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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篇小说《水漫北垸》(原载《山花》2010年第六期)(《作品与争鸣》2010年第10期转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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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1-10-6 14:29:27 | 只看该作者 回帖奖励 |正序浏览 |阅读模式
中篇小说《水漫北垸》(原载《山花》2010年第六期)(《作品与争鸣》2010年第10期转载)
作者:刘继明

  
1

水越来越大了,赵东风想。他蹲在江堤上,一边吸烟,一边像鸬鹚那样翘首眺望浊浪翻滚的江面,听见波涛穿过防浪林一浪一浪拍打堤脚的响声,仿佛把整个江堤都晃动了。在他的背后,是郁郁葱葱、一望无际的甘蔗田。再过两个多月,甘蔗就可以收割了,可这才几天工夫,江水就漫过河床,涨到了堤脚下。如果再这么涨下去,一旦垸子保不住,他的一千多亩甘蔗田就泡汤了。

赵东风的心情变得一点一点地焦燥起来。他扔掉烟头,向不远处的办公室走去。所谓办公室,其实是北垸村的防汛哨棚,赵东风包下北垸村的一千多亩土地后,就租过来当成了自己的临时办公室。一进哨棚,他就看见孙小芬趴在电脑前噼里啪啦地敲键盘,热得脸上冒汗也顾不得擦一下。显示屏上的QQ框里好几个人头争相跳跃,像老鼠那样发出唧唧的声音。这丫头,又在聊天咧,现在的年轻人哪,真是一天也离不开网络。赵东风想。也难怪,一个女孩子守着这个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哨棚,平时没有事做,她不聊天怎么打发时间呢?

赵东风默默打量着孙小芬的背影,心里又悄悄浮起一股复杂的感情。从侧面看过去,小芬除了额头和鼻子,眼睛、嘴巴、还有眉毛,实在太像她妈妈谷玉芳了。当年,赵东风作为知青到北垸村插队落户,谷玉芳和一群姑娘小伙子为欢迎他们在生产队的禾场上表演节目时,也跟小芬现在的年龄差不多吧?他记得,那次玉芳表演的是小演唱《南泥湾》,手里拿着一束刚从田里采的燕子花,扎着两条乌油油的辫子,一边扭动腰肢,一边用脆生生的嗓门唱着“花篮的花儿香,听我来唱一唱”,歌声像田野上的清风,徐徐拂过赵东风的心田,使他如同醉了一样……

此刻,小芬见赵东风走进哨棚后没了动静,有点奇怪。她从电脑上挪开眼睛,转过脸,见赵东风一声不吭地看着自己,眼神有点儿怪。“赵叔,出、出么子事了?”

赵东风回过神来,“噢,你爸在家吗?”

“在咧。他这两天正忙着给村里安装自来水。”

“堤上一个防汛的人都见不到,看来你爸是把我的话忘了。”赵东风若有所思地说,“也是,我又不是镇长,他凭么子要听我的呢?”

小芬从赵东风的话里听出明显的抱怨情绪,“赵叔,你有事,就去家里找我爸谈吧?”

赵东风未置可否。他本来是想约上何洲一起找孙大奎谈谈的。何洲是赵东风电大时的同学,从一开始就竭力鼓动他下乡投资,并且不遗余力地帮他。如果不是何洲,他赵东风也不可能如此顺利地把北垸村一千多亩良田“流转”到手。但何洲到市里开会去了,过两天才能回来。孙大奎是北垸村的支书,对他来北垸村承包一直有抵触情绪,在很多事情上不愿意配合。如果他单独跟孙大奎谈,还得好好想想。赵东风沉吟了一下,对小芬说:“你先回去吧,我等一会就来。”

小芬似乎清楚赵东风的顾虑,懂事地嗯了一声。

小芬走出哨棚后,赵东风又独自呆了一会儿。他在琢磨着怎么跟孙大奎谈。万一谈不拢来,就得不偿失了。


2

孙大奎刚送走自来水公司的人,光着膀子坐在门前的树荫底下闷闷地抽烟。为了给村里两百多家农户装上自来水,他最近忙得不可开交。本来已经跟自来水公司商量好了,凑齐一半的费用就开工的,可今天他们又提出交够三分之二才能开工。村村通公路、有线电视和自来水的“三通工程”是上面交下来的新农村建设硬指标。北垸村周边的水渠和池塘早就变成臭水沟不能饮用了,很长时间以来,全村人不得不到两里外的江里挑水吃,一到夏天涨水时节,江水几乎变成了泥浆,早日吃上自来水不仅是北垸村人的迫切要求,也是他这个村支书今年的首要任务。可自来水公司临时变卦,使原本指日可待的自来水工程又得往后推了。他很恼火,刚才差点儿当着自来水公司经理的面通娘骂老子。他们以为从村民那儿收钱很容易吗?前些日子,他和几个村干部挨家挨户,腿子都快跑断,才勉强凑足一半的费用,现在突然加收一成,不说村民们想不通,就是想得通,可留在家里的都是当不了家的妇女老幼,管钱的那些男劳力们,大部分外出打工去了,一时半会儿怎么把钱收得拢来呢?

“他娘的,这明明是卡人的脖子咧!”孙大奎愤愤地骂了一句。

这当儿,小芬走进了家门。她见父亲黑着脸骂骂咧咧的,有些纳闷,“爸,你跟哪个怄气呢?”

“还能跟哪个,还不是自来水的事。”孙大奎乜了女儿一眼,“你今儿这么早就下班了,真是稀奇事。”

孙大奎特意在“下班”两个字上加重了语气。小芬从爸的话音里听出了明显的嘲讽,但她不想在这时候跟爸拌嘴, “等一会赵叔要来家。他有事情找你咧。”

“他找我搞么子?”

小芬说:“你答应过赵叔派人上堤防汛的,他一个人都没见到,不找你找哪个?”

“你这丫头尽说稀奇话!赵东风是你的老板,又不是我的老板,他凭么子对我发号施令?”

小芬从爸的话里听到了一股火药味儿。他受了自来水公司的气,正愁无没处发泄。碰到这节骨眼,谁晓得会发生什么事呢?小芬这样想着,不禁有点儿替赵东风担心。

近来,小芬和她爸孙大奎的关系有些紧张。小芬心里很清楚,这都是因为自己执意进了赵东风的“甘蔗农场”引起的。前几年,她一直在广东东莞的一家玩具厂打工,尽管每天工作十几个小时,工资也不高,身边毕竟有几个要好的姐妹,日子还过得下去。但自从去年美国的金融海啸蔓延到中国以后,广东大大小小的企业减产的减产,倒闭的倒闭,她和姐妹们还没明白是怎么回事儿,就失业了。她回家待了一阵子,本来打算等广东那边情况好转后再去重新找工作的,可就在这时候,赵东风的“甘蔗农场”在北垸村落户了。

最早从赵东风嘴里听说“甘蔗农场”这个词儿时,小芬觉得格外新鲜。那次,何镇长陪着赵东风来到家里,跟她爸商量转包北垸村土地的事。那是小芬第一次见到赵东风。五十多岁的“赵总”(何镇长这么介绍他)身材魁梧,小平头,浓眉方脸,大冷天只穿着件皮夹克,脖子上扎着一根金利来领带,精气神十足。小芬觉得赵东风有点儿眼熟,好像以前在哪儿见过。可一时又想不起来。按照赵东风的规划,他要把转包的一千多亩旱田全部种上甘蔗。那可是占了北垸村一半以上的土地啊。如果真的都种上甘蔗,将是一幅什么样的情形呢?小芬闭上眼睛,仿佛看到了茂盛的甘蔗林一直延伸到天边,把整个村子都包围了,风一吹,沙沙直响,连空气也甜丝丝的。小芬被这种壮观的景象深深迷住了。可是,她爸迟迟不表态,一会儿说这一千多亩旱田是村民的养命田,别看现在不少人出去打工,把田荒在那儿,可总有回来的一天,到时候没得田种,让他们喝西北风不成?一会儿又说这么大的事,我一个人做不了主,得征求村民们的意见。小芬看出爸是在变着法子敷衍。现在村里还有几个青壮年人在家种田的?大部分责任田不是荒着,就是低价租给了亲朋好友。要是有人通过政府出面转包,他们八成求之不得呢!爸不可能不明白这个道理,可他硬是哼哼哈哈地不松口。后来,何镇长沉不住气了,干咳一声说,老孙啊,赵总把你们村这些闲置的土地包下来,搞规模经营,符合现代农业的发展方向,从长远看,对北垸村也是个千载难逢的机遇。再者说,土地流转是中央的政策咧,咱们总不能跟中央对着干嘛!何镇长把中央政策一抬出来,爸立马就焉下来了。赵东风大概觉得何镇长的话有些强逼的味道,就补充道,大奎,我可以向你保证,等甘蔗农场发展起来后,我会让每一户村民都成为农场的股东。他很有气魄地挥了一下手。那时候,整个北垸村可就今非昔比啦。爸听了这话,冷笑一声,保证?你的保证何时兑现过?鬼才信咧!赵东风像是被抓住了什么短处似的,脸都涨红了。何镇长脸色也不好看,严肃地说,老孙,赵总选中北垸村,也是因为他当年在这儿插过队,对北垸村有感情,你不要对他有什么成见嘛。面对两个人的软硬兼施,爸显然扛不住了,终于表态说,既然镇长这么说,我也不反对,可转包不转包,还是得开个村民大会,让大伙投票表决。

后来的投票结果,以压倒多数通过了土地转包方案。这完全在小芬的意料之中,可她爸却闷闷不乐了好几天。方案通过后第二天,赵东风开着一辆白色的日本皮卡,直奔小芬家来了。孙大奎那天不在家,赵东风却没有马上离开,跟小芬东一句西一句地扯了好一会儿闲话,问这问那的,让她有些摸不着头脑。末了,赵东风问她,小芬,你愿意到我的甘蔗农场工作吗?小芬一愣,见他显得很认真,丝毫不像开玩笑,不禁有些心动了。可毕竟来得太突然,她一点也没有心理准备。何况,这是一件大事,她自己也做不了主,就说我得跟我爸商量商量。赵东风说那好,你跟你爸商量好了再答复我吧。可谁知小芬把这件事跟爸一说,爸立刻表示反对,毫无通融的余地。这个赵东风,打北垸村土地的主意不算,还盯上了我的女儿,欺人太甚咧!小芬觉得爸的话莫名其妙,就顶了他一句,爸你想哪去了,我是觉得赵叔的甘蔗农场要真的发展起来,我在他那儿工作,比在外面打工有前途呢。爸狠狠地瞪了她一眼,说你这个死丫头,只怕姓赵的把你卖了都不晓得,难道你非要跟你妈一样吃尽苦头才死心不成?这句话同样让小芬莫名其妙。这件事跟我妈有什么关系呢?小芬弄不明白。想起死去的妈,她忍不住一阵伤心,泪水扑簌簌掉了下来。那天晚上,小芬一直到半夜都没睡。她呆在房间里翻箱倒柜,找出一本旧相册,从那些早已褪色的旧相片里寻找着什么,后来,她揭起一张已经被虫蛀得残破不堪、相片上方写着“广阔天地大有作为”几个字的合影,仔细辨认着那些小得难以看清的人头。终于,她找到了妈妈谷玉芳,相片上的谷玉芳看上去跟她现在的年纪差不多,扎着两根黑油油的辫子,一双眸子闪闪发亮。站在她旁边的是一个穿着军便服、浓眉方脸的高个子青年。小芬一眼认出这就是赵东风。在后排一个不起眼的角落,小芬还发现了爸爸孙大奎。年轻时的孙大奎长得很结实,额头鼓鼓的,一看就是个壮劳力。

小芬的目光在她父母青年时代的这张相片上,停留了好长时间,脑子里浮现出一个硕大的问号:三十多年前,在父母和赵东风之间究竟发生过什么?


3

       孙大奎一看见赵东风迈着不紧不慢的步子向他家走来,便起身往屋里躲。赵东风眼尖,老远就扯起嗓子喊:“大奎,你莫躲唦!我今天不是来跟你谈公事,是来你家做客的。”

       孙大奎只好缩回脚。心里却想,这个人脸皮真厚,谁也没请他来,倒把自己当客了。

       “我带了瓶五粮液,今儿咱俩好好喝几盅。”赵东风把手里拎的酒举得高高的,生怕孙大奎不相信似的。

       孙大奎平时不抽烟,酒瘾倒是不小,每天有菜没菜总要呡两口,他喝的都是村里小卖部买的两块钱一斤的高粱烧,对那种价钱贵的吓人的名牌酒,他既喝不起,也没得兴趣。喝酒跟喝茶一样,图的是个舒坦劲儿,可他跟赵东风在一起喝酒,心情如何舒坦的起来呢?

       赵东风似乎揣摩到了孙大奎的心思,扯过一把椅子坐下,点燃烟,“大奎,你莫那样看我,搞得我俩真像一对仇人似的。”

       我们算不上是仇人,可也不是朋友。这样的话孙大奎当然不会说出口。老话讲,伸手不打笑脸人咧。他故意岔开话题,对屋里叫了小芬一声,让她去做饭。酒都拎到家里来了,他总不能把赵东风赶走么。

       太阳快落山了,气温比中午前后凉快了一些。孙大奎进屋穿了一件汗褂子出来,重新在椅子上坐下,头也不抬地说:“你不就是为防汛的事找我么,莫绕弯子,直说吧。”

       赵东风却不接他的话茬,眯起眼睛打量着孙家的房子,用老朋友的口吻说:“大奎,你这房子真该好好修一下了,破壁穿漏的,全北垸村也没有几户比这更破的啦。”

       孙大奎没料到他会把话题扯到他的房子上来,一时没答腔。

       “小芬都这么大了,你这当爸的不替自己想,总该替她想想么。”

       赵东风的话越说越跑题了。孙大奎想,我家的房子跟他有么子关系呢?他这不是狗拿耗子管闲事吗?但这样的话他同样说不出口。况且,赵东风的话的确戳到了自己的心坎上。

孙家的房子坐落在村西头,紧挨着那条早已干涸的水渠,站在门口,抬眼就能看到两里之外的江堤,属于北垸村的中心,虽说是砖墙瓦房,二十多年前刚盖起来时,也算是很气派了,可过了这么多年,村里不少人家都陆陆续续盖起了楼房,孙大奎却一直还住着老房子,这跟他村支书的身份实在有些不相称。其实,他并不是没钱盖新房子。二十年前,他从北垸村委会主任调到乡镇企业当厂长那段时间攒了一些钱,那会儿,他老婆谷玉芳还在村小学当民办老师,两口子就合计过盖新房子的事儿,可合计来合计去,都下不了决心。玉芳的意思是他既然已经调到乡镇企业工作了,如果还在村里盖房,上班下班都不方便。再说,玉芳当时正准备考公办教师,如果能成,一家人就可以名正言顺地搬到镇上,到时候在镇上盖一栋房子岂不更好。可谁承想,过了几年,玉芳没考上公办老师不说,乡镇企业纷纷倒闭,孙大奎也回到了村里,到镇上盖房子的梦想自然也就破灭了。两口子再次筹划起了盖房子的事。为了把房子盖得更好一些,孙大奎甚至推掉乡里让他继续担任北垸村委会主任的任命,进城打了两年工。正当他回家准备盖一栋全村最气派的房子时,玉芳却病了,得的是癌症。那会儿,小芬才上初中二年级呢。为了给玉芳治病,孙大奎陪着她跑遍了县城、省城和北京、上海,住的医院数都数不过来,可花光了家里所有的积蓄,也没能留住玉芳的命。玉芳死后,孙大奎的精神也完全垮下来了。如果不是小芬还在念书,他都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把以后的日子过下去。直到前几年,小芬高中毕业,自己能打工挣钱了,他的心情才渐渐平静下来。也就是在这段时间,乡里再次请他出任北垸村的支书,他本来不想接受的,可经不住乡领导反复劝说,甚至拿党员纪律来压他,说现在不是前些年了,中央对“三农”比以往任何时期都重视,不仅要免农业税,还要大搞新农村建设呢!孙大奎对前些年村干部为了收税费和提留款搞得鸡飞狗跳,甚至逼得人喝药上吊,一直很有意见。现在听乡领导这么说,心里亮堂了不少。尽管他明知村支书而今已不是什么香饽饽,一旦缠上会有扯不完的麻纱,可既然组织上把话说到这个份上,他再不给人家一点面子就说不过去了……

这会儿,孙大奎听到赵东风提起他家的房子,气不打一处来。他原本想小芬如果在广东那边站住脚跟,自己一个人还用得着盖房子么?可谁料小芬又回到家里,而且留下不走了。女儿的前途又让他操心不说,盖不盖房子也再次成了一个问题。盖吧,这意味着他承认小芬一辈子要呆在乡下了;不盖吧,老住着这么一幢旧房子,不说自己的面子,也太委屈女儿了,而且,他怎么向死去的玉芳交代?可是这一切,不都是因为赵东风吗?如果不是那个劳什子“甘蔗农场”,他想把小芬留在家也留不住咧。孙大奎弄不明白,赵东风究竟使了什么魔法,让小芬突然改变主意,鬼使神差地迷上了那个八字还没有一撇的“甘蔗农场”。当初,玉芳不就是这么被他迷上的么?就是这个当年差点儿害死玉芳的人,现在又盯上了小芬,竟然装模作样地关心起我家的房子,这不是成心作弄人吗?想到这儿,孙大奎觉得一股火直往脑门顶冒。他好不容易才忍住,冷冷地说:

“赵老板,盖不盖房子是我自己的事,用不着你操心。我倒是要提醒你,莫打小芬的主意,否则,莫说我轻饶不了你,他妈妈在地下也不会放过你的!”

“大奎,你说的么子鬼话!”赵东风像是挨了一耳光,差点儿从椅子上跳起来,脸都气红了,“就是因为这个,你才反对小芬在我这儿工作吗?你可真是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哪!”

见赵东风捶胸顿足的样子,孙大奎暗自冷笑,心想,现在城里的有钱人几个不是吃喝嫖赌样样全,就冲你当年那个轻浮样,能比他们强多少呢?

“大奎,我晓得你一直还记着我跟玉芳之间发生的事。我自己也没忘掉。你们恨我,我也恨我自己。”赵东风显得很诚恳地说,“可事情过去那么多年了,我们为什么不能化干戈为玉帛呢?这次来北垸村种甘蔗,你别以为我是完全为了赚钱,我也想为北垸村的发展做一份贡献呢。毕竟,我曾经在这儿度过了自己的一段青春时光啊……”

赵东风的确是肺腑之言,孙大奎听了,却感到身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耍嘴皮子,我永远比不过你们这些城里人。他想,就主动把话转到防汛上来了:“莫扯那些没用的啦,你不是要找我派人上堤防汛么?我现在就答复你,人可以派,可你得出些钱。”

“出钱没问题,每人每天要多少,你开个价吧。”赵东风满口答应。

“不只是防汛出工的钱,村里安装自来水的费用,你也得出三成。”孙大奎说。这个念头也是刚从他脑子里冒出来的,这种时候说出来,多少有点儿乘火打劫的味道,可赵东风现在承包了北垸村近一半的土地,村里的基本建设,他也有一份责任呢。

“这个么,”赵东风稍稍迟疑了一下,“也没得问题。将来村里修水泥路的钱,我同样出三成。”

乡里刚把北垸村的水泥路工程列入明年的计划,费用按照政府出三成,村民出三成,其余三成另筹的原则,孙大奎正为这件事发愁呢,没想到今天赵东风主动提出承担三成的费用,着实出乎他的意料。孙大奎一下子真有点转不过弯来,他甚至不晓得接下来应该说什么。刚才自己还对赵东风恶言恶语的,如果马上转变态度笑脸相迎,未免太势利了吧?

赵东风似乎揣摩到了孙大奎的心思,“大奎,你让我参加北垸村的建设是看得起我,把我当自己人,我得感谢你呢!”

这当儿,小芬把桌子从屋里搬出来,一边摆碗筷,一边对他们喊:“爸,赵叔,吃饭哒。”

转眼间,小芬就把几碗菜端上了桌,连酒杯都准备好了。赵东风将椅子往桌边挪了挪,对孙大奎说:“小芬好能干,不声不响就做了一桌子菜。你这个当爸的今后有福享喽。”

孙大奎正忙着开酒瓶,没顾得上说话,小芬接过话茬道:“赵叔,这都是我爸在菜园子种的,没什么好菜,得罪您咧。”

小芬胸前抹着围腰子,一副典型的农家姑娘打扮。赵东风的脑子里不由浮现出刚到北垸村(那时叫北垸大队)插队时,他和几个知青第一次在谷玉芳家吃派饭的情景。玉芳胸前也系着一条围腰子,帮父母在厨屋里忙前忙后,眼睛都被油烟子熏红了,吃饭时,不停地给他们往碗里夹菜,那种伶俐和热情,跟现在的小芬多么相像啊……孙大奎端起酒杯,耷拉着眼皮,自己先一口喝干了。小芬嗔怪地瞅了他一眼,说爸你真是,怎么不敬客人,自己先喝呢?赵东风对她笑了笑,说你爸喝酒从来不讲客套,打年轻时就这样,每次生产队里打牙祭,他一个人抱着酒瓶子不放,生怕别人跟他抢似的。孙大奎抹了下嘴巴,说莫给我提那些陈谷子烂芝麻了,论喝酒你们几个知青加起来也不是我的对手。赵东风点头承认,说不只是喝酒,你的力气也大,我学车水还是你教的呢。他本来想说,我学插秧是玉芳教的,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孙大奎嘿嘿笑了两声,赵东风的话显然勾起了他脑子里尘封已久的记忆,一直绷着的的脸也渐渐活泛起来,他说你们这些知青哪,肩不能挑手不能提,干起偷鸡摸狗的勾当倒是比谁都在行。赵东风听了脸一红,说打人不打脸,你莫揭我们的疮疤么。两个人你一句我一句,边喝边聊,气氛热络了不少。小芬在旁边端着饭碗听得津津有味,连饭也忘了吃。

天黑下来了。两个人不知不觉把一瓶五粮液喝见了底。赵东风不胜酒力,说话时舌头都有些打卷,孙大奎却若无其事,看那样子,再来半瓶也没问题。名牌就是名牌,喝得再多也不上头。

“大、大奎,我这辈子不仅欠玉芳的,也欠北垸村所有乡亲们的债啊。”赵东风歪歪倒倒地坐在椅子上,说话语无伦次,“无论如何,我也得还、还这笔债啊……”

“赵老板,你说酒话咧。”孙大奎说,“小芬,你去舀碗凉水来,给你赵叔醒醒酒。”

“不、不用了,我该回去了。”赵东风嘟哝着,站起身来,“大奎,你莫忘了派人防汛……”

“忘不了,我明天一早就让人上堤。”孙大奎说,心想,有钱能使鬼推磨,只要你赵老板肯出钱,还怕没人出力气活么?

赵东风往外走,脚步踉跄了一下,差点儿摔倒。小芬赶紧去搀扶,一边对孙大奎说,爸,赵叔喝多了,我送他回哨棚吧?孙大奎却板着脸干咳一声,小芬只好松了手,担心地看着赵东风摇摇晃晃地走进了夜色。

“小芬,当初就是这个人害得你妈喝农药的。”孙大奎说,“你对他可要提防一点!”

小芬听了,心不由自主地一跳。



赵东风从孙大奎家出来,走到村口时,一条狗跟在后面狂吠不已,几次差点儿咬到他的脚后跟,恰逢有个村民牵着牛从村外归来,认出是他,甩起一鞭子赶跑了那条狗。赵东风连谢谢也没说一声,就高一脚低一脚地走上了通往江堤的小路。路面坑坑洼洼,布满了牛脚窝,赵东风双腿像踩在棉花上晃晃悠悠的,接连摔了两跤。月亮还没有出来,天黑得伸手不见五指,辨不清东西南北。他走着走着,就偏离那条小路,走到庄稼地里去了。

六月的白天热得死人,夜晚却格外凉爽。一缕清凉的夜风从田野上吹过来,赵东风像浸在水里似的,浑身一阵惬意,脑子也清醒了不少。在他的四周,是大片大片的棉花田,他吸了吸鼻子,仿佛回到了自己的青年时代,二十郎当岁的他和几个知青收工后饥肠辘辘地走在田间小路上,却有说有笑,议论着老乡家的饭菜,涎水都快从嘴里流出来了。插队初期,知青点还没有建好,他们都分头吃住在老乡家里。有一阵子,对老乡家的饭菜评头论足,差不多成了他们私下最吸引人的话题,偶尔也捎带着把房东家议论一番。议来议去,有人就把目标集中到了赵东风身上,说老赵(男知青们彼此喜欢以“老”相称),你小子运气最好,住的老乡家不单吃得好,还有一个漂亮妹子帮你洗衣服。老实交代,你和谷玉芳是不是恋爱上啦?话音未落,几个人一起涌上来,把赵东风按倒在庄稼地里,逼他招供。我后来“招供”了吗?赵东风无论如何也记不起来了……


4

那时候,谷玉芳高中毕业回乡务农还不到一年,是大队的团支部委员。在知青欢迎会上,谷玉芳除了跟几个姑娘一起表演小歌舞《南泥湾》,还单独唱了首电影《英雄儿女》的插曲。当她唱到“我家就在岸上住,听惯了船上的号子,看惯了河上的白帆”时,几个在五队禾场上席地而坐的男知青,齐声喝彩鼓掌,都说真是个小郭兰英啊!赵东风却不这么想。谷玉芳的眉眼和气质,让他想起在新闻简报里看到过的邢燕子。赵东风还没把这个想法说出口,伙伴们就撺掇他代表知青们也出个节目。赵东风曾经找县文工团一位笛子演奏家拜过师,在全县中学生文艺汇演中还得器乐独奏一等奖,此时正好给老乡们露一手,所以他就毫不谦虚地站了出来,不过他提出了个条件,请谷玉芳跟自己合作表演一个节目。谷玉芳有点不好意思,想往后躲,可身边那几个姑娘堵住了她的退路,架秧子似地把她往前推。两个人就这样站到了禾场中央。赵东风拿出笛子,试吹了几个音符,然后问谷玉芳,除了《南泥湾》你还喜欢什么歌?谷玉芳低头想了想,说《洪湖水浪打浪》行不行?这是一首老歌,知青中会唱的人都不多,赵东风还是从笛子演奏家那里学过这支曲子,想不到谷玉芳竟然会唱。赵东风有些惊异,说行,就《洪湖水浪打浪》吧!两个人稍稍准备一下,就开始了。随着悠扬的笛声,谷玉芳那清脆嘹亮的歌喉在禾场上空荡漾开来:


洪湖水浪呀么浪打浪,

洪湖岸边是家乡。

清早船儿去呀去撒网,

晚上回来鱼满舱啊。

四处野鸭和菱藕,

秋收满畈稻谷香。

人人都说天堂美,

怎比我洪湖鱼米乡啊。


事后赵东风想,谷玉芳的歌声比自己的笛声出色得多,用一位知青的话说,谷玉芳的歌喉像泉水一样清澈透明,流到人的心里去了。多年以后,赵东风在省城的剧院听了大歌星宋祖英唱的《洪湖水浪打浪》,觉得当年谷玉芳的嗓子一点也不比宋祖英差,如果那时有人发现,把她培养成演员,以后会怎样发展呢?可世上的事情谁也没法预料,别说人的命运,当赵东风在生产队的禾场上为谷玉芳伴奏《洪湖水浪打浪》时,他何曾想到自己会被分到她家吃住,像兄妹一样相处好几个月呢?

谷玉芳家是三间土墙紫瓦屋,父母住东厢房,她和念中学的妹妹住西厢房,剩下的后厢房用来存放粮食和农具。赵东风分到她家后,便住在这间后厢房里。后厢房很小,不足10平方米,见缝插针地放进一张床,实在是太挤了。每到晚上,老鼠在屋梁和粮囤之间窜来窜去,不时发出刺耳的叫声。赵东风睡不着,就趿拉着拖鞋走出屋子,来到水渠边吹笛子,《乌苏里船歌》、《草原上升起不落的太阳》、《北京的金山上》、《马儿你慢些走》、《达坂城的姑娘》、《在那遥远的地方》,一支接着一支,几乎把他所会的曲子逐个吹了个遍。初夏的夜晚蛙声如潮,可笛声一响,青蛙们便知趣的缄口不言了,仿佛都躲在水渠边的草丛里偷听他的演奏呢。一阵脚步声传来,赵东风还没反应过来,有人从背后将一件夹衣轻轻给他披上了。他回头一看,玉芳亭亭玉立地出现在面前,朦胧的月光下,一头洗过的长发蓬松地披在肩头,散发出一缕茉莉花的香味。你吹得真好!玉芳斜睨着他说。小心着凉,早点睡吧,我在后厢房撒了老鼠药,它们不会吵你了。说完嫣然一笑,转身回屋去了。赵东风回到屋里,老鼠们果然消停下来,一会儿,他就悄悄进入了梦乡……

那些懵懂而又新鲜、值得反复回味的日子啊,多少年后,赵东风每次想起来时,脑子里浮现的总是一些青草般鲜活的细节,比如他割麦子手起了泡,痛得直皱眉时,玉芳不声不响地将一块印着荷花图案的手帕递给他;早上醒来,他一睁开眼睛,发现自己胡乱堆在床边的脏衣服不见了,中午回来晚了,床边被他当床头柜用的粮囤盖板上,放着一只盛满米饭的大瓷碗,米饭下面卧了一只切成两瓣的咸鸭蛋,碗底下还压着一张小纸条,上面写着:吹笛子的,这本书借我看看,过几天就还你。他掀起枕头,才发现那本《牛虻》不见了。吹笛子的。玉芳总这么叫他。后来,他终于在玉芳手把手的指导下学会了插秧。那天回到家,他在后厢房里吹《扬鞭催马运粮忙》,玉芳跑进来,从他嘴边抢过笛子,嘟着嘴说,吹笛子的,我教会你插秧了,你也该教教我了吧!他没反应过来,说你想学什么?玉芳晃了晃手里的笛子,吹笛子唦!她说得很认真,一点也不像开玩笑。从那天起,赵东风就真的开始教玉芳吹笛子了。他像玉芳教自己插秧那样,手把手地教她练习基本功,两个人挨得那么近,彼此的呼吸都能听到。玉芳身上那股青草的气息让赵东风沉醉,尤其当她撅着小巧饱满的嘴巴吹奏笛子时的表情,使赵东风禁不住脸热心跳。直到有一次,他帮玉芳调整姿势时,抓着玉芳的手忘了松开,玉芳意识到后,用力挣了一下,他还是没松手。玉芳脸色绯红,呼吸急促,笛子从她手里无声地滑到了地上。

赵东风和谷玉芳的爱情就是从那一刻开始的。但他俩真正确定恋爱关系还是由于半年之后发生的一件事。那时赵东风已经搬出玉芳家,住进新修的知青点,玉芳也到大队小学校当民办教师了。知青们搬家那天,大队组织社员分头帮他们运送行李,手推车、板车和手扶拖拉机全都用上了。帮赵东风运行李的是孙大奎。孙大奎是五队的民兵排长,膀阔腰圆,力气大得惊人,那次在知青欢迎会上,他抱着三百来斤的石磙,绕着禾场走了两圈,脸都没红一下。赵东风早听说孙大奎一直悄悄喜欢着玉芳,这次见他来帮自己运行李,心里有些忐忑,担心他对自己使什么手脚。玉芳在学校上课,指望她是指望不上了。几天前就有知青提醒过赵东风,小心孙大奎报复他呢,现在八成是逃不过一劫了。果然,当孙大奎推着装满行李的手推车经过五队的抽水机房时,手一松,车子连同行李哗啦一下掉进了路边的灌溉沟。跟在后面的赵东风没料到孙大奎会来这一手,气得脸都发白了,说大奎你这算什么,有种来明的么!孙大奎冷笑一声,来明的?我俩打一架,你敢吗?赵东风觑了觑像铁塔一样伫在面前的孙大奎,只好强咽下这口气。幸好灌溉沟里没有水,行李上只沾了些泥巴。赵东风把行李一件一件地从沟里捡起来,重新放到手推车上,打算自己推到知青点去。孙大奎抱着膀子站在一边,讥讽道:就你这熊样,还抢人的女朋友?然后一把推开他,说这是队里安排的活儿,我不把你送到知青点,会扣我工分呢。

赵东风觉得自己受了莫大的羞辱,笛子也不吹了,整天跟知青点一个会武术的知青苦练三节棍,还放出消息说要找机会跟孙大奎决斗。知青跟当地农村青年斗殴也不是什么新鲜事,经常为芝麻大一点事儿打得头破血流。有一天,谷玉芳到知青点来了,身后还跟着孙大奎。赵东风一见转身就去拿三节棍,谷玉芳说赵东风,你不是要和大奎决斗么?你们今儿就当着我的面打吧!但孙大奎已经没有了前几天的那股狠劲儿,耷拉着脑袋,像变了个人一样。赵东风一时摸不清谷玉芳唱的哪一出,将三节棍往身后藏了藏。谷玉芳把脸转向孙大奎,说知识青年上山下乡是毛主席的号召,贫下中农哪个不是把他们当自己的亲人欢迎和帮助?亏你还是民兵排长,像你这样小肚鸡肠,觉悟比普通社员还差咧!谷玉芳既像团支部委员批评下级,又像一个妹妹跟哥哥怄气。大奎哥,你应该向赵东风赔不是,要不我这一辈子不跟你讲话!孙大奎耷拉着脑袋,吭哧了半晌,才瓮声瓮气地说,赵、赵东风同志,那天我是不该拿你的行李撒气。既、既然玉芳真心喜欢你,我也没什么好说了。可我还是那句话,以后你要是作出对不起玉芳的事,我不会放过你的!说完,梗着脖子走了。

从此以后,赵东风和谷玉芳的关系就算彻底公开了。从大队到公社领导,都把他们的恋爱当做知识青年在农村扎根的典型来宣传,还将赵东风也调到大队小学校当音乐老师。可时隔不到一年,国家的形势就发生了一连串翻天覆地的变化,先是毛主席逝世,接着“四人帮”就垮台了,没过多久,中央宣布恢复高考制度,知青点几乎所有人都开始复习功课参加高考,不想考大学的也忙着回城找工作。赵东风也不例外。他和谷玉芳打算年内结婚的计划也不得不推迟了。一开始,赵东风竭力鼓动谷玉芳跟自己一起参加高考,可玉芳说学校本来就缺老师,如果一下子走两个,学校还怎么办下去?赵东风只得一个人参加了高考,结果以三分之差与大学失之交臂。这时恰逢县磷肥厂招工,分给北垸大队一个名额,赵东风是全公社的先进知青典型,自然非他莫属。回城之前,他跟玉芳商量好了,一旦自己安顿下来,就想办法给她也找一份工作,哪怕是临时的,这样他们俩就可以正式结婚了。

然而,后来的情形远远超出了赵东风的预料。他到县磷肥厂上班没多久,家里人便张罗着给他介绍女朋友。赵东风的父母一直不同意他跟谷玉芳的关系,现在这样做,明摆着是要拆散他俩。他们给赵东风介绍的是县文工团的一个女演员,叫唐薇。赵东风硬着头皮见了一面,只觉得唐薇打扮挺时髦,那个时候就敢烫发,还是大波浪呢。其他也没什么特别的印象。可唐薇对他印象不错,见了一面后就开始三天两头往他家里跑,不是请他们全家看演出,就是拉赵东风去看电影。赵东风的父母喜欢得不得了,八字还没一撇,就待唐薇比过了门的儿媳还要亲热,这还不算,他们背着儿子给谷玉芳写了一封信。赵东风知道后,连请假都没顾得上,当天就搭班车去北垸大队找玉芳。赵东风见到玉芳时,她刚上完课,手里拿着课本,眼睛红红的,像是哭过的样子,人也比几个月前瘦了一圈。两个人站在学校操场的篮球架下,好一会儿都不说话。后来还是玉芳打破了沉默。她说你父母把信都寄来了,你还来干什么?赵东风嘟嘟哝哝地说,那封信是他们背着我写的,不是我的意思。玉芳说你莫骗自己也莫骗我,你心里怎么想的我比谁都清楚咧。赵东风怕看到那双红肿的眼睛,什么也说不出来。他能说什么呢?他觉得自己像一个小偷,心虚得很。他真想扇自己两耳光,或者仇骂自己一通,可这样除了证明自己更加虚伪,还能证明什么呢?那天,玉芳把赵东风留在她身边的那支笛子交还给了他。这是情断义绝的的表示啊。玉芳颤抖的嘴唇紧咬着,努力控制着不让自己哭出来。那一刻,赵东风觉得自己快要动摇了,伸出手去想扶住玉芳,但玉芳坚决地推开他的手,你走吧,回你的城里去吧!这时,上课的铃声响了,玉芳用手背揩了一下脸上的泪痕,猝然转过身,像一片被大风吹落的树叶,踉踉跄跄地向教室跑去……

半个多月后,赵东风才从一个插友那儿听说,玉芳喝了1059。那是一种专治棉铃虫的特效农药。幸亏家里人及时发现,把她送到公社卫生院才抢救过来。

插友还特意告诉赵东风,玉芳在卫生院流产了,听说是个男孩。


5

这个夜晚,赵东风在北垸村的庄稼地里漫无目标地走了好长时间,蟋蟀和田鼠在他的两腿中间穿梭,从一块田垄钻进另一块田垄,仿佛在跟他躲迷藏。露水打湿了他的鞋子和裤腿,每走一步都发出呱唧呱唧的响声。月亮差不多是跟夜雾同时升起的,毛绒绒的月光下,赵东风看见自己的影子忽长忽短,忽胖忽瘦,变换出各种古怪的形状。棉花枝叶与青草混合的气息芬芳四溢,仿佛一个人的体香,是那么诱人,他反复地回味着,像回味那段消逝已久的岁月。突然,一只野兔从麦田里窜出来,他猝不及防,一下子被绊倒了。坚硬的土疙瘩把他的脸硌出了血。他呻吟着,吃力地爬起来,发现自己来到了一片坟地。他身体激灵了一下,酒意全醒了。

在一座长满蒿草的坟包前,借着朦胧的月光,赵东风看清了墓碑上的一行字:谷玉芳之墓。他挨着墓碑坐下来,点燃一支烟。脑子里浮现出几年前在县人民医院碰到谷玉芳和孙大奎的情景。那天,他去医院做体检,看见一对乡下人模样的中年夫妇正在排队办理住院手续。男的神色焦虑,女的满面憔悴。赵东风从旁边擦身而过时,听见女的低声说,大奎,我们回家吧,我不想住院了。男的说,存折我都带上了,钱的事你莫操心唦。声音有些耳熟。他不由停住脚步,仔细一看,这不是谷玉芳和孙大奎么?虽然二十多年没见过面了,两个人都见老了,可那神态,那眉眼,还是能够辨认出他们从前的影子啊。玉芳、大奎。两个已然陌生的名字从赵东风嘴里冒了出来。谷玉芳和孙大奎也认出了他。两个人的表情都显得有些淡漠,少顷,孙大奎冷冷地说,你看错人了,我们不认得你。说完,就搀着谷玉芳把脸转到了一边。谷玉芳却推开孙大奎的手,表情平静地注视着他,是你呀,赵东风。……后来他们又说了些什么,赵东风记不得了。他只记得自己通过医院的一位朋友,帮他们提前办好了住院手续。当他在谷玉芳的病床卡上看到“鳞状细胞癌”几个字时,好一会儿反应不过来。那天回到家,赵东风把自己关在书房,独自呆了很长时间,唐薇以为他检查出了什么病,进来问这问那,但他始终一言不发。第二天,他到银行取了一万块钱,来到医院时,却看见谷玉芳的病床空荡荡的,两口子都不知去向。找护士一打听,才知道他们早上就办了退院手续,说是转到别的医院去了……

自从那次在医院邂逅谷玉芳和孙大奎后,赵东风脑子里翻来覆去都是他们两个人的影子,二十多年前在北垸村度过的那段岁月像放电影似地一幕幕浮现出来。他在家里翻箱倒柜找出了那支笛子,想吹一首曲子,可由于笛孔已经破损,吹出来的音咿咿呀呀,难以卒听。他有一种失魂落魄的感觉。直到有一天,电大同学何洲登门拜访,他向何洲打听起谷玉芳的近况。你问的是北垸村支部书记孙大奎的老婆吗?何洲说,她得癌症死了。

此刻,面对着谷玉芳的墓碑,赵东风心里充满了苦涩。他后来决定来北垸村投资,究竟是听从了何洲的鼓动,还是想重新找回那段消逝的青春时光?或者像唐薇说的那样,压根儿就是走火入魔呢?

赵东风回答不上来。

一阵脚步声由远而近。赵东风眯眯旽旽地睁开眼睛,隐约看见一个人影,月光下,那个人的身材和面容十分清晰,赵东风以为自己是在做梦,他下意识地揉了揉眼睛,忍不住叫道:“玉……芳!是你吗?”

“是我,赵叔,我是小芬。”

赵东风茫然四顾,“我怎么到这儿来啦?”

“赵叔,我找了您好半天。”小芬说。赵东风离开以后,她有些不放心,洗完锅碗,就悄悄从家里溜出来了。她先是去了堤上,那辆日产皮卡还停在哨棚门口,屋里却没有人,她返身到甘蔗田去找,赵东风平时总喜欢在甘蔗田里转悠的。可小芬找遍了大半个甘蔗林,仍然没有发现赵东风的影子。

小芬怎么也没想到赵东风会在妈妈谷玉芳的坟地上。看来他真是喝多了,小芬想。刚才在家里,她还埋怨父亲,明明晓得赵叔的酒量不行,还让他喝那么多。可父亲撇撇嘴说,这可怪不得我,是他自己提着酒瓶子找上门的。小芬无言以对。对于赵东风和父母之间的恩恩怨怨,小芬已经略知一二了。以前,她只是从一些电视剧里见过知青们的故事,赵东风和妈妈谷玉芳的经历跟电视剧中的剧情那么相似,如果不是亲耳所闻,小芬是怎么也不敢相信的。可今晚发生的一切,证实了她以前的所有疑虑。她感到既惊异又惶惑。对于逝去已久的那个时代,她不甚了然。平时浏览网上的一些文字和父母那本陈旧的相册,使小芬感受到一股朝气蓬勃、昂扬向上的东西。她从父母脸上灿烂的笑容能够感觉出来。小芬很纳闷:自己和打工的姐妹们脸上怎么见不到这种笑容呢?有时,她心里真羡慕父母拥有过那样的青春时光。当她发现赵东风曾经在北垸村插过队,并且和父母之间发生过一段说不清道不白的纠葛之后,更加充满了好奇。她在广东打工时见过不少老板,那些有钱人总是变着法子算计工人,使起手段来一个比一个狠。这个赵东风却不大一样,平时对待她跟长辈一样不说,对那些雇来种甘蔗的村民也和和气气,从不拖欠工钱,有时还额外发一点加班费什么的。她甚至觉得,赵东风和他的“甘蔗农场”,给荒凉冷清的北垸村带来了一股浓浓的生机与活力。这使她对赵东风有一种说不出来由的好感。可父亲孙大奎不这样,始终明里暗里地使绊子。父亲这样做,难道只是因为赵东风以前跟母亲谷玉芳之间的关系吗?小芬琢磨不透。可即便赵东风当年真的对不起母亲,毕竟都过去那么多年了。妈妈如果还活着,也不一定会赞成父亲这种态度的吧?

此刻,小芬看着赵东风醉醺醺地歪坐在坟地里,心里涌起一缕复杂的感情。她对赵东风说,赵叔,我扶你回堤上去吧。可赵东风摆了摆手,说让我跟你妈多待会儿,小芬。当初我要是晓得她怀了我的……孩子,我怎么也不会离开她。真的,玉芳,这辈子我欠你的。赵东风颠三倒四地说。人喝醉后是不会说假话的。小芬怔怔地想,这个人是真心爱过我母亲的,母亲如果地下有知,她会原谅这个人吗?

后来,小芬搀着赵东风离开坟地,回到了哨棚。安顿他睡下后,小芬就离开了。回家的路上,她心里觉得很亮堂。她想回去跟父亲谈谈。谈什么都想好了。爸,你就支持一下“甘蔗农场”吧,不是为了赵叔,也不是为了我,而是为了……北垸村。

父亲会听她的吗?



第二天早上,赵东风醒来时脑壳还隐隐作痛。对于昨晚发生的事,他只记得在孙大奎家喝过酒,其余的什么也记不起来了。屋外传来一阵嘈杂的人声。他起身下床,打开门,看见哨棚门口密密麻麻聚集着一大群人,有的挑着箢箕,有的拿着铁锹,都是北垸村的村民,许多人很面熟,在“甘蔗农场”打过工。赵东风的脑子里一片空白,一时没反应过来,寻思今天甘蔗田并没有请人干活,他们来干什么?话音刚出口,就有人大声说:“赵老师,孙书记派我们来防汛的,还说补助由你包呢!”

叫“赵老师”的人四十来岁,拄着拐杖,一条裤腿空荡荡的。他叫张腊生,赵东风在北垸小学当老师时,教过张腊生的音乐课,所以他总是把赵东风叫“赵老师”。张腊生前些年一直在城里打工,抬预制板时,从三层楼高的脚手架摔下来,虽然保住了命,一条腿却被锯掉了。赵东风第一次在村里雇人种甘蔗时,在报名的人群里看见从前的学生这副模样,不忍心拒之门外,后来每次用工,赵东风不仅点名要张腊生,还特意派他干点轻松活儿。现在,他见张腊生像个带队的跟自己说话,心想孙大奎放着四肢健全的人不派,却让一个残疾人带队,可真会指派人啊。赵东风记起昨晚喝酒时孙大奎向自己打包票的情景,不管怎么说,他终究派人上堤了。他这样想着,就说:“腊生,孙书记让你带大伙上堤,对你可是极大的信任,防汛的事就靠你啦。”

张腊生拍拍胸脯:“赵老师,你放心,人在堤在,我们一定严防死守,要不对不住你发的补助咧!”

赵东风一听笑了。张腊生说的八个字是哨棚墙壁上刷的标语,三岁小孩都背得出来。防汛抗洪几乎是北垸村人的必修课,每年夏天一进入汛季,上堤防汛便成了全村的头等大事,特别是到洪峰期,不分男女老幼,都要轮流上堤,气氛比打仗还要紧张,当年,赵东风还跟其他知青一起参加过抗洪抢险突击队呢。想不到三十多年后,他又站在“防汛抢险第一线”了。

小芬上堤来了。赵东风觉得小芬看自己的眼神有点儿异样,他对昨晚的事情全然记不得了,但他顾不上细究,吩咐小芬把上堤的人数清点一下,造个花名册,以便到时候发放防汛补助,同时没忘了问小芬,你爸爸怎么没来?小芬说她爸去自来水公司了。赵东风暗自嘀咕,防汛可不只是“甘蔗农场”的事儿,这么多人上堤来,巡逻筑堤,值班排查,千头万绪的,需要人组织领导,他这个村支书不能当甩手掌柜呢。赵东风皱了皱眉头。他忽然想起何洲答应过调拨一万条编织袋等防汛物质今天运到北垸的,到现在还不见踪影,就拨通了何洲的手机。电话响了足足一分钟对方才接。赵东风还没把事情说完,何洲就打断了他,说我还在市里开会,你找罗副镇长吧,我都给他交代了。说完就挂断了电话。赵东风又给罗副镇长打电话,可连拨几次都是“您拨的电话不在服务区,请待会儿再拨”。他悻悻地合上了手机,心想防汛抢险人命关天,以前可是从县里到公社大队干部,谁也不敢掉以轻心的,现在倒好,全给推到我身上了。赵东风有些窝火。无奈之下,他只好跟张腊生一起,组织人去分段守堤。

安排停当后,赵东风心里才踏实了一些。他准备去乡政府找罗副镇长落实防汛物质,可就在这时,手机响了,是他老婆唐薇打来的。老赵,出大事了!唐薇那尖细的嗓音震得他耳朵发麻,他问发生了什么事,唐薇说一句两句讲不清楚,你赶紧回来!完全是命令的口气。

赵东风心里产生了一种不好的预感。会出什么大事呢?他来不及多想,对张腊生和小芬交代了几句,便开着那辆日产皮卡匆匆回县城去了。


6

赵东风做梦也没料到那份甘蔗购销合同会出问题。当他从唐薇手里接过糖业公司发来的终止签订合同的传真函时,脑子嗡嗡一阵轰鸣,“不是签过意向协议了么,他们怎么说变就变呢?”

唐薇说:“意向协议没用任何法律效力,顶个屁用!我早提醒过你,早点把正式合同签下来,可你就是不听。现在怎么办?”

“老黄亲口对我表过态,说没问题的么。”赵东风急吼吼的,“不行,我得找他问问究竟怎么回事。”老黄是省糖业公司的采购部经理。半年前,那份甘蔗购销意向协议,赵东风就是在省城跟他签订的。

赵东风正要打电话,唐薇拦住了他。“我给老黄打过电话了,说是公司的决定,他无能为力。你还是先搞清楚形势再想办法吧。”

一听到“形势”两个字,赵东风就下意识地把目光转向了唐薇面前的电脑。打开的页面上,国内和国际的蔗糖市场变化一览无余。赵东风迫不及待地点了一下甘蔗的最新价格示意图,见上面的趋势线骤然跳水,短短几天,蔗糖的价格下降了近一半。这种雪崩似的降价,在蔗糖市场上是从未有过的。赵东风顿时明白了糖业公司取消购销协议的原因。他不禁暗暗叫苦。如果是这样,北垸村种植的那一千多亩甘蔗就变成了分文不值的垃圾,而他投入的资金也就全部打水漂了。一刹那,赵东风觉得自己也随着那根趋势线,向一个看不见的深渊急速坠落下去……

唐薇见赵东风脸色苍白,额头上直冒汗,就给他倒了一杯凉水。上海股市从六千多点跌到两千点,连美国的雷蒙公司都宣布破产了,这样严重的金融海啸,甘蔗市场能不受影响吗?唐薇的声音显得出奇的冷静,仿佛这一切早就在她的预料之中了。一年前,当他决定到北垸村投资甘蔗种植时,唐薇就曾竭力反对,不止一次地和他吵过架,甚至威胁要把公司的财产一分为二。这是他们二十多年的婚姻史上最严重的一次危机。当初,赵东风从县磷肥厂辞职开公司,注册资金用的还是唐薇赚的十万块钱。县文工团解散不久,唐薇就开始做服装生意,这位前文工团演员在生意场上似乎比跳舞更有才能。赵东风虽然名为公司的老板,可业务上大多听唐薇的,唯独这次投资甘蔗种植他想真正行使一回老板的权力,唐薇却不肯给他这个面子。赵东风觉得自己作为男人的自尊心受到了严重伤害。他萌生了离婚的念头。如果不是何洲以老同学的身份从中调解,并说县里刚出台一项政策,为鼓励发展农村规模产业,每种一亩甘蔗补助300元。唐薇这才改变态度,否则他们俩说不定就真的分手了。

此刻,唐薇见赵东风一筹莫展的神情,似乎有些心软。“要不是你那个老同学,咱们也不会掉进这个凼子。”她说,“解铃还须系铃人,赶紧去找何洲商量商量唦。”

赵东风想,事已至此,也只好这样了。

正当赵东风火急火燎地要找何洲的时候,他这位老同学已经不声不响地从市里回到了县城。一听到他的电话,何洲便叫起了苦:“老赵,我刚回家,连水都还没喝上一口,那一万条编织袋我不是让你找罗副镇长么,怎么,他还没给你落实?”

赵东风说:“不是编织袋,是甘蔗的事儿。”

“甘蔗……出什么事啦?”

“一千多亩甘蔗全他娘的要泡汤了!”

“你是说……北垸村被洪水给淹啦?”何洲在电话里打了下顿,“不会这么快吧?”

赵东风这才意识到何洲把话听岔了,就说比洪水淹还糟糕呢,电话里讲不清楚,你快点过来,咱们见面谈吧。何洲说我在市里开了几天会,总得跟老婆吃顿饭再去北垸吧?赵东风说不劳驾大镇长跑那么远,我就在县城呢,半个小时后在蓝月亮茶坊见面。说完就挂掉了电话。

何洲的家离赵东风的家不足两公里远,蓝月亮茶坊就在他们两家之间的街道上,赵东风刚开好包间,何洲便夹着皮包走了进来。

赵东风没等他在沙发上坐稳,就把糖业公司取消合同意向的事一股脑地端了出来。

“原来是这么回事。”何洲咕哝了一句,“我还真的以为天塌下来了呢!”

“你说得可真轻松,”赵东风瞪了他一眼,“难道这不比天塌下来还严重么?”

何洲似乎对赵东风满脸的焦虑视而不见,故意岔开话题问:“北垸村的汛情现在怎样?”

赵东风没有回答,心想你这会儿倒关心起防汛来了,好像那一千多亩甘蔗跟你毫无关系似的。莫说我投进去的几十万块钱要打水漂,你们乡政府补贴的那笔钱也会瞎子点灯白费蜡呢。

何洲好像成心跟他兜圈子,不着边际地说:“今年的洪水来势不小,北垸村的防汛形势严峻啊。”

“你既然晓得汛情严峻,还不赶紧把防汛物质运到堤上去?”赵东风忍不住戗了他一句。

“北垸堤三十多年没加固过了,这次保不保得住很难讲啊。”

何洲的语气听上去有几分暧昧,赵东风不晓得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心想你连堤上都没去过,就讲出这样的泄气话,哪里像个镇长?

何洲似乎猜到了他的心思,微微一笑,“好吧,我不跟你绕圈子了。这次市里开会,主要讨论推广农村规模经济的问题,我们镇被当作示范实验基地,市领导明确指示,要扩大现有的规模产业,加快土地流转和引资的步伐,镇党委准备对包括北垸在内几个垸子的村民实行整体搬迁,建立一个大型的农业种植基地。市里为了表示支持,已经决定把省农科院的转基因大米实验项目放到我们镇了……”

何洲不愧拿过农业大学的在职研究生文凭,说起农业政策一套一套的。赵东风听得一头雾水,“这跟我有么子关系?难道你们能给我补偿一千多亩甘蔗田的损失不成?“

“镇里当然不可能填这个窟窿。你的甘蔗种植产值都计入今年全镇的GDP总量了,如果你血本无归,我们也无法对上面交代。”何洲嘴角露出一丝诡秘的笑意,“不过,如果北垸遭淹,兴许就有人替你埋单啦。”

赵东风睁大眼睛,“你这话是么子意思?”

“难道唐薇一直没告诉你,她为那一千多亩甘蔗买了财险么?市场风险不在保险的范围,可自然灾害嘛──要是这样,镇里既省去了说服动员村民们搬迁等扯不清的麻烦,你那千亩甘蔗的损失又能失而复得,不仅如此,等北垸村的村民搬迁后,全村的土地都可以转包给你。到时你的甘蔗农场就能扩大整整一倍的规模,这可是两全其美的大好事啊!”何周说着,压低了嗓门,“老赵,这话你可得替我保密,莫到外面瞎讲。”

赵东风惊讶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回到家后,赵东风还在琢磨何洲的那些话,脑子里乱糟糟的,理不出个头绪来。唐薇见他心神不宁的样子,问他跟何洲了些什么。赵东风四仰八叉地躺在床上没理她,心想谈什么你还不晓得?这个女人背着我早就把退路安排好了,真不简单呐。唐薇在床边坐下,细声细气地问,怎么,生我气啦?赵东风向一边偏过头去,说我生么子气?我哪有资格跟你生气呢?唐薇说我买财险之前应该跟你商量的,可我怕你不同意,只好先斩后奏咧。赵东风讥讽道,你是向何洲“奏”了,眼里哪还有我这个老公。唐薇说我这就向你道歉不行么?赵东风说不用,你做得对,做得好。你这一招,没准把公司和全家都救了!唐薇说你这是真心夸奖我还是讽刺我呢?赵东风说随你怎么想。两口子你一句我一句,跟打乒乓球似的相持不下。后来,唐薇叹了口气,说你是宁愿那一千多亩甘蔗变成垃圾,也不想让北垸村被水淹,可洪水无情,老天爷真要淹掉北垸,谁也管不了。赵东风冷笑一声,说现在只怕不是老天爷要淹北垸,是何洲他们巴不得呢!唐薇说他们也是为了农村的长远发展么。赵东风转过身来,说那也应该跟北垸村的老百姓讲清楚,听听他们的意见。唐薇见他气鼓鼓的样子,不以为然地撇了撇嘴巴。一说起北垸村你就激动成这样。我晓得你心里怎么想,你始终没忘掉谷玉芳,以为自己还是当年的那个知青呢。唐薇的话明显有一种转守为攻的意味。你晓不晓得,在北垸村老百姓眼里,你就是个生意人,从他们手里抢占土地的生意人!你对自己的角色都没搞清楚,我能不给咱们留条退路么?赵东风觉得,唐薇的话像一把刺刀,戳到了他的胸口。他有点喘不过气来,仿佛掉进了一个巨大的漩涡,越陷越深,难以自拔了……

这天晚上,赵东风躺在床上,很晚都睡不着。半夜,外面传来隐隐的雷声,他走到窗前,拉开窗帘。夜空不时划过一道耀眼的金钩子闪电,雷声一阵紧似一阵,看样子,要下大雨了。

这是江水暴涨的征兆。赵东风想,北垸村能保得住吗?


7

滂沱大雨下了一天一夜,北垸村的棉花田、稲田和赵东风那一千多亩甘蔗田,全都浸在了半尺深的积水里。但人们担忧的已经不只是庄稼,而是越来越严峻的汛情了。

不到一夜的工夫,洪水就涨到了堤半腰。形势再也容不得有丝毫马虎,孙大奎连夜又抽调一批劳力上了堤。加上前天派出的第一批劳力,不分昼夜,二十四小时轮流守堤。整整一夜,孙大奎都在堤上巡查,天亮时分,雨点减小了一些,他才拖着疲乏的步子回到哨棚。

此时的哨棚又从赵东风的办公室恢复成了防汛指挥部。屋里挤满了人,有坐的,也有站的;男的女的,老的少的,无不满身的泥水,他们都在堤上守了大半夜,刚刚被人换下来。孙大奎对所有防汛的劳力发布了不经允许不得回家的严格纪律。三十多年前,孙大奎担任过大队防汛指挥部副总指挥,他有的是抗洪抢险经验。别看村民们平时松松垮垮,跟一盘散沙似的,这会儿都变得格外听话。他们晓得到现在不是给别人干活,也不是挣钱打工,是为了保住自己的安身立命之地。这是北垸村人祖祖辈辈传下来的道理,用不着别人多说。

孙大奎脱下雨衣,正要进里面的房间打一会儿旽,张腊生拄着拐杖,一瘸一拐地走进了哨棚。他一看见孙大奎,就沙哑着嗓子说:“孙书记,乡里答应的那一万条编织袋还没运来,万一出现管涌,我们这几十号人就是全塞进去也堵不住咧。”

“没有编织袋,我们自己想办法。”孙大奎脸色阴郁地说,“腊生,你马上通知大伙,赶紧往堤上运麦秸秆,另外,把各家各户的尿素袋子都集中起来……”为编织袋的事,他不止一次骂过娘了。紧挨着北垸村的丢家垸也没收到乡里提供的任何防汛物质,看样子,上面压根儿就没把这两个村的防汛当一回事呢。孙大奎想。全镇总共九个村子,只有北垸村和丢家垸位于大堤外面,洪水一来,最先受到威胁的是小堤。所谓小堤,就是北垸村和丢家垸的两段不足十公里长的堤垸。大堤是国家修的,小堤是两个村的村民自己修的。以前,每隔几年公社都要组织民工加固一次堤垸,可最近二三十年,竟然没加固过一次。村民们都各顾各的,门前的公路断了都不愿添两锹土,哪里顾得上修堤呢?即使这样,十年前那场比1954年还严重的特大洪水发生时,全县好几个垸子都溃堤了,惟有北垸村和丢家垸安然无恙。这都是乡亲们拼了命换来的。到了关键时刻,人心还晓得往一处使咧。孙大奎想,跟十年前相比,眼下这场洪水还能掀起多大的浪来呢?

张腊生刚走,小芬就进了哨棚,身后还跟着几个姑娘小伙子。他们跟小芬一样,以前也在广东打工,工厂倒闭后才回到北垸村的。这些年轻人在城里待久了,已经不习惯乡下的生活,平时宁愿甩着手在村里到处闲逛,也不肯帮父母干点儿农活。前一阵子,赵东风的甘蔗农场招短工,工钱也不低,小芬知想让他们来应聘,却没有一个人报名,心里都眼巴巴地盼着工厂复工,早日回到广东上班呢。此刻,孙大奎瞧着这些从装束到做派都跟城里人差不多的年轻人,带点讥诮地说了句:“嗬,你们来搞么子,是来参观吗?”

“哪个是来参观呀?”一个戴着蛤蟆镜的小伙子挺着胸脯说,“我们是来参战的!”

“连老头老太太都上堤了,我们总不能袖手旁观。”一个打着雨伞的胖姑娘帮腔似地说,“我们从小是在北垸长大的。防汛抗洪也有一份责任么!”

“啊哈,你们觉悟何时这么高的呢?”孙大奎夸张地打着哈哈,并装作不相信地问女儿:“小芬,是你动员他们上堤的啵?”

“爸,你别门缝里看人,”小芬噘着嘴巴说,“人家可是自动要求的。”

孙大奎本来就是开个玩笑,听了小芬的话,心里更高兴了。是啊,人心齐,泰山移,连这些身在曹营心在汉的年轻人都主动上堤了,我还担心什么呢?他满面带笑地吩咐小芬领这帮可爱的姑娘小伙子去找张腊生报到,统一接受任务。小芬应了声,正要离开,又停下来,小声问,爸,赵叔回县城时把防汛补助款交给我了,么时候发下去?孙大奎沉吟了一下,没有吭声,刚刚开朗的脸色又阴沉下来。放一放再说吧,没有他的补助,我们未必就不防汛哒?他的话音里带着一股子气。小芬看着父亲的表情,不知道说什么才好。我给赵叔打过电话,可一直没人接,赵叔肯定有急事脱不开身,要不早回北垸来了。孙大奎什么也没说,掉头钻进了哨棚的小房间。

赵东风每次来北垸村,都是在这个小房间里休息。此刻,孙大奎躺在赵东风从县城买来的那张单人席梦思床上,闻到一股浓浓的酒味儿。他的脑子里浮现出那天晚上跟赵东风一起喝酒的情景,这个人前几天催促自己派人防汛时还那么迫不及待,现在却杳无音信,连影子都见不到了。孙大奎有一种被耍弄的感觉。这个人从来就靠不住,从过去到现在,一直都这样。他想。敢情北垸村不是他的么,他操心的只不过是那一千多亩甘蔗田。可对于我们来说,这里是祖祖辈辈安身立命的地方,像书上讲的那样,是我们的家园。大伙可不是为了领补助才上堤的。他赵东风明白这个道理么?孙大奎想着,眼皮子越来越沉重,终于迷迷糊糊地睡去了。他做了一个梦:电闪雷鸣,暴雨如注,江水像一群脱缰的野马,在河床里横冲直撞,向堤垸发起一轮比一轮更猛烈的攻击。江堤裂开了一条口子,口子越来越大,腾起一条巨大的水龙。要倒堤啦!随着一声惊恐的叫喊,人们纷纷四处逃散,跑得最快的是赵东风几个知青,只有他和谷玉芳两个人没跑。人跑得再快也快不过洪水,他们迟早会被洪水撵上的。玉芳说。他们俩交换了一下眼色,不约而同地拉起双手。玉芳问,大奎,你怕死吗?他响亮地回答:怕死不当共青团员!玉芳脸上显出一缕满意的微笑。接着,他们便双双跳进了咆哮的洪水中。两个人紧紧抱在一起,湍急的水柱将他们冲得东倒西歪。突然,玉芳的手松开了,孙大奎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玉芳就被洪水冲得没了踪影。他不禁失声大叫:玉芳!玉芳……

孙大奎醒来后,心还怦怦直跳。他回味着梦中的情景,弄不清究竟是梦,还是真的发生过,一时有些恍惚。

镇长何洲一干人就是在这时候浩浩荡荡地开进北垸村的。

听到消息的孙大奎冒出的第一句话就是:可把这尊大菩萨盼来了,北垸有救了!他光着脚板冲出哨棚,果然看见何洲常坐的那辆越野车沿着江堤向北垸方向驶来,后面还跟着一辆闪着警灯的警车。眨眼的工夫,越野车就开到了哨棚门口。何洲拉开车门,双脚还未落地,孙大奎就迎了上去,握住他的手用力摇晃着说:“何镇长,我你总算来哒,我还以为你把咱北垸忘了呢!”

何洲嗯嗯着,眼睛却没看孙大奎,东张西望了一番,含含糊糊地问:“情况怎么样啊?”

“防汛劳力全都上堤了,北垸村的人从来没有这么齐心过咧。”孙大奎把握十足地说,“你放心,保住堤垸没问题。”他忽然想起什么,“对了,镇长,那一车编织袋呢?我可是把各家各户的尿素袋都凑起来啦。”

何洲这才把目光转到孙大奎身上,“天气预报说这几天还会下大雨,洪水无情,关系到北垸村和丢家垸几千人口的性命,老孙,我们可不能盲目乐观,必须有一个万全之策啊!”

何洲的话让孙大奎有些摸不着头脑,“何镇长,你这是么子意思?”

何洲干咳了一声,用郑重的语气说:“老孙,为了保证广大村民的生命财产安全,镇党委已经作出决定,北垸和丢家垸两个村子,从今天起全部撤到安全地区。”

孙大奎以为自己听错了,“险情都没发生过一次,就让我们撤,这、这是哪门子决定?”

“等发生险情就来不及了。”何洲严肃地说,“党和政府决不能拿群众的生命当儿戏。”

这一切发生得太突然,如同前线严阵以待的士兵,尚未跟敌人交火就接到主动放弃阵地的命令那样,孙大奎的脑子无论如何也转不过弯来。“镇长,今年的棉花长势不错,你让我们撤离,万一垸子被淹掉,这损失可太大了……”

“你现在的任务是组织村民们尽快转移。”何洲不耐烦地说,“庄稼上的损失,镇里自有安排。”

孙大奎仍然有些不甘心,“受损失的不只是北垸的村民,赵东风那一千多亩甘蔗可比棉花值钱得多咧,再说,他还拿出了一笔钱作防汛补助,我们怎么向他交代?”

“老孙,你可真是吃河水管得宽!”何洲嘲弄地瞥了他一眼,“赵东风那儿,镇里会跟他协商的,用不着你操心。”

孙大奎找不出话了。两个人正僵持着,小芬和张腊生步履匆匆地向他们走来,人还未走近,张腊生的声音先到了:“孙书记,堤脚下发现了一个洞,有碗口那么大,正在汩汩冒水呢!”

孙大奎一听,跺了跺脚,大声吼道:“那你还跑到这儿来搞么子?赶紧组织人堵啊!”

“我让人在堵咧,这不是来向你汇报么。”张腊生抹了一把脸上的泥水,“镇里答应的编织袋怎么还没来唦?”

“没有编制袋就不堵啦?”孙大奎瞪了张腊生一眼,拔腿就往发现管涌的方向跑去。张腊生也转过身,一瘸一拐地跟着他走了。

“老孙,你回来!”何洲愣了一下,冲着孙大奎的背影喊道,“你别忘了你的任务……”但天上突然滚过一阵震耳的雷声,把他的声音淹没了。

小芬远远地看着这一幕,满脸茫然的表情。


8

       孙大奎和村民们终于没能保住北垸。突如其来的管涌使堤垸裂开一条几米宽的口子,尽管孙大奎指挥村民们拼死抢险,但终因身单力薄,洪水破堤而出,不到半天的工夫,整个垸子就被淹没了。

       瘸腿的张腊生在抢险中被凶猛的洪涛冲得老远,尸体第二天才捞到。好在决堤之前,北垸的村民被全部转移到了镇上,不少人事后都说,多亏了镇长何洲及时果断的决策,否则会造成更大的损失。对于张腊生的死亡,镇领导十分震惊,在为他向上面申报“抗洪抢险烈士”称号以及向家属发放抚恤金的同时,也作出了给北垸村支书孙大奎行政记大过的处分决定。

       赵东风是在三天后回到北垸的。他站在堤上放眼望去,除了一些露出水面的农舍屋脊和树梢,整个垸子变成了一片汪洋,北垸村的庄稼地和赵东风的一千多亩甘蔗田都淹没得无影无踪。

       从县城来北垸村时,赵东风在镇上见到了何洲。何洲正在主持灾后安置工作会议,从会议室出来跟他简短地说了几句话。他告诉赵东风,县里已经批准将北垸和丢家垸两个村的村民整体搬迁到镇子附近,按照城镇化模式建立一个移民新村。到时候,村民们的生活条件和环境将大为改善,比过去好十倍都不止呢。何洲说。镇党委正式决定,将北垸的全部土地转包给你办甘蔗农场,丢家垸作为转基因大米种植实验基地的规划也获批了。这可是我们镇发展现代农业迈出的重要一步啊!何洲兴奋得不停地搓着双手。他忽然想起什么,“唐薇打电话说,保险公司给你们理赔的事已经落实了,这好么……”

       赵东风心里涌起一股说不清的滋味。对于镇政府精心安排的“比过去好十倍都不止”的生活,孙大奎和北垸村的乡亲们会怎么想呢?他还没见到孙大奎。如果见到他,赵东风真不晓得跟他说什么。他觉得自己又欠下了北垸村乡亲们的一笔债,一笔也许永远无法偿还的债。尤其是对于张腊生的死,他心里既难过又不安,张腊生拄着拐杖上堤防汛时向自己报到时的情景,反复地浮现在脑子里,让他觉得愧对这个从前的学生。

       赵东风走进哨棚,在空荡荡的屋子里发了好一会儿呆。以至小芬进来时他都没察觉。

       “赵叔,你来哒?”小芬淡淡地打了声招呼,就走近电脑桌收拾东西。半年多前,为了办公方便,赵东风从县城的公司里搬来了这台电脑,还把自己平时用的无线上网卡插到电脑上,小芬高兴得手舞足蹈,这张电脑桌就是她跟着赵东风一起去镇上亲自选定的。此刻,赵东风看着布满灰尘的桌子,有一种怅然若失的感觉。“小芬,洪水恐怕得要半年才能退。这段时间,你到县城去上班吧,我公司里正好缺人……”

       小芬没吱声,继续收拾着东西。从后面看去,小芬的面部侧影又使他想起了谷玉芳。她们母女俩实在太相像了。

       这时,小芬转过身来,仍然是那种淡漠的表情。“谢谢,不用哒,赵叔,我要走了。”

“你要去哪儿?”赵东风一愣。

“还能去哪儿,去广东打工唦。”

“你不是答应我留在甘蔗农场的么?”赵东风疑惑地说,“一年后农场就可以恢复生产了,到时候规模会比现在大得多啊。”

“赵叔,甘蔗农场是你的,跟我和北垸村有么子关系咧?”小芬说话的语气让赵东风觉得有些陌生。他想起以前小芬听自己谈起甘蔗农场的远景规划时那副憧憬的眼神,心里有一种恍若隔世之感。

小芬收拾好东西,临走时,问了赵东风一句:“我听说镇里要在丢家垸建转基因大米种植实验基地了,这是真的么?”

赵东风支吾道:“这个,我不大清楚,你从哪儿听说的?”

“县政府的网站都公布了。”小芬脸上掠过一丝捉摸不定的表情,“赵叔,你晓得人吃了转基因大米,会有么子后果啵?”

赵东风回答不上来。

小芬没有再说什么,走出了哨棚。赵东风愣怔了一会儿,才走出门。北垸村转移出去的所有村民都被临时安置在镇中学里。他应该让小芬搭自己的日产皮卡去镇上的,赵东风想。但此时小芬已经走出一里多远,人变得越来越小,小得像个逗号,渐渐消失在空旷的江堤上……

赵东风眼里涩涩的,一阵模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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