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国涌,自由撰稿人,当代中国知名知识分子。1967年生于浙江乐清,毕业于温州教育学院(现属温州大学),做过中学教师,现在杭州家中读书写作。主要关注中国近代史,特别是百年中国言论史、知识分子命运史、近代中国社会转型和近代企业传统,善于以客观全面的视角解读历史。 1999年以来在《书屋》、《随笔》、《东方》、《读书》、《南方周末》等数十种报刊发表文章,作品曾多次被《报刊文摘》、《读书文摘》、《杂文选刊》、《中华读书报》、《中外文摘》、《书摘》等报刊转载,并入选《大学人文读本》等多种选本。 本讲稿记录由邱磊整理、凌宗伟初校,傅国涌先生审核。 非常高兴和诸位老师、朋友们在美丽而寒冷的哈尔滨分享这个上午。我实在是教育的圈外人,既不属于教育界,也不属于任何一界,我只属于中国。我曾经不止无数次的回答过记者的问题:什么是“爱国主义”?我说我很讨厌“爱国主义”这个肤浅的表达,要是我来说的话,我就是中国,中国就是我。我的祖祖辈辈,他们的尸骨都埋在这块土地上,我的骨灰最终也将埋在中国的土地上,所以我和这片土地是合二为一的关系,我就是它,它就是我。你说什么是“爱国主义”,我们是一种生命的关系。前一段时间,有一家媒体问我,假如你有机会移民到一个更好的国家,你会去吗?我毫不犹豫的说,即使有这样的机会,我也会断然谢绝,因为从文化上我无法将自己从这块土地上“拔”出来,在另一块土地上种下去,那样种出来的绝不是“我”,“我”也不可能再种出来了。所以,我生下来就注定了与这块土地共存亡。我关心这块土地,不仅关心它的今天,关心它的明天,也关心它的昨天。 我其实是一个从事历史研究的人,但是我所理解的历史和别人所理解的可能不太一样。有一个小孩子,大概是三四岁,是我太太同学的孩子,她问她妈妈这个叔叔是干什么的,她妈妈说这个叔叔是研究历史的。小孩子听不懂,她妈妈就用一个通俗的方法告诉她:这个叔叔是研究死人骨头的。在中国人的眼里,很多时候“历史”是被看作是“死人骨头”的,也就是过去的事,但在我的眼中,历史不仅关乎过去,而且关乎今天,同样关乎未来。所以,我给“历史”下了一个新的定义:历史就是打通过去、现在和未来之间的神秘通道。了解过去,是为了今天和明天,我就是想要打通这一条神秘通道。这条定义,也许司马迁早就说出来了,他说历史是“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只有“通”古今之变才是历史,所以历史不只是过去的事,凡是存在的就永远不会过去,这就是人类的伟大之处。 那教育是什么?我看这两个字的时候,反复的思考。在今天一般中国人眼中,其实“教育”只被理解成一个字:只有“教”,没有“育”。“育”是什么?我们可以联想到孕育、哺育、养育……,都跟生命有关。如果我们把这个“育”当成“教育”的重心,就可以想到“教育”从来都不是一个结果,“教育”是一个过程,是一个生命展开的过程,就像一棵树,从一粒种子到参天大树,这是一个过程,而不仅仅是结果。如果你只看到结果,那不是教育。所以,当我们理解“教育”这个词的时候,只把重心放在前面那个字,那就是注重结果的教育;而事实上,教育是一个开放的过程,它永远都不会有结果,它永远面朝未来,不会结束。 刚才,文质先生说到一句话,让我很感动。他说,生命化教育课题追求的不是成功。太美好了,在这个时代,要是有一个人能够立定心志说出这句话——他做一件事,不是为了成功;而是为了一个过程。我觉得,这就是这个时代最大的成功。“成功”这个词在中国已经被异化了,成为“摇头丸”,每个人心目中的成功其实是不一样的。所以,我特别喜欢这个“慢”字,“慢”是一个过程,“慢”是对过程的肯定,“慢”是一种开放的姿态,“慢”是对生命的一种尊重。 我不是教育学的专家,我对教育的理解仅仅站在一个普通人的理解上,我是研究历史的,我所懂的仅是历史,但我关心中国,我关心中国的今天,也关心中国的未来。所有正处于当下的中国人都知道,我们正处于一个巨大的转型当中,这次转型将以什么方式展开,从最根本的意义上说,是与教育有关的。一个国家的教育能达到什么样的程度,这个国家的文明就是一个什么样的状态。或者说,普通教育,特别是基础教育——中学、小学是一个什么样的水准,这个国家就是一个什么样的水准。 十九世纪,德国在欧洲崛起,打败法国,有人说过这么一句话:“德意志民族的崛起,在小学老师的讲台上就决定了。”一百多年后,当中国的学者来到德国的一个边缘小镇,看到十九世纪的德国教学挂图:世界地图。一个德国小学生就知道万里长城是什么样的,就知道世界七大洲,知道基本的科学常识。他们还看到了当时保存下来的完整的化学、物理、生物实验室。看到这些之后,我们就知道一个民族的文明程度。 我在关注民国历史的时候,刚开始主要关注大学,只有大学才能决定一个民族的文明高度,所以我们把过多的目光集中在北大、清华、西南联大这些顶尖的大学,我们会特别向往、羡慕那些学术大师们,向往那个时代学术自由的空气。但随着时间的推移,随着我年龄的增长,我越会发现,比大学更重要的是中学,比中学更重要的是小学。我想起一百年前蔡元培当中华民国教育总长的时候,和教育次长范源濂的争论。范源濂说,小学最重要,如果没有好的小学,就不会有好的中学;没有好的中学,就没有好的大学。而蔡元培的意见正好相反,他说没有好的大学,中学的师资从哪里来?没有好的中学,小学的师资从哪里来?因此要先办好大学。这也许可以看成是一个循环的问题,但是今天回过头来看,“小学比大学更重要”,应该是没有问题了,因为不是所有的人都要接受大学教育,而所有的人几乎都要接受小学教育。所以,我说了一句话:小学课本,尤其是小学语文课本,代表着一个民族文明的底线。这句话曾经被媒体广泛引用。为什么说是“底线”?如果说,我们的文明高度是由最顶尖的知识分子决定的,那么在底线的意义上,一个民族整体的文明水准则是由所有的中国人决定的。所有的中国人受到一个什么样的小学教育,这个民族基本上就是什么样子。 我记得中国社科院前副院长李慎之先生,他是1923年生人,在民国受的教育,他印象最深的不是大学,而是小学和初中,其中印象最深的课,不是数学,不是语文,而是公民课。他说当时读的那套书是商务印书馆出版的《复兴公民教科书》,他推算那个时代和他读过同一套教科书的人大概有几百万——那个时候的教育还没有普及。所以,他就有一个感想:这些在上世纪三十年代受小学、中学教育的人,到了五十年代初,也就是建国初期的时候,正好是社会的主力,而那个时候社会风气相对较好,如果说还做不到“夜不闭户、路不拾遗”的话,大致已经接近了。有些人认为那个时候的社会风气好,是政治原因,是改朝换代造成的的,但是李慎之说是教育造成的,因为这些人——社会的主力人口小时候受过公民教育。 那么再回想,从孔夫子以来的教育实际上是比较单一的经典教育,这种经典教育只是提供了一个维度的教育。我不说这种教育不好,它也有它的优越性,它也包含了人类教育中的重要环节——人文教育:四书五经,经典阅读,加上诗词歌赋,每个人从小就受到伦理的、审美的熏陶,但是几千年走下来,到了清朝1905年,废除科举制的那一年,2000年来的中国只是在原地踏步,一直只有这种单一化的经典教育或者说人文教育模式,已经跟不上世界的脚步了。当时整个世界的教育,正是我们今天普遍接受的欧美教育,这套教育是从希腊发源出来的,它的核心是“科学教育”,但也不排斥以文史哲为核心的人文教育,同时又加上了公民教育。所以,我理解的现代教育实际上是三大板块,人文教育、科学教育和公民教育。 在我们当代的教育当中,其实只剩下了单一的科学教育,既没有我们古老的——有2000年传统的人文教育,也没有——曾在民国有过几十年历史的——公民教育。我们只有从西方传过来,又根据自己意识形态需要改造过的科学教育,所以我们常会觉得我们的教育在追求“快”,为什么?因为“科学”是讲究效率的,人文教育是“慢”的,是讲生命的。人文教育单一化,不好,所以我们要把科学教育引进来,但是当我们把教育带上单一的科学教育轨道的时候,我们有没有发现,这样的教育也是大有问题的。 这就回到我们教育的核心:什么是教育?教育的最终价值是什么?这些问题我也想过很多年,但至今没有想得特别明白。我粗浅的理解是,我们的教育,提供的是“常人”教育、“常态”教育,而不是“天才”教育、“非常态”教育。学校只担负一个使命,培养普通人;不担负培养“天才”、“超人”的责任。学校并不担负培养弗洛依德、爱因斯坦的责任……不是为培养科学天才,也不是培养文学家、艺术家而存在的,贝多芬、莫扎特是学校能教出来的吗?他们本身就是天赋异能,天才不是靠学校教育提供的,他在任何环境下都可能通过自己的方式脱颖而出——当然,学校会给他提供一些契机。爱因斯坦也需要读大学,但他一直到大学毕业,他的物理学成绩都并不特别出色,但这并不影响他成为几百年来最伟大的物理学家。 学校只担负一个责任,就是让一个普通人成为在精神上健全的人,成为文明社会的正常人。从这个意义上说,学校教育就是应该以人为本的,而且应该以普通人为本的,尤其是基础教育。中小学教育,根本不需要设定一个目标,需要教出多少出类拔萃的人。学校教育,其实提供的是一条中间线的教育,它不是按照智商最高的人的标准设立的,而是按照普通人的智商设立的,所以,学校教育中,快乐是一个重要的元素,它应该成为学生——同时更加重要的是——成为老师快乐的过程。今天,恰恰相反,老师不快乐,学生更不快乐。这是一个方面。 第二,过去对教育的主体有很多的分歧,但是我思来想去,其实老师和学生都是主体。如果老师不快乐,这个教育过程的展开就会带上很多阴影。所以,我想到一个词:尊严。如果一个时代的老师,尤其是基础教育的老师,在社会上的地位不是较高的,不能受到社会的尊重,他的生命的尊严不能在很大程度上得到满足,我们的教育基本上就失败了。何为师道尊严?就是老师在这个社会受到普遍尊重的那种尊严,如果连这个都没有,这个时代的教育——哪怕它出了很多高分的学生——也是失败的。 很多时候,那些衡量指标都是不可量化的。现在来理解民国的教育,我们知道那个时候有战乱,有动荡,但是它的教育是相对成功的,因为那个时代教师得到了尊重,学校得到了尊重。那个时代的学校,大部分——我们不能说全部——都是由教育家来办的,而不是由行政人员来办的。那个时候,北大校长这个位置和教育部长之间可以是来来回回的,蒋梦麟当过教育部长,也多次当过北大校长,但他不认为当了部长,再当校长有什么不好。蔡元培也当过教育总长,然后再去当北大校长。他们并不觉得校长和部长之间有巨大的落差,反而觉得北大校长这个位置可能更体面,北大校长,在他们心目中不是一个行政职务,在他们看来,这是一个教育家所担负的岗位。 我想到几个人。张伯苓,大家都知道他是南开大学的校长,但我更愿意说他是南开中学的校长。事实上,张伯苓办得最成功的学校可能还不是天津的南开学校,而是抗战烽火中的重庆南开中学。林砺儒,他是北京师范大学附属中学的校长,后来做了北京师范大学的校长,1949年以后做了教育部的副部长。我倒觉得他不应该去做副部长,他最适合的岗位是做校长,而不是部长。经亨颐,浙江第一师范学校校长,创办过春晖中学。还有赵君达 、高凤山、周厚枢……后面这几个人现在都不大有名了,已经被人们给忘了,但是在他们学生的眼中曾经都是耀眼的明星,曾经是太阳,正是在他们手里,天津耀华中学、北京汇文中学、扬州中学,这些学校都是当时中国最好的中学。这样的人,在民国的时候,每个地方都有一批,正是他们大大小小的教育家办出了一批很有魅力、很有影响的中小学。所以,我说一个民族的文明程度很大程度是由中小学所决定,而这些教育家就是这些学校后面的灵魂人物,他们不仅是掌舵的人,没有他们,学校就没有灵魂。 我在看民国教育的史料时,特别想到几点。第一,那个时代,教育的每一个阶段都是自成体系、自成脉络的,具有独立的价值和地位,小学就是小学,中学就是中学。一个人可以以终身做小学老师来作为他的理想追求,把自己的角色尽最大可能的扮演得尽善尽美;一个人也可以把中学作为自己的终身事业来追求,而不仅仅作为一个职业来看待。整个国家、整个社会也是如此看的。 但在今天我们可以看到,中小学在现有的教育体系中,实际上是没有任何地位的!不知道诸位是否同意,可能有不同的看法。今天教育体系的设置是按照升学的体制来的——小学是为了升初中而存在的,初中是为了升高中而存在的,高中是为了升大学而存在的。所以,中学、小学并没有自己的独立地位,它只是这个“升学”流水线上的环节。决定一个老师,决定一个校长,决定一所学校的(地位)是看你为更高一级的学校输送了多少高分的学生。这是唯一的一个指标,你自己的学校办得好不好都不要紧的。 民国时代也有“高考”,或者是一所大学单独招生,或者是联合招生,但并不影响小学、初中、高中都自成体系。如果教育的每个阶段的独立性不解决,每个人都会累死在这条“跑道”上。你不就在那里跑嘛,从小学一直到跑到高中,而且你都是为别人在跑,而不是为自己,因为所有的目标都特别的确定,每个老师和学生都为此而着急。这样,就把教育过程中的乐趣,那些美好的东西,全都消解掉了。要还原教育本身,其实就是在接受教育或获得教育的过程中,获得最美好的东西,获得精神上的最大快乐,而不是在那里“跑步”,所以,我们为什么要说“慢”,“慢”就是享受这个过程。我想起一个故事。在苏州工业园区,那里有一家美籍华人开的企业。这个企业的食堂门口有一片草坪,要进入这个食堂,必须要绕一圈才可以。但是,员工都不愿意,他们就在草坪当中走出一条路,一条最短、最快的路。其实,这是人的天性,要走捷径嘛。这个老板有点与众不同,他后来琢磨出一个办法,他在草坪中间种了一棵树,恰好挡住了那个捷径。然后他告诉员工,在我这个公司,倡导不走捷径,用一棵树作为标志。他倡导的正是一种“慢”的观念。在一个人人都求快、走捷径的时代,求慢就是一种理想。 我们今天看民国教育,会有很多看点。刚才讲的就是其中的一个看点:教育的独立性。另一个就是,它是人的教育,它把人当人。有一个在台湾影响非常大的知识分子,叫殷海光,是金岳霖的弟子。我到台湾参观殷海光的故居,走进去看到的第一条他手写的格言,当时印象特别深。由于他是研究逻辑学、伦理学的,因此就更加关注基本性的问题,他说:“自由的伦理基础是把人当人”。我想把这句话借过来说:教育的哲学基础是什么?把人当人。 “把人当人”,不是说我们现在不把人当人,而是说我们现在更多的是把人当成工具。事实上,我们现在的教育设计更多的是把人工具化,因为学校要求学生在考试中胜出,要他成为考试的机器,整个设计的目的是为了考试而存在的,而不是为了教他成为一个人而存在的。这就是一个最大的问题。当所有人都往一个方向去的时候,你要扭转方向,几乎是不可能的,所以只能去拼,拼到最后大家都筋疲力尽了。华东师大心理学系在2006年做了一项调查,调查了1300多人,竟然有70%以上的人把考上大学作为人生的终极目标。他们为什么这样做?因为在前面奔跑的过程中,实在太累了,筋疲力尽了,好不容易跑到这个点,终于可以放下来了,所以,这里都成了他的目的地了。这是一个非常可怕的事情。我前面说,教育是一个开放的过程,它永远没有终极的目标,它永远朝向未来,它只是一个过程,它没有结果,没有终点。 文质先生有本书,叫《教育的十字路口》,其实中国的文明、文化也在十字路口。我们一方面在享受着人类高科技所带来的一切最先进的东西,另一方面,我们发现自己正越来越往下走。我就想到另一问题:教育从产生之日起——西方的(古)希腊时代,我国的诸子百家、孔夫子时代,它的目的只有一个:就是提升人类。 今天处在转型期的中国,我们可以很清楚的看到很多事情都是按照本能设计的,但教育是与本能为敌的,教育是要提升人,而不是按人的本能来行事,不是按本能来思考,要把人变成一个有能力驾驭自己本能、超越自己本能的高级族类。什么是文明?文明就是有高于本能的东西。如果什么都按照本能去做,动物也有本能,甚至有比人类强过百倍的本能。所以,人类最大的优势就在于有能力超越自己的本能,而最重要的途径就是教育,通过教育提升人,通过教育让人超越本能,实现自我。但是现在你到街上一看,满大街的广告,或其他的东西都是把人放回本能的状态,它们都是迎合人的需要产生的,而不是让你高于自己的本能。与人的本能相对应的,无非是衣、食、住、行、性这五个,整个社会的一切仿佛都是围绕着这些而产生的。所以,广告、各种娱乐节目,它们不是向上提升人,而是向下沉沦,这是社会的一个非常大的问题。 一直以来,我们的教育都是与这样的本能化趋向为敌的,是为了抗衡人类向下拽的趋势而存在的,否则,要教育干嘛?如果只是要迎合本能的需要,你根本不需要读书,不需要进学校。所以,孔夫子以来的教育,只有一个目的,就是将人类一代一代积累的最好的文明成果告诉你,让我们在这个过程中不断的提升自己,让我们更加靠近文明,但今天看来,我们未必是在往这个方向在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