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中国古书中写孩子故事的不多,把孩子写得鲜活生动的就更少了。而《世说新语》这部书最初吸引我的就是里面关于小孩子的故事。
孔文举年十岁,随父到洛。时李元礼有盛名,为司隶校尉。诣门者,皆俊才清称及中表亲戚乃通。文举至门,谓吏曰:“我是李府君亲。”既通,前坐。元礼问曰:“君与仆有何亲?”对曰:“昔先君仲尼与君先人伯阳有师资之尊,是仆与君奕世为通好也。”元礼及宾客莫不奇之。太中大夫陈韪后至,人以其语语之,韪曰:“小时了了,大未必佳。”文举曰:“想君小时,必当了了。”韪大踧踖。(《世说新语·言语》)
孔融的聪明机敏自不必说,而那言谈中流露出的灵气、自信,甚而是任性和傲气,都会让读者颔首而笑。故事读得多了,才发觉,《世说新语》中讲的原来都是孩子的故事,孩子般的自然,孩子般的任性,孩子般的真挚,这几近透明的赤子之心是《世说新语》中人物的精髓,他们用惊异的眼睛看这天地仿佛重新发现有这样一个天地,天地间有这样一个“我”。
这个时代的人自然适意,无所拘束;这个时代的人率直旷达,任性求真;这个时代的人张扬个性,追求自由。
岁月的风沙卷走了他们留下的印迹,却为我们永远留下了那真挚自然的赤子之心。穿越千年的风尘,我们还会为他们的风采折服。
一、美哉,魏晋名士
美是一种照耀着人生苦难的光明。(王蒙语)对人的容貌美的描写并非自魏晋始,不过将容貌看得如此重要,甚至超越了德与才,这可就是魏晋独一无二的社会风尚了。《世说新语》为“容止”单立一篇,把它与孔门四科的德行、言语、政事、文学并列,其受时人重视的程度就可见一般了。
别日,温(峤)劝庾(亮)见陶(侃),庾犹豫未能往。温曰:“溪狗我所悉,卿但见之,必无忧也。”庾风姿神貌,陶一见便改观,谈宴竟日,爱重顿至。《世说新语?容止》
庾亮的美好容貌风姿竟然能化解他与陶侃政见上的分歧,这在中国历史上的其他时代是难以想象的。魏晋之际,光是一个“美姿容”便可跻身名士之列。而《容止》篇中第一个讲的就是曹操居然因嫌自己形貌难看而请仪容雅正的崔琰代替他接见匈奴使节的故事。
对人的容貌美的欣赏其实就是对人自身价值的充分彻底的认识和肯定,这种以审美的眼光去观察人,品评人的做法正体观出魏晋人对美的珍视,对人的生命价值的看重。
潘岳妙有姿容,好神情。少时挟弹出洛阳道,妇人遇者,莫不连手共萦之。左太冲(左思)绝丑,亦复效岳游遨,于是群妪齐共乱唾之,委顿而返。(《世说新语·容止》)
左思曾作《三都赋》而令“洛阳纸贵”,可就是这样一个才华横溢的文学家却因丑陋的外貌而遭受妇人们的鄙视,颇有些“东施效颦”的味道。而历史上著名的美男子潘岳因其美貌而造成的轰动恐怕也是中国历史上绝无仅有的了。
魏晋时代,美的价值充分被认可,甚而冲破了礼法道德的束缚,人们沉浸在那光彩照人的容貌中时如痴如醉,其所造成的冲击力甚至是可以摧毁生命的。
卫玠从豫章至下都,人久闻其名,观者如堵墙。玠先有羸疾,体不堪劳,遂成病而死。时人谓看杀卫玠。(《世说新语.容止》
美的价值被推到了极致,美好德仪容甚至可以消弭罪恶,滋生爱心。
桓宣武平蜀,以李势妹为妾,甚有宠,常着斋后。主始不知,既闻,与数十婢拔白刃袭之。正值李梳头,发委藉地,肤色玉曜,不为动容,徐曰:“国破家亡,无心至此,今日若能见杀,乃是本怀。”主惭而退。《世说新语·贤媛》
根据刘孝标注引南朝宋虞通之《妒记》:“温平蜀,以李势女为妾。郡主凶妒,不即知之,后知,乃拔刃往李所,因欲斫之。见李在窗梳头,姿貌端丽,徐徐结发,敛手向主,神色闲正,辞甚凄惋。主於是掷刀,前抱之:‘阿子,我见汝亦怜,何况老奴。’遂善之。”后来人们用“我见犹怜”形容妇人之美。
二、我与我周旋久,宁作我
“我”到底是沧海中的一颗谷粒,还是可以与日月山川同辉的一个永恒?说到这个话题总不禁想到《韩非子·和氏篇》中卞和献壁的故事。
楚人和氏得玉璞楚山中,奉而献之厉王。厉王使玉人相之,玉人曰:“石也。”王以和为诳,而刖其左足。及厉王薨,武王即位,和又奉其璞而献之武王,武王使玉人相之,又曰:“石也。”王又以和为诳,而刖其右足。武王薨,文王继位,和乃抱其璞而哭于楚山之下,三日三夜,泣尽而继之以血。王闻之,使人问其故,曰:“天下之刖者多矣,子奚哭之悲也?”和曰:“吾非悲刖也。悲乎宝玉而题之以石,贞士而名之以诳,此吾所以悲也。”王乃使玉人理其璞而得宝焉,遂命曰:和氏之璧。
韩非子讲这个故事是为了说明法家推行自己学说有多么难,我却从中看到古往今来无说中国人,尤其是中国文人的缩影。“学而优则仕”,“致君尧舜”,这样的至理名言教出的是生命力枯萎的中国文人,仿佛只有君主的赞许,他人的认同才是一个文人实现人生价值的全部意义,经世济用,急功近利,最不堪的成了贾宝玉口中的“禄蠢”。
《世说新语》中也不是没有上面说的这种人,但书中更多的是珍视生命,肯定自我的人。首先,魏晋人具有强烈的生命意识。“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在生命无常,人生短暂的慨叹背后,不正是浓浓的对生命的热爱吗?
桓公(桓温)北征,经金城,见前为琅琊时种柳,皆已十围,慨然曰:“木犹如此,人何以堪!”攀枝执条,泫然流泪。(《世说新语·言语》)
连恒温这样的一代枭雄面对过去自己种的树都不禁发出“木犹如此,人何以堪?”的悲叹。花凋谢了可以再开,叶枯了可以再绿,只有人的生命不可重来,一旦消逝变成永远。不过悲哀有多深,热爱就有多深。魏晋士人正是在正视死亡这一人类共同的最终的结局的时候,才更强烈地意识到生命的辉煌,人生的美好,正如泰戈尔所言“使之生如夏花之绚烂”。
(王)羲之既去官,与东土人士尽山水之游,弋钓为娱。又与道士许迈共修服食,采药石不远千里,遍游东中诸郡,穷诸名山,泛沧海,叹曰:“我卒当以乐死。”(《晋书》)
既然生命如此宝贵,人生又如此短暂。如果一味迎合别人,而“失其本心”“人为物役”,那生的价值又如何实现呢?孟子曾说过“万物皆备于我”的话,魏晋士人将之发扬光大,不要说君主和社会,就连世界都是渺小的,是“我”的奴隶。
(刘伶)或脱衣裸形在屋中。人见讥之。伶曰:“我以天地为栋宇,屋室为裈衣,诸君何为入我裈中?”(《世说新语·任诞》)
这种人的尊严和独立人格的觉醒是魏晋的时代强音。
桓公少与殷侯齐名,常有竞心。桓问殷:“卿何如我?”殷曰:“我与我周旋久,宁作我。”(《世说新语·品藻》)
抚军问殷浩:“卿定何如裴逸民?”良久答曰:“故当胜耳。” (《世说新语·品藻》)
高杨生命价值在魏晋时期还表观为自我标榜。人生在世不为人所知,或不被人重视在魏晋人看来是最可悲的了,魏晋士人用生命书写了一个个大写的“我”,永恒的“我”。
桓大司马下都,问真长曰:“闻会稽王语奇进,尔邪?”刘曰:“极进,然故是第二流中人耳。”桓曰:“第一流复是谁?”刘曰:“正是我辈耳!” (《世说新语·品藻》)
“这是最好的时代,这是最好坏的时代。”
战乱频仍,朝代更替,这是中国历史上最动荡混乱的时代,人的心灵也因离乱而饱受摧残,陷入政治洪流的士人更是朝不保夕,“天下名士少有全者”。然而,旧制度的崩塌会催生新的生活方式,旧礼教的倾覆会产生特立独行的新人。“上帝死了”(尼采语),历史却进入“人类群星闪耀时”(茨威格语)。
三、礼岂为我辈设也
魏晋时代英雄辈出,俊才星驰,在张扬生命力之外,魏晋士人还流露出一种率真之美,一种洒脱之美。
郄太傅在京口,遣门生与王丞相书,求女壻。丞相语郄信:“君往东厢,任意选之。”门生归白郄曰:“王家诸郎亦皆可嘉。闻来觅壻,咸自矜持;唯有一郎在东床上坦腹卧,如不闻。”郄公云:“正此好!”访之,乃是逸少,因嫁女与焉。(《世说新语·雅量》)
在矜持做作的众兄弟间,王羲之的坦然自适让人感受到率真超逸的美。正是这样的王羲之才能写出从容洒脱、清俊无伪的《兰亭集序》,才能以超拔的姿态在文化的星河中闪耀璀璨的光芒。
人生本无常,可人们又总给无常的人生设定有常,做任何事都应有目的,所有行为的背后都会有一长串的注释。与这样的生活方式相比,魏晋人士返回自由心灵,不拘泥于目的的生活态度就显得独特而富艺术气息了。
王子猷居山阴,夜大雪,眠觉,开室,命酌酒。四望皎然,因起彷徨,咏左思《招隐诗》。忽忆戴安道,时戴在剡,即便夜乘小船就之。经宿方至,造门不前而返。人问其故,王曰:“吾本乘兴而行,兴尽而返,何必见戴?”(《世说新语·任诞》)
人生的乐趣不必在结果和目的,不一定非有意义和价值,在看似合理的常规之外,再去探索一种更高的心灵境界,这种境界不受功利的支配,不受一般行为准则制约,这是一种舒展的生命形态,如室外雪世界一样晶莹纯净。
魏晋士人的特立独行有时以一些更激烈的形式展现。院籍好为青白眼,用倨傲彰显本真,那穷途痛哭声中浸透了苍凉与绝望。在别人看来他的举上是荒谬的,而对于院籍来说真正荒谬的是这个世界。强烈的自由意识带来的是被压抑的莫大的屈辱和痛苦,而对抗披着礼教外衣的虚伪,贪婪、平庸的最好的武器就是藐视和倨傲。
(阮)籍嫂尝还家,籍见与别。或讥之。籍曰:“礼岂为我辈设也。”(《世说新语·任诞》)
阮公邻家有美色,当垆沽酒,阮常从妇饮酒,阮醉,便眠其妇侧。夫始殊疑之,伺察,终无他意。(《世说新语·任诞》)
阮籍遭母丧,在晋文王坐进酒肉。司隶何曾亦在坐,曰: “明公方以孝治天下,而阮籍以重丧,显于公饮酒食肉,宜流之海外,以正风教。”文王曰:“籍毁顿如此,君不能共忧之,何谓?且有疾而饮酒食肉,固丧礼也!”籍饮啖不缀,神色自若。(《世说新语·任诞》)
阮籍当葬母,蒸一肥豚,饮酒二斗,然后临诀,直言“穷矣”!都得一号,因吐血,废顿良久。(《世说新语·任诞》)
禁酒、禁肉是礼教对丧母者的规定,是“孝”的行为准则,更是供人观赏的守丧的仪节,而阮籍怎会为迎合别人失我本真,“超名教而任自然”的真性情方是其在污浊人世要保有的生命的精华、那带血的痛哭不合“礼”而合乎人的真性情,任性而达情,状似任诞实则悲怆到极点。
刘伶病酒,渴甚,从妇求酒。妇捐酒毁器,涕泣谏曰:“ 君饮太过,非摄生之道,必宜断之!”伶曰:“甚善。我不能自禁,唯当祝鬼神,自誓断之耳!便可具酒肉。”妇曰:“敬闻命。”供酒肉于神前,请伶祝誓。伶跪而祝曰:“天生刘伶,以酒为名。一饮一斛,五斗解酲。妇人之言,慎不可听。”便引酒进肉,隗然已醉矣。(《世说新语·任诞》)
北宋著名史学家司马光曾在他的著作《资治通鉴》中写道:“刘伶嗜酒,常乘鹿车,携一壶酒,使人荷锸随之,曰:‘死便埋我。’”这种无愧无惧,无悔无感的生活哲学惊世骇俗又直指人心。
王仲宣好驴鸣。既葬,文帝临其丧,顾与同游曰:“王好驴鸣,可各做一声送之。”赴客皆一作驴鸣。(《世说新语·伤逝》)
孙子荆以有才,少所推服,唯雅敬王武子。武子丧时,名士无不至者。子荆后来,临尸恸哭,宾客莫不垂涕。哭毕,向床曰:“卿常好我作驴鸣,今我为卿作。”体似真声,宾客皆笑。孙举头曰:“使君辈存,令此人死!”(《世说新语·伤逝》)
在这怪异滑稽的悼念方式背后是标新立异的魏晋士人张扬个性,不逐流俗的体现,正如阮籍所言,“礼岂为我辈设也”。
整个《世说新语》中最华丽的一章当属广陵绝响。
嵇中散临刑东市,神气不变。索琴弹之,奏广陵散。曲终,曰:「袁孝尼尝请学此散,吾靳固不与,广陵散于今绝矣!」太学生三千人上书,请以为师,不许。文王亦寻悔焉。(《世说新语·雅量》)
要读懂嵇康并非易事,貌似疏狂,实则真挚;貌似刚猛,实则悲悯;貌似洒脱,实则执着。当夜坠入无边的黑暗中时,流星划过天际,用生命的陨落绽放自由的光辉。那《广陵散》的余音虽逝,嵇康清醒而悲怆的灵魂却穿越千年,回响在每一个羁绊于观实的人的耳中,心中。
四、情之所钟,正在我辈
王戎丧儿万子,山简往省之。王悲不自胜。简曰:“孩抱中物,何至于此?”王曰:“圣人忘情,最下及情。情之所钟,正在我辈。”简服其言,更为之恸。(《世说新语 ·伤逝》)
血与泪交融,痛与悲杂错,这样的土镶中却滋长了深情,也许正是痛苦的泪水洗净了人的双眸,让人看清世间最美好的东西正是人与人之间的情义。
顾彦先平生好琴,及丧,家人常以琴置灵床上。张季鹰往哭之,不胜其恸,遂径上床,鼓琴作数曲,竟,抚琴曰:“顾彦先颇复赏此不?”因又大恸,遂不执孝子手而出。(《世说新语·伤逝》)
高山流水,知音难觅,天地虽大,人物虽众,没有一个知你心音的人,人生的路将多么寂寞和悲衰。张李鹰琴音中蕴含的恐怕就是这样的叹惋吧?更令人动容的是那一问,穿越生死,情动于中,比之以礼痛哭,随俗安慰孝子不知要深切多少倍。
深情有时候是一种悲天悯人的情怀。对生命有多看重就对生命的消逝有多悲伤,魏晋士人沉郁感伤的情怀蕴含着他们对生的无限热忱,而这种热忱的表达是发自内心的,自由奔放不受拘束的。
王长史登茅山,大恸哭曰:“ 琅邪王伯舆终当为情死!”《世说新语·任诞》
《牡丹亭》中为情而死又为情而生的杜丽娘定会在魏晋时代觅得知音。
荀奉倩与妇至笃,冬月妇病热,乃出中庭自取冷,还以身熨之。妇亡,奉倩后少时亦卒。以是获讥于世。(《世说新语·惑溺》)
用尽所有生命去爱,也用尽所有生命力为爱去哀伤,“可谓—往有情深”。
王安丰妇常卿安丰,安丰曰:“妇人卿婿,於礼为不敬,后勿复尔。”妇曰:“亲卿爱卿,是以卿卿,我不卿卿,谁当卿卿?”遂恒听之。(《世说新语·惑溺》)
不苟礼法,任情率性,或许惟其如此才能传达爱的热烈。相敬如实,举案齐眉的拘束中到底还残留着几许真情呢?
魏晋士人爱竹,在竹的掩映下他们纵情畅谈;魏晋士人爱酒,在酒的醇香中他们放浪形骸;魏晋士人最爱的是生活本身,他们燃烧生命全部的热情,那对生的热爱不是为了留下痕迹,而是为了尽情享受生命的丰盈与诗意。对每个人来说活着就是永恒,活在当下就应对生活深情似待。
每颗心灵都是一棵开花的树。而《世说新语》中你可望见的是最灿烂的樱花,虽不免调零,却以最热烈的方式怒放。佛祖拈花,迦叶微笑。站在树下的我们若仍保有纯真的天性,也一定会感受到自由旷达的精神的召唤。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