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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人·一种评论·一本杂志
张莉
据说流传着这样一句话,文学青年去北京,必做的三件事情是“登长城、吃烤鸭、见李敬泽。”当年,做当代文学研究的同学提起时,我真是觉得有趣极了。2001年至2003年间,我在《南方周末》看到了李敬泽的名字,之后,也读了他的批评文集《见证一千零一夜》。老实说,尽管我的兴趣完全在晚清民初以来中国新文学如何发生的课题中,但对李敬泽的阅读还是使当时的我颇有触动。
李敬泽:一个人·一种评论·一本杂志
若要成为一名专业的文学研究者与批评家,最便利的途径莫过于一路从硕到博,受到严格的学术训练――牢固的基础业已打下,这并不难。难的是成为一个真正的批评家,一个有个性、独特的、有自己风格的批评家。这需要天生的才气和聪明,需要慧眼,需要洞察力、需要大量的文学阅读经验的浸染,那并不是“学”来的。做文学研究,没有敏锐的文学感受力和审美能力的人,终其一生,其评论不过是诸多程式化的、被理论淹没的浩瀚论文中的一篇,而写作者本人,即使熬到七老八十成了博导先生,也不过是被理论洗了脑的诸多熟练工匠中的一员,无他。
李敬泽文学批评的意义在于他天然的文学感受力和文学感悟力。他的文气从容,明晰沉稳,内在的守持和华美而抵达的表述使其评论独出一格。他使读评论不再枯燥与乏味,而变成了有趣的、丰富的阅读享受。这种出于个人阅读体验的文学评论在当代中国的文学批评中是如此稀缺――它远离了受机械理论控制的批评而与一种性灵的、个人经验的、敏锐的文学评论风格相接。在越来越讲“理论化”、“体系化”,越来越无趣的文学评论中,李的评论以其个人性与文学性而成为“反机械主义写作”的存在――要明白,无论时代如何“进步”“现代”,文学艺术终究是与个人有关的艺术创造,它是个人的声音,这是文学及艺术之所以强大地存在的理由。文学史上,真正的批评家都必然要有所创建、自成体系,而非鹦鹉学舌、步人后尘――应该有越来越多的人认识到李敬泽独特的个人文学批评风格的宝贵。
今年才知道李敬泽担任《人民文学》主编这件事情,在这之前我注意到这家杂志设立过人民文学奖,选出的青年作家都是当年最有影响力的新锐,它新设立了长篇小说的栏目,发表的都是有影响力的长篇作品:比如麦家的《暗算》、阿来的《空山》(第五部)、严歌苓《小姨多鹤》以及这次毕飞宇的《推拿》。想来,当一位有着优良办刊传统的杂志主编恰好又是一位有着敏锐眼光的文学编辑和批评家时,这杂志能抢到诸多优秀长篇小说的首发权,那么多优秀的作家愿意把作品发表在这里――许多重要的文学现象接连都在此发生便也顺理成章了。
继推出严歌苓的《小姨多鹤》、阿来的《空山》第五部之后,2008年《人民文学》杂志第9期以头条的位置重磅推出毕飞宇长篇新作《推拿》。这部新作的问世引起了广泛关注,杂志出版不到一周的时间,网上有关《推拿》的新闻已近2000条。编辑部“留言”对这部小说给予高度的评价,认为它是2008年中国小说的重要成就。的确,这部关注盲人推拿师内心深处的黑暗与光明的小说带给我们陌生、惊异和魅力,毫无疑问,它是2008年中国长篇小说最丰美的收获。
新作解读:
《推拿》:一部令人惊喜的小说
《推拿》讲述的是一群永远生活在“黑暗”之中的人。尽管盲人生活中遇到了困难和障碍,但他们寻到了自己的明亮。他们爱,他们的爱是那么的令人心动:高大健壮的王大夫温存地体贴着他的爱人,他们看不到彼此的面庞,但他们的身体接触那么频繁,他们的语言那么体贴,他们相爱时的眼泪那么性感。触觉、听觉让恋爱中的人们更敏锐、更浪漫――当生活为他们关闭了一扇窗,他们为自己寻到另一个门。《推拿》使一群人的生活浮出了“地表”,这是毕飞宇给予当代文学创作的贡献。
女孩子金嫣还没有看够世界的美丽时眼前就黑了下来,但她有阳光般的美德。她要追求她爱的男人,无论他是否是盲人,无论他贫穷还是富有。因为热爱,她就要找到他,从上海到南京,百转千回,直到这男人敞开他宽阔的胸膛。金嫣是热烈和泼辣的,有着这个时代女孩子少有的自在和坦荡。我喜欢她与另一个盲姑娘小孔之间互相取笑时的话。一个说“两个盲人在拥抱。”另一个就答“瞎抱。”“两个盲人在抚摸。”“瞎摸。”“两个盲人的悄悄话。”“瞎说。”――黑暗世界里是如此地丰饶与深广,那里满是我们看不到的光。小说写的是盲人,但终究写的是人的蓬勃的生命力。
这黑暗中的丰饶不是猎奇性的。小说家和盲人朋友在一起,他不把盲人当作可鉴赏的风景,不是自上而下的关怀。小说不诉苦,不苦大愁深,不满足于普通人的“窥视欲”和“怜悯癖”,它把他们的日常生活作为普通人的日常生活来书写。这是小说的品质。这是有尊严的书写。这显示了小说家的理解力,也是小说家面临的难度。事实上,写盲人并不是容易的事――在写主人公们对世界的感受时,小说家永远都要顾及到他们的“盲”,他们是哪一种盲。这是戴着镣铐跳舞。
比如,金嫣想象自己的婚礼时会想到中式婚礼和西式婚礼,红色的烛光或者白色的婚纱――她是后天盲人,她有先天盲人内心中没有的色彩感和光亮感。而沙复明是先天盲人,那么,当他知道都红很美时,他就会受到巨大困扰――他的心中没有美的具象,诗句里所有关于风景的描写比如红肥绿瘦,他理解起来便异常艰难,所以,他要借助触觉,比如对“手”的触摸来理解女人的“美”。泰来是先盲,那么他说金嫣好看时,会说她“象红烧肉一样好看”――这是味觉的好,不是视角上的。想一想吧,当作为读者的我们体会到这多种多样的盲以及多种多样的爱的体验时,小说家对每个人物的世界做过多么细密而精微的琢磨!你知道,小说家必须站在每一个人物的立场和内心去思考与想象,这绝不是从头脑中去理解这样简单,而是从心灵去理解。从小说中,我们不仅仅体会到毕飞宇的卓越叙述才华,还会明白一个优秀小说家的宝贵的敬业精神。
都红是小说中最美的姑娘,有着美好的音乐天赋。但她不能忍受舞台上主持人向观众宣布她是“自食其力”的代表的说法,因为世界上所有人都是在“自食其力”。因而,当她的大拇指残疾后,她不接受任何人的怜悯和捐款,包括她身边的朋友。她不想欠任何人的人情。都红美丽而自尊的背影使我们心生敬意――现而今,我们的媒体上充斥着地震残疾儿童和灾民收到礼物后不断说谢谢的镜头――《推拿》以其细微而抵达的表述,让我们再一次思索什么是真正的尊重,什么是真正的对别人的尊重。
理解他人与尊重他人是一种能力。面对没有“目光”的人,推拿房里的健全人厨师金大姐习惯性地欺负和欺骗――她把羊肉往杜莉碗里放十五块,其它盲人碗里只有几块。这多么可耻。所以,你会理解盲人张宗琪为什么会永远害怕进嘴的东西,甚至包括与女友的亲吻,因为他那有“目光”的后妈从小就威胁要在他的碗里下毒。是的,尽管《推拿》中的主人公们都是没有目光的人,但小说中作为背景的“目光”无所不在――原来我们目光有时也具有如此的杀伤力――理解他人,终归也是理解自己。生动、丰富的人物和故事里,包含有一部名符其实的好小说应该抵达的深度与高度――它是对我们寻常经验的颠覆,它使我们重新获得理解他人、理解自己以及理解世界的能力。
《推拿》:看见我们的残缺,想象我们的整全
我们相信,《推拿》是二OO八年中国小说的重要成就。这里是盲人的世界——目光明亮的人们由此可去想象世界的另一重面相:一切都看不到,没有注视没有目光的交流,只能靠声音、靠手和身体去感受、认识和表达。
古人说,五色使人目盲,说的是,人可能被目光欺骗,我们看见了那么多,可看得太多也许目迷五色,什么都没看见。在这个影像时代,人们所见之多,古人难以想象。但在这里,我们不得不痛切地回到自身,闭上眼,哪怕是暂时的,让被目光覆盖的心和感官恢复灵敏,面对生命中那些基本而朴素的事:爱、责任、尊严、劳动和梦想……
——当然还有钱。这部小说就是由手和钱和爱开始,那些盲人兄弟姐妹们和我们一样为生计、为更好的生活奔忙着,但他们比我们更严峻地受限于人的基本条件。这小说撼动人心的力量也就在这里:这些人如此地难,但他们活得如此坚韧、自尊、善好。
《推拿》是写残疾人的,也是写给所有人的——我们在这面特殊的镜子里看自己,看见我们的残缺,想象我们的整全。
所以,我们把这小说推荐给正在欢度奥林匹克节日的朋友们。
――《人民文学》2008年9期“留言”
2008-10-2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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