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法自觉与文化自信

管季超0712

书法自觉与文化自信

——李彬书法中的文化意义

（王岳川）

    有悠久传统的书法在现代性中究竟是否已然断裂成精神的碎片？“现代”在当今中国是一种摩登时髦呢还是一种需要反思的对象？为什么现代书法抛弃了典雅优美而只想成为视觉消费的文化暴力？西方中心主义可以自明地成为东方书法价值的判官吗？中国书法的未来究竟应是怎样一种文化形象？这些问题，可以说是当代中国书法理论的前沿问题。每个真正的书法家都无法逃避这些问题，因为这些问题将使我们面对真实的自己和书法文化的现实境遇。
    李彬在自己的书写实践中，思考着这些“他者”回避的前沿“问题”，并坚守着自己的文化“立场”。认识李彬是在北大书法研究生班上。首届研究生班开学的书法展点评上，我细看他的行草作品，其字很有“二王”书法的审美特征，相当注重字的造型神采和点划经典用笔，其书法流美而不流俗，俊朗而有生气。难怪其作品20余次在中国书协主办的各类展赛活动中入展或获奖。
    对李彬印象加深是在北京电视台“当代中国书法电视大赛”上。我作为大赛评委而他作为参赛选手，得以仔细审视其作品。尽管那次他由于有些紧张没有拿到大奖，但是他敢于拼搏和技法的精到给我留下了很好的印象。我注意到，他的行草书中笔法精致，师承有序。其书法中有张旭、怀素的劲挺爽健的线条质感，又有王铎的跳荡险势萧散参差之势，还有自我人格投注而呈现的健劲通达气脉。可以说，在主攻行草的性情书写上，又对真草隶篆等进行深入临习，师古人经典遗风，使他的书法凝聚了中国书法的文化经典编码，让人感慨其用功之深。
    李彬不一般的地方在于，将悟性所得表现在笔墨韵味之中。如果没有这两点就仍然是站在书法外面，因为不少人心中有但笔下无。当然，内心有感悟的人可以做一个“面壁十年图破壁”高士，“不着一字，尽得风流”的妙人，但没有笔墨功夫就肯定做不了书法家。“技近乎道”，任何艺术和技术达到很高时就接近于道，但仍不是道本身。我曾经对李彬说：书法的现代命运使其具有悲剧色彩，入行越深就越有深刻的文化沉重感。但真正的艺术家不怕沉重，因为灵魂的沉重带来生命的充溢。当你生命沉重后灵魂才能幡然醒悟，才在能“明辨审问”中创造出新意境新价值。
    李彬的艺术道路是理论和创作并行，文化和技法互补：“早些年我一直把主要精力放在了对传统技法的锤炼上，理论方面没有深入、细致、系统的进行学习，但我一直都没有放弃过对理论及其他相关学科的学习。如果当技法达到一定程度的时候，就必须让理论去指导书法的创作，将创作和理论结合，学会‘两条腿’走路。”他始终关注文人书法的过去与现代，走近历史——观西安碑林，临泰山石刻，访曲阜三孔庙碑林，感受洛阳龙门。于是，文化成了他书法的坚实地基，书法成了书法家胸臆的最好的文化情绪表达方式。
    我注意到，随着北大多种文化课程的深入全面开设，李彬这一级的研究生书艺有了很大的提升。这促使我思考“文化与书法”的内在本体论关系，并将其同北大书法研究所的前景问题联系起来。我意识到，文化与书法的血脉关系不仅仅是北大书法所的办学指导思想问题，而且也是中国书法未来走向的高端问题。北大“文化书法”强调书法与文化的关系，并且将重新伸张中国书法自身的精神生态权利。而时下的艺术观念太多往下沉沦的、唯视觉的、非健康平和的东西。一些人偏离大道，追捧的现代西方的艺术形式技巧，依恋西方艺术为中国设立的一个个新炫技。仅仅从西方引进竞争性思维，将有害于我们的艺术思维和精神重建。想想当年葡萄牙西班牙日不落帝国称雄海上，而今安在哉？今天英国看美国的眼色行事，谁又能够保证美国今后会长治久安永远称雄？一些艺术家唯欧美马首是瞻，热衷于波普艺术行为艺术和所谓的后现代艺术，这都是艺术失道的表现。
    在我看来，西方“现代性”使得中国传统文化的根基大部分被消解。在东方大国和平崛起的时刻，对此我们不能依然沉默，应该从民族精神深处发展出一种新的文化认同，提供21世纪人类文化艺术发展对话新模式。中国有这个文化传统和文化自信力！当我们具有了文化自觉以后，我们的艺术就会从本民族的血缘、传统、根基和自己的心性中来。那些羡慕别人热衷横向移植的做法的人，得意于一时，最后获得成功者少而又少。“与其临渊羡鱼，不如退而结网”，现在临渊羡鱼者太多，结果使得中国文化失去文化自我本性，民族文化之“道”几近消失。
    进一步看，说中国书法面临困境当不为过。笔法的消解使得一些书法家抛弃了书法线条感，开始用西式绘画的块面表达自己的视觉冲力的欲望。由于线条质量的缺失，使得今天一些书法家找不到书法的基本内核，行为书法成为书法书写谢幕的游戏仪式。
    形式的丑陋化。西式的审美趣味使书法出现了对“丑的艺术”的追逐。在大众文化表面化的同时，艺术变成了“审丑”艺术，这种反向性艺术是作为对泛滥而虚伪的情感的反动而出现的，它是现代艺术家对邪恶冷漠碎石断瓦等“现在时的异常欣快和精神分裂”的“空心”世界的反抗。正如马尔库塞曾在《审美之维》所说的那样：“审美转化就这样变成了控诉，也变成对反抗非正义化人的恐怖的行为的祝福，变成对那些仍能加以拯救的东西的祝福”。
    东方身份的问题。书法究竟是为谁创作，已成为书坛群体性困惑。一批人热衷于为市场创作，为大展赛而创作，为外国人而创作。在我看来，真正的自我文化身份，使得艺术家为自己所从业有殚精竭虑之痛苦，在“为伊消得人憔悴”上寻觅“灯火阑珊处的”“那人”。现在一些人的非汉字书法拿出国门，西方人认为这些东西根本不是中国情绪的作品，这样的“洋书法”已经失去了书法的本来意义。精神文化高度的问题。如果说对经典的诋毁成为丧失艺术家向上攀登的高度为代价的话，人类的整体素质就将进入低谷，就会变成新型的精神侏儒，书法就会在“丑化”之后进一步“矮化”。这是一种多么可悲的未来世界图景！
     如今，历史成为了遗忘和中断。中国书法如果要文化复兴，在精神境界上应该重提自己的高度，同时通过线条和结构来构成当代新美学观，不能为了任何后殖民文化而出让自己的身份。我想只有这样的书法家，他才可能成为不仅是东方艺术家，而且是世界性艺术家。
    中国书法艺术在百年的西化浪潮中，在经历了重估价值、希望绝望和困苦沉重之后已见到希望，有待于中国一大批文化书法家艰苦卓绝的思考和勤奋的创作。艺术是“变血为墨迹的阵痛”，其存在是为填补人类精神的匮乏和价值信念的缺失。整个世界艺术在经过现代向后现代的转型后，面临着“生存论焦虑”：人的精神世界正在由理性主义向非理性主义降解；由历史乐观主义向历史悲观主义降解，甚至正在又由赞美生命走向赞美死亡，并且这些降解给人对自身生存的理解造成了颠覆性影响。在这种情况下，艺术不但不能履行追寻人生意义的天职，而且自身生存也将走入绝境。
    哪里有危险，哪里就有救。李彬这一代是幸运的，因为文化已经重新进入他们的书法视野；这一代是充满机遇的，因为中国文化正在一洗百年耻辱而成为世界文化中的重要谱系。中国书法在技法上不缺少厚重，但在文化精神超越上有待整个民族的正视，而文化自信和书法自觉是中国当代书法超越历史的推动力。

         （作者系北京大学中文系教授、博导，美术学院书法研究所副所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