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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行谈翻译
作者:止庵
文章来源: 大樗树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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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些时第五届鲁迅文学奖文学翻译奖空缺,有人在“微博”上询问我的看法,我回答:“评翻译奖,要中文好,外文——不止一种——好,我很怀疑有哪个‘评委会’能干得了这件事。”后来我去深圳参加评选“年度十大好书”,临时增添了推举“致敬译者”的项目,我也提出自己于此恐怕无能为力。翻译作品迄今仍在中国读者的阅读中占较大比重,即以深圳“年度十大好书”为例,每年译作总有三分之一,至于我个人则还要多得多。但我所能做的,无非是去买去读人家翻译出版的书,觉得好就读下去,觉得不好就算了,如此而已。
当然话说回来,觉得好坏就是一种评价。“译事三难信达雅”,如果不逐字逐句对照原著去看译本,我们这种普通读者说好说坏,除了发现明显的知识或逻辑错误之外,并不太关乎“信”,而主要涉及“达”和“雅”,也就是说,更多要求的还是译者的中文水平。“达”比较容易落实,有些译文不知所云,显然是这方面不过关;相比之下,“雅”就有点儿麻烦了。此以为“雅”,彼却可能以为“俗”,甚至“俗不可耐”。目下关于翻译的不少争议,尤其是报刊或网络上普通读者的言论,分歧多在这里。
从前因为《红与黑》的不同译本,有过一场争鸣。对比一下该书结尾的两种译法:“然而,于连死后三天,她拥抱着孩子们去世了。”(郭宏安译)“但在于连死后三天,她也吻着孩子,魂归离恨天了。”(许渊冲译)这是很有名的例子,“魂归离恨天了”几乎成为笑谈。我也在笑者之列,但有一天我忽然想:“魂归离恨天”不就是“去世”么,再看看其他译本,或译“离开了人世”(罗玉君、闻家驷),或译“离开了人间”(罗新璋),可知“魂归离恨天”并不错,不能说不“信”,假如把“信”理解为不同语言之间在某种程度内的一种对应关系的话。问题还是出在“雅”上。
今年春天“村上御用翻译林少华遭《1Q84》版权方弃用”,在书界轰动一时,其实是两年前日本学者藤井省三在所著《村上春树心目中的中国》中批评林译村上春树作品的后续效应。而这与《红与黑》的不同译法归根到底是一码事。藤井省三举过一个《挪威的森林》的例子:“玲子姐……慢慢地弹起巴哈的赋格曲。细微的地方刻意或慢慢地弹、或快速地弹、或尽情挥洒地弹、或敏感用情地弹……”(赖明珠译)“玲子……慢慢弹起巴哈的赋格曲来。细腻的部分故意慢慢弹、或快快弹、或粗野地弹、或感伤地弹……”(叶惠译)“玲子……缓缓弹起巴赫的赋格曲。细微之处她刻意求工,或悠扬婉转,或神采飞扬,或一掷千钧,或愁肠百结。”(林少华译)差别同样不在于“信”,而在于“雅”。
这可以一直追溯到当初周作人对丰子恺译《源氏物语》的看法:“丰子恺文只是很漂亮,滥用成语,不顾原文空气相合与否,此上海派手法也。”(一九六四年三月五日日记)有意思的是,林少华恰恰认为“必读的一部日文译著为丰子恺《源氏物语》”,推崇“译文鬼斧神工,曲尽其妙,倭文汉译,无出其右。”(《翻译是一种感觉》)
看来翻译有两路,其一是“直译”,其一则可称为“‘雅’译”,而显著的区别是后者特别爱用成语,“魂归离恨天”、“刻意求工”、“悠扬婉转”、“神采飞扬”、“一掷千钧”、“愁肠百结”,都是这类句子。
这与我们用中文写作的情况是一样的:如此使用成语,实际上是把一种直接的、具体的、独特的体验,变成了“惯例”;有个成语,倒是正好拿来形容,就是“浮词套语”,哪怕这种浮泛的言词、老一套的话被视为“雅”。对比《挪威的森林》赖、林二氏的不同译法,前者能使读者身临其境,而后者总给人以“隔”的感觉。所以也可称之为“隔译”——距离原著所描绘的特定意思或特定情景显然较之“直译”要远,或许远到不着边际的程度。
这种“‘雅’译”或“隔译”,受到不少读者欢迎。据说,“在天涯网的闲闲书话中,署名为李思行的网友认为,‘三种译法,高下立判,林译最佳。’网友thisyear称,‘林译版是比较喜欢和对味儿的。’”可见对于中文究竟怎样是“雅”,无论译者还是读者,理解不同,口味不同。这无法强求一致,正所谓“道不同不相为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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