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篇小说《不再复活的年代》（原载《小说月报原创版》2009第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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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篇小说《不再复活的年代》（原载《小说月报原创版》2009第6期）
作者：贾劲松

  
                                                            一
   
    这个周末，贾庄去王亚杰家本是想两人在一起吃一餐饭喝几杯酒，他们已经有好长一段时间没有见面了。那段时间贾庄去了香港，而王亚杰到了新疆，他是想在那儿开拓新的市场，非常遗憾，他没有找到好的项目，空手而归，心里不太舒服，这样他就想起贾庄了，打电话给贾庄说，周末聚一下哈，喝两杯。
    没想到的是，王亚杰的老婆从海口市回来了，贾庄一进王亚杰家的大门，就听到了赵晓梅同王亚杰吵架的声音，还很凶，誓不两立的状态，赵晓梅说，你没有吗？你没有你脸红什么，我早就晓得你的德性，你以为你是个么好东西啊。贾庄听了，十分扫兴，本来是想喝几杯的，还有什么好心情呢？全没踪影了。要吵架了，你为啥还要喊我来？
    王亚杰坐在靠墙的沙发上，脸色铁青，一言不发，任凭他老婆骂，他老婆见他不理睬就更不是滋味，骂得更凶了，唾沫星飞舞着，脸色也气得发青了，这时一只手指指着王亚杰的方向，又骂不出声了，贾庄看到了赵晓梅那只颤抖的手，笑着说，你们俩真能折腾，吵架好玩是不是？每回我一来，你们不吵架就不让我进门，这是犯了啥子邪嘛。
    王亚杰说，你来得正好，我不想跟这个女人扯皮拉筋了，她一回来我们的家就吵翻了天，总是怀疑我跟别的女人有情况，你说她要不就是一年半载不回家，一回家就没有我的太平日子过，贾庄你给我作证，我这次是一定要同她分开过了，我受不了了。
    不等贾庄劝说什么，那边早等急了要发言的赵晓梅抢断了王亚杰的话说，没有什么救世主，大不了离婚，你以为我还是从前的那个纯情少女吗？要与你白头偕老吗？你他妈的不知量力，也不看看你那副德行，算是老娘过去瞎了眼了，找到你这么一个吃里扒外的男人。
    赵晓梅虽然痛快地骂着，可是她的眼泪却又怪不老实地流出了眼睛，将她化过妆的眼睑上的黑色素给冲出两条黑沟，直往她鼻梁下流去。
    这一天是２００２年的秋天，天气干燥得很，贾庄的嘴唇干裂了，口干舌燥想喝一杯水，可是他朝王亚杰和赵晓梅看了看，又听了他们互相的吵骂后，觉察到指望他们就别想喝到水，于是他就对他们说，你们等我一会儿，让我去你家冰箱取根冰棍或者饮料喝下去再说话。
    贾庄朝冰箱走去时还朝王亚杰做了一个怪像，又回过身来对赵晓梅笑了笑，就从冰箱取出了一听冰红茶，扯开盖子大口大口地喝起来，他喝出的声音像贾庄从前在乡下放牛时牛的喝水声音，贾庄说过，并不是每个人都能喝出这样的响声的，这种声音是他训练出来的，有点故意的味道，但是一点也不做作，贾庄有时候对王亚杰说，人活着真是的，都他妈的艰难险阻，可是人就是还要再弄出一些更糟糕的事情，让自己跟自己过不去。王亚杰没有对他的话做出太大的反应，可是王亚杰在贾庄说过那些话后有一段时间很少再说什么了，沉默地抽着烟，他抽的是黄鹤楼牌的精品烟，他不抽外地的香烟，这种习惯让圈内人看来有些奇特，都认为他怎么说也不会抽这种本地的名烟，有些掉价。
    从冰箱那儿走出来之前，王亚杰与赵晓梅都没有说话，两人各坐一边的沙发，王亚杰的头低垂着，而赵晓梅的眼光看着厨房的门，贾庄走出厨房时正好与她的眼光碰上了，贾庄一下子就发现了女人的眼睛其实流露出了太多的忧郁，忧郁得美丽而凄婉，是她这样的一个富有的女人不该有的那种悲凉的东西。
    我说都算了吧，有什么大不了的事情非要弄得你死我活才有滋味啊，也不看看你们都多大年纪了，还血气方刚啊，这么弄下去有啥意义嘛，赵晓梅从大老远地跑回家，不抓紧上床娱乐，浪费大好时光，你们对得起谁啊。贾庄边喝冰红茶边说笑着，可是两人都没有心思理睬贾庄，都在想法子进行下一轮的战争。
    赵晓梅最终也没有沉得住，她又开始数落王亚杰说，你给评评理看，贾庄，他一个人做得好好的，干嘛要拖着那个东西跟他一起，这不是明摆的要回到他过去的情况里去吗？我一个人在海口，他在这边与她没日没夜地在一起，还能管得了他自己呢？我太了解他的德性了。
    赵晓梅的话让王亚杰又坐不住了，他挪了一下屁股，脸向着贾庄说，你看到了吧，就是这样的一个女人，我怎么就同她一起过了那么多年，我早对她说过，田琴也是因为实在没有办法才找到我嘛，我总不能一点人情也不讲是不是，再说就是一个不相干的人，要是陷入绝境了碰到我，我也应该帮一下人家对不对，何况她过去是我的同学，我能见死不救吗？
    你以为你是谁啊，你救死扶伤啊，仁义啊，大慈大悲啊，你既然有那份善心，咋就不能多照顾一下我的老娘，我的老娘也是人啊对不对，你一个月给了她多少钱，又去看了她多少次，你掂着良心想想。
    这样下去只会无休止地吵闹了，各说各有理，谁也不会让谁。贾庄的冰红茶也喝完了，心里也舒服了嘴巴也不干燥了，便想说两句，贾庄说，我记得你们从上个世纪吵到本世纪，一直没有什么新鲜的内容对不对，看这样子像这么个吵法，可延续到下一个世纪，你们真是一对了不起的吵架夫妻，我从心里佩服你们，可是我又特别讨嫌你们，因为你们说是高层次的人，学历高，金钱多，可在我眼里你们太低档次了，你们连吵架都吵不出新意，真让我失望，让我瞧不起。这样吧，为了表示我对你们的讨嫌，我今天就同你们一起吃餐饭。
    贾庄本来是想这样逗他们乐一下，放松他们的心情，赵晓梅一直喜欢贾庄开玩笑，可惜这一次适得其反，赵晓梅听了贾庄的话后，哇地哭起来，头伏在沙发上，身子一抽一抽的，让贾庄不知如何是好。
    三人都各想各的事，都没有望对方，赵晓梅只顾自己哭去了，更不理睬他们，这时候王亚杰的女儿王芳回家了，王芳上初三，快要中考了，她一回家，赵晓梅就像换了一个女人样，赵晓梅在听到门铃响时，就迅速擦掉了满面泪水，又极快地跑到镜子前整理形象，形象还没有搞清楚，贾庄就将她的女儿放进门了，贾庄说，你回家真是时候，就像爱国者导弹回来了。
    王芳不清楚家里发生的事情，她中午上学时，赵晓梅还没有回家，要回家前也不给家里发个信息，但王芳像是有预感，王芳一进门哇地一声叫起来说，我妈回家了吧。又说，贾叔叔，你也来了啊，你一来我们家就不得安宁 。
    贾庄笑着说，你说得对，小先知，小上帝，爱国者导弹，可是你妈怎么会回来呢？这一次可是你弄错了。
    王芳说，我不相信，我凭我的直觉晓得我妈妈回家了。说着就大喊起来，王芳这边一喊，躲在洗漱间的赵晓梅的泪水又忍不住涌了出来，边流泪边回答王芳的喊叫。
    王芳放下书包就奔向洗脸间，推开门，赵晓梅的泪水还挂满脸上。王芳高兴的劲头顿时就像一只滚动的足球在临门的时候泄了气，王芳没有扑向妈妈，而是惊诧地望住赵晓梅的眼睛。

　　　　　　　　　　　　　　　　　　　　                      二

    本来王芳在小学五年级时成绩在班上是前几名的，可是进了初中，赵晓梅就去了海南，作为她们公司的代理人在那里扎下来。她这一去就让王亚杰傻了眼，王亚杰过去习惯于不管家里的事，女儿的学习他更没有精力过问。
    女儿进初中时，王亚杰的公司业务越来越艰难，有几次险些倒闭，公司的人虽然不多，但是吃喝拉撒都在他身上，公司的事让他心力憔悴不说，老婆在她所在的公司却干得越来越欢，很让上司欣赏，因为业绩出众，被选派到海口市。那个地方是公司许多人都想去而不能去的地方，大家眼红她，但不好说什么，公司是私营的，讲究与国际接轨，就没有多少人像别的单位那样说她的闲话。
    去海口市本来是好事，省去了听她的唠叨，可也给他带来意想不到的麻烦，以前不晓得教育女儿的艰辛，现在能体会了，教育女儿不是自己想的那样，女儿越来越大也更懂事了，也更没有时间玩耍了，每天课程排得满满的，到了初二就开始上晚自习，课是上得没有时间的间隙，但女儿的成绩却一天天地下降，他却一点办法也没有，也找不出原因。女儿的学习让他焦头烂额不说，他又碰到了另外的折磨，以前老婆在家里时，虽然忙于公司的事务，可是总能抽空与他在一起睡上一觉，当然那一觉是实质性的，是解决问题的，现在老婆远在海口市，有时问题来了，来得暴风骤雨似的，就是找不到解决问题的办法，他又不像别的大老板，有三妻四妾，那些人即使没有这些三妻四妾解决问题的，也能上遍地都是的桑拿店、会所、旅馆、按摩室、发廊等等地方进行实质性的活动，就把困扰内乱的东西给消灭掉。可是他不行，他一直不喜欢那种地方，他对朋友们说那种地方去不得，容易得性病，更可怕的是得艾滋病，威胁生命啊，生命多么重要，还有什么事比生命更重要的呢？没有更行重要的是不是？他常常这样告诫朋友们，也对自己公司的员工如是说，叫大家不要去送钱又送命。
    但总不能这样过日子，开头那些天，实在不能与自己的地方抗衡了，他就在周末偷偷坐上飞机对老婆进行突然袭击，弄得老婆很激动，老婆也是人啊，还是一个女人，她也好想王亚杰，现在王亚杰还能像青年人那样浪漫，偷袭她，她当然兴奋。这样偷袭了数次，老婆的激动就没有了，平静了，接下来的是飞机票越聚越多，总不能这样偷欢啊，老婆就开始可惜那些用血汗甚至用血泪换来的钱了，每一次问题解决到紧要关口，老婆突然说上一句，这么下去就是金山银海也不够用啊。王亚杰听了，开头倒也没有什么，闷着脑袋只顾解决问题去了，可是听得多了，就听出了名堂，就有些条件反射了，就不行了，后来只要一听到老婆这样的叨唠，他就全身疲软了，问题解决不了不说，还更加重了，四十多岁如狼似虎的男人变得像只小绵羊。
    旧的问题得不到解决，新的问题就这么来了，他的心里乱七八糟，忽然就有了一股憎恨的东西在心底涌动，憎恨什么他也说不清楚。
    女儿的成绩越来越下滑了，他也没有办法，他只是对女儿说，你爸爸过去也没有人管理啊，不是也这么过来了，还读了一个研究生，你要学会独立自主，学会学习，一个人活在世界上，最终只能依靠自己而不能依附别人，包括你的爸爸和妈妈。说到女儿的妈妈，王亚杰的牙齿竟敢咬出响声，而这是他过去想都有没有想过的。过去对老婆说话都不太出大声的，现在生命的发展怎么会这样快就变化了呢？他有些想不通了，想不通了时就上网给老婆发去邮件说，你是不是能与我通融通融向公司申请调回来呢？我已经病得不轻了哩。
    可是写了几次这样的邮件发过去了，老婆不知什么缘故，反应不太激烈，有时候还拖着不回答，直到王亚杰等急了发邮件过去催她时，她才说几句不痛不痒的话，说你一个大男人怎么能这样思考问题，太没男子汉气了。又说，你总不能老是想那件事吧。又再说，我又不是生来只给你解决那个问题的。她的话说得有些隐晦，怕说得太明白了让女儿在网上看到害了女儿不说，还让女儿瞧不起做父母的。
    网上的话不像在面前说话那样不懂了可以问一下，弄崩了可以解释几遍，网上的话让王亚杰看了，气往心里沉，你不愿调回来就说不愿调回来的话，干嘛要说你活着不只是给我解决那个问题的呢？你不是给我解决那个问题的，那谁是给我解决那个问题的呢？你是我老婆你都不给我解决问题你要让我活得不自在，你要让我憋死啊。
    于是就有了最初的报复心思，但也没有形成气候，因为女儿现在的中考比较重要了，提到议事日程上来了，班主任最近来了一次家访，那个白净的男老师看上心慈手软的，可是一张嘴就显出了男人的本色，粗糙得让王亚杰心里直想说，如今的教师就是这样的吗。
    班主任虽然粗糙得狠，可是他又说得在理，说你的女儿是不是分心了啊，要不怎么成绩下滑得这么快，你在家里是不是不怎么管她？
    王亚杰像一个囚徒似的回答说，老师你说的对，我没有怎么管，我是有责任的，我对不起老师。
    老师说，不是对不起我，是对不起你的女儿和你自己，中考的意义我想你是知道的，中考弄不上去等于是废了一半，这个不知道你清不清楚。又语重心长地说，做一个家长不能只是为了生意上的事啊，就是赚了几千万块钱又能怎么样，如果女儿要是不成材，那可不是用金钱能换回来的，我听说你们家很富有，你的学历层次也很高，可别让你的女儿再这样下去，再这样下去将来后悔了都来不及了。老师的话让他听了很感动，当时一感动就从柜子里拿出了一条中华烟，老师走时送给了他，老师虽然客气得粗糙，但也能在楼道的黑暗中半推半就地收下了。事后，王亚杰想了许多，除了女儿的事外，他想得更多的是老师真不容易，到底是为人师表的，让他收下一条烟都那么难，要是给那些有权有势的，这么一条烟人家要不要还得掂量一下，别以为一条中华烟就不得了了，有些人，连正眼都不看一下，不是人家不愿意要，而是嫌这种东西太不是东西了。可是这位老师却推辞了半天，收下时还说不好意思啊，一次家访让我收下这样贵重的烟，以后就不让我来家访了是不是，以后可不允许这样客气啊，只要你的女儿成绩上去了，老师就高兴了，比收下什么礼物都高兴。老师的话让王亚杰更为感动了，上了床一半天也没有睡着，一直想着老师，本世纪还有这样的人他觉得自己开了眼界了。
    老师的家访让他像是上了一堂生动但不活泼的教育课，他顿悟了似的，开始考虑女儿的事情了，开始忘掉老婆那边的海口了，也开始忘却困扰自己的问题。
    第二天中午他就约了贾庄出来吃饭，喝了茅台酒，两人一瓶给分了，王亚杰喝了酒后话就放开了，要求贾庄给他讲讲弗洛依德的情况，贾庄说那个人算不了什么，比不上一个叫贾庄的人。
    王亚杰说，那个叫贾庄的人不是你么？
    贾庄说，是我啊，可那个外国人是一个低等动物，你为什么要了解低等动物的情况呢？
    贾庄的话让王亚杰好一会儿思想，后来他就答非所问地对贾庄说了女儿班主任家访的事，还趁着酒兴说他不能理解的是一条中华烟就让那个老师神魂颠倒，要是想到了这种结果，当时真不该把烟拿出来。两人一瓶茅台酒稍为过了点，因此说话都不太照顾对方的需要了。
    但是贾庄后来还是对他谈了一些看法，希望王亚杰能够多花一些时间用在女儿的身上，贾庄说，要是不能这样做，将来后悔都来不及了，想想我们那个时候没有人管理也过来了，可那不是正常的生活啊，现在正常生活了，为什么要让下一代去吃苦头，就不能给他们提供更好更顺利的条件吗？
    王亚杰一听这话，说的与女儿老师的话差不多一个理儿，王亚杰就真的明白了女儿的事很重要，中考重要。
    于是就认真关心起女儿了。
    不关心不知道，一关心就吓了一跳，原来女儿的成绩都降到班上三十多名之后了，上次老师来家访没有说到这些，是给他留了面子，一个班有多少学生啊，不就是五六十人吗？全年级却有二十一个班，一千多学生，女儿在班上只有三十多名，那在全年级还不知有多落后，这样下去女儿的前程就给毁了。很久没有失眠的王亚杰，一连几个晚上都睡不着觉，从小到大都没有吃过安眠药的王亚杰也开始吃起来了，思索了好几个日子，王亚杰决定聘请家教老师，可在聘什么样的家教老师上又犯难了，聘一个男老师，这是老婆最希望的事，但女儿毕竟是一个正在走向成熟的女孩子，现在世风日下，要是万一有个三长两短，那可不是用后悔来表述他今后的生活了，那将是不堪设想的情景。可要是聘一个女老师，老婆也不愿意，她要是在家中盯着倒也没有什么，关键的是她现在海口市，她能放得下心来么。
    最终还是女儿重要，不管老婆怎么样，先聘请一个女老师再说。王亚杰没有与老婆事前通通气就把事情给办了，办了才给老婆打了一个简明扼要的电话，但老婆不简明扼要，老婆在电话那头说，这么大的事你都不与我商量一下，你现在把我放在什么地方啊。
    王亚杰说，我想你是一个大忙人，是个干大事情的人，这点小事还能让你操心吗？那不是太看不起你了么，也太看不起我自己了，人家要是知道了会说我王亚杰太没有主心骨啊，啥都要向你请示你看人家要说闲话的。
    王亚杰本来是带着开玩笑的意思把事情给老婆说了，但毕竟是电话，老婆也毕竟是女人，老婆就没能很快接受这样的现实，老婆在海口市那边就有些生气了，说你现在自由了，没有我在身边你多快活啊，看你说的那么轻松愉快，我都替你高兴，你好自为自吧。说着就将电话给挂断了，王亚杰能听得出来那是生气后给挂断的，尽管相隔千山万水，人要生气一样能传导过来。
    女教师是一个研究生，是名牌大学的在读研究生，但凡做学问的女人很少有漂亮的。可这位就怪了，长得却又不丑，于是极快地就沟通了，双方都对对方满意，王亚杰还表现出来了过分的热情，两人往下深入交谈，又谈出了各自的故乡在哪里，结果两人都是来自湖北的黄石市人，这就更进一步了，于是两人就不约而同地将刚开始讲的普通话也不讲了，都讲黄石话，黄石话也不地道，两人都出来了好多年，嗓子都没有了黄石的味道了，讲的不知道是哪里的话了。女研究生叫成琳，这名字王亚杰一听就舒服，成琳也很高兴，因为出门在外也不容易，一下子就认识了一个老乡不说，还做老乡女儿的老师，老乡看上去还是一个有学问的大款，于是成琳没有讲什么条件就爽快地说，我一定与王芳先交朋友，再让她的成绩达到你的要求。王亚杰说，要是真的能这样，我将要好好地报答你的。王亚杰一激动就将要说的感谢话弄成报答了，说得成琳耳朵根也红了。
    这之后，王亚杰的家就多了一个年轻有活力的学生模样的女人，朋友们问到女人的来路，王亚杰竟言不由衷地一笑说，那是我女儿的小姨。

　　　　　　　　　　　　　　　　　　　                        三

    王亚杰与赵晓梅也是老乡，过去在黄石市的黄石湾那一带居住，赵晓梅的家住在半山腰的平房里，王亚杰住大冶钢厂旁边往长江流废水的水沟旁的楼房里，两人都是黄石市无机盐厂的普通工人，赵晓梅是红钒钠车间的操作工，与剧毒的化工品打交道，王亚杰当钳工，这个事儿要比操作工强一些，也强不到哪里去，每天上班总是不停地往车间跑，搅拌缸坏了，要下到缸里去，一样地要接触那些毒品。对王亚杰来说，做钳工最大的好处就是能经常与当时厂里最漂亮的女人赵晓梅接触，这倒不是主要的，主要的是当时正恢复高考了，两个人都有想法走出那个厂子，想到外面去生活，因此在厂里就有话说，有共同语言，厂长是个女人，五十多岁，很支持他们的工作不说，还支持他们的志向，常常告诉他们说，娃儿哩，要读书啊，可别像我们那样，书读少了啊，说话都费劲。王亚杰就将厂长的话给记住了，想了许多办法复习功课，又鼓动赵晓梅与他一起考，还用诱惑的语调说，我们的明天充满希望。说得赵晓梅动心了，不光是为了读上大学，更是为了那个他们的明天的希望。她对王亚杰的暗示心领神会，两人都有了心照不宣的心事，干工作就有了许多的能量和动力出来，学习也轻松快乐，一九七九两人同时参加了高考，但这一次王亚杰考上了，赵晓梅却名落孙山。名落孙山也没有什么，无非是王亚杰先行一步，王亚杰上大学前与赵晓梅一起在黄荆山上度过了许多个夜晚，总是在分别回家之前要说一句话，我在学校等你。有了这句话垫底，赵晓梅再也听不进任何人的话了，哪怕是那些无数个圣贤的话她也不想听了，在王亚杰上了大学后的那一年里，她在孤独的生活中艰苦奋斗，终于在次年的七月考出了理直气壮的成绩，按说那个成绩比上一年的王亚杰的要好，但她没有选择更好的名牌大学，却上了王亚杰所在的学校，两人的理想至此顺利实现了，理想实现了就是全身心地投入学习生活了，两人都特别吃得苦，从无机厂里出来的人还有不勤奋读书的么？一下子就彻底改变了命运啊，过去厂里的化学产品的气味让他们时刻都想着要珍惜眼前的一切。眼前太美好了，学校有太多的树林和花朵，秋天的时候还有桂花四处飘香，冬天的雪花漫无边际地穿梭在校园中，校园显得宁静祥和，风刮起衣角和头发，两人挽着手一道走过校园中心的那片树林，互相将对方的头发和衣服抚平，便会在心里涌起异常的激动，憧憬着前程，两人面对飞舞的雪花都想要流泪了，那种情景凄美得幸福。于是便相互抱在一起，给对方温暖，给对方温情，也给对方一种对美好的明天的感受。
    学校太美好了就容易发生一些事情，王亚杰与赵晓梅也是一样不落人后，到了王亚杰大四、赵晓梅大三的时候，两人就要发生一些事情了。王亚杰会一些乐器，最会的是笛子，那年暑假两人在学校没有回家，在校园的长亭里像古时候的男女那样，正式恋爱了，王亚杰总在那亭子里吹阳春白雪的音乐给赵晓梅听，赵晓梅时常听得泪水汪汪，王亚杰见她如此，便更进一步拉起了二胡，将二泉映月拉得如泣如诉，二人显得难分难舍了，一起更加美好地憧憬着未来，却不知道未来的确切的东西。那时候赵晓梅是一个含情脉脉的漂亮女人，一笑有两个酒窝在脸蛋上出现，王亚杰用一只手指这边酒窝摸摸那边酒窝去吻一下，就将赵晓梅给弄得晕头转向，王亚杰就对她说，要毕业了，我要对你进一步了。赵晓梅不知道他说的进一步是什么意思，懒懒地说道，进什么步啊，这样不是蛮好吗？王亚杰说，你让我感受到诗情画意了，我没有办法，是你让我进一步的。赵晓梅很温柔地伏在王亚杰的怀抱里，王亚杰觉得一辈子有这样的女人那真是幸福，于是他就下决心进一步了，赵晓梅当时接受了的他进一步后，哭泣得很伤感，赵晓梅说，你这样可是要让我退步的啊，以后我们可要一起奋斗，我们可要一起去创造美好未来，你不能丢下我。
    两人当时书生意气，却不知社会是不可能按照他们的意志行事的。王亚杰先赵晓梅走上社会，他分到了省政府下瞎的一个政策研究室，一年后赵晓梅在王亚杰的努力下也分到了省妇联下瞎的一个女性期刊工作。
    到了机关就不那么好了，就不是从前的校园了，董永和七仙女一样的情意绵绵一下子就消失得无踪影，机关就像是玉皇大帝的天宫，还能容得下你成天除了读书就是恋爱吗？让你没事在办公室里吹拉弹唱吗？都不行了，都不行了就让两人一时难以适应，再说王亚杰进的是男人堆里，而赵晓梅一头扎进了女人圈子，这就更不能适应了，同性相斥，这不仅是人间天理也是自然规则。再说赵晓梅做的是编务工作，就是成天打杂，扫地送开水分发报刊上传下达，搞校对送清样到印刷厂，出了刊物后就填写汇款单邮寄稿费样刊等等，这些都累不倒人，你是一个刚分来的大学生，你不可能一下子就当上编辑，你得先这样练练。
    但这些都累不倒人，关键的是赵晓梅在那个圈子里活得心累。
    赵晓梅在那个圈子里也不自由，那个圈子里要都是女人也好说些，可在这女人堆里却有两个雄性动物，其中有一个特别好色，好色也不为过，人之初性本色，只是那男人对赵晓梅过于好之，常弄得她在单位里不得安宁，这样过了一年，赵晓梅觉得活着好累了，也不敢对王亚杰说什么，直到要弄出事来，好事之徒又推波助澜，没办法，赵晓梅就对王亚杰全部说开了，要他想办法换个地方去工作生活。王亚杰从工厂来，工人本性难改，一听说此事就恨之入骨，在赵晓梅不在单位的一天就将那个雄性动物给打了，打得变成了雌性动物。你打了人家，人家能让你平静如水吗？这是不可能的，那人就成天上妇联主任办公室去要求解决问题，弄得妇联主任也对赵晓梅有意见了，说你丈夫以为他是什么人，不就是政府里的一个没有实权的办事员么，人家都看不起咱妇联是不是，可他有什么资格看不起，打狗还要看主人，你还是这里的人嘛，我也还是一个正厅级主任嘛，他到妇联里这样目中无人目无国法，也太嚣张了，妇联是干什么的，是保护弱势群体的，他竟敢欺负到妇联家里来了，我们不会让他这样逍遥自在的。
    天真的王亚杰到了机关没有脱胎换骨，还保持着工人的朴素本色，他以为这太小菜一碟了，可他没想到这是机关，机关是什么，不是玉皇大帝的天宫吗？能让你轻率乱来。当年孙悟空大闹天宫，以为自己有无与伦比的能奈，以为能把天宫怎么样。可后来还不是让来收拾他的如来佛给打入五指山下不能动弹，最后让一个僧侣给弄出来，成为那个手无缚鸡之力之人的徒弟，真是天大的笑话是不是。
    打了妇联的男人，妇联那边的男人又不多，能由你随便打吗？于是，他也就不太好过了，这边政府政策研究室的主任开始对他进行谈话，政策研究室主任谈话时还注意政策，说虽然那是因为人家要弄你的妻子你才打了人家，可毕竟人家没有弄上你的妻子对不对，你打了人家却是事实，因此，你是错的，你不该打人，打的又是人家妇联的人，你以为那是好惹的吗？当然，你也有你的道理，男子汉怎么能承受得了妻子遭遇别的男人的骚扰，就是我这么大把的年龄，老婆成了黄脸婆，我也不能容忍人家对她动一下指头，都是男子汉，我能理解你的心情，可理解只能是理解，错了还是要认错的。尽管主任苦口婆心，也很艺术地谈了话，却没有打动王亚杰的心，他死不认错，只好由政府副秘书长找他谈了，也没有谈出什么结果。可那边妇联逼的紧，说再不解决就要找省长谈了。这点小事犯得着惊天动地让省长在千头万绪为人民服务的工作中来关心你，不是小题大做吗？于是这边就不再找王亚杰说什么，内部矛盾给了个内部处分，算是平息了，可从此也就苦了王亚杰，你在机关里背上了一个处分，还能指望何时有一个出头之日？
    王亚杰就在这一年下海经商了，开始了他后来常常对贾庄说的苦海无边的生活。
    而妇联那边对赵晓梅也有意见，虽然有意见，可这件错事发生在两个男人之间，当然事情是因为她引起来的，谁叫她长得漂漂亮亮的，人家追你，你要是守得紧人家又能怎么样你呢？不是说母狗不让，公狗无法上吗？这种事说到底是两个人的事，这样一分析，妇联这边的人就都知道了发生那种事赵晓梅也是有责任的，于是妇联机关里就不断有议论，又是女人堆里，逐渐议论纷纷，最后赵晓梅受不了了，夜里睡到王亚杰一旁就常提出来要离开那个是非之地，还经常做些稀奇古怪的恶梦，赵晓梅提出了好几次，又经常做恶梦给王亚杰看，半夜弄不好什么时候惊醒，于是，就引起了王亚杰的重视，正好这时候有个大学同学在电脑城里开了公司，王亚杰经不住赵晓梅的折腾，就说你也干脆辞职算了，找个公司做点事再说，反正天无绝人之路。
    赵晓梅就真的辞职不干了，去了那个电脑公司，可公司也不是好干的，王亚杰没想到比机关更严重的事情从此拉开了序幕。
    赵晓梅辞职不久，两人在床上就没有了以前的纪律性，以前在机关想干些业绩，两人都说好先不考虑生孩子，两人共同制定了严格的床上生活纪律，赵晓梅一到公司就将从前的纪律给忘了，让王亚杰在自己身上放任自流，于是就有了王芳。
    王芳来到世界上还没有睁开眼就听到了父母第一次吵闹，因为王亚杰在赵晓梅怀王芳时就有了与别的女人在一起的嫌疑，赵晓梅说我怀孩子，你能熬得住不犯事吗？你以前那么强烈啊，从不饱一餐饿一顿的。可是又没有证据，赵晓梅只能寻找无缘无故的理由，找王亚杰吵架，特别是王亚杰开创了自己的公司后，宋的吵闹就更加剧了，一直都这样，但也都没有证据说明王亚杰真的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但后来女儿成绩下去了，要找老师开小灶了，找的却是老乡成琳做家教，黄石那个地方虽然是一个重工业城市，可也奇怪了，许多女孩子都长得婷婷玉立，是不是那地方的矿物质太多，喝的水能美容呢？成琳的到来才正式导致了王亚杰与赵晓梅的关系陷入危险期。
    不仅是赵晓梅对王亚杰盯得紧紧的，有一天赵晓梅在电信局交手机费时，碰上了原来妇联里的那个骚扰她的男人，那个男人挨了那一次王亚杰的揍后，就觉得妇联那种地方真不是男人呆的地方，别人打上门来了，因为都是女的，都帮不上忙，结果都睁着眼看人家打自己的同事，真是丢尽了做人的资格。挨了那么残暴的一次揍，这个男人思量再三，后来也离开了妇联，现在办了一个小餐馆，生意还不错，有了手机用了，有了手机就得到电信局里去交电话费，从前在妇联里就不知道电信局交手机费的地方在哪里，现在就知道了，很乐意往那里送钱去，因为在那里能找到好的感觉了，像个男子汉。
    没想到王亚杰那一顿对他的狠揍，竟然揍出了一个人样。他也没有想到能在这里碰上以前那个他爱的女人，他一直是那么想的，别人都说他好色，他不这么认为，他当然认为自己的行为都是出于爱。他碰到赵晓梅后就很礼貌地给她打招呼，赵晓梅开始还没有反应过来，怎么会在这样的地方碰上他呢？她想，这也是他来的地方吗？等到后来有反应了，心里就有些惊奇，这确实是从前的那个朴素的可怜虫嘛，都不敢相认了。见他彬彬有礼，赵晓梅却没有了气愤了，她后来也奇怪自己的表现，觉得自己太没有了自尊，可他却是完全变了一个样子，衣着打扮都不是过去那个小心翼翼的男人了，一打扮还真有点男人味。于是两人在一起谈起了分开后的情况，讲到后来都觉得以前在妇联发生的事真是太幼稚了，现在才发现社会变化多么快，能尽快从机关出来算是找到了自己的位置了，这么谈下去就忘了时间，直到王亚杰那天也鬼使神差地来电信局里交手机话费，就给碰上了。
    王亚杰非常生气这是不必说的，关键的是当时他还骂了一句粗话，赵晓梅回家后就同他吵上了，赵晓梅说看你当时那个样子，一点男子汉的味口都没有，你还骂人，你太差劲太没形象了。王亚杰说，我骂人我还没有打人就算不错了，你还有脸给我说这些，他是什么东西。赵晓梅说我怎么没有脸？我又没有同他睡觉，不就是光天化日之下同他说了几句话吗？你看看你说的话哪还像一个男人。王亚杰听了就更生气了，我不像男人哪他像啊，怪不得这些年你总是与我这也过不去那也过不去，原来你一直没有忘恩负义是不是？赵晓梅也不甘弱地说，就是没有忘恩负义你能把我怎么样。王亚杰一声大吼扑过去就势抡过大巴掌，将赵晓梅打得满嘴流血不说，头往侧面偏过去时，撞上了一个木头衣架上，幸亏那个衣架是活动的，只是擦去了一块皮，不然的话，赵晓梅的头就破了。赵晓梅没有还手，但她咬牙切齿说，你比一条狗都不如，算是我以前瞎了眼，就没有看出来你还会打我，你真有种。

                                                                四

    王芳看到母亲在洗脸间里哭泣的神态，就想起了那一次母亲挨父亲打后的情景，那一次赵晓梅被王亚杰打之后，这个家庭从此就没有了从前的快乐，有时候两人都为了女儿想做出一点样子来，但是又太不自然，笑得脸都变了形，有一次王芳对他们说，你们都不要骗自己了，你们笑得比哭都难看，难道你们自己还不知道吗？真让我替你们羞愧。
    女儿的话让王亚杰心里十分难受，于是有很长时间不能正常入睡，夜里做恶梦，总是想起在黄石市无机盐厂里的事情，想起那些剧毒的化学品，将厂区都给薰得黄黄的，春天都没有花草生长，尘土是黄的，房墙是黄的，吸进去的空气也是黄的，工人的鼻孔里揩出来的鼻涕也是黄的，王亚杰记得厂里化验室有个漂亮的女孩子与一个军人相恋了好几年，那时候军人是至高无上的，是很能让女孩子动心的，那时候军人也没有多少钱，可女孩子不像是为了钱，为了什么呢？现在也说不太清楚，也许就是一种精彩或者说是一种精神吧，可就是爱了，爱得如痴如醉，不像现在的女孩子都想傍大款，要出国了，不像现在的女孩子今天你有钱了就发疯地爱，明天你一贫如洗了，你就是臭狗屎一堆。谁知道那是怎么回事。那个军人从部队转业后，才明白无机盐厂真不是一个好地方啊，女人易患妇科病不说，严重的还不能生孩子，不能生孩子那还行么？那是天大的事，过去中国都这样，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没有接班人上辈子做父母的不干，现在当然要好多了，越是有知识的越是不怎么要孩子，有一些就真的不要了，将爱心用在小猫小狗身上，前几天网上有新闻说，广州那边有个富婆有点乱来了，爱小狗爱出格了，同小狗做起夫妻那桩事情了，让许多清贫如洗但有雄风的男人好生嫉妒。但那时不行，人们想都不会往那方面去想，一心想的是接班人，于是转业军人就要求与那女孩子不再保持恋爱关系了，不干了也不会说些和风细雨的话，以为像在部队那样雷厉风行就把事情给弄了，可是人家女孩子不同意，不同意不说，还从厂里取走了一块手指尖那么一点点的酪酸酐到了转业军人家里，发出了最后的通牒，结果军人态度坚决得没有商量的余地，这下就出事了，那个女孩子为了爱情，就将那一小块剧毒品，放在了军人倒给她喝的白开水中，趁他不注意的时候，就喝下去了，喝下去不到几秒钟就远走高飞，到了天堂。
    想想那时候爱情是多么神圣，要是自己考上大学后也对赵晓梅这么说，你干你的我干我的，分手吧，赵晓梅会不会也像那个女孩子一样呢？真不敢去想。
    可两人毕竟是从那么艰苦的地方考出来的，当时能那样相互理解相濡以沫，也没有什么财富，现在生活好了，却把从前给忘了。当然现在赵晓梅是决不会那样了，她现在也是一个富婆了，再也用不着为了傻瓜似的爱情去牺牲自己的生命。可是近来情况越来越糟糕，中午老婆在女儿回家时做出了让步，擦干了眼泪，尽管泪水在眼眶里盘旋，可毕竟为了女儿不受太大的伤害，她还笑了笑，笑得比哭还难看可也是笑，还围起抹腰布上了厨房亲自做了几个菜要让女儿吃出点温情，但女儿怎么能吃得下，女儿只吃了半碗米饭，两片火腿肠和一些汤，贾庄一起陪着吃了中饭，女儿接着去上学了，女儿一走，赵晓梅就立竿见影地变了脸说，你这次必须给我说清楚，是要那个妖精还是要这个家，我这次回来就是要解决这个问题，不解决了我们都别想过下去，我可告诉你，你要是不当回事你会后悔的。
    王亚杰一听也火了说，原来你做饭是一个假象，你就不能像你做饭那样实在一点么，过去你可不是这样。
    赵晓梅说，你还想有过去，哼，那是妄想，我警告你王亚杰，你不要转移话题，你骗了我，你不说清楚我跟你没得完的。
    王亚杰再也没有按住自己的火气说，我光明正大，立得正，哼，你以为你这么说就能让我钻进你的圈套么，你不要恶人先告状，你这个样子是不是太下作了，你以为我不晓得你在外的风流事么？你以为我是瞎子是不是。
    赵晓梅就哭天抢地说，你不要脸，你无中生有，你有什么凭证这么说我，我不能与你过下去了，这种日子活得还有啥意义啊，我不想活了。
    两人就这么吵得不可开交，贾庄劝了这个那个又蹦出几句刺话，压住了那个暂时不说话，可这个又举了屠刀刺向那一个，结果赵晓梅就没有冷静下来，当着贾庄的面要寻短见，可寻短见也不是容易的，她边哭着边说，这日子没法活了，我不如死了算了。可她说是说却又不真的去履行诺言，不像男子汉大丈夫一语既出驷马难追，女人说的话十句有九句都不是真的心里话，她就那么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着说着不要这个家了，要去死了让王亚杰活开心与那个妖精做成一处也是她做了一件好事，但王亚杰不是她那么想的，他明知她要死是假的，却偏往那上面去激怒她说，我今天倒要看看你怎么个死法，哼，你以为你能赚得了几个臭钱就有资格说死就死吗？我看你连死的本事都没有，你能吓得了哪一个。
    王亚杰的这句话激得赵晓梅在生死存亡的选择上进退两难，好在她是一个极聪明的女人，她知道只要贾庄在这里她就没有死的可能，于是她就趁着王亚杰斜躺在沙发上眯着眼的间隙，突然冲进了厨房，一下子扯断了煤气管子，将煤气罐提了出来，贾庄被她的这个举动吓得呆了，竟然没有反应过来她就将煤气罐给提到了客厅。
    煤气罐子里似乎煤气并不多，可赵晓梅边走边将煤气罐口的开关给打开了，幸亏王亚杰贾庄都不抽烟，要不然就给燃着了，燃着了就不会有后来的事情了。满屋子都是煤气味，要不是王亚杰比贾庄反应的还要快，要是再挨一会儿，三人就都要种毒了，贾庄反应过来时，王亚杰已经从沙发上翻身下来直扑向他的老婆赵晓梅，他一边扑过去一边大吼，混蛋，你还真的要去死啊，你活够了是不是。王亚杰从赵晓梅手中抢过煤气罐子后，就迅速将煤气罐开关给关上了。
    贾庄这才清醒过来，连忙跑到厨房去将排风扇打开了，返回客厅时贾庄大声说话了，贾庄说看你们两个的样子像读书人么，过去你们在黄石无机盐厂那么艰辛，一起互相鼓励一起都考上大学出来了，怎么能过苦日子就不能一起过好日子呢？这事闹的真让我感到丢脸，你们也配读书人啊，再这样下去就真的要出人命了。
    这餐饭，贾庄没能与王亚杰一起喝几杯，不但如此，还险些酿成大祸，吃了一些煤气。赵晓梅其实也只是吃了一些这东西，她后来就出门去了飞机场，回海口了。
    王亚杰从此彻底改变了他的生活。

　　　　　　　　　　　　　　　　　　　　　                      五

    赵晓梅说的那个妖精也就是田琴，田琴是王亚杰中学同学，田琴对王亚杰一直都不错，在中学时就有了那个意思，当然那时候就是有这个意思也不好太多的表现，都比较含蓄，后来王亚杰的母亲知道了，王亚杰的母亲说，姑娘好是好，可比咱们家还要穷，那就不行了。于是也就没有了后来的事情发生。在无机盐厂里时，因为与赵晓梅的事情发生得很顺利，王亚杰就将田琴忘到后脑勺里了，将她存储在记忆的深处。
    王亚杰没有想到许多年后，这事又出来了，世上的事怎么能说得清楚，当年很穷的田家本来后来也不错，进了黄石市的大冶钢厂，那个钢厂可是当年人人都想去的地方，男人进去了就不愁找不到老婆了，女人进去，就有了保障，追求的男人也不少，可是前几年开始，就不行了，情况就不是那样了，许多人都成为了下岗职工，田琴就是这时候下岗的。
    田琴下岗本来也没有什么，田琴以前在钢厂里积蓄了一笔钱，按说也饿不死，偏偏人倒楣总是连带着的，所谓祸不单行就是田琴这样的。一九九八年春季的时候，田琴的丈夫忽然严重中风全身瘫痪了，不能劳动了。恰好这一年国庆节时，王亚杰接到在黄石的同学的信说，要搞一个中学同学别后二十周年庆祝活动，就是这次活动，王亚杰知道了田琴家里发生的事情，因为所有的同学都赶回来了，连在外国的同学也发回了信件表示了不能与同学们相见的遗憾，可是田琴没能来，不能来也没有听到关于她的信息，只是同学们交谈时，有人说起了她的不幸，王亚杰就给记住了。
    纪念活动结束后，王亚杰没有急于回家，而是想方设法找到了田琴的家，给她送去了许多礼物不算，他还给她买了化妆品，临走时又偷偷给了她二千块钱，没有让她的丈夫知道，王亚杰说不清楚这是什么动机，但是在回家的路上，一想起田琴的神态，他就想流眼泪，这是为什么呢？
    这时候正是赵晓梅在公司里干得正欢的时候，已经移兵海口市了，在那里作为公司的股东人之一，也是作为在海口市的全权代表，正把业务干得越来越大，出门有宝马车坐了，下车有人像对国家总统那样将手递到车门的上弦那地方挡着，不让她的头给碰撞上。这种习惯并不好，培养了她的骄傲自满目空一切，看到国家最高领导人下车让人那么样挡着，她就会说这算什么，我不也是这样的吗？他们的车还没有我坐的高档嘛。
    王亚杰那时候常常坐飞机去偷袭她，有时正睡在她的身上，他也开玩笑说，我就更牛了，我现在干倒了一个女王是不是？
    赵晓梅喜形于色，很乐意听他这么说，于是就有了高潮了，高潮过去后，赵晓梅就要撒娇说，你给我听着哟，我只你这么一个面首，你也只能有我这么一个女王，我就是你的王国，你要是在家里不老实，我就会对你绳之以法。你给我说说看，最近到你的公司来的那个什么田琴到底与你是什么关系呢？
    王亚杰已经十分疲倦了，都睁不开眼了，可是他还是朦朦胧胧地回答说，我中学的一个女同学嘛，你也不是不认识，都是一个中学的。王亚杰说着打了一个哈欠后又脱口说道，不满你说，她以前可是真对我有点那个意思，只是因为她家太穷了，我老娘不同意，才没有搞成。
    赵晓梅顿时从高潮的尾声中退下来，完全没有了女王的神气了，只有了女王的神经过敏了，赵晓梅说，原来你还有那么一手，你都隐瞒了我十几年也不说，你还真是那个事啊。
    王亚杰没有想到会这样，一下子就慌了神说，唉，你想到哪里去了，不就是过去了的事吗？都过去了那么多年，再说我们也从来没有正儿八经地谈过，能到哪儿去嘛。
    赵晓梅却没有那么豁达，再也没有了女王的风度了，想回到家中去，可又离不开海口市，这儿一天天地在变化，她的业务也越做越好，左右为难，心里就不是滋味，倍受折磨，有时夜里二三点钟了也不能入睡，自己不能入睡还让你王亚杰入睡吗？于是就经常起床打电话，好在海口市这地方气候好，不像北方那么冷，夜里起床怕着凉，海口没有寒冬，赵晓梅就常常光着身子，坐在话机前给王亚杰打电话，王亚杰忙碌了一天，正进入梦乡了，忽然就来了急骤的电话铃声，从梦中吓醒了，因为是深夜，又是长江中游这地方的深秋，天就很冷了。长江中游这地方又不像真正的北方，天一冷就烧暖气，深秋了，全靠被子捂着，王亚杰就将被子捂住身子，也是赤膊上阵的，在这边就将电话给接了，一听，那边又没有声响，正叹着气要挂电话了，那边的人才说了一句，你还没睡啊，你真是日理万机，夜里也不闲啊。
    王亚杰听出来是赵晓梅的电话，心里就来气了，说，你是怎么了，神经兮兮地，天天都这么夜深了还不睡觉，打什么电话，也真是的……
    可话没有说完，那边已经将电话给挂断了。王亚杰拿着电话筒楞在那儿，半晌才醒过来似的，将电话筒重重地放在话机上，再倒下去睡觉，怎么也睡不好了，胡思乱想到天亮，第二天一脸的疲惫神色，眼圈发青，到了办公室，田琴就关心地问寒问暖，说，都是四十多岁的人了，可要保重身体啊，夜里千万不要熬夜，这段时间看你的神色总不对头，是不是经常通宵没有睡啊，去打麻将了么？打麻将虽然是娱乐，可要这样通宵达旦地打就会把身体给打垮。
    王亚杰听了，心里特别地舒服了，就将疲惫给化解了，脱口说道，要是让时间倒回去，我能再选择一次，我一定不会让你做别人的老婆。
    田琴听了，脸就发红了，她当然能听出来王亚杰的话里有话，可这也只是王亚杰一时激动的话啊，男人都有这个毛病，一激动了就爱讲一些不着边际的话，等到不激动了，清醒了就该后悔讲过的话了，田琴是个女人，长得又文静又有气质又属那种百里挑一的漂亮女人，这种话听得多了，不会为王亚杰那种把戏动心，可总得要想一想，自己的男人瘫痪了，人到四十就遇到这种不幸，面前的男人又是那样一个壮汉，对她没有触动那是假话。于是就边收拾王亚杰办公室边说道，你女儿要参加中考了是不是？你们两个都扑在钱财上，都在挣钱，可不能将女儿给害了，要是中考考不好，那是一辈子的事，不能掉以轻心啊。
    田琴就这样轻描淡写地将话题挪到王亚杰的女儿身上了，王亚杰想，这女人多么通情达理啊，从前我怎么就将她给放过了呢？心里便有了无法言说的难过，人生易老天难老，每个人的选择都只有那么一次机会，再要重来，或者说就是重来了也不会有那第一次选择时的心境，况且现在都四十多岁了，还能选择什么。他摇了摇头说，田琴，以后你要是愿意，我将王芳交给你管理，也算是你帮我的忙，你看这可能吗？
    王亚杰站在办公桌后望着田琴。夜里的电话过程又重现在头脑中，他不是不知道赵晓梅那些电话的意思，可这更促使他朝着赵晓梅引导的方向走去了，本来没有赵晓梅的那些电话，王亚杰还真的没有那么去想事情，他真是出于对从前老同学不幸遭遇的同情才让田琴来到公司做点事，搞点内务，名正言顺地给点钱她，以缓解她目前的困境，要是直截了当地给钱田琴，以她的为人处世，她是不会接受的。他没有想到这件事让老婆赵晓梅有意见了，赵晓梅怎么会这样去想问题呢？她这不是太看不起自己了么？连田琴都让她嫉妒，这说明赵晓梅虽然是大学毕业，现在又腰缠万贯，可自信心却已跌至最可悲的境地了。女人的自信心是由什么支撑的呢？这让王亚杰糊涂了。
    由于这事是王亚杰提出来的，田琴就不愿直截了当地答复，田琴说，你说的这事情让我一点心理准备也没有，我得再想想。
    田琴说着话，也已经将办公室给收拾好了，就退出了房间。
    王亚杰见田琴退出去，叹了一口气，大口喝了一杯茶水，心里有些气馁，昨晚老婆不等他把话说完挂了电话，现在向田琴提出照顾女儿的事她也没有爽快地答应，他的心情就非常不好，真想砸碎旧世界，一只茶杯已经捏在他的手中了，要扔出去了，但是，最终他也没有扔出去，那只茶杯值八九百块钱，那钱是他用心用脑用血汗赚来的，要让他去毁掉别的东西可以，但要他去毁掉自己的劳动果实，那是万万不可以的。

                                                                 六

    女老师成琳这时候倒没有让赵晓梅怎么样，毕竟是女儿的老师，她就放松了警惕。当然也是要想一些事的，有时候也想到成琳这么年轻啊，王亚杰不动心是不可能的，但这也只是想想，田琴让她夜不能眠，她的心思放在田琴身上了，有时候她就想，王亚杰还能脚踏三只船吗？他就是想也没有那个身体吧。好多外地来的男人到了海南这个地方才知道自己身体不好，王亚杰的身体她是太了解了。但主要的是成琳做女儿的家教老师，田琴是王亚杰从前的同学，王亚杰还说本来他们俩是有可能做为一团成为一家人的，只是因为他父母的反对，这事才没有闹成功。再说田琴和王亚杰一天到晚在一起，成琳只是在女儿要上课的时候才在一起，大部分时间是女儿上成琳那边去，这就让她放心了许多。
    可是到了初冬，王亚杰心疼女儿，找到成琳说，成老师，我近来业务忙，三天两头去外地，没有时间送女儿到你那里，经常只女儿一个人在家，你能不能就上我家去给我女儿上课呢？
    要是别人提出来，成琳也许不会同意，王亚杰提出来，她就同意了，这个富有的老乡让她感觉亲切和安全。于是王亚杰就非常高兴，高兴了就将每个月的上课费一下子提高到了二千元，这让成琳有些感动了，比自己的补助金，还要高出许多来这太让她受不了了，关键的也不是这钱的多少，关键的是体现在这钱里面的价值，成琳说，我还没有看到有你这样的好父亲，为了女儿不惜血本啊，我小时候要是有你这样的父亲，现在说不定就去美国哈佛大学读书去了，可惜我三岁时父亲就不辞而别，到现在也没有他的音讯。
    王亚杰就很感动说，我真为你难过也特别佩服你，我女儿条件这么好却不能学好，你条件那么差还考上了名牌大学，要是你愿意，以后就做我妹妹吧。
    成琳的泪水，立刻涌出来了，边将脑袋偏向一旁去边说，我一定会帮你的女儿赶上去的，你放心去做生意吧，我听说做生意也不太容易是吗？
    王亚杰也感动了，还有人对他说这么体贴的话啊，就是田琴也没有能说出这样的话来，前几天田琴还没有爽快地答应他照料女儿，让他特别不高兴，后来见到田琴的面就有些生硬，田琴也意识到了，总是默默无语地帮他做完办公室的清洁之类的杂事，就去忙办公楼其他地方的事情去了。这样下去，两人都很累了，但是王亚杰没有表明什么，田琴见他越是这样越是不知所措，后来她受不了他那样的冷淡的神色，就提出来要回黄石去，等到田琴这样提出来时，王亚杰又不知如何是好了，王亚杰说，你不要回去，你回去了我会不安心的。
    王亚杰还是那么严肃，可这种严肃又与以往的不一样了，田琴听了一阵心酸，泪水就跟着流出来。这一次田琴摇了摇头说，不，我得回去，这里没有我会更好。
    王亚杰不知说什么好。看上去田琴去意已定，不可改变，她可能感觉到什么了，也许还有别的原因。王亚杰后来就给了她三个月的工资，额外又多给了五千块钱，田琴都没有拒绝，接受了，然后回到了黄石。
    因为女儿太需要人的帮助了，成琳从冬季刚开始的时候就上王亚杰家里来了。
    成琳年轻漂亮，女儿一直喜欢她，又是女儿的老师，孩子天生就对老师敬畏，因此，成琳到王亚杰家很快就习惯了，与孩子也能成功地交流了，孩子慢慢就对成琳有了一些感情。再加上王亚杰对王芳总是说，中考虽然只是考高中的问题，可这比考大学差不了多少，王芳也很懂事，知道这里面的利害关系了，因此，对成琳的教育很乐意接受，成琳的教育方式多是启发式的，鼓励多于灌输，比起学校来，成琳的英语课和数学课讲得真是好多了。
    十二月上旬的一次摸底考试，王芳的考试总成绩在班上一下子就提高到了前十五名，王亚杰一听到这消息就兴奋得夜不能眠，专程坐飞机从北方赶回南方，说是要给女儿庆贺，又说是要回来与家里人一起过圣诞节，圣诞节是十二月二十四，他在十九号就飞回来了，其实他是专程要给成琳表达谢意。
    当天晚上，三人一起去了本市最奢侈的皇家大酒店，要了一个包房，要了鲍鱼一份、鱼翅汤每人一盅、女儿喜欢喝鸡汤，于是要了一罐子土鸡汤，鸡尾虾别人不太吃了，可女儿喜欢吃，也要了半斤，清蒸鲈鱼一条，又点了一个小白菜，因为成琳执意要吃青菜，成琳还提出了一个让王亚杰想不到的小要求说，要是能有一碟子雪里红咸菜就好了。
    王亚杰一时楞了，想不到的是这么漂亮的一个研究生竟然在这样的四星级的酒店里要吃咸菜，他有点不好意思向服务员提出来，怕人家瞧不起他们。
    可是看到成琳一副真要的表情，他还是叫服务员到面前来将这意思说了，没想到皇家大酒店竟然有雪里红咸菜，服务员还说，我们酒店的老总对我们说过，提出要吃雪里红咸菜的人必定是一个富贵的客人，过去皇帝就爱吃这个。
    王亚杰不知道是哪一个皇帝艰苦朴素到这种程度，又不好意思问人家，那样不是太显得自己没文化了吗？一个中国人连这点历史也不知道，太掉价了吧。成琳却小声地说，这有什么，过去皇帝是因为山珍海味吃得没味了才去吃雪里红这一类的菜，谈不上是真的要吃那种东西，你们老总真是一个聪明人啊，就这样信口开河让人不信还不行是不是？
    服务员笑容可掬地说，你这个大姐还蛮有文化的，这可是你孩子的福气啊，我真羡慕你们这一家人，过去人家都说郎才女貌，大姐你不但长得漂亮，又那么有知识，真是难得。
    本来也不过就是皇帝吃不吃雪里红的小问题，皇帝也是人，要说吃了也就吃了，可这个女孩子由此引发的赞叹就将小问题给弄出大名堂了，王亚杰满面春风了，成琳则笑容可掬了，没想到王芳这时候更高兴，用小勺舀了只鲍鱼送到成琳的口里，成琳严然一个做母亲的人样子，很高兴地吃了。
    王芳有多少年没有这样的亲情了，现在有人这么说话，少女心中的那一丝丝悠久的渴望得到了极大的满足，王芳的泪水在眼眶内转动，她想要是自己的母亲这时候在身边那该多好，可是一想到赵晓梅在身边就同王亚杰吵闹，她就灰心了，就回到了现实，不再去想母亲。
    王亚杰与成琳的眼神意味深长地对视了一下就不再望对方了，有时候人就是这样的，本来没有什么事大家就随和得多，可要是往爱情上边一扯就变化了，心里有说不出来的感觉了，不太自然了，王亚杰与成琳之间的不自然全因为那个女服务员无意中说的那些话，不是一家人啊，怎么倒像起一家人了呢？
    这餐饭吃得就十分浪漫美妙，王亚杰想起这些年的生活，想起赵晓梅自从做起生意后的变化、吵闹和蛮横，想起了这些年没有质量甚至经常就没有的性生活，心底涌起无限的感伤，一些泪水由心底漫上来，他悄然无声地转过身子去，擦拭干净，没有在成琳和女儿面前流露丝毫。
    但成琳是多聪慧的一个女人，她感觉到了他的变化和不平静的心态，这个灯光迷人的餐厅，那个服务员无心的话语，王芳的天真无邪，王亚杰从那么远的地方赶回来，选择这高档的地方进餐，所有的这一切都让她百感交集，她当然能理解王亚杰的一片心意，喝人头马时她就没有拒绝，过去她并不喝酒，当然她也并不知道王亚杰要的这酒的名贵，家境的清贫使她与酒无缘，她不认识这酒，更不知道这酒的产地，她喝下了她平生第一杯酒后，脸蛋儿就红润可人，心里面先是有一些微微的灼热，那股灼热向整个腹部漫流而去，接着就朝向她的周身漫延，她感觉到灼热的涌动，将体内那些冷清的沉静的东西复活了，当酒的灼热像浪一样扑入脑海时，她突然就有了一股不可言状的冲动，她渴望着什么事情的发生，可那是什么事情呢？她无法说清楚却又特别地渴望，她迷茫地看着王亚杰，王亚杰当然也感觉到了，那种惶惑不安而陶醉的眼神，在她喝到第五小杯人头马时就显得飘渺了，那对眼眶中有晶莹的光泽从湿润的泪水中辐射出来，王亚杰心里一动，周身就躁动起来了。
    美妙的音乐从门前飘入，那是一首温馨动听的萨克斯《回家》。。回家，他已经有好久没有这样的感觉了，回到哪个家啊，还有家的概念吗？没有了，早就没有了，只从赵晓梅到了海南后就没有了，而现在他的心里油然而生的回家的想法伴随这美妙的音乐，让他浮想联翩，他朝成琳看去，她的眼里欲坠的泪水湿润着这段美妙的音乐，他被感动了。王亚杰举起酒杯，说，成琳，我们干了这一杯吧。
    成琳温顺地举起杯，她的手指没有加以任何的修饰，脸蛋儿也没有涂抹任何的附加物，一切都是那么地自然，王亚杰想用自己的手去抓住成琳的手，可是女儿就在旁边，他不能这样，但是那种欲望太强烈了，当他举起杯子的手将要接近她的手指时，王亚杰伸出了无名指，在女儿毫不知觉的时候，勾住了成琳的手背，那一瞬间如同触电一样，王亚杰陶醉了，手指颤动起来，而成琳也感觉到了这种状态，她顺其自然地让王亚杰的手指勾了一会儿，目光飘过一束生动的光泽，停歇在王亚杰的目光中。
    王亚杰早些年与赵晓梅在一起的感觉重现在这个浪漫的夜宴中。

　　　　　　　　　　　　　　　　　　                            七

    圣诞节如期到来的时候，王亚杰去花店取回了预定的红玫瑰，一共有二十六枝。圣诞节下午，取了玫瑰，就给成琳打电话约她到女儿所在的学校大门前相见，成琳爽快地答应了。
    王亚杰先于成琳到达约定的地点，他双手拥抱着玫瑰，又不好意思坦开来，就用一张报纸，将玫瑰给遮住了。
    等人的滋味不好受，但他的情绪好极了，心里头真像是有蜜汁浸泡着，王芳也能接受成琳，当然女儿的接受绝不是那种意义上的接受，只不过成琳是她的老师罢了。但这也就够了，只要与成琳在一起时，王芳不反感那就会使大家都好过一些，情绪正常一些，也自然一些，人活在世上不容易，还要追求什么呢？知足者常乐是不是。
    但是等着等着，人清闲了那么一会儿，王亚杰就又想到了从前，想到了他自己同赵晓梅这么多年在一起的生活，从来就没有想到要给她买什么花，更不用说买玫瑰了。难道赵晓梅就不需要花了么，赵晓梅也是一个女人，而且是一个要强的女人，可能要强的女人嘴巴上硬着说这不需要那不需要，心里头却是这也想要那也想要，就是不说出来。想想无机盐厂的日子，那么一个剧毒的化工厂两人都过来了，从那样的厂里出来的女人更爱花啊。
    玫瑰可是一种特别的花种，也不知道是什么人将它定为表达爱情的花，现在每当情人节、圣诞节和其它的类似节日到来的时候，花店就忙得不亦乐乎，都是让玫瑰给弄的。并不是所有的花都能表达爱情，但是玫瑰花做到了；并不是所有的树都能耐得住干渴，但是白杨树做到了；并不是所有的人都想你，但是我做到了。这是早上八点的时候成琳发给他手机上的信息，王亚杰看到信息时，有些心慌意乱，手都控制不了稳定的状态，就给抖开了。王亚杰想这个信息为什么不是赵晓梅发来的呢？要是她发来的，那么生活就会改变一下，但是，这个信息就不是赵晓梅发来的，她这个时候正在海口，正在干劲十足地做她的生意，也许没有做什么生意，她也可能将这样的信息发给另外一个男人了，甚至于是多个男人，但不是他王亚杰。
    王亚杰想着一大早就收到的那样让人心动的信息，一整天都处在兴奋状态，一整天都在构想如何度过这个圣诞节，平常生活与工作都不太容易，赚钱让自己心累不说，赚钱并没有营造好个人生活，反而让自己扫兴，每天都扫兴，谁知道会这样过日子，但也不能全怪做生意才活得累，过去没做生意不也是累吗？在机关里累，但那样的累能够表现出来，现在的累却不能对人说什么，说了，不友好的人还会笑话你，这都是你们自己惹事生非，吃饱了撑的。因此就只好有苦有难闷在心底。
    这时候的等待真是感觉好极了，孩子学校处在闹市区，汽车多如牛毛，有一次他对成琳这样说时，成琳笑了笑说，你比喻得太可怕了，王芳每天上学不是很危险么。王亚杰说，是啊，有时候我出门在外就担心这个。但担心归担心，该出远门的时候还是出，现在不去做生意那哪能行啊，人在江湖身不由已，王亚杰再也不是自己了。
    学校对面有一个烧烤店，烧烤的是干子、鸡爪、鸡翅、土豆、莲藕之类的东西，女儿从前爱吃，可现在不爱吃了，还说那地方不卫生，吃了生病，可这不是理由，是因为她吃多了，不想吃，有好长时间的午餐她就专吃这个烧烤，为此自豪得不得了，在同学面前炫耀自己，别人不能吃，别人就是能吃也只是偶尔去一次两次，可是她能天天去，只要她愿意。她没有想到自己的父母亲因为做生意，不能照顾她，只有让她去吃那些烧烤，吃那些东西并没有多少营养，她的成绩也没有因为天天吃烧烤而上去，反而天天下降，是不是因为营养跟不上呢？王亚杰望着这个烧烤店有一会了，但学校还是没有放学，学校的大铁门还是紧闭着，后来到了五点一刻钟了，看门的老头儿从门房里走出来，他朝大门外看了一会，又打了一个长长的哈欠后就将大门打开了，冬季的风将老头的头发向后吹去，蓦然间王亚杰就想到了自己的前景不过也是如此，时间又过得飞快，这种老之将至的日子很快就要到来，为什么还要在这样短暂的生存中，弄得大家都不快乐呢？在外面让别人弄得不快乐倒情有可原，可是夫妻俩相互弄得对方不高兴就不知道是为了什么了。但王亚杰明白，并不是就只有自己家里发生这样的事，自己同赵晓梅还是从那么艰苦的地方一同出来的，都不能和平相处，更不用说那些萍水相逢的、一见钟情的夫妻了，他们的战争可能更残酷。
    学校终于放学，学生如潮涌出校门，一些家长这时候往里靠挤过去，都想早一点看到属于自己的那一个孩子，就在这个时候，王亚杰看到了原先在妇联的那个男人穿着一件灰布风衣，站在王亚杰前面十几米的地方朝学校里张望，王亚杰兴奋的心情就像眼里被吹进了一粒沙子不舒服。
    那次王亚杰揍了他一顿，他不依不饶的，硬是让政府这边给了王亚杰一个处分，后来又因为这个男人，王亚杰同老婆大吵了一次，还险些将老婆的头撞破，这个男人怎么会跟他牵扯上了呢？所以王亚杰是真的不高兴，今天这么愉快的事又让他给碰上了，真是见鬼。这时候王亚杰看到一个小男孩跑到那男人的身旁，恰好成琳按约定的时间也到了，成琳走到王亚杰的身边轻轻地喊了一声，王总，你好。
    王亚杰回过神来，见是成琳穿着一套黑色裙装，围着一条素净的丝巾，笑容可掬地看着他，成琳显然也看到了他手中的那一大束玫瑰花，尽管他用报纸遮盖着，但大部分的花还是露在外面。两人都心照不宣地看着校门口，王亚杰还不时地看看前面的那个男人，男人接到孩子后，弯下腰来将孩子抱了抱，王亚杰想，他还能有这样的慈爱么，这人真是说不太清楚啊，他能那样不顾虑家里追我老婆，可对自己的儿子又能如此施爱，真是一个矛盾的家伙。正这么想着，那个男人带着儿子转过身来往外面走着，因为是低着头，就没有发现王亚杰在他们的背后，等走到王亚杰面前时，一抬头就抵着面了，男人一看是王亚杰想回避也不行了，就朝王亚杰笑了笑，点了下头，朝旁边绕过去，绕过去时男人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紧贴在王亚杰身边站着的成琳，那眼神分明在说，你还打我，你现在不是也搞别的女人了么？这个可不是你老婆。王亚杰对那眼神几乎要愤怒了，因为他看到那样的一种眼神，背后有冷飕飕的感觉，心都凉了一截。
    王芳一出校门就看到了王亚杰和成琳，王芳高兴地喊成老师，王亚杰高兴了一些，虽然遇到不该遇到的人，但毕竟那只是短暂的一会儿，关键的是今天这个时候，要过一个有意义的圣诞节，能过好圣诞节还不能忘掉那些事么，就是老婆也不值得去想起，于是三人就一起随着人潮往前走去。但也只是走了一会儿，就听到有女人喊王芳的名字，起先都不太在意，王芳也没有想到有谁这时候喊她，因为声音不是同学的声音，王亚杰当然也没有想到，还会有谁喊自己的女儿名字呢？可那声音喊了第二次后，王亚杰就听出来了是赵晓梅的，赵晓梅怎么会回来呢？
    空气中顿时就充满了二氧化碳了，王亚杰呼吸有些困难了，他轻声对成琳说，王芳的妈妈回来了，我事前一点也不知道，你不要有什么想法，自然一点就行了。
    王亚杰说得倒是轻巧，可成琳却不能自然了，她怎么能自然呢？虽然是个研究生，研究生不自然的时候多着哩。
    最关键的是那一束二十六朵玫瑰花如何处理，王亚杰在人群中搜索赵晓梅时都在想办法，可办法在人急的时候就不出现在大脑中，结果办法没想出来时，赵晓梅已经来到他们面前，赵晓梅对王芳说，刚好碰上你放学了，我从飞机下来，坐出租车叫司机加速度开车，就想赶在你放学前在校门前等到你，可还是晚了一会儿，好在碰上了。
    王亚杰看到这种场面还不能太严肃了，忽然就开起玩笑说，真是想不到也碰上了我对不对，你还认识我吗？我叫王亚杰，王芳同学的父亲。
    赵晓梅这才想到站在旁边的人，她朝王亚杰笑了笑，说，我还以为王芳换了父亲哩，原来你一直还坚守这个阵地。
    说着话时，赵晓梅看了一眼王亚杰身边的成琳，却没有说什么。王亚杰这才主动地介绍说，这位就是我在电话中告诉你的王芳老师，成琳，黄石老乡，现在华中师范大学读研究生。
    成琳对赵晓梅说，大姐，早就听说你了，王芳总是在我面前说到你，没想到今天得以见到你。
    赵晓梅也脱口说道，我也没想到今天会见到你，王芳在电话里多次夸奖你，说你帮了她的大忙，让她前不久的那次考试进入了班里的前十五名，我真是要感谢你啊。
    王亚杰意想不到的事情出现了，赵晓梅伸出手去，将成琳的手握得紧紧的，又将成琳拉到近前拥抱了一会儿，轻柔地说，想不到你还长得这么漂亮，我一直以为读书的女人都不会有漂亮的，你看我还是出错了。
    王亚杰呆若木鸡，望过去，她们亲热的样子让他不知所措，这一次他真是做梦也没有想到她会突然回来过圣诞节，前几天都打过电话过去问过她的，她在电话那边十分干脆地说，不回武汉了，过什么圣诞节啊，又不是在国外，再说武汉又有什么圣诞的气氛，回来不是浪费时间么？她说话不算数了，以前不是这样，而这回真有些不可思议。
    王亚杰看她们拥抱，透过人群，他看到了成琳尴尬而又凄婉的模样，她朝他望过来的眼神分明在说，你这不是在欺骗我吗？你说好的她不会回来，可是现在她突然就冒出来了，像是从地底下冒出来的，让我一点心理准备也没有，你这是干嘛呀。他还看到她轻轻地摇了摇头，目光中有湿润的痕迹在游移。王亚杰一时间真不是滋味，此时此刻也无法解释了，最主要的还不是这些，最主要的还在他的怀中那一抱玫瑰花无法处理，现在他真希望手中的报纸再宽大一些好完全地遮蔽手中的花，或者此时有强盗抢劫而去，或者旁边有一个熟人出现从他手中转移开那些鲜艳夺目的花朵。但是都没有。他得靠自己来摆平。
    王亚杰无助地看着成琳的脸蛋儿，她又恢复了平静。等到她再看王亚杰时，她不再是那种可怜兮兮的样子了，脸色也红润了一些。
    接学生的人群和学生们渐渐散开了，王亚杰想想也只能顺其自然了，看到她们也拥抱过了，就说，这样吧，今天就先不回家了，我们到皇家酒店去进餐，然后就在酒店参加圣诞娱乐活动，你们看行不行啊。
    赵晓梅说，这主意不错，是你想出来的么？真有进步了哇，你还会搞这种活动，太阳从西边出来了。她又朝成琳望去说，成老师今天就不回学校了吧，我看就一起过圣诞节，王亚杰你说行么？
    王芳抢先说道，当然成老师要去，这还用妈妈你来说么？本来我们就准备去那里的，你可是说你不回来的，我们也就没有准备你回来。
    王亚杰看到赵晓梅的脸色有瞬间即逝的变化，不过她又极力掩饰过来了，依然笑容可掬地说，不管怎么样，今天成老师就与我们一起过圣诞节，走，我们上车去吧。
    王亚杰沉默不语，赵晓梅似乎并没有注意他手中的玫瑰花，一手牵着王芳，另一个手臂就让成琳给挽着，王亚杰走在后面，有几次他真想趁机将花给扔掉，扔到垃圾桶里去，可是他刚要朝垃圾桶走去时，又犹豫不决了，要是将这么鲜美的花扔到垃圾里，那不是太对不起成琳了么？再说赵晓梅肯定是看到了，她现在并不知道这花是给谁的，但以她这些年在外闯荡的经历，她早已猜到了花的主人是谁了，可是她却没有丝毫的流露。王亚杰有些不得其解了，要是以往，以她的个性她早就会要问这花的来龙去脉了，却不知为什么她没有问，甚至都没有朝他手中的花正眼看一下，王亚杰想，难道说她现在有了改变了，不再像以前那样动辄就发火了，或者说她感觉到了什么，故意装腔作势做出豁达大度无所谓的样子。只是这些也不容他多想了，手中的花虽然美丽，现在成了一团刺猬伏在怀中，丢也不是，不丢也不是。

                                                                八

    其实赵晓梅并不是刚从机场赶过来的，昨天她就从海南飞回来了，可是她并没有回家，住在香格里拉酒店。昨天她就看到了王亚杰与成琳一起接回了女儿王芳，她就坐在烧烤店内，透过玻璃她看到成琳在女儿没有从校门出来之前一直挽着王亚杰的手臂，当校园大门打开之际，成琳的手从王亚杰的手臂中抽了出来。她看到了这一切，但是她没有走出烧烤店，听着烧烤店里烧烤的鸡肉发出的刺激声，她沉默了，仿佛生存就像那无可奈何的肉制品，由着别人将其在烧烤箱中翻来倒去，能说什么呢？想起了数年前的无机盐厂了，想起了那遥远的工厂生活了，那么剧毒的一个化工厂，走出来了两个发誓要离开的大学生，那时候有多少人羡慕他们。人在这种时候总能想起一些刻骨铭心的事，那时候两人在厂里，一个是钳工，一个是操作搅拌机的工人，当然最初就是由修理那台搅拌机开始对王亚杰产生好感的，有一次王亚杰下到搅拌缸里去修理故障，天太热，弄了一会儿就渴得不得了，于是爬上梯子想喝水，喊赵晓梅说，渴死我了。王亚杰一上来，没有想到赵晓梅早已为他准备了冰水，他的手满是红钒钠，赵晓梅就端着冰水喂他喝，两人离那么近，一次也就算了，可是连续几天都这样，赵晓梅想，这么一个勤勤恳恳、吃苦耐劳的人还真不多见，王亚杰想，这么个贴心的人在哪里去找啊，连续几天靠的那么近，他才发现赵晓梅可是太美妙了，后来看到一部茜茜公主的电影，如果赵晓梅当时不是工人的身份，他真有点怀疑当时的那个赵晓梅就是茜茜公主在中国工厂里克隆的。王亚杰在大学时就对她这么说过，想起王亚杰当时含情脉脉的样子，坐在烧烤店里的赵晓梅竟忍不住流泪了，等到她不再去想那些往事，揩尽了泪水后，却发现王亚杰与成琳离开了学校门口，她想他们接走了我的女儿王芳，她又想，而王芳的妈妈却坐在烧烤店里触景生情回忆往事，并伤心落泪。
    这天夜里赵晓梅将那个从妇联里出来开餐馆并越开越大的男人叫到了香格里拉酒店，那一夜她让他得到了他梦寐以求的东西后，她反而平静了，其实生活就是这么简单，这个男人以他的方式将王亚杰与成琳的事情告诉了赵晓梅，而这种告诉并没有刻薄的意思，只是要她注意这种事情，不要让它演变到不可收拾的地步，他一直以为他们夫妻俩是很让人羡慕的一对，赵晓梅那么漂亮，王亚杰没有理由去找另外的女人，他是以一种善意的口气平静地告诉赵晓梅那些事情的，并没有想从中获得什么回报。而正是这些善意的劝告促成了赵晓梅从海南那边突然飞回武汉，她要亲眼看到真实的情况是不是那么严重，她的想法得到了无情的证实。
    事实上多少次被王亚杰误解之后，赵晓梅反而对那个原来的同事产生了一种不可言状的心理，特别是那一次王亚杰看到她同那个男人在一起讲了几句话，回到家里动手打了她之后，她对那个同事的心理就有了质的变化。此后在海南岛孤寂的夜晚，就是这个原来想方设法追求她的男人，并因此声名狼藉，在妇联无法生存下去的男人，经常打来电话给她一丝丝慰藉，这种慰藉本来也不能改变什么，只是在王亚杰与她越陷越深的矛盾之后，这种慰藉的价值就显而易见了。
    赵晓梅昨天坐在烧烤店里泪流满面，今天她再次坐进了这个烧烤店，平静了，她刚坐了一会儿，就看到了王亚杰的出现，他的怀中抱着一团东西，她没有看清楚是什么，不过这也不太重要了。接着她就看到了穿着一套深色裙装的成琳走近王亚杰，成琳靠近了王亚杰，她又看到了成琳像昨天一样挽起了王亚杰的手臂，直到学校大门打开的时候才抽出来。但是今天的赵晓梅没有流泪，她平静地看着这些，想起自己昨夜通宵的活动，仿佛生活的一切都在平衡中流动，只有泪水凝固了，它改变了一切，而一切也改变了泪水存在的方式。
    看到王亚杰在她突然露面后那种惊惶失措的神态，赵晓梅反而心情开朗了。她看到了王亚杰掩在报纸后面的玫瑰花，也看到了他在极力掩饰那鲜美的东西，但她仿佛视而不见，而成琳看上去就有些凄婉动人了，像是一个无所适从的羊羔，温顺却又惊愕。当王亚杰不知所措的时候，昨夜香格里拉里发生的一切如同电影片断复印在她沉静的目光中，她没有叹息，大大方方的挽起了成琳的手臂，大大方方的用另一只手牵着心爱的女儿，而此时此刻最让她心胆俱裂的是，女儿在毫不知觉父母的变故下依然兴高采烈，女儿太难得有父母同在一起过这样一个圣诞节的时候了，赵晓梅下决心不破坏这个夜晚的氛围。
    赵晓梅坐进汽车的时候，选择了坐在后面，与女儿呆在一起，而把副驾驶坐位留给了成琳，成琳话少得不能再少了，这样下去，更显得有些什么发生过，而现在面对这突如其来的变故，于惊惶失措中只有以沉默来应对，事实上成琳此时此刻还真是这样的想法，她没有别的经验，她还在读研究生，而且一直就是从学校读过来的，并不知道社会的真相。
    王亚杰让她们先上了车后，直接走到了车后面并揭开了后箱盖子，将那束二十六朵玫瑰花无可奈何地放了进去，他遗憾地摇了摇头，又长叹了一口气，将那些郁闷在心中的焦虑不安和烦躁叹了出来，不管赵晓梅怎么看，现在他手上没有了导火索了，虽然他知道以赵晓梅这样久经沙场的女人最能敏感一切事情，但是，他手上没有了那束花后，她不会轻率地说什么，而且他做得不动声色，他以为他是这样的冷静，没有破绽。
    王亚杰隐藏了那束玫瑰，没有丢弃花朵，他想这样以后也好对成琳说清楚，因此，他的身子就轻松多了，顺手从里面取了一份巧克力，然后盖上后箱盖，几步就跑到了车前打开车门钻进了驾驶室内，在起动汽车之前，王亚杰回过身子将那包巧克力递给了赵晓梅，而他的心里就在这一瞬间浮躁起来，一个本来美好的夜晚就这样毁坏了，伴随这阵浮躁，他的内心深处是一股不可言状的悲哀。怎么会是这样的局面，这样的结果和这样的尴尬，她用这种突然袭击的方式跑回来，这让他不能接受，最让他受不了的是她这样跑回来的动机，难道她发现了什么吗？与成琳并没有实质性的事情发生啊。那么她就是故意这样的，也许完全是无缘无故地回来，如果是这样简直就是乱弹琴，这种突然的行为决不是为了给我和女儿一个惊喜，他想，事实上她早已失去了耐性，没有了这份浪漫了，显然她确是刻意这么作的，可是他不知道她究竟为什么这样，这种费解让他再一次烦躁起来，王亚杰一脚踩下油门，只听到轰地一声响，车子朝前抖动了，赵晓梅和王芳都随着惯性倒靠在前排沙发的后背上，但是赵晓梅什么也没有说，而王芳却叫了起来说，爸爸你这是么样开的车啊，简直一个拖拉机手。成琳回过头，朝王芳看了一下，也微微地笑了一下。
    王亚杰没有回头，他无话可说，像拖拉机手就像拖拉机手吧。现在的这种心境也可能比拖拉机手还要差。汽车走了一会儿，他忽然就将车子的方向改变了，朝二桥那边走去，本来要到皇家酒店的，王亚杰想了想，觉得再去那儿就不太一样了，也许因为这个地方他会有许多感触，他不想让这种感触有赵晓梅在场的时候给破坏，况且这儿的那餐饭让他与成琳拉近了，倘若再去，可能会十分不自然，还是因为赵晓梅在场。
    最担心的是怕女儿王芳无心中说出不利于这个圣诞节的话来，他心里面复杂而不安，并不想让这个夜晚过得扫兴，即使赵晓梅发现了什么，他还是想让圣诞节过好，因为有女儿在一起，有成琳参加这个晚宴。
    汽车下了二桥，王亚杰就将汽车开往香格里拉酒店，赵晓梅因为一路上在与王芳说话，吃巧克力，并没有在意汽车的去向，因为上车前王亚杰说过到皇家酒店的，她一直以为是到那里，她没有想到汽车过了江，直到汽车停在香格里拉酒店门前，赵晓梅才抬头看到了红衫红帽的侍应生靠近了车门，微笑着弯下了腰，正为这趟来送钱消费的汽车开门，她看到了香格里拉酒店了，她的心忽然一沉，难道王亚杰发现了她的行踪，特意这样安排的么？她不安地朝王亚杰的背影看了几眼，王亚杰冷静地坐在那儿，脑袋一动不动地看着前方，甚至都没有偏过身子看一眼一直没有说话的成琳，他在等待她们下车，而且对变更进餐的酒店没有作任何解释。赵晓梅心思重重了。
    她们都下车了，王亚杰才轻微地叹息了一声，百结缠绕着他错乱的内心。

　　　　　　　　　　　　　　　　　　　　　                       九

    她看着他的状态还正常，并不是因为了解了她的情况才弄了这个香格里拉的夜宴，夜宴是成功的。
    现在开了家门后，她靠在门框稍稍停顿了一会儿，王芳说，妈妈你是不是累了啊，你看上去好疲倦的样子，来，你穿鞋吧。
    她接过女儿递给她的拖鞋，穿上了，进门后就顺手将门给关上，门在她的后面发出轻轻的响声，她没有用力去关门，她的力气在这个圣诞节的晚餐上耗尽了，她一直就在另一种状态下进餐，当然她绝对没有要去点破王亚杰与成琳的关系的意思，但是因为是在香格里拉酒店进餐，就在这个酒店的楼上有她订下的房间，倘若王亚杰要是真的知道什么，那么这个房间就没有了任何保密的意义了，而在房间里发生的事情，显然在不断地浮现，仔细想来，人有时候真是不可捉摸，怎么就有了昨夜那一幕的发生，发生之后又并不觉得难受，相反有了许多的留念和回味，让她想到了过去无数美好的岁月，与王亚杰在一起的日子。倘若不是后来的经商改变了家里的一切，本来他们是很幸福的一对。但是那些年让她身心都疲惫不堪，更重要的是再也没有了和谐的性生活。昨夜她从那个男人的身上找到了与王亚杰早些年在一起的感觉了，这让她无法面对现实，怎么会这样。
    喝过女儿递上来的白开水，她出神地看了几眼女儿，女儿长大了，懂事了，这更让她心里难以接受现实。倘若真是要分离这个家，往后的日子就难以想象了。但是这一次她回来就是要分离这个家的，她叹了一口气，头靠在沙发上，这时，王亚杰停过车子后上楼敲门了。
    本来是要先送回她们母女后再去送成琳的，但是赵晓梅决意要先送成琳回学校去，过后一想又觉得自己不可思议，这次回来的目的在送成琳的时候倒给忘记了，显然是内心里真有些难以割舍的东西在发生作用，那不是嫉妒谁的问题，而是这个家庭是从最艰难曲折的过程中建立的，无机盐厂啊，那遥远的艰辛造就的成功现在要给毁灭了，她于心不甘也于心不忍。
    王亚杰进门后就看到赵晓梅仰靠在沙发上，王亚杰说，你看上去挺辛苦的啊。
    赵晓梅没有动身子，她只是叹了口气说，唉，你现在进步大啊。
    王亚杰听不惯她这种口气，这会儿她已经尽失在香格里拉酒店里的那种欢笑的状态，尽管他知道那是明显装出来的，是因为女儿在旁边，也是因为成琳参与进来了这个圣诞节的缘故，但不管怎么说她是给足了面子，要是以往，她不可能笑出声来，她难道没有看到他手中的玫瑰花吗？当然是看到了，她却一直不提花和花的去向。这就真的让他奇怪了。
    王亚杰看到她这样说话，女儿一直处在兴奋中，他不想让女儿今夜不愉快，因此，他说，我本想与王芳一起到海南来的，可是，王芳说要上课，又不是大休长假，也就没作这个打算，想不到你对圣诞节蛮重视的嘛。
    赵晓梅本想说，我回来是事出有因的，难道你不明白我为什么回来么？但是她却说，人生短暂，想想没多大意义，老是这样也真不好。算了，不说了，我去洗澡去了。她说完还意味深长地看了王亚杰一眼。
    两人都心照不宣地掩饰着自己，其实都明白对方内心五味俱全，早已坏死了的关系不可能因为一个圣诞节就能复活，而她却将这种局面轻描淡写地掩饰，显得像是在做戏一样，既然如此，王亚杰也就一样地演戏了，他想让这个夜晚在掩饰中过得平安而不要节外生枝，最主要的是让女儿得到快乐，尽管这是父母亲双方在演戏，但女儿的快乐可能却是真的。
    晚上没再看电视，洗过澡的赵晓梅换上了一套崭新的红色真丝睡衣，这睡衣本来是要准备这个晚上让另一个女人穿上的，但是因为赵晓梅突然回来，这件放在衣柜里的睡衣被她看到了，她没有穿那些久违了的旧睡衣，单单拆开了这件还在包装中的新睡衣，显然她是心知肚明那睡衣的用途的，她双手插在睡衣的荷包里，对王亚杰说，我陪女儿先睡了。她看了他一眼，接着说，圣诞快乐。
    王亚杰笑了笑说，圣诞快乐。然后，他就去了洗澡间，
    王亚杰上床刚看了一会书，就听到了有人发给他的信息声，他打开一看是成琳来的，他读着短信，原本有心爱相随，付出寸心尔相对，二人无缘不相配，牛过独木是为谁？无言难评情是非，宝玉只为女人醉。猜六个字，并送给你过一个快乐的圣诞夜。王亚杰就看着这信息，反复地看过却无法猜出六字的内容，而看上去成琳却是通过这短信向他诉说她的心思，那是一种融合在其中的淡淡的哀伤和失望，却又没有明显地表示出来，他正在费解中，又看到了成琳发来的另一则信息，愿圣诞之光普照你的每一个日子，愿阳光洒满你的人生旅程。风中飘荡醉人的钟声：祝你平安欢乐一生，那是我永远的祝愿。王亚杰正要给成琳回复信息或者电话时，卧室的门被赵晓梅轻轻地打开了，接着他听到赵晓梅说，芳芳睡熟了。
    王亚杰说，是吗？那你也该休息了，你看上去很累，从一下飞机到现在你都没有停下，圣诞快乐。
    王亚杰如此说话显然不想再与赵晓梅说什么了，但是，赵晓梅却不为其话所动，她走了进来关了门并插上门闩。
    王亚杰说，你该不会想强暴我吧。
    赵晓梅说，我本想吃完晚餐就走的，可是心里觉得总有一些心愿还没有了尽，我们吵闹了这么多年，缘分已尽，今晚我就睡在我的床上，你该不会反对吧。
    有一会儿王亚杰听得有些心动了，仿佛过去某些日子又回来了，而那件红色睡衣穿在她的身上将她美妙的身段尽显出来，他发觉体内的荷尔蒙在迅速扩散，他闭了闭眼睛，接着他像是看到了成琳向他走来，倘若不是赵晓梅突然回来，也许这时候向他走来的就真是成琳，可是现在不是，他难以理解赵晓梅的一反过去数年的常态，过去的数年间并不是每一次都能上她的身上，特别是她到了海南那些年的后期。而她今天反常的理由却并不复杂，她在想什么呢？
    太简单的理由让他失去了最后的一点希望，她并不是不知道他怀中的玫瑰；可是她没有吱声，她并不是不知道成琳的参与非同寻常，可是她一直就装聋作哑；她突然袭击回来，肯定不是那么简单。
    王亚杰淡然地说道，你还是我的老婆，这床有你的一半，你想睡就睡。
    那好，赵晓梅说，我们各睡各的一半。
    然后她就走过来坐在床的另一边，她没有脱去睡衣，而是将头发梳理了一会儿，将手中的手机放在床头柜上，接着侧过身子慢慢倒进了床中。
    王亚杰手中还拿着书在看，他一直就没有抬头跟她说话，现在她睡上床的时候，他忽然嗅吸到了一股袭人的香水味，这股味道顿时让他难以忍受一种压抑了好长时间的欲望，他放下书，偏过脑袋朝赵晓梅看去，她的身子躬成虾状，那是多年来他都喜欢的姿势，但这些年很难看到了，他动了动身子，将台灯朝暗光扭去，这个过程他的目光幻影出来的却是成琳和那把二十六朵玫瑰。当灯光熄尽，他叹了一口气后躺进被子里。
    王亚杰刚刚躺下，放在赵晓梅那边的手机忽然就响了，赵晓梅快速地拧亮了那边的台灯，打开手机，一会儿都没有听到她说话，只有她的呼吸在寂静中充满卧室。赵晓梅接听的是那个男人的电话，男人说，我一直等在香格里拉，你怎么还不回来，我要陪你一起过这个圣诞夜．．．．．．赵晓梅拿着电话一半天什么也没有说，后来她平静地说道，对不起，你打错电话了，圣诞快乐。随后就突然关掉了手机。
    寂静的卧室里，王亚杰听到了男人所说的话，听到了赵晓梅的压抑的呼吸声。王亚杰似乎什么都明白了，又像是什么也不明白，他在那股香水的刺激下，忽然就身不由已地向她伸出手去，他先是将手放在她的头发上，她没有动，这给了他鼓励，他的手往下就向她的颈项摸索，他看到她的身子动了动，又平静下来了，于是他就掀起了被子，一下子将她的身子翻过来双手紧紧地抱住了她，接着他的嘴唇就将她的嘴覆盖了，她没有反抗，甚至是张开了嘴巴，这让他有些吃惊，过去有很长时间她一直是不让他亲吻的，当然这也更让他雄性十足起来，他快速地翻到她的身上，将她身上的睡衣脱了下来，那几乎是撕扯的动作使他事后想到这不是一场正常的夫妻生活，而是一个刚从监狱释放出来的犯人，碰到了第一个女人实施的强奸，整个感觉是这样，强奸犯的感觉，她一直就默不吱声，任你怎么动作，任你怎样强暴，任你怎样嚎叫，她都不吱声，直到他筋疲力尽地下来，喘息，大口地出气，她都无动于衷，然后她起床轻车熟路地去了洗澡间，她在那里面呆了好长时间，这个过程中他听到了从里面发出来的压抑着的哭泣声。
    王亚杰有些后悔了，他想人的肉体有时候就是不能受自己的控制啊，肉体走得多远，才发觉那并不是自己的意志所为，本来的意志是不要让肉体滥用了，但是事到临头，一切都变了，不是那么回事了。洗澡间里的哭声还没有停止，王亚杰有些疲惫不堪了，他想打一个哈欠，但是，听到那微弱的哭声，他将张开的嘴巴又闭合了。
    次日一大早，王亚杰醒来，身边没有了赵晓梅，他向房间搜索了一阵，然后就起床了。他看到那件睡衣叠得整整齐齐，放在枕头上，打开房门，就闻到屋内有一股煎饼的味道，这是多年前赵晓梅常作的事，王亚杰走到厨房，他看到餐桌上，两盘煎饼还散发着热气，牛奶粉放进了两只杯中，只需要用开水冲冲就行了，他想煎饼下应该卧着一枚荷包鸡蛋，于是他拿起筷子去拨弄煎饼，果然如是。
    王亚杰心里一热，这些意外的行为表明了赵晓梅将要从这个家庭中走出去了。
    果然，回到卧室，他才注意到了那边床头柜上有书信一类的东西，他走过去，见是一叠纸放着，于是就检起来打开看，头前的标题是：协议离婚书。
    王亚杰没有看下去，将那叠纸丢回了原地，接着长叹了一口气，心里堵塞的东西就这样平静地释放了出来，他感到一身的轻松了，他想其实生存的一切都是多么简单，并不需要去过多考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