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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化是一点一点养出来的——读范鹏总主编《陇上学人文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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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1-5-5 09:38:00 | 只看该作者 回帖奖励 |正序浏览 |阅读模式
文化是一点一点养出来的——读范鹏总主编《陇上学人文存》

杨光祖

对大学者而言,根本不是只有论文专著才是学术,他的书信、日记、小文章,都是学术,从那里我们可以体味到一种气象。只有半吊子学者,才只能读他们的“专著”“论文”,其实,这样的“学者”,不读也罢。






一个地区,或者说文化单元区,不仅需要学者,更需要大学者。我认为,学者就是学问搞得好的人,而大学者不仅学问大,更是气量大、视野大、胸怀大。他们既能闭门研究学问,著书立说,更能海纳百川,提携后进,改善本地区的文化生态。我们去江南,比如浙江,就可以感觉到大学者的存在,不说别的,单在西湖周边,就有那么多的名人故居。2007我去杭州,曾沿湖拜访那些古旧的房子,一一拜访下来,感慨万千。俞樾、章太炎、黄宾虹、潘天寿、马一浮等,再到杭州周边走走,鲁迅的绍兴、茅盾的乌镇,都人涌如潮。再想想我陇原大地,竟是何等寂寞。在外地人的印象里,除了黄尘蔽天、万里黄沙,就是愚昧落后,似乎与非洲可有一比。

我曾在《文艺报》撰文说,想我汉唐盛世,丝绸之路直贯中亚,逶迤欧洲,那时候的甘肃文化并不落后,我们有的是人才,从西陲的敦煌,到陇东庆阳,一路是人才。敦煌、武威当时几乎是国际性大都市,敦煌的张芝、索靖,就是文学史上著名的书法家,我的老家通渭,秦嘉、徐淑夫妻诗人,是中国五言诗成熟的标志,庆阳市镇远县的王符《潜夫论》,是中国文化史不可缺少的著作。至于期间星罗棋布的人才,那是一下子数不完的。

明清以后,外来文化从海上来,丝绸之路几近断绝,甘肃遂迁变为边陲地区,似乎成为了化外之民。而甘肃文化人的地位一落千丈,几乎没有什么发言权,偶尔有那么几个,也是“独善其身”,而难以“兼济天下”。至于在近代中国文化大巨变中,甘肃则几乎没有任何声音。

新中国以来,甘肃接纳了一些东部学者,本土学人也在艰难生长,抗战时北京师范大学西迁,也为甘肃文化的生长播下了种子。可是,改革开放以来,我们对本土学人的疏忽、冷漠,使得甘肃学人处境艰难。我们在宣传自己的优秀学者方面,做得极其不足。甘肃要建设文化大省,首先必须重视本土文化的建设,尊重本土学者的成就,努力争取文化领域的话语权。一个城市,应该有那么几个大学者,就像参天大树,维护和保持本土的文化土壤,或者像大鱼,引领小鱼,游于大海,儒家文化的传承其实就一直如此。上海的当代文化,繁花似锦,与王元化、贾植芳、钱谷融、施蛰存等前辈的大力扶持,竭力揄扬,关系甚大。

范鹏先生,专力研究儒家文化,尤其于冯友兰颇有独见,他的《冯友兰传》多次再版,闻名遐迩。这几年,他主政甘肃社会科学院,主持编辑几套丛书,对甘肃文化生态有积极作用。最近由甘肃人民出版社出版的《陇上学人文存》首批10卷,硬皮精装,装帧典雅,大气堂皇,确实让人耳目一新。按范鹏院长的设想,拟以10年之功,出版10批,共100名学者。他说:“《陇上学人文存》精选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以来,甘肃人文社会科学领域成就卓著的专家学者的代表性著作,每人辑为一卷,或标时代之识,或为学问之精,或开风气之先,或补学科之白,均是编者认为足以存当代而传后世之作。若经努力,这100卷终能完整问世,则从1949年至2009年60年间陇上学人献身学术、追求真理的学术轨迹和思想脉络或可大体清晰。”如果确能完成,这真是一个很有价值的文化工程。

首批10卷分别是:《赵俪生卷》《支克坚卷》《赵逵夫卷》《刘文英卷》《段文杰卷》《王沂暖卷》《马通卷》《洪毅然卷》《吴文翰卷》和《颜廷亮卷》。这10人也不能说都为大学者,但大多数还是可以称之为大学者的。其中7人已经作古,翻阅他们留下的文字,真是感慨万端。如名闻遐迩的赵俪生,那是绝对的大学者,听说他还留下大量的日记、书信手稿,都没有整理,我一直很期待。想想当年太幼稚,知道赵俪生先生,却没有登门拜访。听他的弟子说,先生是一个怪人,我想这话没有错。傅山说,人奇字自奇,王羲之还“东床快婿”呢。我们很难想象一个晓于世故的滑头,会真正成为一个大学者,并被后人不断怀想!翻阅他的书籍,那种气象,真的很动人。其实,只看他的相片,就很有一股大气象的,绝不是一般的一个教授而已。手头有他的几册书,经常翻阅,他的历史巨著,关于农民起义、土地制度史,我看的遍数不多。他的散文、序跋、回忆录、思想文化类文字,都是爱不释手,一遍遍看的。2000年在北大学习时,还见过先生的得意弟子秦晖教授。当时他是做一个报告,穿着一双拖鞋就来了。报告结束后,我还单独与他说了几句话,他听说我是兰州来的,很高兴。此后再没有见过,他的清华的家,他是告诉我的,但未敢造次。印象里,他是属于魏晋间人。

陇上学人文存抱回家,放在桌子上,很有气势。陆陆续续地,用了一周时间,把这10卷翻阅了一遍,只是“翻阅”,细读还需时日,因为这里选的基本都是他们的代表作,不是一下子就能消化掉的,何况很多又是我不熟悉的领域。就我粗翻的感觉,这批书不仅装帧漂亮,大多数选编得也很优秀,虽然也有个别的选编还有一些瑕疵,并没有选入真正的代表作,或偷懒,只把一本书搬进去,没有做任何意义上的“选编”,让读者看不到一个学者的“整体”,还如个别选编者的序言,也还问题多多,诸如评价过高,以“三不朽”来评价时人云云。但话说回来,给这些前辈大学者写序言,佛头着粪也是难免的。

这10位学者里,我真正亲炙教诲的只有支克坚、赵逵夫两位先生。支克坚先生我只见过一面,那时他还在甘肃社会科学院院长任上。我去了他家,家里四壁都是书,而且很多是线装书。这给我很深的印象。我们现在的学人没有这个福分了,到哪里找那么多线装书?即便找见了,也买不起。那次因为是公事,事办完了,也就出来了,没有敢请教学问。2009年,我写一篇文章涉及到他,于是冒昧去了电话,他说在四川,刚从医院出来,听声音气息很弱。并非常谦逊地说,我没有什么值得写的,要不,我给你信箱寄去我的近作吧。我惶恐地唯唯。第二天,他就寄来了他的资料,及几篇近作。过了不长时间,听说他去世了。我很恻然。

因为2000年后,我也开始转到中国现当代文学研究,对支先生的专著、论文比较关注,读得也多了一些,包括别人的研究文章。私心感觉支先生一直在进步,或者说变化,而且文章越来越老辣。他的《周扬论》我买了,也仔细读了,他的一些观点对我很有启发。因此,由刘春生选编的《支克坚卷》也就是我最关注的了。用了一个下午读了一遍,春生兄的选编非常精彩,基本包含了支克坚先生学术研究的各个方面。我尤其激赏的是他的编选前言,不仅结构特异,而且确实富有见解,不啻是一篇优秀的支克坚论。毕竟是搞哲学的,文字的绕口、晦涩,都让人有读西方哲学著作的感觉,而他自己喜欢的那种结巴,也极其突出。可能这种文风吻合于支克坚先生的文字吧?尤其他指出支老爷子晚年的自我超越,并不局限于自由主义与左翼之中,而是能够“超越”,以同情之了解,独具只眼地指出了左翼文学的局限,还有他们的艰难挣扎。这在《周扬论》和他晚年的论文里,有着清楚的痕迹。可以说,在这个意义上,他是优秀于当下的很多所谓的自由主义者的。他们还处在非常狭隘的二元对立之中。刘春生的这个选编前言,是这10册书里,最有学术水平,也是最有眼界的,文字的精炼老道,也是唯一的。看完这个选本,我再三劝他,高尔泰卷我希望你能争取选编。因为我知道他对高先生的美学有自己的独到见解,我期待阅读。

赵逵夫先生,是我的老师了。我曾说,我不是赵先生的弟子,我只是赵先生的学生。他笑了,说都一样的。其实,大不一样,弟子是要登堂入室的,我只是在大教室里,与30多名学生一起听他的课。听的是大堂课,没有“入室”,所以只能是“学生”。那一年,赵老师讲授《楚辞研究》,是选修课。说实话,其时,我对楚辞没有什么兴趣,所以,后来赵老师给我的成绩也比较低,好像只有86分,而有好几位是上90分的。毕业后,一直未敢冒昧造访,但先生的书却是一直在拜读的。这次看《赵逵夫卷》我倒很喜欢他谈《红楼梦》《庄子》的几篇文章,可以看出赵先生学问的淹博,并不是一个楚辞就能限制了的。记得,去年我曾去拜访先生,那是我毕业之后唯一的一次。在先生的那个装满书的书房兼客厅里,先生与我谈了他对鲁迅的看法,还有对我文章《庄之蝶论》的感想,让我大吃一惊,未料到先生对现当代文学的认识,也是如此的深刻。

赵俪生先生的作品此前也是多次读过的,家里也藏有好几册,可惜一直无缘拜会。赵俪生先生不仅学问好,人品好,他的文笔也是了得,究竟是老辈学者。《篱槿堂自述》是我经常翻阅的书籍之一,清华老学生,确实得了真传的,不服不行。王玉祥选编的《赵俪生卷》,是一册不可多得的选本。首先,书后有赵俪生论著目录,很便于查寻,而且王玉祥先生很懂赵俪生,他不但收录了赵先生的专著、论文目录,还收录了赵先生的创作,包括小说、散文、诗歌、杂文、回忆、自传、序跋、书评之类的目录。不要小看这一点,在现在的学术界,能够做到这一点的已经很少了。而如果没有这些,赵俪生无疑是不完整的,更何况对于一个优秀的学者来说,那是片纸可珍的。对大学者而言,根本不是只有论文专著才是学术,他的书信、日记、小文章,都是学术,从那里我们可以体味到一种气象。只有半吊子学者,才只能读他们的“专著”“论文”,其实,这样的“学者”,不读也罢。论著目录只是引子,这册书编选的最好的还是正文,所收文章既有赵俪生先生的学术代表作,也有他的散文,这更让我对王玉祥先生刮目相看了。比如《私人三记》《一个绝顶聪明但被扭曲了的人——为童书业逝世二十周年而作》就是非常优秀的散文,尤其后者,对童书业的描写真是惟妙惟肖,活灵活现,而感情又是那么真挚深刻,放到当代散文里,绝对是上上品。从此可以看出赵先生文字的峭拔、恣肆,体现了他不苟且的正直,还有难得的真诚。行文之间不乏幽默和讽刺,隐现鲁迅之风。当代学者能有此骨气者,已经不多了。

赵俪生先生确实颇具民国学人气象,才大,气高,学问精粹。他虽然以史家留名,其实,他是打通文史哲的,早年从事文学创作,中年转向史学,但情之所钟,却在哲学。正是这种全面的修养,凸显了他的风骨、气节,及不凡的才情。最后,要说的是,王玉祥先生的编选前言,写得真是好,字数虽不多,但几乎全面介绍、评价了赵俪生的所有成就,着力在他的史学上,主要讲了三点:农民战争史、土地制度史、思想文化史,还有赵俪生先生倾力的顾炎武研究、地方史研究、记录当代史,及培养学术人才。文字要言不烦,切中肯綮,不是那种简历式的罗列,也不是那种唯唯诺诺的教条主义,更不是一味吹捧,既指出了赵俪生先生的功绩,也毫不隐晦地说明他的缺陷,比如论著难免还打上了时代的烙印等,既显示了选编者的水平、涵养,也是读者很好的入门钥匙。

《刘文英卷》仔细读来,他关于梦的哲学思考,确有创见。因为我对精神分析只是业余爱好,也就不好置喙。但他的《庄子蝴蝶梦的新解说》却是我看懂了的,并深为赞同。我们现在的很多搞哲学的,对庄子的“物化”经常做错误的解说。刘文英在文章中说,按庄子的哲学,“物化”有三个意思,最一般的意义,就是万物的自然变化;其次,物化有一种特殊的意义,专指人的死亡,即人在死亡过程中所显示的“物化”;第三,指梦中主体化为外物,“梦蝴蝶”就是一个典型。并明确指出,为什么庄子通过蝴蝶大讲自我“物化”的体验?因为这是道家修道的一种基本功夫。只有获得了这种体验,才能真正感悟到自由快乐的“逍遥”之义和消解物我的“齐物”之义。我觉得谈“物化”到这里才真正“通”了。其实,对于庄子,真的应该具有一种特殊的眼光,否则往往南辕北辙,不得其义。比如,他的“心斋”“坐忘”“天籁、地籁、人籁”,很多学者的阐释是错误的。这里,是需要体悟的,古人说的“体道”。如果我们用科学的眼光,知识的体系进行概念的辨析,逻辑的推理,那就不是庄子了。其结果用王国维的一个字概括,就是“隔”。但这种话给现代的学者说来,是很难理解和接受的。套用尼采的话说,他们现代了,太现代了。

还有《马通卷》《王沂暖卷》《段文杰卷》《洪毅然卷》和《颜廷亮卷》,一一读下来,只有感叹自己的无知。在这些很专门的领域,他们孜孜矻矻一辈子,真的是成就卓著。可是又有多少人知道呢?我们真的需要大力挖掘、整理、出版我省优秀前辈学者的著作了。也很感谢范鹏院长的独具只眼,否则,要找这些学者的文章,一一读下来,那有多难!优秀的学术著作,不应该被埋没。我们现在一直讲文化产业,似乎能挣钱的书,就是好书,不能挣来钱的书,活该消灭。这种看法非常可怕。我们是需要文化产业,但不是所有的文化都是可以,或必须产业的。真正的文化是秘传的,永远属于少数人,它需要的是伯乐、知音。如果没有曾国藩,王船山的著作可能也就淹没无闻了。

看来,甘肃不是没有大学者,只是没有宣传出去。西晋诗人左思说:“郁郁涧底松,离离山上苗。以彼径寸茎,荫此百尺条。世胄蹑高位,英俊沉下僚。地势使之然,由来非一朝。”左思说的是门阀制,我们现在却是地域限制,还有缺乏眼力。

那么怨天尤人,是没有用的,“等靠要”是无能的表现。甘肃的文化人应该有自己的尊严,自己的追求,自己的道路。范鹏院长的这种登高一呼,在这个时候出现,正当其时,功不可没。文化是需要滋养的,一点一点的,政绩工程需要,但更需要有心人的蚂蚁搬家。

“何世无奇才,遗之在草泽。”甘肃的文化需要发扬光大,甘肃的学者需要走出去,除了学者自己的努力之外,社会、政府、有心人的大力扶持,也是一个不可忽视的关键因素。我们期盼着《陇上学人文存》的不断问世,它对甘肃的文化生态必将起到“春雨润无声”的作用。





2011年4月18日写于兰州

4月29日修改

(兰州市安宁区甘肃省委党校文史部  73007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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