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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村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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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人类学家来说,抵达情境的认同是重要的。当然,也不是所有的人类学家都能像马林诺夫斯基这样,一到来,就能够迅速地“撩起一份友善的气氛”。在《林村的故事》里,黄树民就记录了一个艰难的“抵达情景”:
“林先生一边说着,我的眼睛一边慢慢适应着屋里暗淡的光线,这时才发现屋角还有个静静坐着的人影。……这位身形矮小的叶书记强迫我接受所谓的‘合理的’要求,而我的梦想便跟着粉碎了”。
在经过自己的一阵博弈后,黄树民接受了叶书记的提议。这时,
“我觉察到烟幕后的那张脸露出一丝笑意。”
在这样的经历之后,黄树民得出他对叶书记的第一印象:
“就我而言,他是最恶劣的乡间干部的代表:机警过人、居心叵测、消息灵通、好管闲事”。[1]
可以发现,在这里黄树民的书写具有非常鲜明的特点,首先,在这个屋子里,“我”很难适应“暗淡的光线”;其次,叶书记一直躲在“烟幕后”。这样的描述人为的阻隔了我和叶书记之间的交流。在这些文字里,叙述者的视角是“我”,而施事主体却是叶书记,对我来说,“烟幕后”的叶书记显得如此神秘莫测,以至于他能够熟练、轻松地操纵一切,我却只能被动地受事。在第一人称叙述者的观察下,“他”被表现为建构现实的主宰者。但这个主宰者并没有能长时间地维持他这样的形象,大概在一个月后,“我”和“他”的关系就发生了改变:
“开门一看,原来是我的死对头来了。他像斗败的公鸡般垂头丧气,眼睛满是血丝,颤声问道:‘你休息了吗?我没有打搅你做事吧?’”[2]
在这里,黄树民用了大量的让人感觉到筋疲力尽形容词来表现叶书记在林村的博弈中落败的状况:“斗败的公鸡”、“垂头丧气”、“血丝”、“颤声”。这时,叶书记出人意料地选择了将他视为“死对头”的“我”,作为倾诉对象。在这次交流中,叶书记改变了他对黄氏的看法,“大概是觉得我人又好又有同情心……从那以后,他好像当我是知交一样……”。[3]
在上面引用关于《林村的故事》的“抵达情景”里,可以看得到黄氏在对叶书记进行描述时都使用了一些具有贬义的词语,或者建立了一些贬义色彩的语境。即便是在用“机警过人”来形容时,也只局限于已经设定好的“最恶劣的乡间干部”这样的大语境。恰恰相反,我却被叶书记认为是好的——尽管在提到“好”的时候,黄氏用了一种不肯定的语气,但后来的叙述有效地将“不肯定”冲淡了。到了这里,叶、黄二人才开始走向认同,而这样的认同却是以叶的失败宣告开始的。
笔者之所以花较大的篇幅来对抵达情景进行认同分析,这是因为抵达情景的认同对于人类学家的整个田野过程而言是至关重要的。一方面,人类学家需要获得田野对象的认同,他们的认同关系到人类学家是否能在随后的时间里较顺利地完成田野;另一方面,我们更注重的是,人类学家如何来描述、建构民族志文本中的认同?在对《夏波诺》的分析中,普拉特揭示了无论是什么类型的民族志,都无法避免个人性的叙述,这样的叙述在民族志“话语空间”中产生了混乱和含糊。[4] 对于黄树民叙述,本文也持有这样的疑问:为何叶书记偏偏要选择黄氏作为倾述对象?作为一个精明的地方干部,难道他丝毫没有能够察觉到黄氏对他的反感?而黄氏又如何能克服叶书记“最为恶劣的乡间干部”形象,以至于短时间内,就能够使叶书记将他视为“知交”?显然,对于这些疑问,黄氏都做了回避。这里,需要注意的是,黄氏一直采用了一种有限度的叙述,“大概”,“好像”。这些词很好地向读者展现了当时黄树民的状态:对于整件事,他只是一个旁观者,他是无能为力的,他只是被影响的对象,而不是动作过程的主动发起者。这使他在整个认同过程中顺利地由被动的一方转为主动的一方,叶书记主动地进入到他的语境中,来认同他,然后在叶书记的帮助下,他又顺利地进入到了林村的语境,完成了身份认同。在民族志的书写中,黄氏并没有主动地去建构认同的语境。相反,是一个近乎戏剧性的事件建立起了认同语境,在这一语境中,黄氏和叶书记二人悄然完成了身份建构,在这个建构过程中达到了认同。对于黄氏来说,认同的重要性是明显的,在今后的田野中,他将得到叶书记的帮助,完成他的田野。
就认同来说,它不是自然而然就形成的,我们应该理解认同的未完成性和过程性、开放性和可塑性的特征。[5] 在霍尔的研究中,他也强调了认同研究的焦点不是“我们是谁”,而是“我们会成为谁”,他说,认同“不是回到根源,而是逐渐接纳我们的‘路径’。认同来自于自我的叙事,但这一过程的必然虚构性绝不会瓦解其话语的、物质的和政治的效果。”[6] 在自我的叙事中,黄氏达到了认同。在这个认同中,我们能够清楚地看到,一方面,他建立了主体性,即被认同;另一方面,他也消解了主体性,即他由叶书记的敌人,成为了知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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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黄树民 《林村的故事》,素兰 纳日碧力戈 译,三联书店2002年,9-10页。
[2] 《林村的故事》,10页。
[3] 《林村的故事》,12页。
[4] [美]玛丽·路易丝·普拉特.寻常之地的田野工作[A].周歆红译,[美]詹姆斯•克利福德,乔治•E•马库斯.写文化——民族志的诗学与政治学[C].北京:商务印书馆,2006.60页。
[5] 周宪《文学与认同》 P83
[6] Stuart Hall and Paul de Gey, eds., Questions of Cultural Identity, London: Sage, 1996,P4,转自周宪《文学与认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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