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作表情

管季超0712

写作表情
文/赵赵

      我读书有个习惯，喜欢琢磨写书人写某些文字的表情。我想，钱钟书笑着，睿智的微笑，仿佛来自高处的一束光。萧红也微笑，笑着笑着，长圆脸上慢慢有泪水流淌。周树人先生大多时候面容冷峻，一旦笑了，就是最真的“孩子似的欢喜”。老汪（我喜欢的作家汪增祺）肯定常常笑，笑脸像一朵菊花。他的笑很香甜，全是人间烟火味儿：米香面香，春韭秋菘（秋天的大白菜），萝卜豆腐的淳朴气息娓娓飘来。

      最给我沉醉的是沈从文的文字，我最多想象的也是他的写字表情。

      他怎样描画翠翠？

     “翠翠在风日里长养着，把皮肤变得黑黑的，触目为青山绿水，一对眸子清明如水晶。自然既长养她且教育她，为人天真活泼，处处俨然如一只小兽物。人又那么乖，如山头黄麂一样，从不想到残忍事情，从不发愁，从不动气。平时在渡船上遇陌生人对她有所注意时，便把光光的眼睛瞅着那陌生人，作成随时皆可举步逃入深山的神气，但明白了人无机心后，就又从从容容在水边玩耍了。”

      写这些字的时候，沈先生心里展开整个湘西山水长卷，想起崂山偶遇的清秀少女，想着绒线铺惊鸿一瞥女孩儿，满眼是沉静美丽的自己的新妇，他微笑，平和甜润。

      他说翠翠“明慧温柔”，当得这四个字的女子实在很少，翠翠当得起。

      翠翠如一环翠玉，玲珑剔透。翠翠像一只翠鸟，安详伶俐。

      这样的女孩子，在水边石上林子中，在梦里。

      说梦，耳边隐隐有沅水辰河的橹歌，沈先生当然微笑。


      散文里的沈从文，笑得妩媚。他似乎特别喜欢“妩媚”这个词，而且用来写男人：戴水獭皮帽子的朋友“言语行为皆粗中有细，且带点妩媚，真可算得是一个妙人”；辰河小船上的水手“妩媚的咕咕笑着”；在给张兆和的信中，写到他的大哥，也是妩媚的。“我到辰州时送了大哥一个苹果，吃完后他把眼睛一闭，‘吃得吗？金山苹果！美国桔子！维他命多，合乎卫生！’三三，他那神气真妩媚得很！”

       我看过历史小故事，用“妩媚”这个词，也是男人评价男人。唐太宗说爱臣魏征的，太宗说：“人言征举动疏慢，我但见其妩媚耳”。还有辛弃疾，在《贺新郎》词里边写：

   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
   情与貌，略相似。

   间接说自己，青山一样，魏征一样的“妩媚”。

   是不是很有意思？字典上说：妩媚，形容姿态美好，招人喜爱。

   美好姿态来自天然，沈先生描画的人物，行云流水间，言谈自若。美好姿态也是历练的结果，无论是戴水獭皮帽子的还是水手，都经历了千奇百怪的生活。那个戴着惹眼帽子的家伙，还很有文化，他粗野又准确的评价山水，收藏书画。另外他天真的热爱风里雨里的日子，喜欢美丽的女孩子――那种喜孜孜的可以随意摆弄自己生活的从容劲儿，也可说：妩媚。

    妩媚中带一点狡黠，他们很知道自己是怎样的，要什么，只是不说明白。那个水手妩媚的咕咕笑完，并没有去岸上“胡闹”，而是在河街打个转，小铺子里坐坐，买一大堆橘子回来。那位可爱的帽子朋友，再次“桃源迷路”，“一匹豹子一样，一纵又上了岸……”，他很有把握，方向十分明确。他们性格里，很少有游移、暧昧、患得患失――爽然行事，回眸时，很妩媚。

    妩媚来自阅历。就像沈从文看星星时说的：

    天上有一粒极大星子，闪耀着柔和悦目的光明。我瞅定这一 粒星子，目不旁瞬。“这星光从空间到地球据说就得三千年，阅历多些，它那么镇静有它的道理”。是啊，哪里有慌里慌张，顾头不顾尾的“妩媚”呢！

    魏征的刚直，辛弃疾的赤诚，另一种更为有力量的“妩媚”。

    看沈先生的照片，看到柔软与坚定。眼神温和安静的看着不很远的地方，笑容就是他自己喜欢描画的那种：妩媚。



    我不知道沈从文遗失《中国古代服饰研究》文稿资料的时候，是怎样的表情。也不好揣想他重写这部很特别的巨著的时候，怎样一字一句落笔，一幅一幅安排画面，怎样微笑。

    那时侯他很老了，而且多病。

    只无端觉得还在微笑，依然温润，依然悲悯。

    沈先生的笑里面，一直有悲悯。

   《边城》的经典结尾：可是到了冬天，那个圮坍了的白塔，又重新修好了。那个在月下唱歌，使翠翠在睡梦里为歌声把灵魂轻轻浮起的年青人还不曾回到茶峒来。……这个人也许永远不回来了，也许‘明天’回来！”

    单纯绝望很简单，单纯希望简直可以叫翠翠发光。可是如此绝望，又如此切近的可能有希望，希望与绝望之间，是湘西接近永恒的碧水长天，是翠翠等待并成长的漫长岁月，是倏然而逝悠然而来的时间――写下这样的话，会是怎样的表情呢？

    甜润，妩媚，悲悯？

    复杂表情的文字更有魅力，迷醉读者，中蛊一般。

    没有表情的文字，板着脸的文字，一路嬉皮笑脸的文字，自鸣得意风流自赏的文字，搔首弄姿皮笑肉不笑的……我不看。

    看看沈从文早年的文字吧，很深情，很年轻：

    我一辈子走过许多地方的路，行过许多地方的桥，看过许多次数的云，喝过许多种类的酒，却只爱过一个正当最好年龄的人。

    为腼腆的乡下人，为面色黑黑的三三，为许多可爱的书可爱的作者可爱的文字，可爱的表情：微笑吧。



附：辛弃疾《贺新郎》

    甚矣吾衰矣。
   怅平生，交游零落，只今余几!
   白发空垂三千丈，一笑人间万事。
   问何物、能令公喜？
   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
   情与貌，略相似。

   想渊明、《停云》诗就，此时风味。
   江左沉酣求名者，岂识浊醪妙理？
   回首叫、云飞风起。
   不恨古人吾不见，恨古人、不见吾狂耳。
   知我者，二三子。

    这首词前还有一个序：邑中园亭，仆皆为赋此词。一日，独坐停云，水声山色，竞来相娱，意溪山欲援例者。遂作数语，庶几仿佛渊明思亲友之意云。

我最喜欢：知我者，二三子。

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