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摄影艺术是给谁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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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2-1-10 15:49:57 | 只看该作者 回帖奖励 |正序浏览 |阅读模式
摄影艺术是给谁看的?
张五常
    2005年六月五日戴天在《信报》发表《珍爱者必非常物》,简略地评论黄贵权新出版的摄影集,很有意思。评论虽短,却道出艺术哲理。一般人把摄影视为次级艺术,不难理解,但戴天的含意,是摄影可以是一级艺术:「由『眼中』至『脑中』又至『手中』,是一以贯之的(艺术创作)辩证流程,而画也好,摄影也罢,倘若都能加以掌握,再益之以情,就无不为佳作了。」

    无意说葡萄是酸的,但我总是觉得国际沙龙的摄影作品,虽是艺术,但除了美观与技术,毫无创意,感情表达更谈不上。读者可能说:「张五常算什么?沙龙比赛籍籍无名,少说几句不是很好吗?」本来是,但香港有个黄贵权,曾经打遍天下沙龙无敌手。黄医生今天不管沙龙了,如果拿这几年的心爱新作去「跑龙」,得个桔是意中事。

    这就带来我要说的。如果黄贵权拿出他昔日的沙龙名作出摄影集,戴天不会为之动笔写文章——可能连看也懒得看。但黄医生今天脱离了沙龙传统,以情为事,作品触动了戴天心底里的和弦,后者于是引用韩愈说的「珍爱者必非常物」,又引用郑板桥的从眼到心到手的流程来欣赏。

    是个有趣的问题,哲理不浅的。戴天是朋友,没有听过他懂摄影,而他对艺术懂多少我不敢发出保证书。但戴兄的文学修养远在我之上,是个性情中人,没有疑问。这就是了:艺术作品如果不是为了给戴天这种人看,要给谁看才对呢?黄医生也是朋友,知道他的背景。他今天的摄影作品可以情动戴天,沙龙却跑不出来,我们要怎样看摄影艺术才对呢?一个搞摄影的应该选择入国际沙龙呢,还是情动戴天?我的选择明确,黄医生的选择也明确,但摄影沙龙的朋友不那样看。


    艺术创作要为作者自己欣赏,但能情动外人也重要。大艺术家的品味可能远超世俗,或近于发神经,为这些「天才」的品味创作可能「曲高和寡」。戴天没有领过艺术家牌照,但才情洋溢,不说假话。一个搞摄影艺术的人,在作品满足自己之余又能满足戴天那样的「外人」,应该没有矛盾,不是很好吗?为什么数十年来,沙龙的摄影作品是另一回事呢?

    我绝对不相信沙龙的影友不能摄出情动外人之作,虽然要达到黄医生的水平不容易。达到一半不难吧——以「情」衡量,与沙龙相比,一半有余了。不为也,非不能也。

    前些时摄得几帧感情澎湃的梅花,陈复礼见而爱之。当这几帧作品在计算机上处理时,一位不认识的人在旁观看,叫绝。我说:「入选沙龙的机会不高吧。」这人骂了出来:「管沙龙作什么?能摄得这样感人的作品,十个沙龙金牌我也不换。」

    这是困难:金牌不金牌无所谓,为什么不容许我通过沙龙让影友们分享一下自己对景物的感受呢?影友们一般喜爱我的作品,但却说:可惜这类作品沙龙不容易接受。

    是个怪现象。影友们喜爱,很喜爱,但认为入选沙龙不易,为了入选他们不会尝试感情奔放之作。沙龙的评审员也是人,应该也喜爱,但为了尊重沙龙传统,感情奔放的不敢接受。
不要让「成见」左右艺术;我建议多让戴天这种人作国际摄影沙龙的评判。

                                                      二○○五年七月十四日

黃貴權的攝影藝術
張五常

    日前曹操與劉備煮酒論英雄,前者問後者天下英雄誰屬。劉備舉了多個例子,曹操皆嗤之以鼻。最後劉備問:「誰能當之?」曹操以手指一下劉備,再指一下自己,說:「今天下英雄,惟使君與操耳!」劉備嚇了一跳,手上的匙箸落於地下,可幸恰巧雷聲大作,有個藉口,救他一救。
幾個月前黃貴權與我煮酒論天下的攝影藝術英雄,我說:「惟使君與區區在下耳!」當時黃醫生手上沒有匙箸,也沒有雷聲,竟然面不改容。
當然,我是跟黃醫生說笑。但英諺云:笑話多少有點真理。藝術有多種,而攝影藝術本身就分門別類:人像、廣告、設計、建築等攝影,大有學問,皆藝術也。黃醫生和我出身的沙龍攝影,佳作不容易,精品可遇不可求。這裡要談的攝影藝術,是另一種。這是以景物表達感情,作者希望能通過鏡頭把自己的感情傳達到觀看作品的人那邊去。既然已景物表達,作者首先要感受到景物究竟對自己在說什麼,然後才通過鏡頭表達出來。
純為表達情感而操作的攝影者不多,當然不能說止於黃醫生和我兩個,但不多。說過了,攝影者把快門按下去,山是山,水是水,感情安在哉?這樣的作品可以很美觀,正如一些明信片或風景介紹的書籍,好得不得了。但這種作品不代表作者自己的感情表達,幾個或多個攝影這可以攝得完全一樣,分不開來,個人的風格就談不上。每個人對景物的感受不可能是完全一樣的吧。
這解釋了為什麼那麼多的攝影者務求與眾不同,可惜大部分走錯了路向。他們(今天用上電腦技術),把山弄得不像山,水弄得不像水,有點整古作怪。這種作品也有可觀的,問題是我懷疑那是作者對景物的真情實感。
成功地表達感情的攝影作品曾經出現過,有兩派。其一是一百年前,攝影藝術興起筆之初,幾位大師用簡單得彷彿只有一個小孔的鏡頭,景物攝得模糊不清的,以直覺把作者對光的感受傳達到感光的底片或相紙上。擇其佳構,作品彷彿當時還盛行的印象畫派。其二是二十世紀中葉,美國加州的幾位大師,用十吋大的底片,巨型三腳架,細光圈,把景物攝得比肉眼見到的遠為清晰。這些作品的表達者彷彿同期的美國大家維斯的畫作,達到一個似是而非的層面。
   時代轉變了,我們今天變懶了,沒有時間與膽量在帳蓬露宿,抬不起十吋底片的照相機與數十公斤的三腳架。黃醫生和我都是懶人。他攝影時是士兵打扮,兩部小相機,幾個小鏡頭,一個輕便三腳架,彷彿是拍攝海嘯,隨時可以奔跑似的。
我跟黃醫生一起攝影過,一連三天,攝水蜜桃與小唐花。第一天我沒有帶照相機,陪太子讀書,看的清楚。他用三腳架,拍攝得慢。顯然,他是細心地品嘗景物給他的感受,彷彿與景物談戀愛,把鏡頭與快門玩弄一番,情之所至才把快門按下去。這種戀愛方式的攝法要用頗為長焦距的鏡頭,一時用反射鏡,一時用重曝光,一時以慢快門讓風吹草動。是的,這種攝法非用三腳架不可。黃醫生的攝影視要走到物內去。
陳平說,黃醫生的攝影與我的概念一樣,但處理手法不同。說得對。我也只為感情的表達而攝影,但手法與黃醫生的各走極端。我喜歡站在場地游目四顧,只看光,少管其他。因為光的變化分秒不同,動作要快,三腳架就變的缚手缚腳了。我也喜歡用一百年前的古老攝法,加上自己一九六五年想出來的對光的處理,古詩詞不斷地在腦中轉,情之所至,選擇了焦點,就把快門按下去。
朋友,你要認真的嘗試一下表感情的攝影藝術嗎?這裡提供了兩條路,或兩個法門,你可以考慮。如果要以感情表達景物本身的變化與天然的動態,你要考慮黃醫生的法門。如果要以感情表達光的變幻──包括黯淡的光──又或者要把光誇張一下,你可以考慮我的法門。當還有其他法門可以考慮,或者還有其他的可以想出來,但黃醫生和我都老了,你自己想想吧。只要你認為是自己的純真感受,是自己的感情所在,怎樣做都是藝術。
攝影藝術的約束是山是山,水是水;攝影藝術的寬容是不用花多年的學習繪畫的素描工夫。但你要想,要想、想、想。當然,基本的攝影技術是學問,可惜科技發達的今天,一般攝影者漠視了起碼的基礎課程。
可以這樣說吧。從表達感情的角度看,攝影藝術的難處自成一家,其易處也自成一家。如果你真的要學,虛心地學,攝影的基礎技術、光法與構圖等,三幾個月的苦工就差不多畢業了。問題是我很少遇上虛心學習的攝影學子。不懂的可以偶得「佳作」,入選沙龍甚至拿個什麼獎,就以「攝影家」自居了。這是攝影的不幸,因為獲獎可能離入門尚遠。沒有其他藝術有這樣的情況。
如果你是聰明人,掌握了基礎的技術,你會開始體會到以攝影表達感情的困難。數之不盡的技術能手,操作多年,攝得不少可以展出的作品,但有感情的沒有一兩幀。這是攝影藝術的困難之處。如果你想通了一種表達的方法,是好是壞作品有點感情,你可以信手拈來,俯拾即是。這是攝影藝術的容易之處。
黃醫生早年師從鄧雪峰,一個桃李滿門的著重於基礎的人物。後來跑沙龍,打遍天下無敵手,可畏千錘百煉矣。早就青出於藍,十多年來,黃醫生找到以鏡頭表達感情的好去處。今天,他的重曝光法門影響了整個神州大地,而他用的不再出產的二百五十厘米的反射舊鏡頭,市場炒得火熱。
問題是,雖然以同樣手法攝影的人越來越多,但滿有感情作品的,我看來看去只有黃醫生一個。非技術也,非器材也;天賦也,性情中人也。

张五常(老师):
摄影究竟是不是艺术有争议。我自己搞艺术摄影,当然认为自己的作品是艺术,了不起的(一笑)。然而,不认为摄影是艺术的艺术家不少吧。不好意思说出来,他们明里暗里嗤之以鼻!
为什么摄影受到这样贬低是有趣问题。一个三流画家,作品动不动可沽数万元。不知所谓或区区在下没有能力看得懂的新潮油画,动不动数十万元。美观之极的摄影作品,动不动要免费送出去!书法作品曾经卖不起钱,要送出去,但毕竟被认为是纯真艺术,今天写得不怎么样的,名气够大,动不动也逾万元一幅了。只是摄影作品依然故我,很可怜的。
论困难程度,摄影可以很困难。这要看作者选走哪一条路。我选走的路,是拍摄时易过借火——只按一下快门,岂不易哉?但我的基础来得不易:多年的黑房工作,深入研究光的处理,多方面的艺术哲理探讨过,而中国的诗词背不出一千也有数百首。数十年学问,古今中外来去纵横,换来懂得怎样看才按一下快门,说易甚易,说难极难也。没有相近基础的摄影者怎样也看不到,于是「按」不来。问题是不懂的不那样想。他们会认为自己也看得到,只是懒得尝试罢了。
有时摄影可以发神经。完全不懂的初哥,可以胡里胡涂地按一下快门就赢得摄影沙龙比赛的一个奖牌。据说真有其事:一位不懂的弄错了,不小心重曝光,获得比赛金牌大奖,传为佳话。完全不是为表达感情的「弄错了」,获大奖,艺术安在哉?
是真问题。曾经写过,在湖南南部有一个叫资兴的地方,有一条不容易找到的小江,夏天数月每天晨早必定有雾,雾够白,而为了招徕摄影生意,地方人士安排了「上镜」的小渔艇与演员,每小时六十元一艘。沙龙沙龙,懂的不懂的差不多凡去必中!我到过那里一次。早上六时摄影者云集,热闹过瘾。一见场面,知道有可为,因为那些年轻人不是老手,站错了位置。后来自己摄得的有一帧拿了七八个奖,还有三几帧会有相近成绩。这些作品美观,但有点老土,有点俗气,看不出感情流露,而我不怀疑完全不懂摄影的也可以碰巧碰出来。我只是占了先机,拿了七八个奖,有需要可以再拿二三十个,过瘾一下,没有想过到资兴去是为了表达自己的真情实感。
艺术是要表达作者的感情的。摄影可以做到。这样看,摄影是艺术。摄影不被认为是艺术,主要是风格问题。每个人的感情不一样,艺术的表达应该自然而然地有个人的风格,但摄影要搞出个人的自然风格极端困难。山是山,水是水,拿同样的照相机,站在同样的位置,大家把快门按下去,作品一样,个人风格安在哉?
五十三年前,简庆福摄得的《水波的旋律》,精彩绝伦,获国际奖牌无数。当时另一个摄影家陈致远站在福哥旁边,照相机用的底片较小,按快门慢了两秒钟,作品输了一个马位,但风格一样,上帝也分不开来。这样,搞其它艺术的会认为摄影不是艺术了。
为了争取个人风格,数十年前摄影者整古做怪,搞什么中途曝光,色调分离,但求与众不同。今天有计算机协助「造片」,摄影作品何止整古做怪,简直光怪陆离。挣扎挣扎求风格,但你有人有,来来去去都是怪斗怪,看来「风格」不同,其实只是此怪不同彼怪也。
我早就想出自己的摄影法门,不做作的感情表达,风格独有。但我知道,随时随地有人会想出我的摄法,风格类同,这里那里差一点只有上帝才知道。这是摄影艺术的悲哀。梵高呀,救救我们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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