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农民立传的硕士生
■本报记者 俞水 25万字,300多页,26个农民的奋斗史,以展现现代中国农民群像的方式完成硕士论文——研三学生曾维康开创了清华大学新闻与传播学院的先例,也圆了自己的“乡土梦”。
乡土情结的苏醒
中等身材,皮肤略黑,湖北口音,笑起来憨憨的。这个乍看没什么特别的小伙子,提起自己的硕士论文,立马神采飞扬。
论文的题目是《农民中国:江汉平原一个村落26位乡民的口述史》。作为口述者的26位乡民来自同一个村,那个村是曾维康生长的地方。他们中有为村里修石子路的乡镇企业家;有在窘境中“下课”的村支书;有身份从“民办”到“代课”再到“聘任”的乡村教师;有为逝者超度亡魂的乡村道士;也有赤脚医生、打工能人、走出农村的大学生、留守在家的老干部……
“如此集中、翔实地展现中国农民群像及其心声,在共和国新闻史上尚属罕见。作品不仅突出展现了当下中国农民的原生态,而且为社会史、政治史、心态史、民俗史等提供了颇有参考的一手文献。”曾维康的导师、清华大学新闻与传播学院教授李彬说。
然而,曾维康最初决定以这样的方式来完成硕士论文时,对这层意义并没有清晰的预见,只是最敏感、最柔软的那部分情感被触碰之后,泛滥般苏醒。
2009年春节,曾维康回湖北老家过年,正赶上雨雪天气,村里的土路一片泥泞。“这还叫一条路啊!”乡亲们的抱怨声不绝于耳。曾维康问村里的长辈:“这么多年了,村里怎么也不修一条像样的路?”问题一抛出,路过的村民们争先恐后、愤愤不平地跟他讲了一个下午。
直觉告诉他,这是一个有意义的选题,他顺藤摸瓜,从“一个村30年没有修起村公路”说起,完成了1.5万字的调查报告——《村级财政如何走向瘫痪》。报告总结出该村财政陷入瘫痪的“汉堡模型”:上有上级部门的催款逼债、乱收费、乱罚款、随意摊派各类集资款;下有农民增收困难,农户拒缴农业税费等各种矛盾。相形之下,村委会犹如汉堡里一块被“夹击”的牛肉,腹背受敌。
一种从未如此清晰的感悟冲击着他:“我在农村看到了问题的存在。中国最广大的农民过得好不好,很大程度上决定了这个国家的发展水平。”
对于农村问题的思考没有随着调研的结束而停止。回到学校后,曾维康时常会听到一阵隐隐约约的声音,似乎是老乡在跟他说:“今年棉花卖得不好啊!”“打工赚钱不容易。”他想听得更真切些,却什么也听不清楚了。
那段日子,每当看见地面上裸露的黄土,看见满身灰尘的农民工,他就会想起家乡,想起和乡亲们坐在一起聊天的情景。
曾维康说,其实,农民是一个渴望被倾听的孤独群体。在田间劳作的时候,陪伴他们的只有牲畜;在外面打工的时候,面对的是一个陌生的世界;遇到不公平的时候,他们只是咬咬牙,生闷气。“但是,只要你能融入他们的生活,他们就会对你掏心掏肺,你会发现,他们竟然有那么多故事。”
同时,他发觉,很多文学作品、新闻作品中的农民形象并不完整。农民常常扮演“被代表”的角色。“我想告诉大家,现代中国农民到底在做什么,在想什么!”
我的论文我的梦
2010年4月,曾维康接到了清华大学新闻与传播学院已故院长、《人民日报》原总编辑范敬宜打给他的电话:“我从头到尾,一字一句地看完了你的开题报告,很激动,也很感动。你写的话题,是关系国计民生的大问题,意义很重大……这是我家电话号码,有什么困难随时打给我。”
老院长的鼓励让曾维康更加坚定了通过论文来表达乡土情结的信念。
然而,对曾维康来说,这毕竟不是一个简单的命题。作为一个当局者,能在多大程度上保持客观性?在价值判断上,写这二十几个老百姓的价值何在?不就是那点鸡毛蒜皮的小事吗?虽然在开题时得到了范院长及导师的支持,但身边部分人的质疑,在很长一段时间里,让他仍然怀疑自己。
不能向前看时就多向后看看。曾维康想到范院长在谈及一本文集的出版时曾说:“我忽然改变主意,应出版社之约将一部分已经过时的‘杂拌儿’结集出版,原因之一是想起了朱穆之同志的一番话,想为年长、年轻的朋友提供一点‘向后看’的标志物,从而更加坚定‘向前看’的信心和勇气。”
“向后看”给困境中的曾维康带来了巨大的收获:那种对写作初衷的再一次追问,使他获得了重拾自信的勇气,他把这种收获概括为寻找到“最初的美好”—— “为农民立传是我在研究生毕业之前的一个梦想。因为我是农民的儿子。”
被这份实现梦想的美好“引诱”着,曾维康辗转鄂、湘、粤等地,历时3个多月进行采访,“任由‘农民在做什么,农民在想什么’这两个问题像一位总司令一样,对我‘颐指气使’”。
那段日子里,在湖北老家的田间地头,他干完了自家的农活,就跑到别人家的地里找老乡,挽起裤腿,戴着草帽,蹲在田边,给老乡递上一支烟,喊上一句:“小爷,您这地耕得好啊!”老乡便兴高采烈地打开了话匣子。赶上下雨天是最好的,乡亲们不能干农活,他就跑到老乡家里作采访,要是赶上老乡家吃饭,就人家吃什么,他也蹭着吃。
在广州的时候,他去找开“旅行社”的小老乡,原来“旅行社”就是不到80平方米的房子,硬是活生生地被分了8个部分,向外分租。与老乡聊得晚了,他就睡在一坐下立马嘎吱响的床上。他还找到从老家走出来的养猪能手,与他一起住在对面就是600头猪的房子里,臭气熏天。老乡问他:“小兄弟,你住不住得惯?”他说:“你跟猪呆在一起11年了,我才呆几天就受不了啦?”
2010年底,采访归来,他开始了“宅男”生活,猫在宿舍里昏天暗地地整理录音达两个月之久。
奇怪的是,那么艰苦地采访,那么辛苦地整理材料,竟让曾维康产生了越来越浓的兴奋感,他终于体会到了作家莫言所说的家乡带来的写作灵感:“我的高密东北乡是我开创的一个文学共和国,我就是这个王国的国王。每当我拿起笔,写我的高密东北乡的故事时,就饱尝到了大权在握的幸福,在这片土地上,我可以移山填海,呼风唤雨。”
“这种幸福感深深感染了我,我没有他的境界,我的幸福更多是一种兴奋,我兴奋地发现了一个‘大宝藏’,故乡都是值得好好挖掘的宝藏,是一个滴水藏海的宝藏。”
作品完成后,曾维康在论文的创作手记中这样总结支撑他的那份力量:“我觉得是一种爱,一种态度和一种责任。”
从农村来 到农村去
我写这部作品如同一个命定的“归宿”,似乎又在帮我回答一个问题——“你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
我的回答是:“我从农村来,要到农村去。”
写下这段话时,曾维康已经向广西壮族自治区党委组织部递交了申请书:“选择到基层工作,源于一种发自内心的召唤。这种召唤,来自我生活过的农村。”
“我放过牛插过秧,摸过鱼偷过梨,抓过蛇玩过泥巴,偶尔还拉帮结伙地打几次群架,基本上农村孩子的‘必修课’我从没有逃过。”曾维康说,他天生就具备了一身“土气”。
然而,随着年龄的增长,农村的生活环境不仅仅只带给他童年的快乐,去城里读高中后,他渐渐意识到自己曾经那么依恋的土地原来是如此穷困不堪,“以至于都有点嫌弃它了”。那时,他学习的动力就像高中老师告诉他的那样,“读书改变命运”,“考上大学,离开这个地方”。终于,2004年,他考入中国地质大学(武汉),选择的专业是工商管理。
他没有想到的是,这种对家乡的嫌弃,随着他真的远离家乡,逐渐转化成了一种“同情感”。“狗不嫌家贫,儿不嫌母丑”,更何况,生活在那里的都是自己的亲人。再后来,这种“同情感”又演变成“使命感”——为什么我的家乡不能富裕?家乡的老百姓怎样才能富裕?
大学4年,研究生3年,他曾6次到东、中、西部农村调研。他发现家乡的经济条件并不是最差的,在西部部分农民的家里,想吃一顿炒肉都难。他也发现江浙一带的农村经济发展迅速,如果把江浙的发展经验带到西部去,或许能够解决不少问题。
“我的家乡河网交错,鱼米并旺,有一定的地域优势,但村民获取市场信息的能力和渠道有限,增收比较缓慢。”
“媒体上报道农民的柑橘、西瓜卖不出去,都烂掉了,还有的农民有‘致富经’,但缺乏资金和场所。我常想,如果我是村干部,能帮他们解决好问题吗?我觉得至少不会太难。”
见多了,识广了,曾维康觉得,在农村,他有用武之地。
曾经,曾维康的理想是做“新闻高手”,因在本科期间发表了100余篇、累计20余万字的新闻作品而被保送清华大学新闻与传播学院,但毕业找工作时,他通过努力成为了广西壮族自治区的一名选调生。
作出这样的选择,并非没有经过挣扎,正如他的导师李彬所说,“维康也面临着研究生共有的那些困惑与纠结”。
就在去年年底,一位师兄给曾维康推荐了一份年薪十几万的央企工作,解决北京户口和编制,福利优厚,想了又想,他还是拒绝了。“那不是我想要的,我无法说服自己。”
家是曾维康的牵挂,母亲听说儿子要去基层工作,说:“我不指望你了。”一想起60多岁的母亲在乡间劳作的背影,他就心酸。他默默告诉自己,如果他在基层的价值实现了,终有一天也能让母亲不再那么辛苦。
有人问:“你觉得值吗?”有人质疑:“曾维康你想当大官?”还有人说:“曾维康你真自私。”可是,他真的觉得:“我在一个村就可以帮一个村的人,在一个镇就能帮一个镇的人,哪怕只能帮上一点点。基层的工作总得有人做吧,生在农村的人都不下基层,还能等谁去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