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童年即深深的乡愁
林茶居
我大体上是往“坐”的方向发展的。
从有记忆起到高中时代,一直爱跑,爱跳,爱做很夸张的甚至超过极限的动作,身体中的动词、动的欲念,被过度开发与使用。所以,现在,更习惯于坐在那里,抽烟,喝茶,读书,发呆,想东想西,忧国忧民……
这是“中年趋势”吗?老年人才这么说!
人是没有所谓“中年”的。如若不行,就直接腐朽吧。
我也不支持“中年写作”的说法——尽管这种说法一开始就刨除了年龄的因素,被与命运、工作性质乃至“中年的责任感”联系起来,被认为与罗兰•巴特所说的“写作的秋天”极其相似:“写作者的心情在累累果实与迟暮秋风之间、在已逝之物与将逝之物之间、在深信和质疑之间、在关于责任的关系神话和关于自由的个人神话之间、在词与物的广泛联系和精微考究的幽独行文之间转换不已。”但因为它是相对于“青春期写作”提出来的,就避免不了陷入“线性发展”的泥潭和“进化论”的窠臼。
在我这里,写作不是“从什么主题变为什么主题”、“由怎样的叙述方式转向怎样的叙述方式”这样的话语可以描述的,它在本质上是对这个世界、对自我的越来越真实(真诚、真挚)的呼应,让我得以从中慢慢认出自己的样子。很多时候,你并非往前走,而是努力返回内心所认可的那个地方。我现在还不知道是否可以最终到达,但我越来越清楚,我正走在“返乡”的路上。
由此,我的生命始终处于“加减乘除”之中,充满挣扎、两难、驳辩、对抗与斗争。总有一些强力强行进入你的成长,对你生命的本然状态、你的秉性造成干扰、控制、屏蔽甚至破坏。罗曼•罗兰说:“一个年轻人成熟的标志是把他所受的全部教育呕吐掉。”(也有这样翻译的:“青年人总会有一次呕吐,把以往所受的教育全部呕吐掉,他才能真正成长。”)这句话如果是在二三十岁时读到的话,我一定会嚎啕大哭——也不是说我现在很平静,我只是感到深深的悲凉。
而在实际上,你很难把“所受的全部教育呕吐掉”,至少,你呕吐的方式包括呕吐的速度、角度,你对呕吐时机和地点的选择,甚至你呕吐时的表情、眼神、情绪,可能都是教育的结果。所以,真正的成长、成熟,代价常常是很大的。而且,你必须一次比一次艰难地“呕吐”,直至把心也“呕吐”出来。
经常有朋友问我说,这几年你的诗写得少了。说工作忙肯定是勉强的——从16岁那年做教师,我就觉得自己有很多事情要做——主要还是,对写作的“怕感”越来越强烈。不是“尽量少说”,不是字斟句酌,而是:对每一个词负责。世间万事万物慢了下来,似乎为了看清两岸的村庄。
在很多场合,这样的写作状态很容易被归为“中年”。当你年过四十,身边便传出“中年的故事”,生命也就进入了某种“中年的舆论”之中。我不会去作这样的自我暗示——并非身体上的自恋,而是努力在精神上自我超度,一点点去发现自己根部的世界。
有时候我会想,如果我是一头蜜蜂的话,就找一朵花隐居,与之相依为命。不过问题随之而来:这朵花该隐居在哪里?或许她可以隐居在大地的某一个角落,那么,大地又到哪里隐居呢?
所以,这些最终都难免成为一厢情愿的事。但是你不能否认,因为一厢情愿,有些事情才变得更有意思。不是吗?这两年做《教师月刊》,前后写了20多篇“卷首语”,极少“引用”,今年第6期,我却情不自禁地转引了演员郝蕾的话——你瞧我是怎么说的——“我还真喜欢这个生于1978年的天蝎座女孩说过的一句话:‘我是一只鹰,你不要老让我去排队,大雁才排队呢。’”这何止是一厢情愿,简直就是一意孤行,一骑绝尘而去!
当然,你再怎么“一”,也不能要求别人“二”。每一个人都可以“一”,只要不伤害到别人,不损害到整个社会机体。用比较主流的话来说,就是:要警惕自己成为“社会恶”、“行业恶”的一部分。与此相关的一个命题是:避免自我作贱——尤其在这个纯粹、美好的事物缺乏有力支持的时代,更要善待自己,体贴他人——而体贴他人又恰恰是善待自己的一种很美好的方式。
我现在比较担忧的正是,这种“体贴文化”的日渐消弭。也许“体贴他人”不是容易的事,那么,可以少向别人“要”。看看我们周遭的世界,你会慢慢相信:“不多要”竟也是一种美德。毕竟你不是孩子——孩子要得再多,别人也是喜乐非常的。
很多天以前我就想写一篇叫“童年即深深的乡愁”的文章,因为担心写成回忆录而迟迟没有动笔。此时我终于意识到,当年那个调皮捣蛋的小家伙,他竟然也长大了,而且长成了一个“四十而惑”的书呆子——他的书桌旁,鸡鸭成群,六畜兴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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