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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世纪中国美术思想
作者:李小山
十多年前,我与一位同事合著了当时第一本《中国现代绘画史》,由于写作时间比较匆忙,加之学识和能力不足,书中疵点多多。回过头再看,不光是我们写作的准备与水平存在一定问题,写作的环境和氛围也不尽理想,原由无须赘叙,开放和进步是一个艰难曲折的过程,不单是整个社会需要交付足够的学费,就个体而言,很多时候大约只能是知其不可为而为之,做那些投入大量精力却无几多回报的无用功。
一段时期以来,不断有朋友和同行建议我重写或者修订此书,说实话我从来没有动过这个念头。今年,在我写完一本介绍中国当代艺术的小册子后,突发奇想觉得我应该以一种新的方式来书写这段历史。近几年有关于中国现当代艺术史的书籍越出越多,它们从不同角度丰富和深化了研究的学术水准,自然是好的,但我仍感到有诸多不满——这是因为,发生在二十世纪中国艺术领域的事件太繁复太庞杂,任何一个环扣都非孤立,任何一种线索都可能牵出一团乱麻,这无疑造成了论说的困难,——我看到多数论者要么就事论事陷于史料堆积,而缺乏综观历史的目光,要么只凭臆想出的某种历史“规律”,将艺术史与社会史政治史合而为一,而失去艺术自律的价值。
就我眼下翻阅的各种资料看,整个二十世纪中国艺术的发展演变过程,有三个要点未被论者注意,1,思潮大思想;2,创作大于理论,3,事件大于作品。这似乎带有宿命的意味——大家知道,二十世纪中国所发生的一切,都与世界形势环环相扣。与封闭的自给自足的传统中国比较,现代的中国是国际大家庭中的中国,因而她内在的各种细微变化都和外因的推促密切联系着。假使把这一点当做前提,那么,我们谈论艺术及艺术以外的事物就具有了一定的范围。——尽管,艺术发展演变的轨迹离不开社会背景,并且在很多时候,背景的作用比艺术的自律对艺术更重要,但这不足以证明艺术可以被背景吞并。恰恰相反,在我们谈论艺术时,它所折射的种种社会(时代)特征在它身影中都能够找到对应。
按曾经流行的说法,二十世纪的中国是在“刺激—应变”模式中发生变化的,作为一个时代主题,它是否成立?——很多情况下,“我们”若缺少了“西方”的现成版本,缺少了某种可以借用和模仿的对象,还剩下多少能够提供给时代以新的艺术生命?毫无疑问,传统艺术到了二十世纪已经与时代脱节太远——尽管从表面看,它仍然具有生存的广阔基础,甚至在一定程度上,它还更多地满足着社会需要,但这只是事物运行惯性的一个具体例子,就艺术史意义而言,它的价值是大受怀疑的。几乎在一切方面,“西方”的影响才真正具有实质性制约作用。如果“我们”不从狭隘的民族主义情绪角度看待它,其实并不让人难以接受,这是当代世界普遍化的事实。无论是地区的划分,还是国家的身份,包括文化类型的定性,都是以西方为中心和转轴的。正如马克思早就说过的,发达国家向不发达国家所展示的是后者未来的发展图景。自然,任何事物都有差异,差异和不平衡才是造成人类文明丰富多彩的根源,宗教、艺术等文化现象永远不可能只此一家别无分店,西方潮流也永远冲不垮非西方国家的隐蔽而坚固的堤坝。——所以,二十世纪中国艺术的发展演变不过是刚刚拉开的序幕,真正的好戏还在后头。
我把写作本书的重点放在对二十中国艺术“思想”的研究上,相对于一般艺术史来说,涉及的内容和意义就有了许多不同。而且我相信,无论是艺术还是其它人文学科,研究者具备什么样的观念决定了研究的方向和可能性。况且艺术永远处在变化不定的过程中,没有人能够揭示它的本质和真理,作为存在之物,它本身的呈现是最真实的,——但因为这种呈现很容易被某种世俗的习惯所曲解,因此,那种力求排除世俗习惯的言说仍然显得必要。就是说,单单陈述历史“事实”的发生是不够的,还应该指出它何以如此,以及对它予以有力的概括。
当我谈及上面的三点:思潮大于思想,创作大于理论,事件大于作品,是基于这样的考虑:首先,二十世纪的中国艺术没有产生独创性的有价值的思想,只有各种各样的走马灯似的“思潮”;一些有影响力的艺术家和理论家只在忙于制造和出产“思潮”,以一种运动的方式,一种华而不实的热闹将“思潮”变成流行的时尚,但是潮起潮落,在思想的沙滩上建立不起坚固的大厦。——这一点,不光是艺术界的单个现象,整个人文领域普遍地存在这个问题。其次,由于思潮中推演不出思想,创作就必然地自行其事,远远跑在理论前面。综观中外艺术史,创作牵动理论的事实似乎更为显著,特别是二十世纪,创作的自由度大大增强,而理论却相对地迟钝,但从西方成熟的经验看,两者之间的关系仍然是平衡的,——这样的平衡在二十世纪中国艺术中几乎不存在,理论比之创作要歉收得多。再者,我们从二十世纪中国艺术的整个面貌里,看到的事件要比作品醒目些和有意义些,显然这是由于艺术家和理论共同的兴趣所在,“革命”、“振兴”、“救亡”、“为什么什么服务”,等等,人们肩扛这些大而沉重的主题,艺术的目的性反倒闪闪烁烁,随着每个具体阶段的社会要求而沉浮,艺术家理论家的个人作用显得飘忽不定。这三点,当然不能概括二十世纪中国艺术思想的总体性质,我只是强调被许多人忽视的东西,强调被许多看作是很日常的东西,作为对二十世纪中国艺术史研究的一个部分,“思想”中那些方面被忽视是一件不应该的事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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