书。”
  “要是阿渡说他读不懂呢?”
  “你就告诉他,这本书就是一块坚硬的花岗石,也要把它啃下来,一点点吞咽下去,再慢慢消化。”
  “老师,这样的书我们也要读吗?”
  “肯定要读。”
  “为什么?”
  “因为书是发光的金子和宝石,是开启智慧的钥匙,你要变得聪明嘛,就立即打开它。”
  本来,所带的东西就不多,不一会儿就收拾好了,车子还没来,剩下一点儿时间说话,她一再叮嘱学生,说:“你们带个头,要好好读书,争取到城里读高中,上大学,一定不要早婚,拉祜女孩,十五六岁就有嫁人的,做妈的时候,什么也不懂,用你们的土话讲,就是蚕豆背豌豆,身上背个娃,分不清是姐妹,还是娘母。还有,每个月我都会寄钱来,你们再也不能用报纸破布当卫生巾了。”
  学生点点头说:“老师,我们听你的。”
  正说着,从围墙外的牛厩方向传来了“砰”的一声爆响,因为学生和老师大都还没有起床,声音就显得格外响亮,有学生跑到屋子外面,站在院里大声说,大榕树的叶子都抖起来了!
  跟着,又传来了一声凄厉的嘶鸣。
  红芬急忙带着学生,打开侧门冲了出去。
  进了厩门,一股浓烈的青草味扑鼻而来,一看,站在木槽前的那两头白花荷兰奶牛嘴巴不停地蠕动着,它们在回味着草料的馨香,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往里,有些晦暗,红芬拉了开关,在灿烂的灯光下,只看到摩拉水奶牛高抬着头,两眼朝上张望着,它坠吊着的其中一只奶子,好似炸过了头的大石榴,龇拉着大小不一的裂口,细一看,从里面喷出来的不是乳白的奶水,也不是豆腐般的奶渣,而是一团团,一绺绺,带着浓浆的软草,地下汪着的,正在淋漓着的,都是绿色的汁液,后墙的一面竹篱笆上,洒满了星星点点的斑痕,仿佛随意刷上的橄榄漆。
  离开的时候,红芬在榕树下捡起几片巴掌宽的落叶,放到了随身的挎包里。车子忽左忽右地摇晃着,吱吱嘎嘎地驶出了大门。
  红芬在驾驶位的后视镜里,看到一群学生正挥着手追来,她没有回头,从包里抽出一片叶子,紧贴在脸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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