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输”了又何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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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输”了又何妨

——我与学生耀的故事

■江苏   沈丽新

耀实在是个让我头疼、沮丧的孩子。其实他很聪明，但由于家庭教育严重缺失，他的行为准则、学习和生活习惯越来越有问题。他的爸爸妈妈离异，他只有跟着爷爷奶奶生活。爷爷奶奶年纪大了，约束不了他。他开始迷恋电脑游戏，作业总是拖拉，常常对教师、同学出言不逊。他跟妈妈会有来往，我曾经因为他的家庭作业问题跟他妈妈联系过，但她斩钉截铁答复我：不准再因为孩子的学习问题去打扰她。至于他的爸爸，没有人提及。
这个孩子随着年岁渐增，似乎更加桀骜不驯。这两年多来，我在课上课下与他不断斗智斗勇，很多时候，仅看表面，或许一直是我在“输”。
“输”了又何妨？我真的这样想：他只是个孩子，面对他的无礼，我还是持宽厚的容忍与耐心的等待吧。

我在意

耀，我要你知道，还有东西比分数更重要。或许你不在意，但我在意，因为你是我的学生。
“考试分数并不是影响学生离开学校后干得怎样的最大因素，也不会影响到我们在创建怎样一个社会。真正起作用的，是我们所有人都关注的那种考试测不出来的东西。”我相信梅耶尔（美国著名的民主教育理论家和实践者）的这句话。因为我更在意分数后面隐藏的东西。
五年级上学期，耀还是在课堂上屡屡犯规。我一提醒或批评他，他便生气，而且不是一般的生气，是绷脸、翻白眼、嘴里以弱小的声音作最恶劣的咒骂，这个过程一般长达十多分钟，接下来的是在余下的时间里一点也不听课。
但是课后，他能马上雨过天晴，常常笑盈盈跟我问好，似乎忘记了我在课堂上对他的提醒或批评。这样的孩子，在他的内心里，应该不是讨厌老师的啊！我困惑了。
他常来我办公室溜达一圈，闲聊几句。周五的早读课前，他又来到我办公室，核实我催交的本子，还很乖巧地带了支笔，以便及时订正。
我与他聊天：“我常常以为你不尊敬老师，很讨厌老师！”
他紧张地说：“没有啊！”
我微笑：“我知道你其实不讨厌我，很尊敬我，对不对？”
他点点头。
我补充：“其实我还知道你很喜欢老师呢！”
这个读五年级的男孩子，在女教师面前知道羞涩了，不肯点头，只盈盈地笑。
“那么老师为什么会误会你讨厌老师呢？”
他反应过来了：“是我的表情。您批评我的时候我的表情让您误会了。”
关于他的表情，我已经多次提醒过他：“明明知道老师的提醒、批评是正确的，就不应该摆出一副生气的样子，这样老师会误以为你不尊重老师。时间长了，次数多了，老师会觉得你不讲道理。如果你不改，以后给你善意提醒或批评的老师、长辈也会觉得你不讲道理，从而不喜欢你。”每次他都点头称是，心悦诚服的样子，然后却屡屡不改。
今天的第一节课是他们班的课。课中，他不集中听讲的毛病又犯了，我依旧点名提醒，他依旧生气：绷脸，翻白眼，低声咒骂。白了我两眼之后，突然灵性显现，他立刻将表情调整到最柔和的地步，笑盈盈地看着我，一脸的虚心、诚恳与悔过！
站在讲台上的我，如同在看一个最戏剧性、最夸张的表演，愣了下，到底撑不住，装着转过身去板书，对着黑板偷偷笑！
第二天，我见到了他，好好地表扬了一下他：“有进步！老师批评你的时候只白了老师两眼。以前……”
他快乐地笑：“因为我想起了您的话，我不想让我的表情让您产生误会。”
是的，耀，不要因为自己不真实的表情，让人误会你，这个才是更重要的。
我很在意你会不会用正确的表情表达真实的你，耀，你可知道？

不妨也“低声下气”

五年级期末复习阶段。一天，还没进教室的时候，我就感到不对劲，颇有“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感觉。隔着窗，我看到坐在第一排的两个男孩——秦与耀，正气势汹汹地吵架。若不是他们之间隔着个女生，恐怕彼此的拳头都已经挥到对方的脸上去了。
见我进来，他们不但没停止，反而吵得更厉害了。我努力劝告自己：这不是对师道尊严的挑战，不是的；他们一定是都觉得该有个人来主持公道，都认为自己真理在握，才如此理直气壮地吵架。
我这么想，是不是能让自己更平和一点呢？
眼看着他们彼此纠集的手臂越来越近，我温和地唤住了印象中比较敦厚的秦：“请你安静下来，要上课了。”因为我不批评，不调查，不追究，秦似乎很“赏脸”，立刻偃旗息鼓。
开始师生问好。全班学生起立，我向他们鞠躬，他们也向我回礼。在落座的那一霎，耀将自己的课桌使劲往前一推，他坐在了第一排，课桌撞到讲台再倒下。课桌上的文具盒与文具也稀里哗啦地滚了一地。他气得直哭。刚才那么恼火的他，竟然因为我的不理会生气了？是不是在我对秦的那一声平常的敦促中，他看到了我对秦有更多的信任与理解和对他的不支持？
可是，他不知道。在那一刻，我有把握可以请秦安静下来，我深信秦不会坚持他的别扭。但对耀，我没有这个把握。我知道，他期待着我的追究，他把握十足地觉得所有的理都在他那一边。而我，不想追究。我知道两个闹矛盾的孩子只需要五分钟就会冷静下来，而这五分钟里，我的任何劝解都是无效的。我也知道，我的追究意味着我必须卷入一大堆可笑的鸡毛蒜皮的却又理直气壮的理由里。如果我追究，或许因为说服不了他们两个人而生气；而我的生气，让大部分孩子将无端地感受老师的不良情绪，这是最不该的。那会影响到整堂课的气氛，彼此都会非常不愉快，非常压抑，我不想看到。况且，还有几个笑盈盈的唯恐天下不乱的“坏家伙”已经兴致高昂地等着看“好戏”，我才不让他们如愿以偿呢！
面对这一幕，我的眼光淡淡掠过他，却不去凝视他。他需要发泄，那就让他发泄好了。此刻，凝视，对他而言或许是一种挑衅。
忽略，有时候也不失为一种良策？
耀继续着对秦的“咆哮”，包括手势。但声音渐渐压抑，幅度慢慢减小。我很自嘲地想：这样的压抑也是他最大的克制与忍耐？
那几双等着“看好戏”的眼睛，因为我的不追究，很无趣地失去了神采。
复习好一个单元的知识点，开始讲评家庭作业卷。第一项任务是做卷子上的听力题。孩子们开始低头，听我读听力材料，执笔答题。我一边读，一边开始把耀踢翻在地的课桌给他扶起来，摆正；然后，将他散落在地上的文具一一收拾起来；最后，铺平他手里的试卷。
做这一切的时候，我继续朗读听力材料，不要让其他孩子来关注。如果他们真来关注，或许会发现这个老师此刻其实有点“低声下气”。
是的，低声下气。
“低声下气”间，或许更有深长的教育意味？
“低声下气”地看耀的脸色，看他摔桌子，看他耍性子；“低声下气”地为他扶起摔倒的课桌，为他捡起文具，为他铺平试卷；甚至等他开始跟上大家做第二小题听力题时，还“低声下气”地为他重新朗读一遍第一题的听力材料。这样的“低声下气”，换来他五分钟的生闷气和35分钟的认真听讲，换来整个教室里一贯的祥和。值！
有的时候，或许，“理直气壮，义正词严”的态度真的有些问题。在适当的时候，不妨也“低声下气”。

能做回天使吗

六年级的新学期了。上个周五的家庭作业是一份练习试卷，准备放在今天的英语课上讲。
下午连续三节课，因为教室离办公室远，中途无法回办公室去喝口水。课间我不断找着学生谈话，尤其是找来学习习惯不好的学生，问道：“练习卷都完成了吧？没有完成的同学，抓紧时间补上，争取在老师上课前补好。”
耀瞪着双眼，盯着我：“老师，我已经完成了！您相信我好了！我只有两小格不会做。”
我安慰着他：“不要紧，不会做就空在那里好了。老师待会儿讲，你认真听讲，认真订正就可以了。”我有点欣慰，孩子真的懂事了。
可是，等上完其他两个班的两节课，我精疲力竭来到他们班，随手翻开他的作业纸，一片空白。
有些怔忪了，原来，我轻易地受骗了。因为我一厢情愿地相信孩子的天真与诚实，相信孩子的纯洁与美好。许多的文学作品中，都描摹着成人世界里的虚伪，都用“天使”这个词来形容孩子。
耀的别名可还是天使？活泼、灵动、纯真、诚实的天使？
对那个亲爱的小天使，在我回办公室批作业的时候，还是不忘嘱咐他：放学后来老师办公室补作业，老师等你！
他一脸愧色：好的。
——结果，我一边批作业一边等他，以为他还要忙着完成其他的作业，等到下午六点，也没有见他人影！到教室一看，他早就走了！
我要怎样做，才能让他做回天使？

　及时梳理情绪

因为出差，前两天的家庭作业放在今天一起批改。批改好耀他们班的两份作业后，抱着订正作业本去他们教室。行走的时候，才惊觉，耀的两次作业交换了本子。不用说，一定是他第一天的家庭作业没有写，第二天才补的。而补的时候就把两本作业的内容张冠李戴了。
发下去的订正作业，乖巧的孩子急着订正，急着交给我批改。请学生到处去找耀，交代他把写错的作业改写回来。
耀没有对我发作，但我知道，他内心的火气已经很高。此时，任何人对他的任何言语，都是他发作的借口！他故意站在过道里写，我请他坐下写。他理都不理我！孩子们排着队把作业交给我批改，我没有时间疏导他的情绪。
果不其然，嘉诚拿着作业本给我批改，经过他旁边时，不小心碰到了他一下。他大发雷霆，顺手就是一拳：“你干什么碰我？”
嘉诚也不是好被欺的孩子，“我又不是故意的！”挥手也是一拳，表达他的反抗。
这下可彻底惹恼了耀，他把本子一摔，扑过去就要开战。
叹口气，我从作业堆里钻出来，把嘉诚拉过来：“别理他！老师看你有没有订正好。”
批好嘉诚的作业，又对耀说：“我知道你很生气，因为作业写错了。可是，每个人都会犯错误，老师也会。犯了错误并不可怕，重要的是把它改正过来啊！”
这一刻，重要的不再是请他把作业改写好，而是梳理他内心的狂躁了。
批改好大家的作业后，我把耀叫到办公室写作业。我一边批作业，一边也和他聊天：“你刚才是不是心里特别窝火啊？老师觉得你这学期进步多了，再也没有出现不做家庭作业的情况了。所以上次老师把朋友从法国带回来的巧克力特地分给你吃。可是，你干吗要生气呢？老师又没有批评你。我只是指出你的错误，你把作业本搞错了，然后让你把这个错误改正过来，这值得生气吗？”
他有所动容。
“老师也会犯错呢！当别人指出我的错误的时候，我会感谢他，并且马上改正，心里还会暗暗下决心，下次别再犯这个过错。你是小孩子，犯错误也是正常的啊！重要的是接受并改正。你现在想想，刚才对嘉诚动手对不对？”
他心悦诚服地点头：“不对。”
“那你待会儿去找他，向他道歉，好不好？”
得到的回答干脆利落：“好！”

　  找个台阶下

并不是每个孩子都是天使般纯良，让你整天收获美好心情的。许多时候，只能自己给自己找个台阶下。
今天亦如是。
耀总是不参与发言，其他的孩子都喜欢举手发言。他常常随性而行，会有兴高采烈的时候，也有意兴阑珊的时候。今天的情绪，显然属于后者。于是，单独请他发言。
他连一句话都不肯读。耐心等待。他陡地生气，给我脸色看。
见惯了他这个样子。知道再等待、再启发都是枉然，遂让他坐下。
在孩子们分组练习的时候，我静静地走向他，想跟他交流几句。
他原本双肘伏在桌子上，见我走近，兀自转过身，将整个身子趴到椅子后背上，让我看他的后脑勺。
没理解为他对我无礼，不然难过的定是我，生气的定是我，受影响的是其他孩子。
微笑，在孩子们的分组讨论结束后，我说：“老师要向耀说声对不起。刚才他还没准备好，还没有举手，可是我却点了他的名字要他发言，这真的是有些不尊重他了。如果他再思考一会儿，或许他就会回答了呢。所以，老师要郑重地对耀说：对不起！耀，你能原谅老师刚才的粗心吗？”
他不理我。表情没有任何松动，一脸的蛮横与不屑。但是，我确信，在他小小的内心里，一定有一些东西会打动他。
上半节课里，耀持续了他的不理睬。不看黑板，不听讲，不读课文。偶尔瞟过来几个倏忽的眼神，尽是试探。我对着他微笑，很平和。他那样倔强的孩子，并不期望他会对我的话马上有所动容。即使心动，也必须维持他那小小的骄傲。
下半节课，大概他的火气也过了，开始听讲了。作业时间里，我走近他。这次不给我看后脑勺了。我叹气：“你干嘛老生气啊！”
“老师，我现在没有生气了。”
“可是，你刚才很生气啊！老师至于让你生气那么久吗？而且，我都已经道歉了啊！你看，刚才有个同学听课时没有抬头看我，老师提醒他，他就对我笑笑，继续听课。你为什么要这么生气呢？生气最严重的后果就是你自己不开心。半节课都不开心，那多没意思啊！”
他笑笑。
“以后啊，尽量少生气。或者说，生气的时间不要太长。因为重要的是不要让自己为不必要的事情不开心。懂么？”
“懂了，老师。”他点头。
未必呢，孩子。

收集那些刀光剑影

单元测试成绩出来了，耀考了70多分。我从来不计较他们的成绩，从不会因为分数低而去批评一个孩子，各人的能力有限，兴趣不同，只要尽力就好。耀对自己的成绩显然很满意，不断欢呼，不了解他的人会以为他得了个高分。我不去给他泼冷水，欢呼就欢呼吧，他自己能够感受到快乐就好。
然而，不到半节课的时间，他故伎重演，开始对同桌那个温厚的女孩子百般责骂、呵斥，声音虽低至我几乎不能辨别他在说什么，却仍可以看到他凶恶的眼神和那个女孩子无辜、无助的神情。
不打算扮演律师，研究他这次纷争为何而起。我叹了口气，将他同桌的桌椅移走，使他们之间分出一条过道，然后，我站在那过道里，继续讲评试卷，让他看不到那个同桌。
想想不甘心，对着他笑：“老师站在你旁边，尽收集你射向同桌的那些恶狠狠的目光，如一把把利剑，插到老师身上。但是，只要不射到你的同桌就好，你的怒气能够发散出来就好，希望老师在收集你这些刀光剑影之后，你能好好听下半节课。”
他哈哈笑，孩子们也都乐不可支。笑就笑吧！笑过之后，耀，你能不能听一些知识进去？

    石榴为序

批作业批到肩膀痛。将作业本查了查，耀的作业没交过来。看一下他们班的课表，活动课。我基本不指望能够叫到他，但还是连续派人去请，一拨接一拨。校园如此大，或许是在后山看蚂蚁打架？每次派人去找，先要叮咛一句：“跟他好好说，说沈老师找他说说话。”怕他一不留神会跟找他的人吵起来。
一拨一拨的消息传来：
他正在后山摘石榴呢！
他说现在没空呢！
等等看。
第三拨派出去的人刚回来，耀满头大汗冲到我办公室了。他心里一定很过瘾了：你请我，我就不听你的；请了三次我才来，看你怎么办。他这样的神采奕奕呢！
满足他这种阿Q的精神胜利法好了。
我微笑：“你真给老师面子啊！太幸福了。我原来预计你在活动课是不会过来的。没想到你这么乖，老师只请了三遍就来了。”
他得意地笑着。
“在干什么呢？”
“摘石榴。”他也知道抵赖不过，作大义凛然状。
“石榴呢？”
他笑起来了：“吃掉了。”
伸手，嗔怒：“我的呢？没有给我留一个吗？”他有些讶然。我继续：“好不讲义气啊，到底知道不知道老师对你的好？也不给我留个石榴？”上课采石榴老师不批评？请他来补作业请了三次也不生气？却因为没有给老师留个石榴而生气了？耀按捺不住，像哄小孩一样对着我：“好了，老师，我放了个石榴在书包里，我去拿给您。”他一溜烟去拿了来。
石榴的味道闻起来真好！校园里后山上那棵石榴树，低处的石榴早被折腾没了。这几个石榴从何而来就不难猜测了，一定是几个调皮鬼爬到树上去了。万一摔下来有多危险，他真的不懂？如果一开始就绷着脸说教，这个小家伙不但不理会，反而马上会犯拧。
叹口气。“这棵石榴树上的石榴真的很好吃，吃了就吃了。但是，请你以后再不要去摘了。因为爬树太危险了，摔下来可不好玩，知道不知道？”他有些动容。我再加一点点教育：“而且，那棵石榴树也不是自己家里的，对不对，怎么可以随便去摘石榴呢？”
调皮鬼有些心虚了，也突然聪明起来了，视桌子上这个石榴为“罪证”，怕我向班主任老师告状？“老师，那这个石榴您还是还给我吧。”
我偏要逗他：“不行，我要送给校长吃。说是六（4）班同学的礼物。何况，你刚才已经送出手了，怎么好意思要回礼物呢？”急得他对着我恨不得作揖求饶，偏巧有美术老师进来，我顺手递给了美术老师。他才松了口气。
——这样漫长的序曲？
然后，才开始补作业。
每天这样的故事演绎无数则，可气可笑。然而，哪里能指望他年迈的爷爷奶奶对他执行多少家庭教育呢？既然他经常不做家庭作业，跟爷爷奶奶作再多交流也是枉然。
生气总是无益，还是不生气的好。作业不做，也只好让他慢慢在学校补。每天哄着他，让他把作业补完，这样无伤我师道尊严吧？
他肯定不爱学习，当然包括英语，我也不强求他爱学习，爱英语。但至少可以，想让他不要讨厌英语老师，不要厌恶这门课程。或许，一切还都有望。

   依然还要说

今天午饭时间在耀的班上陪他们吃饭。依次为孩子们盛汤，他们依次轻声道谢：“谢谢老师！”后来出现英语了：Thank you very much！哈哈，这体现学科特色呢。
等孩子们都就着温热的汤吃饭时，才为自己打上一份汤，开始用餐。
耀总是那么爱咋咋呼呼，那么大声：“某某，你吃饭的姿势真难看，像个老头。”我可以不理会的，而且，连续上几节课，嗓子好痛，本不想说话。
可是，想想，我还是对耀招招手，唤他到我跟前。这样告诉他：“你如果对某人的行为不以为然，可以放在心里，没有必要大声说出来。这样做，对方会讨厌你，甚至会恨你的。如果你经常这样，对身边的每一个人都这样没轻没重地说话，大家都会不喜欢你的。你难过不难过？”
“如果你很欣赏对方的行为，倒建议你大声告诉他，对方会很高兴，这样你会因此交到很多好朋友。”
他一本正经点头：“老师，我知道了。以后我再不大声说别人的不好了。”
——这只是他半个答案。还有一半是：他回到座位，对刚才那个同学说：“某某，你长得好帅啊！”
这个淘气鬼！我在教室前面笑得撑不住，他一脸正色，全班学生都瞪着这个莫名其妙笑的沈老师！
多么可爱的小家伙啊！与他斗智斗勇的故事还会持续。最近两周他对我表示合作。但乐观一点估计：这样良好的状态如能持续一周就好极了！提醒自己做好心理准备，随时进入应急状态。

　    斯文扫地

非常惭愧，即使现在回想那一幕，也知道自己斯文扫地。
这些孩子，教了他们两年半，一直看到沈老师的柔和、斯文。我常常跟他们开玩笑：“沈老师是女同志，要保持女性的优雅的哦！”或许，为了“优雅”二字，总是对着他们浅笑，不论课上课下，不论“优等生”还是“学困生”。
我常常不忍那些“学困生”整日接受老师的冷眼与训斥，不忍他们看不到老师的微笑，总想，再忍忍，再忍忍，应该可以感化他们的。
今天，耀已经连续三天没有交家庭作业。不仅仅是没有交，是根本没有做。两次要求写在作业本上，一次是一张练习卷。刚巧要求学生们换新本子，他却什么也没有——没有作业本，也没有练习卷。帮他问同学借了个新作业本。他终于勉强完成了作业本上的作业。我答应帮他去复印试卷，请他课后补上。
他抗议：“老师，让我下午第一节课来补练习卷吧。”我拒绝了他。下午第一节课我有课，不在办公室，而且，我也来不及复印那份试卷。
我告诉他：“第一节课来不及复印试卷，所以请你第三节课来。”
他勉强地回答：“好的。”
我提醒他：“你是男子汉，说话要算数。”
可是，他居然失约！
到底是我天真还是他“狡猾”，他一次次这样漠视我的邀请、善意，一次次欺骗我。
今天，在全班学生面前，对他，我终于不能再忍。反复地追问着他：“你为什么如此不尊重我的感受？老师是怎样对你的，你为什么一点进步也没有？为什么我所有温和的话语对你都不起作用？你为什么一定要我对你发脾气……”斯文扫地！不仅仅是生气，而且有点绝望。
谁能告诉我，教育的力量在哪里？有多么漫长等待？为什么温情、理解、尊重统统都没有用？为什么我所有的温情都抵不过疾声厉色？为什么学生对教师应该有的某种敬畏一定要产生在高压之后？
耀看着失态的我，居然开口说：“对不起，老师，我错了！”
错的或许是我！对你太漫长的等待、太多的温情、太多的忍耐、太多的关爱，总是我单方面的付出。付出太多，你竟从不知感动，从不知改变，从不往更好的方向发展。
我瞪着他，听到自己的心脏扑扑直跳，差一点绝望到掉眼泪。是的，只要我“凶”一点，一定可以管住你。可是，你为什么一定要把我变成一个连我自己都不喜欢的“凶”教师？为什么你对我没有一点点敬畏？
我要如何对你，接下来的日子？

心平气和地说说话

心灰意冷。接下来语文老师的课，我离开“现场”，回办公室批作业。放在心上的，依然是他的感受。他受到伤害了吗？他会担心以后吗？他从此会破罐子破摔吗？
我的心不能平静。
或许是我的优柔与不忍？我叹口气，准备课后去找他谈话。
“你知道吗？其实我今天可以不生气的。我也向你保证这是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对你发火。你知道老师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吗？”
“知道。就是从此以后您不管我了。”
“我没有这么说。我也不会不管你的。如果你在我的英语课上捣乱，我会很不客气的。”
“但是您会不管我学习了。”其实他很聪明。
我不打算说谎。“是的，刚才生气的时候是这么想的。但是，你的那一句‘老师，我错了’让我看到了希望。老师感到你不是一个完全不想学习的孩子，老师对你还抱有希望。所以，我改变主意了，还是想继续对你抱有希望。”我顿了下，问他：“你知道什么叫作‘被人抱有希望’吗？”
他困惑地看着我。
“老师被很多人抱有希望。校长和很多我的老师希望我成为一个更优秀的老师，我女儿希望我成为一个更好的妈妈。有他们的希望，我觉得很高兴很幸福，我会为了他们的希望而不断努力。这些希望能督促我更好地工作，学习，生活。”看着他，装着不知道他的妈妈对他的心意。“我想，你也是。你的爷爷奶奶对你抱有很大的希望，希望你学习有进步。老师对你也没有失去信心，你从来不是一个坏孩子，就是有点不会克制自己。老师再生气依然对你抱有希望。希望你不断进步。你会为了这个希望而提醒自己好好努力吗？”
或许，“你从来不是一个坏孩子”的定论有点打动他，他特别安静、温驯地听着我絮絮叨叨，也反复表示知道今天最大的过错是：“不尊重老师”，“老师邀请了我，我答应了却没有去。”他知道今天是自己不对，也知道“沈老师一直对我很好”，可是他平时的态度却一直不够好。他向我一遍遍保证着自己“以后会乖的”，也表达着他的惧怕，担心“沈老师会不理我了”。
我们像两个刚斗过气的孩子，彼此做着承诺与保证。可是，他的承诺有效么？而如果我再遭遇一次绝望，我还会对他心存希望么？

      慢慢等待

新的一周又开始了，耀的状态继续反复着。昨天还对着我信誓旦旦，说会做家庭作业了，或许是他给我面子，当着我的面那样乖巧温顺而已。到得今天整理他们班的作业的时候，课堂作业和家庭作业都缺交的就他一个人。
来订正作业的学生陆陆续续进办公室，口讯也一次次捎过去：请耀把作业本交过来。
口讯如同石沉大海，了无痕迹。
再来一个男孩刚，也是我一贯不能放心的孩子。最近他上课表现特别好，我一再地表扬他。他跟我说：“耀说他就是不喜欢写作业。”
说完，他幸灾乐祸地看着我微笑。
我才不上他的当：“知道啦！谢谢你告诉我。”
我可以这样做：气急败坏地冲到教室，逼着他写作业。
但是后果呢？有可能不能逼他就范，我枉自失去师道尊严。即使能呵斥着他完成作业，他心里认可吗？徒然使得他对这门学科和任课老师产生反感。
他是那种性情不稳定的孩子，常常言不由衷。你越跟他较真，他越来劲。这样的孩子，有时候不妨放他一马，容忍他一时的意气用事。过后的教育与谈心，或许更有效。
埋头于三个班作业堆里的我，继续将催耀交作业的口讯捎过去。转眼的工夫，他嬉笑着过来：“哎呀！老师啊，我昨天就做好了啊！只是我没时间交给你而已。”
不是没时间，而是不愿意吧？
不打算戳穿他的小把戏。微笑，收下他的作业，细细批改，再提订正意见。他忙乱如风：“哎呀！老师啊，我现在要去上艺术课，没有时间了，待会儿再来吧。”
好的，等你。就这样，慢慢等你。

    不妨随顺孩子

六年级期末复习阶段，耀的家庭作业天天都交上来了。发现他少做时，课余邀请他到我办公室来，他也能心平气和地准时过来。
他究竟还要反复多少回呢？又能真正获取多少进步呢？他今后又会对我撒多少次谎？会给我看多少次脸色？——试问我自己，真的都不知道答案。
不奢望能够成功地将他感化，从此他就能成为一个品格温良端方的孩子。教育哪有这般轻易、简单？真正慰藉自己的，还是自己对自己的开导：在与孩子的“斗智斗勇”中，“输”了又何妨？
很多时候，真的不妨随顺孩子的天性。
“随顺”，不同于“放任”。它只是正视每个孩子的发展差异，只是对孩子持宽厚的容忍与耐心的等待。很多时候，教师不妨也试试随顺孩子的天性，在面对学生显而易见的疏忽、错误、过失之前，不要过于渲染自己的理直气壮。
我曾经也是个要求自己“言出令行”的教师。为了这样的“敬业”，与以前的学生也经常斗智斗勇，无比痛苦。痛苦中终于有一天悟出：为什么要求所有的生命都如出一辙？本该允许一些孩子就是懒惰，就是不勤奋，就是需要你多提醒。
不试图可以彻底改变一个习惯不好的孩子。过于直接的目的会导致教师强烈的挫折感。与其接受最后的失败，倒不如一开始就不抱多么大的希望。不指望这样的孩子可以立竿见影地改变，也不想几个回合就败下阵来任由孩子自生自灭。只把自己定位于“慢慢陪他成长陪他学习”的那个人，在我的视线里，这样的孩子能够略微有所进益，就好。
允许孩子犯错。毕竟是孩子，总会疏忽。比如不肯写作业，这样宽慰自己：他或许只是昨天不想写，只是今天不想写，明天也许就愿意写了呢。于是，常常将他们请了来坐我旁边慢慢补作业。我一边批改作业，一边跟这样的孩子絮絮叨叨，微笑着注视，温和地提醒，努力传达我的善意、关注与希望。即使这些孩子隔三差五要被我请了来补作业，但深信他们的内心里对这门学科、对我的课堂、对我本人不会惧怕，不会憎恨，那他们多少还有希望。坚持不因为一个孩子的分数而去批评他，允许他学不好这门课，允许他没有学习这门学科的天赋。不爱学习不是罪过，学不好也不是十恶不赦——只要不对我撒谎，不要说“作业做了，放在家里没有带学校里来”。
有时简直怀疑那几个最不爱写作业的孩子，他们天天不肯写作业到底是耍赖还是撒娇。不写作业不会受罚，反而有机会亲近教师？不写作业，可以得到教师更多的关注？真持这样的想法，其实也可爱，更见童心。
孩子天性中总有着成年人无法理解的地方，总有着成年人以为不可理喻的地方。试试站在孩子的角度，努力揣摩他们的心意，有的时候不妨随顺孩子天性，或许会有意外收获。
打开期末考试前请孩子们写给我的信笺，当时允许他们可署名可匿名。可爱的耀居然没有选择匿名，而是这样真切地将心里话告诉我：“沈老师，我非常感激您。本来我是非常喜欢笑话被批评的同学的。经过您的引导，我就不再笑话被批评的同学了。”
摩挲着薄薄的信纸，心是柔软的。我看到了动人的光芒，来自一个懵懂心灵的深处。虽然这样的光芒现在还很微弱，但我已深深醉倒。

后记：“超想念”

耀毕业了，读初一了。
十月份的一个周末，我打开电脑，登录QQ，刚一“现身”，第一个过来打招呼的是“耀”——我这刚毕业的学生，三年里跟他斗智斗勇无数次，为他记录的许多文字，因为他身上的现象也引发我对教育的更深层次的思考。某种意义上讲，陪伴他成长的三年，也是自己专业素养成长的三年。那三年，其实，我和耀——教师和学生之间，是彼此成全的。
耀嘻嘻笑，至为有礼：“沈老师好！”一如当时我每次经过教室走廊的时候，孩子们热情的问候。
“你好！”我依然微笑作答——尽管，他看不到我的笑容。
几个月不见，他真的懂事了不少。他向我汇报中学的学习生活，听起来稍有进益。我高兴地表扬他，认真地激励他，也跟他开玩笑：“想念沈老师么？”
以为他不会回答——即使回答至少也会扭捏一下。他是个那么倔强的男孩子，三年里一直跟我使性子、耍脾气、不写作业。谁料想，他以最快的速度回答：“超想念。”
笑容在自己嘴角蔓延，我深深醉倒。“耀，你还记得么？我当时对你说过的，等你到了中学你会想念我的。被我说中了吧？”
耀轻轻地答个“嗯”字，可以想象他此刻的一点点羞涩。他告诉我很多中学生活的逸事与烦恼事，也告诉我：“老师，我很想念小学；老师，我有空会回来看您。”
为什么会“超想念”，没有问，也无须问。只想把这样的“超想念”轻轻记在心头，深信：在以后的教学生涯中或许会继续遭遇孩子们无心的伤害，在受伤的时候，这样的“超想念”一定可以很好地温暖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