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蟋蟀在《诗经》中的象征意义
文章作者:五味子 来源:中国文化报
蟋蟀是个寻常的小虫子,又名“蛩”和“促织”,在北方的村庄和野外随处可见。但它却比别的昆虫更具知名度,这不独因它是一些人的玩物,以好斗闻名——斗蟋蟀是自唐天宝以降的事,而蟋蟀进入中国诗歌的经典,则比蟋蟀可斗更为久远。在距今2500年前的《诗经·唐风》中,就有《蟋蟀》篇,其诗曰“蟋蟀在堂,岁聿其莫”“蟋蟀在堂,岁聿其逝”等,《诗经·豳风·七月》中有:“七月在野,八月在宇,九月在户,十月蟋蟀入我床下。”《古诗十九首》之七有:“明月皎夜光,促织鸣东壁。玉衡指孟冬,众星何历历。”之十二有:“四时更变化,岁暮一何速!晨风怀苦心,蟋蟀伤局促。”蟋蟀因是秋虫,等它入室鸣叫,已是天凉岁暮时节,因此,在凄清的夜晚,对古人来说,听着蟋蟀的鸣叫,最易引起对时光飞逝的伤感。这基本上为蟋蟀入诗定下了调子。在此以后,唐杜甫的诗中感叹:“促织甚细微,哀音何动人。”宋姜夔的词中不止一次地沉吟:“乱蛩吟壁”“藓苔蛩切”“露湿铜铺,苔侵石井,都是曾听伊处。哀音似诉……西窗又吹暗雨,为谁频断续,相和砧杵。”
数千年过去了,到了现代,诗歌中用蟋蟀来表现悲凉、忧愁的基调仍然不变。试看余光中的《蟋蟀吟》:
“中秋前一个礼拜我家厨房里/怯生生孤零零添了个新客/怎么误闯进来的,几时再迁出/谁也不晓得,只听到/时起时歇从冰箱的角落/户内疑户外惊喜的牧歌/一丝丝细细瘦瘦的笛韵/清脆又亲切,颤悠悠那一串音节/牵动孩时薄纱的记忆/一缕缕的秋思抽丝抽丝/再抽也不断,恍惚触须的纤纤/轻轻拨弄露湿的草原
入夜之后,厨房被盅于月光/瓦罐铜壶背光的侧影/高高矮矮那一排瓶子/全听出了神,伸长了颈子/就是童年逃逸的那只吗?/一去四十年又回头来叫我?/入夜,人定火熄的灶头/另一种忙碌似泰国的边境/暗里的走私帮流窜着蟑螂/却无妨短笛轻弄那小小的隐士/在梦和月色交界的窗口/把银晶晶的寂静奏得多好听”
在写这首诗之前,他在与大陆诗人流沙河的通信中说:“在海外,夜间听到蟋蟀叫,就会以为那是在四川乡下听到的那一只。”可能也是这段话激发了灵感,他后来写了这首《蟋蟀吟》,而这段话也给收信人流沙河留下了一个诗眼,流沙河亦来了灵感,写了《就是那一只蟋蟀》。诗中说:
“就是那一只蟋蟀/钢翅响拍着金风/一跳跳过了海峡/从台北上空悄悄降落/落在你的院子里/夜夜唱歌
就是那一只蟋蟀/在你的记忆里唱歌/在我的记忆里唱歌/唱童年的惊喜/唱中年的寂寞/想起雕竹做笼/想起呼灯篱落/想起月饼/想起桂花/想起满腹珍珠的石榴果/想起故园飞黄叶/想起野塘剩残荷/想起雁南飞/想起田间一堆堆的草垛/想起妈妈唤我们回去加衣裳/想起岁月偷偷流去许多许多
就是那一只蟋蟀/在海峡那边唱歌/在海峡这边唱歌/在台北的一条巷子里唱歌/在四川的一个乡村里唱歌/在每个中国人脚迹所到之处/处处唱歌/比最单调的乐曲更单调/比最谐和的音响更谐和/凝成水/是露珠/燃成光/是萤火/变成鸟/是鹧鸪/啼叫在乡愁者的心窝”
一个念头,或者说是一次灵感的闪耀,成就了两首隽永的好诗,也成就了一段诗坛佳话。
诗人李瑛、叶延滨、灰娃、吕德安也写过一些以蟋蟀为题的诗,叶延滨的诗感慨唐宋历史,联系现实,灰娃、吕德安则有些晦涩,而李瑛依旧传承了旧有的格调,且看他的《蟋蟀》:
“产后的田野疲倦地睡了/喧闹如雨的秋声已经退去/夜,只剩一个最瘦的音符/执著地留下来/代替油盏,跳在/秋的深处,夜的深处,梦的深处
轻轻的,胆怯的/一只没有家,没有寒衣的蟋蟀/躲在我庭院的角落/挣扎地颤动着羽翅
如一根最细的金属丝/从它生命的最深处抽出来/颤抖在落叶霜风里
会叫的白露/会叫的霜花/是我童年从豆秧下捉到的那一只吗/养在陶罐用草茎拨动它的长须/现在,我的童年早巳枯萎
而今,这孤凄的叫声/像敲打着我永远不会开启的门/震撼着我多风多雨的六十个寒暑/六十年和今天的距离只有几米/但我不能回去
在秋的深处,夜的深处,梦的深处/一丝凄清的纤细的鸣叫/犹如从遥远传来的回声
激起我心头满海的涛涌”
在我的记忆中,还有一位旅居国外的诗人也写过《带一只蛐蛐走世界》,诗中说:“于大洋彼岸/昼于思绪纷飞的案边/夜于华发散落的枕边/听它苦吟/一亩一亩的乡愁/一顷一顷的乡恋。”这首诗的意象和表达形式都比较老套,而蟋蟀仍然承担着同样的角色。
从诗人的诗中可以看到,那蟋蟀虽然叫声微弱,但在秋凉的夜里,却极具穿透力,最能惊人心灵,震人魂魄,发人深思,尤其对于感情极其细腻敏感的诗人。
蟋蟀在新诗中,基本继承了《诗经》中的象征意义,但也不是绝对,也有变奏,比如意象较为独特的《愤怒的蟋蟀》。这是诗人邵燕祥在“文革”后复出的作品,邵燕祥是一个有着强烈的社会干预意识和正义感的诗人,尤其经过“文革”的洗礼,他更加面对现实,持有更为坚定的社会批判立场。诗歌多取材于历史和现实的社会问题,具有尖锐的论辩色彩,在诗的情绪基调上也是激愤而炽热的。在该诗的开头,他写道:“世界上有多少蟋蟀,你问我是哪一个”,然后他说,我不是在窗下鸣琴,在阶前鼓瑟的“快乐的蟋蟀”,不是在灯阴绷线,织半夜冷露的“悲哀的蟋蟀”,“我也曾悲哀/我也曾快乐/但我是那只愤怒的蟋蟀/五百年前那一个/苦孩子的魂/为了救人/为了补过/化成一只小东西/因愤怒而忘了纺织/因愤怒而忘了唱歌/因愤怒而张翅,而伸须/而凝神,而抖擞,而跳起角逐/而叮住不放的/那一个!”邵燕祥的诗,取自蒲松龄一篇名为《促织》的小说,内容说的是明宣德年间,宫中尚促织之戏,下欲媚上,到处要人进贡蟋蟀,事情摊到一穷困潦倒的读书人成名身上。成名惶惶不可终日,“忧闷欲死”,无奈到处捕捉,终于得到一只上品,谁知刚刚到手,却被好奇顽皮的儿子不小心捏死了。儿子惧怕,投井自尽。虽被救起,却昏迷不醒。成名又悲又惧,一夜未眠,天亮时忽听门外蟋蟀在叫,成名赶快来捉,谁知一只公鸡看见来啄,成名骇立愕呼,幸未啄中,蟋蟀跳开,鸡又逼进,眼看蟋蟀已在爪下,成名顿足失色,但这时鸡伸颈摆扑,非常痛苦,到跟前一看,蟋蟀已跳到了鸡冠上,力叮不释。原来这只蟋蟀是他的儿子的魂魄所化。这里的蟋蟀,成为愤怒、反抗的化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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