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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小镇叫龙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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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1-8-13 12:53:56 | 只看该作者 回帖奖励 |正序浏览 |阅读模式
作者:郭思嘉

引言

最近好几次做了内容相同的梦。
这个梦以前就做过:我被绑在电线杆上,像演着好莱坞西部片似的,被立在了一段铁轨的一端,然后有一列嘶鸣的腾腾冒着蒸汽的火车向我冲来,但每次感觉自己快要被撞飞的时候,这列火车又回到了它刚刚驶出的地方,然后再一次冲向我,周而往复直到梦醒。有趣的是,回味这个梦的时候并没有觉得有多恐怖,反而觉得很刺激。
我想这是我的童年在向我抗议,它和它的小镇害怕被人遗忘。
这个小镇叫龙华。
龙华有工厂,有铁轨,有机场,有监狱,有寺庙,有公园,有坟场,有影院,有几代人生活的痕迹与梦想。
龙华是有历史的。
而有历史的地方就有故事。

水泥厂、废机场和老铁轨的陈故

水泥厂倒闭了

那是90年代,结束了10余年租房生活的父母搬进了我父亲所在的单位——上海水泥厂的集体宿舍。
上海水泥厂是龙华最大的一个厂,它建在江边,每天早晨与傍晚,便有那个时候特有的巨龙车载着外区的工人从上海的各个角落汇聚到厂里,巨龙车排队进场时候的场景颇为壮观。
和很多其他地方的工厂一样,上海水泥厂对于近千号工厂工人来讲,是一个世界,是生活最重要的一部分,像我这样大年纪的孩子,如果父母是水泥厂的工人的话,必定有水泥厂托儿所、幼儿园的记忆。而我们的父母们呢,他们生病了就去厂医院打针配药,然后凭单据回厂里的财务科报销——实报实销;他们吃就在厂里的食堂;他们穿就是厂里统一的蓝色工作服;他们住就在厂里为新家庭造的职工宿舍。
我在六岁的时候见识了水泥厂世界的巨大。那是一个夏天的傍晚,工厂里住在外区的职工都下班了,于是厂里空空荡荡,地皮上由于工人们下班前做过了清扫工作显得特别的洁净,烧水泥的大窑罐的铁皮泛着青色的光。我骑着有辅助轮的小自行车,跟在母亲的后面,环顾着这灰青色的世界。
和许多其他冠着“上海”名头的工厂一样,上海水泥厂和上海这座城市的建设息息相关。80、90年代上海发展起步的阶段是这些工厂效益最好的时候,同时也是工厂最有秩序的时代,这种秩序以领导和职工之间“相敬如宾”的关系为特征,父亲口中总会蹦出几个老领导的名字,觉得这个人是“模子”,那个人是“模子”(沪语,指有担当的人)。但到了后期,人人在老爸嘴里都成了“阀是模子”(沪语,指没有担当缩头缩脑的人)。
随着市场经济的深入和扩大,工厂莫名其妙效益不好了,没有起色了,于是工厂开始让大批大批的工人下岗。大部分人拿上了400块的下岗工资,一部分人选择了“坳断”,即一次性按照当时的货币流通标准用一万块被工厂买断工龄。相信对于大部分人尤其是建国后生人来讲,那是他们第一次离开“大集体”,第一次感受无依无靠,第一次体验到“现代化”带来的“独立”。人们也开始不得不独自面对很多问题——看病开始昂贵,吃喝开销变大,劳动模范们不再因为技能过硬而备受领导青睐,因为领导们通过各种门路替别人打工。
记得以前工厂里面很少看到揩油现象,一方面衣食住行都和集体相关揩油的关节比较少,另一方面在工厂兴盛的时代即使有揩油那也是偷偷摸摸的。但是到了工厂后期,到处可见揩油。我父亲一个女同事,尽管工厂在浦西她家在浦东,两地隔着一条江,两岸来往还主要靠摆渡,但是自从工厂开始一批批安排“下岗”后,她每天上下班都大包小包得装着她们一家三口的日常换洗衣物,在工厂里用公家的洗衣机、公家的电、公家的水洗好后晾晒干再带回家。
当然,这是后话了。
在工厂欣欣向荣的那些日子里,母亲会带我去龙华镇,到龙华电影院看《妈妈再爱我一次》,逛龙华公园骑小马,再在公园门口的摄影棚里拍张照片。
火车铁轨和飞机跑道是我们的必经之路。那时母亲和我会一人一辆自行车,就像桑丘后面跟着唐吉坷德,颠簸在废弃机场旁人们用脚走出来的小道上,往热闹的小镇方向前行。

龙华机场荒废了

在小道上颠簸的时候,依稀还记得有停靠在废弃跑道上锈迹斑斑的飞机,调皮的玩伴们曾经常常钻入其中进行探险,我的胆子小,只有听他们吹牛的份。
而今天的这座龙华机场和它的邻居上海水泥厂旧厂区一道已经慢慢被房地产开发商蚕食瓜分。由于滨江,一座座高层景观房即将拔地而起,并且骄傲地俯视这片承载着中国近代历史和上海故事的土地。
在1915年,龙华镇的东南角被当时的北洋政府征为操练场,后几经扩张,这块占地近700亩的地皮成为了中国历史上第一座机场。在90年代的时候机场已经废弃不用,但是跑道依然清晰可辨。尽管年久失修导致机场边缘的茅草丛都有一人多高,但是机场的路面依旧平整,前两年还没有被纳入滨江房地产开发项目的时候一直被几家驾校占据着,当年机场建造工程质量之高可见一斑。
学前的那段时间,经常被母亲带着走机场这条路,后来随着厂区的废弃,机场这条路变得非常不安全,路旁的茅草丛即使在光天化日之下都会觉得危机四伏杀气腾腾鬼影憧憧。曾经和几个叔伯从机场小道走过,胆大的拨开那些茅草丛,一具死猪的尸体赫然在目,大人们猜测,飞机场里可能有野兽。
有野兽这个消息一经散开,便有更多的消息会反弹回来,说机场里有豹子,有野猪,有狼。豹子野猪什么的有没有至今没有人能说明白,但是,野鸡野鸭野兔子以及有着漂亮羽毛的各种说不出名字的野鸟倒是很多。我的舅舅和姨夫自己私做了两杆猎枪,每到休息日就扛着,伙同一群游手好闲的年轻朋友到机场打猎。得胜回来便让家里的女人们收拾拔毛清洗烹调。
像我的舅舅和姨父这样在坊间游荡的人不在少数。他们有着上海户籍,原来也有被分配到上海抬头的工厂做工,但是,他们总是不满足于普通平淡的生活,他们追求刺激、暴富,叛逃家长里短的生活。渐渐,他们中的一部分人加入到下海经商的队伍里,一些人则在终日游手好闲坐吃山空这条路上走得更远,直到今天。
龙华机场作为一座机场的历史,即使在过去,周边的人们也不一定很了解。正如在今天的上海志中,依然使用民国纪年来标注龙华机场每一次扩建的历史一样,龙华机场的全盛时期,龙华机场作为远东第一民航机场的那段日子还是在民国的时候。从老照片中,你可以窥探到当时的德国汉莎的飞机,可以一览民国空姐的秀丽,民国飞行员的英俊。而这些都发生在建国前。建国后的龙华机场停止了扩建,反而,大量的民居在周围建起来了,并且数量越来越多。这个可能跟比邻的水泥厂的建设与产能有关。
渐渐,人们便忘记了这座优质的机场曾经的风光与辉煌。即使住在机场周围的人每天上下班路过机场曾经的航站楼,也不会多看这座可能是中国最早的航站楼一眼,因为今天的这座航站楼已经被洗浴中心和饭店改造,有谁会对一座洗浴城怀有历史的纪念呢?
同样,随着跑道被两旁疯长的茅草所遮蔽而不为人所见所知,人们也逐渐忘却了那些和跑道有关的故事。
在向母亲询问龙华机场历史的时候,母亲提到了一个“三号跑道”。说在60年代的时候,全上海的死刑犯都会拉到这里来枪决。曾经有一段时间执行死刑是开放可供“参观”的,母亲小时候还曾经围观过一次。当然,大部分枪决都是秘密执行的。其中,在1968年的4月29日,一个36岁的女人在三号跑道被秘密枪决,她叫林昭。

老铁轨生锈了

“噔噔噔噔……”
“往后退往后退……”
“咔哧咔哧咔哧咔哧……”
伴随着这些嘈杂声音的,是一幅铁道口红灯交叉闪烁下,带着大檐帽的工作人员吹着哨子,制止推着自行车冒险穿越栏杆的行人的画面。生活在上世纪90年代的人们对于此情此景分外熟悉:工厂附近上下班的总要路过铁路匝道口的,谁不熟悉这样的声音和画面呢。
龙华镇的南面,与机场接壤的地方就有一个匝道口。经过龙华的这条铁道线贯穿龙华镇的东西,在东头和黄浦江沿岸的船厂相接,西边则通向上海老南站的主干铁道。
每天上下班人们总要不凑巧地在龙华机场航站楼北面的这个铁道口逗留一会儿,偶尔碰到急性子的人可能还要在栏杆已经放下,红色交叉的写着“小心火车”字样的警示灯闪烁的要紧时候,夹着二八寸的凤凰自行车铤而走险一番。当然,偶尔也会听到匝道口轧死人的消息。
我和我的母亲曾在这个匝道口等过火车。
和上下班急吼吼的大人不同的是,孩子们往往非常期待能被火车拦路。当红色的警示灯“噔噔噔噔”闪个不停,当你极目远眺仿佛看到了“突突突突”冒着蒸汽的火车头,当你终于看到黑色的一个点由远及近变得越来越大,直到突然一阵风卷起地上的沙石从你的脸上放肆地掠过,你会从心底里欢呼起来:噢噢,火车来咯!然后目不暇接地数着看起来是连在一块儿丝毫没有缝隙和间隔的车厢。那个时候你会特别羡慕那些工作在匝道口的人,他们是多么的威风多么的神气,他们是距离火车最近的人!
随着城市的变迁,船厂钢材煤炭的运输不再依靠这条线路,铁路沿线的围墙也渐渐被打开,外省人便从这些围墙开始构筑他们的上海梦。就像当年在苏州河两岸曾建起一爿爿棚户区一样,围墙拆下来的砖块被垒成了新一代的棚户。居住在里面的人不知道从哪里接来了自来水,通来了电,他们早晨的洗漱在铁轨边进行,他们的拉撒倾倒在铁轨的槽缝里,他们做着各种各样的小生意——卖水果的卖黄鱼的收废品的……一些人从铁轨旁的棚户中走出去,又有一些人填补上这些离开的空白。
今天的老铁轨已经彻底被废弃了,铁轨尽头的工厂也是一个荒凉的世界,孩子们也不屑于到工厂走迷宫到机场去扒飞机,他们有更高级更现代更吸引人的玩具。
2009年,电视台的新闻中播出了上海水泥厂几个主要的烟囱和锅炉的爆破的新闻。这座建于1920年的水泥厂正式寿终正寝。水泥厂的忠实的伙伴:飞机场和老铁轨也纷纷告别历史的舞台。其实他们早就告别了历史舞台,退出了民众的记忆,只不过当地产商们将开发眼光投向了黄浦江线,当构建滨江休闲生活区的概念提上了城市建设的议程,这些已经陷入到历史尘埃中的老家伙们不得不被提了出来,进行一个将灰尘抖落的仪式,然后,正式地彻底地成为历史的尘埃。

寺庙、中学和烈士陵园的旧事

庙里有个老和尚

我母亲一直坚信我孩提时代的健康聪慧要归功于她经常带我去龙华寺吃斋面。
说有一次去龙华庙,正好碰上庙里的和尚们做早课。5岁的我就钻过和尚与香客之间的栏杆跑到和尚中间去,这个时候一个老和尚过来摸摸我的头把我送出早课区,对母亲说,这个孩子真聪明。那大概是90年代初的事情,但是我的母亲一直记着,可谓铭记在心。老法师的这句话就像皮格马力翁效应一样对我的母亲产生了巨大的鼓舞,母亲认定了她的孩子以后必定会好好读书,于是在我学龄前就一直带我四处面试,马不停蹄督促我天天向上。
我母亲并不是一个信徒,但是她就和其他很多人一样,对神佛有着虔诚的敬意与信任以及难以言述的好感,我想那是因为普通大众向善的本能与佛家扬善的风气互相迎合的关系。
据说在文革的时候,红卫兵冲入龙华寺中“破四旧”将寺中神像统统砸碎,经书全部焚毁,接着就准备把龙华寺山门正对的龙华塔也拉倒。就在红卫兵操家伙准备“倒塔”的时候,闻讯赶来的民众们把这座佛塔围了起来,怎么都不让红卫兵接近。由于前来护塔的人数目多气势众,红卫兵们最终放弃了“倒塔”的计划,佛塔得以保存。
尽管人们更愿意相信佛塔得以保存的原因是出于龙华寺是佛家圣地,佛缘未尽,但我想佛塔之所以能保留,佛寺在文革之后之所以能迅速恢复生气,这和庙里的人和庙外的人早已结下善缘的缘故。
文革期间住持龙华寺的是一位叫明旸的法师。文革结束后更是担当起了重建寺庙的重任。我的母亲坚信,庙里的那个摸我头、赞我聪慧的老和尚就是当时任龙华寺住持的明旸法师,我的头被大法师摸过等同于开过了光,实在是三生有幸三生有幸。
是的,这位明旸法师可是个有名望的人,这种名望来自于他的广结善缘,80、90年代前往龙华寺祈福的香客中鲜有不知道明旸法师的。
我初中就读的中学就是由这位明旸法师题的字。后来发现,在龙华不少地方,比如小的胭脂店(沪语,即杂货铺)也有明旸法师的题字,食品店也有名旸法师的题字,甚至在龙华公园门口搭棚照相的照相馆也有明旸法师的题字。只不过随着城市建设的进程,这些小店逐渐消失,明旸法师的题字也越来越少见了。包括我的那所母校龙华中学。在2007年的时候这所口碑并不如意的综合中学并入上海师范大学附属中学的体系,于是龙华也就再没有龙华中学这个名字了,于是明旸法师的墨宝又少了一处。
在翻看有关龙华寺的资料的时候,总会想起小时候的“龙华庙会”。每到三月中旬,在龙华塔下向南,有一排排绵延不断长龙般的摊位,里面有卖各种小吃的,卖各种日用品的,卖棉花糖的,捏泥人的,卖气球的,卖水果的,甚至有卖假牙的。还有表演,有踩高跷,打响铃,把和我年龄一般大的孩子顶在肩膀上的,有化妆夸张地像唱戏一样的女人穿着彩绸的衣服舞扇子的……最盛的一次,庙会的摊位和队伍从龙华庙蜿蜒到飞机场里面。
不过,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庙会渐渐式微,近几年也是时有时无,最后索性和其他一些乡里民俗连同明旸法师的那些题字,一块儿消失不见了。
今天的龙华,大概只有寺庙周围的香烛店的匾额上还能看到明旸法师的墨宝,但就连这些香烛店大多也已经几易其主,招牌更是几易其手,本来质朴的题字也正烟消云散并散落天涯。
当明旸法师的痕迹在龙华镇越来越难以寻觅,可能最后只剩下宝塔一座寺庙一方能够来提醒人们曾经这个小镇有过的脉脉乡情。

龙华中学很乱的

龙华中学是我的初中母校,在徐汇区中是有名的“乱”的学校。前几年有同学回学校探望老师,说在橱窗里的公告栏上又看到了处分的公告:有一个初一的学生在一个初二学生的教唆下对另外一名初一学生进行勒索,术语叫:拗分。
大家听了这个故事会心一笑。
在我母亲上学的时候,龙华中学就是一个非常“乱”的学校。母亲说,她们那个时候高中分班,有好班、平班和差班,说差班又叫和尚班,清一色都是男生,下了课就是去打架。那个时候,母亲和她的同学们的父母大多都是龙华地区工厂里的工人,其中父母是上海水泥厂双职工的又占多数,所以拉帮结派打群架的也就特别多。
这些学生他们的家庭背景相似,日后走上社会从事的工作也相似,所以大多命运也相似。他们中的大部分人成为了上海政府在工作报告中着重强调的“4050”(即下岗浪潮过后年介40-50之间,没有特殊技能没有高等文化的一批人)群体,他们中的大部分经历了上海90年代的大拆迁并且第一波体会到了拆迁带来的家庭内部的利益纷争,他们中的大部分人的子女有一个共同的称呼:80后。
尽管时光荏苒沧海桑田,在我上初中的时候,学校里面竟然还留有曾经教过我母亲的老师——教不动书便留校做行政工作的一位姓郑的老师。这位郑老师竟然还对我的母亲留有印象,因为我母亲年轻的时候总是留着及脚跟的大辫子。
到了我们这代的时候,分班依旧,老师们把希望都寄托在被分进好班被贴上好生标签的学生身上。在临毕业的时候,学校里竟然是空荡荡的,只有好班的同学汗流浃背地在做习题。而差班的同学,老师们已经过早地把他们托付给职校、技校或中专。
记得有一个老师曾经对我说过,在龙华中学的都是普通子弟,有些家庭条件还很差,但是越是家庭条件差的家庭就越容易出人才,同样也容易出人渣。这位老师是我尊敬的一位老师,平时总是笑容可掬,但是那天他跟我说这个话的时候,一种灼烧的残酷烙在我的脑海里,尽管我知道他是为了鼓励我好好读书才这样肺腑之言的。
但是,在学校的时候不可遏制的是老师和非差生同学对差生的赤裸裸的冷暴力:班级里有谁掉了值钱东西,先找差生;作业没交首先查是不是差生;不谈理想不谈未来,因为大家都没有考虑理想和未来;不许打耳洞,因为差生打耳洞;不许留指甲,因为差生留指甲……
记得有一位同学,从小他的父母离异,然后母亲偷渡去了泰国打工,他就交给年迈的外婆来照顾。他的成绩似乎理所当然得很差,初二的时候正值青春期的他抽烟喝酒去网吧,敲诈“拗分”低年级的小朋友。他才14岁,却仿佛人人都能看透他的一生,老师们提到他只是摇头无奈。可是在毕业时候写纪念册的时候,他和另外几个被认为是差生的同学在我的留言簿上写得特别认真。有的时候,看到那些贴上青春残酷标签的电影就会莫名的想到他们,虽然可能事实上那些“差生”同学的境遇实际上并没有我臆想中的何等残酷。
希望他们的情况就和母亲那时候班级里的一个“皮大王”同学一样,在进入社会这所复杂的学校之后能成长、成熟,赚安全的大钱,有安稳的生活。
在初中毕业的时候,不论是学校还是班级老师,大家似乎都没有期望日后的重聚。后来高中、本科时候大家所习以为常的穿戴整齐的毕业照、期待的毕业旅行和毕业宴在龙华中学都是一个缺席状态,尽管至今和初中旧友聊起来对于初中的时光都充满了怀念。
时过境迁,当我重新审视各个时期的自己和同龄人的时候,越发感觉到一种隐藏的深刻且痕迹浮浅的不公平。越是普通甚至是贫穷的家庭的孩子,越容易被剥夺机会,越是容易重复父辈们的人生,越不容易改变自己的命运,甚至,越发容易被遗忘,被淹没在别人的历史中,没有——或很少有人会关注他们尽管他们更需要被关注,没有——或很少得到实际的帮助尽管他们更需要帮助。
现在回想起来,的确,龙华中学真的挺“乱”,和很多被剥夺期待的学校一样的“乱”。

烈士陵园就在老和尚的庙旁边

作为龙华镇行政区域内的学生,有一个传统,那就是每逢清明都要去相隔800米的龙华烈士陵园祭扫鲜花缅怀先烈,碰到入团什么的紧要事,还要再去一次,每次都要送花圈,然后学生们站在下面垂头哀思,领导在烈士纪念碑前教导我们不要忘了今天的社会主义建设成果是用烈士的鲜血换来的。
在童年的印象当中,这座烈士陵园之前是个公园,叫做龙华公园,门口有一座大假山,那个时候大人们最喜欢骗小孩子说里面关了一只大老虎。
后来,小孩子们长大了,知道了里面根本就没有什么大老虎,然后直到这块地皮建起了烈士陵园才知道,噢,原来这里曾经有这么多人牺牲。
今天的烈士陵园里遍植松柏,大理石汉白玉的地砖,有巨大的雕塑群,蓝色的金字塔型的纪念馆,通过一个黑黝黝的隧道便可到达臭名昭著的淞沪警备司令部行刑处,据说在一个墙角落的树上,还能隐约看见当年枪毙革命烈士时候射出子弹的弹痕。只是据说,说说而已。
几乎每个在徐汇地区求学的学子在其学生生涯都要来烈士陵园悼念先烈一番。这里是最重要的爱国主义教育基地之一,但是从小就被老虎谎言欺骗惯的孩子是很难相信这块土地曾经流淌过这么多人的鲜血的,而且,杀人的地方就在一座大庙的旁边,和尚们和居士们听到这行刑的枪声是怎样的惊心动魄还是最后就麻木了呢?行刑的刽子手在杀了人之后是不是会用沾满了鲜血的手合十祈求佛祖原谅他的孽障?
当然今天的美好生活证明了最终正义战胜了邪恶,坏人从龙华机场搭乘上逃亡的飞机远走高飞客死异乡。
但历史远不是这样苍白地简单。最起初的这里,是龙华寺的一片桃园,遍植桃花,每年三月吸引了各地的香客前来焚香揖拜,顺便赏花踏青。在1928年的时候,龙华寺桃园被淞沪警备司令钱大钧征用,作为纪念其曾任军长的三十二军阵亡将士而建的纪念园,名为“血华园”。但解放后“血华园”被改作人民公园——龙华公园,到了90年代,这座公园被重新设计规划,成为了“龙华烈士陵园”。
一座公园的几经变迁是常事,在一次次变迁中一座小小公园的历史不断被改写,而改写并不致命,致命的是这改写的前因后果被理所当然地遗忘。
一座小镇的几经变迁是常事,在一次次变迁中一座小镇的历史也在不断被改写,同样的,改写并不致命,致命的是这小镇的前世今生被理所当然地忽视。
今天,站在这座烈士陵园的正门口,你面向陈云的题字,东边便是龙华寺,东南边是险些被红卫兵放倒的龙华古塔,南边2公里处是被遗忘的老铁轨老匝道口,匝道口再往南边是废弃的龙华机场,在机场的南缘是已经被爆破拆除并且开始为滨江景观房打地基做准备的上海水泥厂旧厂区。
这些地方都是我和我的父母曾经生活过的地方,这些地标深深地刻在我父母和他们的同龄人的生命中。
曾经在很多小品中都会出现“一年一个样,三年大变样”这样对上海巨变的盛赞,现代化的城市进程是如此彻底,人们来去匆匆,事物来去匆匆,这片土地十年前的模样早已经被人淡忘,更何况二十年,三十年。当一年一个样三年大变样势如破竹地攻克下一个又一个小镇,面目全非是否能依然能够让人甘之如饴?
一个人不能没有记忆,没有记忆的人是孤独的。
一方小镇不能没有历史,没有历史的小镇是苍白的。
一座城市不能没有回顾,没有回顾的城市是冷漠的。
于是,我们把回忆历史的过程叫做重温。

后记

一个人的三十年、一方小镇的三十年,个人命运与地方、时代的关联带来的震撼切肤又难以言喻。在翻阅上海地方志的时候,记载中的细小的条目和之前与父母的交谈不谋而合,这种契合让你觉得兴奋又觉得慨然。
父母的三十年,从而立之年走向知天命,三十年的记忆不断地损耗着,但是不论怎样损耗总是色彩斑斓有滋有味,而一座小镇的三十年,谁来为它留存记忆?仅仅是活在方志的字里行间?最好的方式还是留存在人们的记忆中,活的,尽管他们不得不逝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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